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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的女人

(2022-04-21 19:13:26) 下一個

逛商場,順道去了趟西西弗書店。看到張愛玲的《對照記》,盡管以前看過,還是忍不住翻了翻。

不感興趣的人說《對照記》是一本“死人照相薄”,這種說法未免刻薄,透著不屑,也透著漫不經心的小惡意。它是張愛玲去世前一年,利用老照片的保存和闡釋,對生命中有所交集的故人最後的念想與回顧,也是對自己人生最後的回望和歸結,更是對喜歡她作品的讀者最後的私語和告別。

一個古稀老人翻看舊照相薄時,肯定也會在心裏感歎時光的流逝,這種感歎化作照片背麵的文字,變成對往日緬懷和祭奠的碎碎念,適可而止,恰到好處,不矯揉,不做作,簡潔明快的風格,令人讀之或莞爾,或沉思。

《對照記》出版44年之前的1950年7月,張愛玲受邀參加上海第一屆文代會,會場幾百人都穿著灰色中山裝,唯有張愛玲穿了一件旗袍坐在後麵角落裏,顯得格外紮眼。會議間隙,丁玲走到張愛玲身邊,問她怎麽這麽大膽,並善意提醒她應與大家保持一致。張愛玲聞之錯愕,卻保持鎮定,以微笑回應。她是一個絕世獨立的叛逆者,感到自己與新社會格格不入,但又不想改變自己。她預感到一個可怕的時代即將到來。

我一直猜測,剩下的會議內容,張愛玲一定沒有聽進去。當所有人都興高采烈,激情澎湃地領會會議精神時,她平靜的外表下,卻深藏著複雜的情緒:尷尬、惶惑、迷茫,以及不寒而栗的恐懼。她的高明之處就在於:雖然不太關心政治,卻始終對政治保持著極為敏銳的嗅覺和洞察力。

此後不久,張愛玲被安排跟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到蘇北農村參加“土地改革”。環境的轉變和統一的安排,並沒有讓深入底層、深入生活的張愛玲感到釋然和別開生麵,她感到深深的苦惱。因為她看到的“貧窮落後”、“過火鬥爭”與當時要求的“寫英雄”、“歌頌土改”相去甚遠。又因為“一般所說時代‘紀念碑’式的作品。我是寫不來的,也不打算嚐試。”

曾經,在上海灘,她隨心所欲的寫作,因為自由,所以純粹的文字閃耀著天才的光芒。現在被要求,被指導,被規定,被統一,她隱隱感到自己被控製,她書寫不出違心的文字,也抒發不出虛偽的情感。這種現實與理想、自身與時代不可調和的矛盾,令她尷尬和苦惱。

她的家庭出身、她與胡蘭成的婚姻、她曾參加“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往事……都使她感到了將被清算的威脅,她說:“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是一年來常常被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未涉及政治,也沒拿過任何津貼……”但是環境逼人,人言可畏,欲加之罪和小報八卦讓她預感到“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於是萌生去意。她拒絕了夏衍的挽留,以“繼續因抗戰而中止的香港大學學業”為由,決定離開“新中國”。 

在《對照記》裏,張愛玲描述了她申請出境的過程,當時她穿著一件素淨的花布旗袍,到上海派出所辦護照:“警察一聽說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臉來,仿佛案情嚴重,就待調查定罪了。幸而調查得不很徹底,沒知道我寫作為生,不然也許沒這麽容易放行。一旦批準出境,馬上和顏悅色起來,因為已經是外人了,地位僅次於國際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樣,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代為宣揚政府待人民的親切體貼。”

張愛玲還曾寫過去香港前在羅湖過境時的情形:“那邊香港的檢查站也一樣的簡陋,香港警察把入境者們的證件收去查驗,拖了很長時間。……一個解放軍士兵在關口站崗,穿著皺巴巴的軍裝,一副樸實相,看樣子是從北方來的農村小夥兒。他看人們曬得可憐,便忍不住說:“這些人!大熱天把你們擱在這兒,不如到背陽處去站著吧。”他揮手示意人群可以到樹蔭下去,但是大家隻是客氣、討好地笑笑,卻沒有一個人肯動地方。人們緊緊地貼著柵欄,生怕一離開隊伍就會過不了關。”

能夠想象她等待過關時的焦灼和漫長,因為害怕夜長夢多,擔心節外生枝,更恐懼的是假如突然關閉海關而走不了。放行後仍然快速奔向港區,直到腳下“露出香港的乾紅土來”才停下步子鬆口氣。

想起蔣介石的第三任夫人陳潔如。1949年她選擇留在上海,周恩來指示讓她擔任盧灣區政協委員。1961年,蔣留在大陸的黃埔學生和國民政府軍政要員都在曆次政治運動中被關押、處決。陳潔如感到驚恐萬分,旋即給周寫信,希望能去香港定居,便於對台統戰工作。周恩來批準了她的請求。當陳潔如拿到赴港通行證時,連行李都不要,當即搭機赴港。那種急切和匆忙,折射出個人命運麵對大江大海時的弱小和無能為力,無法對抗現實時,逃離反而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陳潔如很幸運,她躲過了隨後而來的十年浩劫,晚年生活悠閑,最終病故於香港。這讓我想起另一個出逃的女人陳子美。

張愛玲是在風暴來臨之前及時抽身,全身而退;陳潔如是在風雨乍起之時慌忙離開,有驚無險;而陳子美卻是在暴風驟雨中孤注一擲,九死一生,才重獲新生和自由。

十年浩劫來勢凶猛,進行地如火如荼,陳子美因為父親的原因,被打成“反革命牛鬼蛇神”和“中國最大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孝子賢孫”被關進牛棚、遊街批鬥,遭受了種種非人的磨難......

當一個人被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那種不顧一切以求解脫的渴望及本能,會驅使他鋌而走險,與命運博弈。

1970年,正值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進行時,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年近六旬披頭散發遍體鱗傷的老嫗陳子美,用盡自己所有的積蓄和首飾,在廣東珠江口,秘密請人將自己捆綁在一隻汽油桶上,然後扔進茫茫大海裏,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在海上漂泊了10個小時,才冒死“泅海”終於成功偷渡到香港,之後輾轉加拿大遠走美國……很多人並不知道陳子美是誰,但她父親陳獨秀的大名卻家喻戶曉。

政治就是這樣詭異和殘酷,並不會因為你有個曾經聲名顯赫的父親而同情你照顧你,更何況是個犯過“錯誤”的父親。陳子美老人一定是被逼的走投無路,才在生死存亡之際作出這個相當危險的選擇。萬幸的是上天眷顧她,她的破釜沉舟,她的義無反顧,她的勇敢無畏都是艱難絕境激發催生的元素,而對自由的向往和對生存的渴望,是她與生俱來的動力。所以,“不自由毋寧死”,所以,渴望自由,必須好好活著,所以,渴望活著,前提是自由。

對自由的認知,張愛玲亦是如此。她本能地反感左翼文學,對那種命題和製式地寫作抱有排斥。她的文化認同建立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接受上。對“五四”運動,張愛玲有迥於常人的清醒與遠見。她說自己不喜歡交響樂,用了“五四”運動做比喻:“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衝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前後左右呼嘯嘁嚓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人一開口就震驚於自己的聲音的深宏遠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時候聽見人向你說話,不大知道是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五四”運動結束二十多年後,張愛玲對其能有如此與眾不同的認識殊為難得。而對政治及運動的敏銳,卻是她作為女作家非常令人拍案叫絕的一點。後來解釋離開大陸的原因,張愛玲說:一個連衣服都要統一的地方,是不可能有文學和藝術生存的。

所以,尚在大陸時,剛剛進入新時代,她不得不寫無產階級文學《十八春》的時候,小說光明的尾巴和溫和的結局與她之前的蒼涼風格有所不同,令讀者感到陌生。很顯然她在有意迎合新時代,這種迎合裏摻雜著不情願,也伴隨著無奈。小說裏世鈞說:“我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的。我總想政治這東西範圍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實行,實行起來也不見得能合理想。”可慕瑾接著說:“政治決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政治瘋狂起來,連至親都會被出賣,六親都可以不認,更遑論其他。初中時代讀《十八春》,對這段對話不以為然,後來重溫,深以為然。

那時候,張愛玲不過三十歲,當這種不可抗的時代因素壓過來的時候,她觀望過、猶豫過,也嚐試過,但“惘惘的威脅”如影隨形,讓她感到恐懼。她未必沒有想過妥協,生硬地努力向新政權靠攏,但她是張愛玲,是不願意隨波逐流的張愛玲。所以聰明絕頂如她,預感到無法擺脫的災難即將到來時,幹脆一走了之。

張愛玲說:“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裏。”她認為衣服不僅僅是物質的享受,更是一種個性、一種思想、一種精神。當她看到文代會上滿座都是中山裝後,她很是擔心:“我害怕失去自己。”如果個性要被管理,思想要被改造,風格要被統一,活不出自我,還有什麽意義?更何況,如果一個作家失去了個性,沒有了獨立的思想,失去了獨特的風格,被要求寫出來的文字還有什麽生命力?

當她輾轉香港,遠走美國,後半生歲月裏,不斷創作的同時,也在反複修改自己的舊作。她有很高的藝術追求,盡可能地減少自己作品的瑕疵。所以將《十八春》修改成《半生緣》,將“光明的尾巴”砍掉,結局重回蒼涼格調,變成徹頭徹尾的悲劇,重回她熟稔的悲劇美學。

修改後的《半生緣》弱化了政治色彩,因為時隔多年,旅居美國的張愛玲早已遠離大陸的政治環境,沒有了外界環境的製約和束縛,在自由的土地上,她可以隨心所欲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對曾經那些言不由衷的文字大刀闊斧地砍掉,是對自己最好的交代。

張愛玲曾表示自己沒有美國夢,對任何主義都沒有好惡!她試圖遠離政治,政治卻不曾放過她。所以各種運動卷土而來時,她的書,她的名聲,盡遭詆毀。萬幸的是她及時脫身離開,如果不及時離開,瘋狂“運動”的年代,勢必難免折磨。

書被禁、名被汙留待歲月隱忍,終有平反的一天。而身心一旦被折磨被摧殘,縱然來日被平反,卻是一生難以彌合的劇痛和創傷。她曾經的好友蘇青和曾經喜愛的作家丁玲在大陸慘遭殘害,即是佐證。她由旗袍而知其他,窺一斑而知全貌。心思敏銳,目光如炬,絕不媚俗,拂袖而去,不得不佩服她的清醒和遠見。

多年以後,當中國開放,諸多張愛玲的擁躉及學人邀請她回訪大陸,均被她婉拒。她未必不思念上海,未必不思念姑姑,她最好的作品都和上海有關,而最親的人也是姑姑。但去國多年,上海早已不是當年的上海,而和姑姑的感情在她看來也不囿於見麵這種世俗的形式。當年的經曆令她思之心有餘悸,晚年她未必不會對大陸政治仍然抱有警惕之心,但更重要的是她記憶中的上海已經遠去,新的上海已然和她沒有關係。

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張愛玲、陳潔如、陳子美為什麽都想方設法、義無反顧地遠離大陸,選擇出逃?因為她們感到極度恐懼。當社會沒有免於恐懼的自由,所有口號上的夢幻和幸福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一個人可以不談政治,但應該對其保持清醒獨立的認識。

張愛玲有絕世超人的才華,也有異於常人的智慧,其人其文早已化為不可複製的傳奇。有心人會在她的才華和智慧中受到啟迪,來麵對紛繁龐雜的滾滾俗塵。她的傳奇還沒有完,當然,也完不了。

轉自《二湘的七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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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竹風_如火 回複 悄悄話 不出逃,就完了。
青白丹城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好文。
明家河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她真是聰明絶頂的人,一個連衣服,說話,語言都要大一統,怎麼可能有藝術的創新。
菜籽花花黃了 回複 悄悄話 曆史在不斷的被重複
無言無語無聲 回複 悄悄話 “ 一旦批準出境,馬上和顏悅色起來,因為已經是外人了,地位僅次於國際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樣,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代為宣揚政府待人民的親切體貼。”
最絕的是“地位僅次國際友人”。到處我們背井離鄉,也僅為了安全,沒有人生安全個人財產安全什麽也不要提,沒用。
sysyphe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雪狗2014 回複 悄悄話 沒人性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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