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美國時,在家閑居,有朋友介紹我去一家中國餐館幫忙做帶位。所謂帶位,就是站在餐廳入口處迎接前來進餐的客人,然後帶領客人入座,這份工作既簡單也輕鬆,我一口就應承下來。在餐館這個濃縮的小社會裏,我接觸到不少有趣的人。
人物之一:幕後老板
說他幕後,是因為他很少露麵,說他是老板,因為他是這家餐館的真正擁有者。他是廣東人,據說是個醫生,而且還是中醫。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種江湖郎中或是蒙古(連蒙帶估)大夫之類。總之,大家都尊稱他“Doctor Ying”。我也不知道這個Ying是從何而來,因為他的中國姓氏是“伍“。也許是廣東人的發音再加上美國人的篡改,演變成了現在的 “Doctor Ying”。聽說是有人找他看病的,也有美國人找他紮針灸,至於是不是有效,我無從得知。
聽別人說,他很早就來到美國,在美國打拚了幾十年,掙下一份不小的產業。目前我打工的這家餐館,是一座很氣派的中國式建築,名字也很氣派,叫“頤和園”(Summer Palace)就是他置下的產業之一。
因為這座建築是按照餐館的格局設計的,所以一直就是中國餐館,不過“Doctor Ying”並不親自打理餐館事務。過去他是將餐館租給別人,按月收取租金,餐館生意好壞,與他沒有什麽關係,他反正旱澇保收。不過從去年起,曾經經營這家餐館的老板另覓高枝,飛去德克薩斯。“Doctor Ying”於是不再將餐館出租,而是聘請了一位經理幫他料理日常事務,這樣,他就成了幕後老板了。
“Doctor Ying”每個月要到餐館來巡視幾次,每次都是是攜家帶口,呼嘯而來,視察並順便吃飯。他來的時候,經理總會恭恭敬敬泡上一壺好茶,隨即到廚房吩咐大廚炒幾樣地道的中國菜,有時甚至親自下廚操刀,然後與他們全家共進晚餐。所以,“Doctor Ying”的每次工作視察都是一次歡樂的家宴。
“Doctor Ying”的造訪似乎是件很重大的事情,他的每次到來,都會讓所有人緊張一陣子,大概我是唯一的例外。那時大家會格外賣力,臉上會堆出很燦爛的笑容,手腳也顯得比平時麻利。有次,服務生溫蒂很鄭重的提醒我說,“記得明天一定要穿襪子來上班哦!”“為什麽明天一定要穿襪子?”我不解地問,因為我夏天一向不喜歡穿襪子。”明天老板要來,“溫蒂認真的說。 “為什麽老板來,就一定要穿襪子?” 我更加不解。“老板娘不喜歡別人不穿襪子上班的。” 溫蒂最後說。我記得我第二天還是沒有穿襪子就去上班了,不過老板第二天好象也沒有來。
“Doctor Ying”不會說國語,隻會說廣東話和英語。所以跟他說話,我也隻能說英語,這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倫不類,感覺上很滑稽。好在他跟我說話並不多,頂多也就打個招呼,問個好,扯幾句不鹹不淡的廢話。然後他和老板娘就跟經理和收銀員說起鳥鳴般的廣東話來,這時當然就沒有我的什麽事了。
“Doctor Ying”的兒子娶了一位美國女人,他5歲的孫女是個混血兒,不過她看上去仍然是個中國小女孩,既不黃頭發也不藍眼睛。隻是滿口英語,大概根本就不知道中國話為何物了。有次他們全家來吃飯,那情景很是有趣:老板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Doctor Ying”和經理談笑風生地用大嗓門說著廣東話;他的兒子和媳婦則娓娓地用英語交談。孫女兒用手抓吃她的盤中餐,偶爾會用英語大喊一聲“我還要吃雞翅!“
夜深人靜的時候,“Doctor Ying”是否會回想他的一生?閑來無事,他是否會把他在美國的奮鬥以及發家的經曆寫下來?如果那樣,他的故事一定比我寫的要有趣得多!
(Summer Palace大門,中文赫然書寫著"華東飯莊",跟英文完全風馬牛不相及--2001年)
人物之二:老大托尼
托尼是“Doctor Ying”聘請的經理,托尼是他的英文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叫“洪文俊“,可是在餐館裏,大家都叫他”老大“,這個稱呼使得這小小餐館帶有了幾分黑社會的色彩。
托尼是個越南華僑,來美國有25個年頭,已經在美國娶妻生子,安家落戶了。他的太太也是個美國女人,據說當年托尼打理另外一家餐館時,她是那裏的女招待,兩人相識相愛並結婚,聽起來還是挺浪漫的。
喊托尼“老大“,還真的很確切。在餐館裏,他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事無巨細,必須由他過目點頭才算,財權人事權都要經過他的核準。雖然有個幕後老板,可是那個老板一個月才來幾次,一次也隻幾個小時。餐館裏收銀一人,帶位一人,服務生五人,大廚一人,炒鍋兩人,油鍋一人,打雜一人,都要聽他的調遣。碰到有什麽事情不清楚,他們通常說:“那要去問老大。”老大托尼一人之下,十幾人之上,在餐館裏確實屬於老大級別。
而且他的長相打扮作派也都有點老大味道。頭發抹得油光錚亮,穿著大花的襯衣,脖子上掛著粗的金項鏈,手指上套著好幾個大戒指,手腕上還晃著一隻厚重的手鐲,這和我想象中黑幫老大的形象很是般配。
平心而論,托尼長得還是蠻帥的,個頭也比較魁梧。他屬於那種冷麵型人物,從他的麵部表情中看不出喜怒哀樂,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很酷。他很少說話,也不大有笑意。這樣的人當老板,還是很有幾分威懾力的,難怪大家喊他老大。
托尼雖然是個中國人,卻是生在越南,長在越南,他從來沒有去過中國。對於他來說,他的祖國是越南。托尼的英語雖然有很重的口音,但還算不錯。他會說廣東話,據說是跟著幹餐館的廣東人學的。托尼還能說一點國語,可是他的國語真是讓人慘不忍聽,所以,每當我跟他說話的時候,我寧願選擇英語。
托尼的中文水平僅限於寫他的名字。有次,我無意中發現一張紙片上寫的“洪文俊”幾個字,歪歪扭扭,好象是被拆散後重新拚裝起來,而且拚裝得都不是地方。那個“洪”字,真是象被洪水衝過一樣,似乎隨時都會崩潰。看著他寫的中文,我實在是忍俊不禁。
托尼有個10歲的兒子,每個星期天,托尼都不上班,要陪兒子出去玩。美國人說不上班是OFF,所以,托尼OFF的那天,就是餐館打工的人呼吸著自由空氣的一天,大家都很輕鬆自在,隨心所欲。沒有客人時,服務生聚在一起大聲聊天,相互打趣,甚至會拿托尼開心,說誰誰看上了托尼。收銀員也會跑到廚房去做點好吃的,大家圍坐一桌,其樂融融。“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一天,餐館客人不多,生意很清談。有個服務生說,“頤和園”這麽氣派的餐館,如果搞個小舞台表演,一定會招徠更多的客人。又有人問,誰來表演呢?不知道誰說了一句,托尼表演呀!都以為托尼會生氣,誰知道托尼卻說,好呀,我來表演!他隨即扭動胯部,做了幾個非常地道的黑人勁舞動作,讓所有在場的人大吃一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托尼如此放浪行骸,我想,在他的冷麵下,一定還藏著童心未泯的天真吧?
有次和托尼聊天,知道他還有個老母親在越南,他曾經接他母親來美國,可他母親在美國住不習慣,還是回越南了。我和他談到中越邊境貿易的火熱,他對此也略知一二。托尼的誌向是在越南開辦美國批薩屋連鎖店,他看好美國快餐業在越南的發展前景。當然,他更想擁有自己的產業,真正過一把當老大的癮!
到那時候,老大托尼才是名副其實的老大!
(我在餐館端盤子--2001年5月)
人物之三:中國女孩溫蒂
溫蒂是個福建來的女孩子,溫蒂是她的英文名字。在美國的中國人,大多有個英文名字,也算是入鄉隨俗吧,象我這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很少。
我是在一家中國餐館認識溫蒂的。我住的這個小鎮雖然很小,卻有兩家中國餐館。有人說,在美國,不管是多小的雞毛小鎮,隻要它是個鎮,你就可以找到一家中國餐館,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那家中國餐館相對於我住的小鎮來說,規模算是比較大的了,而且是經營自助餐的,在當地頗受歡迎,生意比較紅火。餐館的名字也很氣派,叫做“頤和園”。
去年聖誕節前,餐館老板通過我的一個美國朋友找到我,說是餐館人手不夠,尤其英文好的更是不多,想要我去幫忙,我答應了。就在那裏,我認識了溫蒂。
溫蒂是從紐約過來的,她看了中文報紙上的招聘廣告,聽說這裏的中國餐館要人,就一個人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從紐約到這裏來了。在這之前,她在紐約也是在餐館打工,可是那裏的中國餐館太多,生意不好。
我從來沒有過在餐館打工的經驗,是個生手,而溫蒂卻是相當熟練。每當我看見她單手托著擺放了十幾杯各式飲料的大圓盤,從容不迫地在餐桌之中穿梭時,總是為她捏著一把汗。我托的圓盤上麵要是超過了4杯飲料,就會戰戰兢兢了。
這家中國餐館是自助餐,顧客點菜的不多,可是晚餐卻有要蟹腿和不要蟹腿的區別,如果顧客要蟹腿,那價格就要高一些。服務生在客人進餐之前就要問清楚他們要不要蟹腿。
一天,顧客不是太多的時候,溫蒂過來問我蟹腿的英語怎麽說。她說她每次問顧客是不是要蟹腿,顧客總是奇怪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說她的英語不好,一定是發音有問題,別人聽不懂。
我告訴她蟹腿的英文發音,並且把英語單詞寫在紙上。溫蒂捧著小紙條,念了好多遍,然後感謝地對我笑笑,她說:我的英語要是有你那麽好就好了,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小費了。
我告訴溫蒂,當地的社區大學每天晚上都有免費的英語班,要她去聽課。溫蒂搖搖頭說,她沒有時間去,她一周7天都要在餐館打工的,沒有休息日。
我問溫蒂怎麽會沒有休息日,溫蒂告訴我,她是借了錢才出來的,她必須努力打工還債。這是溫蒂第一次對我說起她自己的事情。我這才知道,溫蒂是一個偷渡客。雖然我很想問問,她是如何曆盡千難萬險才到美國來的,可是我沒有問,那是個令人傷心的話題。
2000年的聖誕節和新年過去了,中國傳統的春節要到了,我準備回國過年。當我告訴溫蒂還有幾天我就要回去時,她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她聲音低低的對我說,能回去真好,我回不去。我對她說,等我回來再來看你,她傷感地說,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在不在這裏呢,也許又去別的地方打工了。
回家的日子過得很快,幾個月一晃就過去了。今年五月,我又回到美國,安頓好了以後,就想去看看溫蒂,我還從國內給她帶來一本初中的英語課本。
溫蒂還在“頤和圓”打工,她看見我很是驚喜,我們不是出於禮節而是真正欣喜地擁抱了一下。我把英語課本給溫蒂,她高興地告訴我,社區大學現在上午也有英語班了,她一周可以去聽三次課。
更讓我驚異的是,溫蒂懷孕了。我問她男朋友是誰,她有點羞澀的告訴我,就是那個在廚房幹活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我見到過,印象中好象隻有十七、八歲,也是福建人,是餐館老板的侄兒,英語幾乎一句都不會說,可是卻有一臉燦爛的笑容,就象個大孩子。和溫蒂一樣,他也是偷渡來的。總而言之,我無法將他和即將做父親聯係起來,也無法想象,他怎樣來承擔他那份做父親的責任。
溫蒂臨近生產的時候,我又去看了她一次。她挺著大肚子,已經不能在餐館做工了。她自己租了一套房子,和她的男朋友住在一起。屋裏很淩亂,除了一張大床幾乎沒有什麽家具,桌子上散放著英語課本和她正在做的英語練習。她的男朋友不在家,溫蒂說,他在餐館上班。
10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溫蒂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她說,孩子已經出世了,是個女兒。醫院要給她的女兒寫出生證明,可是她聽不懂護士的話,希望我能去給她做翻譯。
我馬上趕到了醫院。溫蒂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她是剖腹生下這個女兒的。她的男朋友手足無措地站在病房裏,我去了以後,他傻傻地朝我笑,笑容裏少了許多陽光。
負責溫蒂的護士看見我來了,好象見了救星。她告訴我,她說的話溫蒂都聽不懂,溫蒂說的她也聽不懂。可孩子的出生證明是個很重要的文件,不能出差錯的。
護士把溫蒂的女兒用小車推進病房,小小的嬰兒真是可愛極了:粉紅色的小臉小手和小腳。她緊閉著眼睛熟睡著,全然不關心她周圍正在發生的一切。
護士首先向溫蒂一一交代應該如何護理新生兒,她交代一項,我翻譯一項,有時還配有示範動作。然後就是為嬰兒寫出生證明了:嬰兒的姓名和出生日期、父親和母親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婚生還是非婚生,等等等等,作為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應該有的信息都要被逐條問到。
這時我才知道溫蒂的中文名字叫陳石秀,是國內的高中畢業生,而她的男朋友隻有小學文化程度。溫蒂給女兒取名瑪格麗特,很西洋化的名字。不過也是,按照美國的法律,在美國出生的嬰兒自然擁有美國國籍,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個美國人,取個英文名字也是順理成章的。溫蒂的女兒隨溫蒂姓陳。
溫蒂顯然很重視這份出生證明,她一再要求我核實所有的條款,確保其準確無誤。我很理解她的心情,她現在是女兒的合法監護人,這份文件對於她以後在美國改變身份無疑是至關重要的。
從醫院出來,溫蒂的臉,男孩的臉,還有小瑪格麗特的臉,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著,揮之不去。我在想,對於溫蒂來說,這件事到底是好還是壞,她將來怎麽過下去?我甩甩頭,沒有答案。
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又有誰真正知道答案呢?也許,答案有時並不重要。
倒是溫蒂那種隨遇而安的神閑氣定很讓我佩服。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怎麽會有這樣大的勇氣麵對這樣慘淡的人生,在她的心裏,有一份怎樣的希望在支撐著她?
(後記:本篇寫於2001年11月,那時我剛來美國不到2年,如此算來,溫蒂的女兒已經15歲,是個如花少女了,真心希望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