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有些事,是不會忘記也不應該忘記的,比如,我和華彬。
照片中唯一的男士就是華彬,旁邊穿花裙子的是平平
我和華彬
華彬和我的友誼追根溯源要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說起了,如果用童話的開頭,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一九七九年,那一年在中國有很多大事發生: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中國和越南打仗了。而對於我,那一年也有很多大事:七九年三月,我從武漢鋼絲繩廠調到了武漢市兒童圖書館,我女兒在我肚子裏已經有六個月,我挺著大肚子到圖書館報到時,圖書館的閱覽大廳內正在開會,有人慷慨激昂地念當天的戰報,我軍擊敗越軍多少多少。當時的兒童館館長王憲芹遞給我一把大掃帚對我說:你以後的工作就是掃院子!
武漢市兒童圖書館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建築,位於武漢市黃金地段的英租界,傳說中那曾經是某個大人物的行宮,又說那曾經是個銀行而且地下還有金庫。那座建築確實是非常宏偉壯觀氣勢不凡,雕花的鐵欄杆圍繞著那幢龐大的建築,還有一個巨型的雙開鐵門,也是雕花的,院子裏有幾棵大梧桐樹,從春到冬永無止息地撒著落葉。王館長分配給我的工作掃院子,確切地說就是掃落葉。
換個工作對於現在的人來說,真不是什麽大事,現代人都懶得說“調動”而說“跳槽了”,也有人說“換個檔”,就好像一匹馬從一個地方溜達到另一個地方,換個地方吃草而已。但是在那個年代裏,對於一個當了八年工人的我,經曆種種周折開後門找路子,突然從機器轟鳴塵灰飛揚有時還要戴著防護麵罩工作的廠房一下子到了這麽個幽靜文雅的地方,別說是掃院子裏的梧桐樹葉,就是要我每天爬梧桐樹我也會幹呀!所以當我接過王館長給我的大掃帚,就像服了一顆定心丸那樣穩穩當當,這份工作是我的了!從此我就在圖書館上班,我和書本走得很近很近,我離那些機器很遠很遠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接的華彬的班,在我之前,這個院子是他的領地,這些樹葉每天是歸他掃的。
但那時和華彬沒有什麽接觸,我到兒童館以後他就調到武漢圖書館(我們稱為“大館”)期刊閱覽部,和他見麵很少,去閱覽部借期刊還期刊的時候會偶爾碰到,碰到後也就點點頭,打個招呼。
真正和華彬接觸多起來,是82年武大圖書情報學院(當時叫圖書館學係)招收函授生,我和華彬都屬於招生對象。因為那是文革後第一批恢複的在職函授生,圖書館挺重視的,專門請來市裏重點中學的特級教師來給我們惡補文化課,一個星期上幾個小時課。我們一夥報名的人都急煎煎的學,想在一兩個月的時間內把初中高中總共六年都沒上的課補回來。記得那時我和華彬見麵就會相互調侃:土耳其的首都是哪裏?華彬說,是馬德裏!我說不對,是新德裏。或者:《史記》是誰寫的?華彬說:老子寫的!我說不對,是孫子寫的。諸如此類,大家嘻嘻哈哈。
後來我和華彬分別以考試成績第一名和第二名被錄取了,這在圖書館傳為美談。當時的圖書館長李皓去武大領成績單的時候很為我驕傲了一把,武大發錄取通知書的人告訴李館長說武漢圖書館出了個女狀元。後來這也是我打擊華彬的有力武器,他雖然是圖書館第二名,但我第一名的分數要比他多出將近60分,高出了當時的率取分數線100多分。
總之無論如何我們進了大學,盡管被正規大學生們譏諷為“野雞大學”,但大家都在武大的階梯教室裏上課,都在三月櫻花盛開的武大林蔭道上漫步,誰知道哪些是鳳凰,哪些是野雞?我和華彬之間經常自我肯定並相互肯定,然後宣稱:誰說野雞比不上鳳凰?
那以後我和華彬越來越熟了,一星期總有幾次,我們一起坐渡輪從漢口到武昌,然後飛奔到12路公汽到終點站武漢大學。我們總是遲到,總是從後門輕輕溜到後排的位置坐下,我總會坐下後就從書包裏掏出吃的東西,華彬總是懇求我分給他一點。然後等到課間休息時,我們就開溜,我們都是翹課的高手,神不知鬼不覺老師不覺同學不覺。我們到住在武大附近的同學家打牌,打升級時我和華彬總是一夥,對家總是被我們打得鑽桌子或者臉上貼滿紙條。
當然上重點課的時候我們不敢馬虎,特別是老師講考試重點的時候,我們都非常專注。我的筆記記得特別好,繁簡得當,重點突出,還會猜題。華彬總是抄我的筆記,考試的時候坐在靠近我的地方要我給他遞紙條。同學中有個是科委情報處的處長叫傅抗美的,他說我是考試機器,考試時坐在我的旁邊就特別有安全感,當然這個最靠近我的位置總是被華彬占了。
三年的大學就這麽混了過來,這期間華彬結婚生了孩子,還在圖書館分到一間小居室,那間小居室在地下室,陰暗而潮濕,對門住著圖書館的一位館長姓衛,是個上海人。我和華彬非常不喜歡那位館長,當然他肯定也不喜歡我,因為我曾經當著眾人的麵跟他頂嘴說他不對,讓他下不了台。記得那時我午飯經常去華彬家蹭,她老婆建琳做飯很好吃,如果衛館長在家,我們會故意大聲的說話,含沙射影地罵他,有意讓他聽見。後來衛館長隻要看見我進華彬的家門,就把自己的房門關上,為此我和華彬很是洋洋得意。
大學畢業實習我和華彬都選擇了去山東圖書館,那是1984年9月,實習期間發生了一件非常驚險的事情,我姑且稱為“泰安事件”。
山東是個出梁山好漢的地方,那裏還是我喜歡的詞人辛棄疾和李清照的故鄉,五嶽之首泰山也在那裏,所以當我知道實習地點有山東圖書館時,就毫不猶豫選擇去那裏實習。華彬說跟我一起去相互之間可以關照,想不到真被他言中了。
山東圖書館在濟南,離山東省政府辦公樓很近,圖書館後麵是大明湖,趵突泉就在大明湖公園裏,李清照和辛棄疾的故居也都在附近,去了不到幾天就把那些地方都逛遍了。我們實習小組一共有14個人,組長是個黨員,叫王軍,山東圖書館派給我們一個實習輔導員,一共十五個人。除了每天吃饅頭不習慣,沒地方洗澡也是武漢人不習慣的,我們成天吵著要洗澡,圖書館領導為此專門去跟山東省政府後勤部門聯係,每星期五下午可以去他們的澡堂洗澡,所以星期五下午我們提前下班去省政府洗澡,這成了圖書館一道風景,下午三點,大家都還在上班,我們一群人拿著臉盆,毛巾,換洗衣服浩浩蕩蕩走出圖書館大門,到附近的省政府大樓澡堂子去,隨行的輔導員跟每個部門的人解釋說:學生們要去洗澡了。我們當時住在離圖書館很近的一個小旅館裏,小旅館的院子裏有個黑白電視機,晚上我們就在院子裏和住店的人一起看電視,聽陳琳高唱“酒幹倘賣莫”,“熊貓咪咪”,看籌備中的國慶35周年大閱兵,華彬帶來的武漢“遊泳”煙抽完了,他在一旁抱怨濟南的煙不好抽。
我們實習接近尾聲時正好趕上國慶節,我們盤算著利用放假去泰山,濟南去泰山很方便,這也是我們實習計劃的一部分。泰山遊非常順利,清早我們到了泰安,從泰山腳下開始,爬到南天門,然後“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大家豪情滿懷下山,又順道去了曲阜,看了孔廟孔林,有人說馮玉祥將軍的墓地不遠,可以乘車去看看,然後回濟南,大家都同意了。
路邊有旅遊麵包車在招攬遊客,我們跟司機談好了包車價錢,先順道去馮將軍墓然後送我們回濟南,於是我們一行十五人上了車。華彬坐在最前麵靠近司機的座位上,手裏拿著一瓶啤酒,我坐在最後一排。突然前麵有爭執的聲音,司機和售票員大聲喊“都下車都下車!”我們不知道發生什麽情況,隻聽華彬說“憑什麽要我們下車,不是說好我們包車的嗎?”司機說“不開了,都下去!”華彬和另一個男生還在跟司機爭辯,售票員“哐當”把門打開,大喊“下去下去!”有人上車過來拉扯華彬和另一個男生,推推搡搡地大聲爭吵。見狀我們紛紛站起來準備下車,我聽見前麵有個女生說“真不講理,誰有小刀,把車椅給他們劃破!”我一摸書包裏還真有一把削水果的小刀,“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坐在最後一排,於是我邊走邊劃,左右開弓,把兩邊的座椅皮革套都劃開了,露出裏麵的海綿。下車後,華彬和另外一個男生還在跟司機理論,司機說不開了,但把車又包給另外一幫人,因為他們出錢多一點。爭著爭著那幫山東人不耐煩開始出手打人,我們這邊也有幾個男生衝上去跟他們對打。一個山東大漢解下皮帶掄圓了膀子準備抽,我看見華彬在那裏跳,這時女生全都躲開了,幾個膽小的男生也跑了。我衝上去對那個掄著皮帶的山東大漢說“不許打人!”那大漢愣了一下,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一個小女子,掄皮帶的手停在半空。這時我們的輔導員上前去用山東話跟他們調解,也許都是本地人,那幾個大漢悻悻然罵罵咧咧的上車,我們也準備走了。
剛剛走了不遠,隻見那輛車追了上來,司機說:都站住,你們誰把座椅都劃拉了?同學們愣住,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司機把輔導員叫到車上指給他看白花花的海綿,輔導員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驚呆了。隨後我們班長王軍也上車去看,他剛一上車司機就說:去派出所!隨即就發動了車,這時隻見華彬一個箭步衝上車,車子把他們三人都帶走了。
我們剩下的十幾個人垂頭喪氣地往山下走,一邊走一邊說真是奇怪,椅子怎麽會都劃開了呢?也有人說到底是誰幹的,真是害人!我一股氣衝上心頭,大聲說:是我幹的,是我把椅子都劃開了,怎麽樣?這一下大家都不出聲了,氣氛一下變得異常沉重。有一個年紀稍大的女生說:算了,現在不要討論了,趕緊到派出所去找到輔導員班長和華彬。
天都黑了,我們才走到派出所,泰安那時還是一個小鎮,就一個派出所,名字也起得奇怪,叫“財源派出所”,這個名字真是讓我銘記在心,終生難忘哪!到了派出所我們就趕緊去找華彬他們,華彬見到我們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他找了個機會把我拉到一邊問究竟是怎麽回事,他說因為怕班長和輔導員吃虧才跟他們一起上了車,但是他們都不知道車子座椅到底是誰劃開的,派出所問來問去也沒問出個名堂。我告訴華彬說椅子是我劃開的,華彬一聽大驚失色,連忙問我:你沒跟別人說吧?我說我已經告訴大家了。華彬一聽連連頓腳:你怎麽這麽苕啊怎麽這麽苕啊,這怎麽能說呢!你真是苕脫了節呀!我說因為我用力過猛右手無名指被小刀劃破了還在流血,華彬要我趕緊把水果刀扔掉(那是作案工具),還要我盡量不要把手指上的傷口露出來。然後他又囑咐我千萬不要再跟任何人提這個事,一切交給他去搞定,就急匆匆走了。
因為我們畢竟不是犯人是學生,派出所也不能把我們怎麽樣。我們說肚子餓了要吃飯,就去了附近的餐館。這也是華彬的主意,他說趁吃飯的時候大家商量一下,統一口徑,穩住陣腳。在餐館裏華彬上躥下跳四處奔波,他先找到年紀最大的那位女生,說不管他們聽到了什麽,但是他們什麽也沒看見,要是有人問就照實說不知道沒看見,也絕對不要告訴班長和輔導員,事情鬧大了對誰也沒好處。那個女生年紀最大,在同學中有點威信,華彬最先把她穩住。其他人那裏華彬也說了同樣的話,他苦口婆心反複地強調:郭愛平要是不說你們麽樣曉得是她劃的?你們哪個看見了?不是要你們扯謊,你們就說不曉得沒有看見總是可以的吧?同學們到底怎麽想的我不得而知,但我已經明顯感覺到他們態度的變化,幾個男生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看見我就不說話了。女生也不搭理我,一時間我成了孤家寡人。
晚飯過後,派出所來了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把我們集中到一間大會議室裏,說他們正在調查,事態很嚴重屬於蓄意破壞等等等等。然後要大家都上那輛還停在派出所外麵的麵包車,按照事發時的位置坐下來,我看見那些座椅確實被我劃得慘不忍睹。派出所工作人員把每個同學的名字和座位分別記下來後,我們又回到大會議室,領導模樣的人又說了一番話無非性質很嚴重雲雲。會議室裏的氣氛很緊張,大家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樣子,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覺得某個同學會跳出來揭發我,然後牆倒眾人推。這時華彬站起來發言了,他說:座椅被劃確實很嚴重,但是這事情不是我們幹的,在座的人有誰看見嗎?誰也沒看見!華彬又強調了一次:誰也沒看見!你們有證據嗎?華彬目光掃向大家,他個子雖然瘦小,目光卻很威嚴。他接著說:沒有證據你們把我們扣留在這裏,而且這輛車並不是隻有我們上過,在我們之前和之後都有人上車,為什麽單單扣留我們?過了半夜12點那就是非法拘留了,現在已經快要12點,你們應該馬上放人!
華彬的這番話可謂一石二鳥,既震懾了派出所的人,也穩定了同學們的心。之後派出所訊問了幾個坐在後排的男生,女生一個也沒有問到,然後就說我們可以回去了,但要留下一個人配合他們的善後並結案。班長說他留下,華彬趕緊說他也留下陪班長。我不記得派出所是否派車送我們還是輔導員弄到一輛車,總之我們在淩晨3點左右回到那個小旅館,開門的老頭山東話問候使我感到非常親切:同學們泰山回來了?
兩天後華彬和班長一起回來了,我們像迎接凱旋的英雄一樣迎接他們。華彬說派出所的夥食真不錯,他都不想回來吃饅頭了,我們都哈哈大笑。華彬後來悄悄告訴我,他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他也沒把握是否有人告訴了班長,留下來才是最穩妥的,不至於又生變故。班長因為確實不知道內情,所以他的態度一直很堅決。而派出所對座椅劃開的嚴重程度鑒定後得出的結論是:作案人為身高一米八左右體格強壯的男性,作案工具是鋒利的匕首。於是我們所有的同學包括輔導員都被排除在外。華彬曾私下裏問過我:夥姐,你是麽有那大的勁動作那快呀?我什麽也沒說,隻給了他一個白眼。
這件事情後來還是傳到了武漢圖書館,聽說當時的圖書館領導派人去山東圖書館搞過外調,專門調查此事,因為沒有證據無功而返。
我曾無數次想過,如果不是華彬挺身而出救我於危難之中,我的人生道路會因此完全改變。依我這種死也不討饒不認錯的臭脾氣,我可能會被派出所拘留十天半月或幾個月甚至半年,我沒有實習鑒定,大學無法畢業,得不到畢業證書,圖書館會將我開除公職,(館長早就看我不順眼,這正好是個機會,)然後我成為了無業遊民,或者所謂的“社會閑雜人員”一類,在那個年代,這類人屬於人渣沉澱在社會的最底層。再然後呢?我不知道再然後會怎麽樣,因為華彬阻止了這一切的發生。
多年以前,我曾在一篇自我調侃的網文《我是平平》中寫過:
你亭亭玉立,人比黃花瘦的平平;
你清高清純,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平平;
你孤芳自賞,躲進小樓成一統的平平;
你憤世嫉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平平;
你自恃才高,嘻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平平
你伶牙俐齒,無理不讓人得理更不會讓人的平平;
你重義輕利,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平平;
你敢做敢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平平;
你嫉惡如仇,風風火火不該出手也出手的平平
你敢恨敢愛,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平平
......
寫到這裏,連平平自己也犯了糊塗,
這哪裏是平平,
這分明是水泊梁山第109條好漢!
其中那句“風風火火不該出手也出手”就是指的“泰安事件”。
91年我去青島開一個交流會,會議進餐時看到一個穿警服的壯漢,他說他來自泰安。我問他知不知道“財源派出所”,他說他就在那裏上班並驚喜的問我:你還知道財源派出所呀,你去過?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說:去過!
如果還是用童話故事的結尾作為本文的結尾,那就是:“從此以後,我和華彬成為了最鐵的哥們和朋友......”
平平寫於北卡
2014年9月15日
說明:華彬現在定居加拿大,屬於成功人士,但仍然是個義氣哥們(一笑)
相關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