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圖片----70年代的天門河 百度介紹:
當年的知青照 逝去的歲月有如流水,循著流水,總會找到它曾滯留過的港灣。我生命的河流,曾隨著那一度勢不可擋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滾滾浪潮,被卷入江漢平原上一個秀麗的小村莊,在那裏度過了我青春歲月中最富於幻想的那段時光。 天門,很好聽的名字----通往天堂之門!這是一個充滿神奇幻想的名字,每當我想到天門,我總會想到那條環繞著小村莊的天門河,還有一個名叫春香的姑娘。 (1) 第一次看見春香,就是在天門河邊。天門河那時還是清澈透明的,河水蜿蜒曲折地流過村莊,村子名叫沙口,行政所屬劉集公社,全稱天門縣盧市區劉集公社沙口大隊,我們4個人分在第一小隊。 那是我們剛到的第一天,一條渡輪把我們4人連同我們的行李都卸在天門河岸,我們站在河邊等著隊長來給我們分配住處,行李散放在腳邊。村裏的小孩子滿村跑,用天門話大聲喊:來了四個“青年知識”,一個男的,三個“壇子”!後來我們才曉得,天門話裏“壇子”就是沒有出嫁的女孩。 他們對我們的行李也評頭論足,一個小男孩驚奇的說:看!他們還帶了箱子!另一個看上去非常有見地的年青人說:當然要帶箱子,他們是來紮根的!說話的年青人挑著滿滿一擔水,扁擔顫顫悠悠在他的肩頭晃動,那個年青人叫五金,我們混熟了以後都喊他“五金哥”,他是村裏的百事通。 於是又有人發問:紮根?麽事是紮根?五金哥權威地總結說:紮根就是一輩子都在這裏,不走噠!說完以後他就挑著水走了,他身後的人群嘖嘖有聲,不知是讚歎還是惋惜。這時我看見人群中有個臉盤黝黑的姑娘微微一笑。 河上突然來了一陣喧嘩,原來有兩條用紅綢子紮在一起的木船劃過來了,船上有人吹嗩呐,有個穿紅色衣服的女孩在大聲哭,哭得驚天動地的感覺,邊哭邊念念有詞,現在想起來很像美國的“說歌”。木船上裝滿了箱子櫃子木桶之類的家具,吹嗩呐的人看見大家都在圍觀,吹得越發起勁。 我們冒冒失失問旁邊看熱鬧的是不是有人家裏死了人?馬上遭來大家一致的白眼,有個人還譴責地說:鬼扯打胡說,這是送親的船,人家是在嫁姑娘噠!這時我看見那個黑黑臉盤的姑娘又咬著嘴唇笑了。 姑娘們在那裏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四口箱子,兩台櫃子!”“腳盆油的好亮!”“這姑娘伢哭的真好聽!”我不禁愕然,在我的詞典裏,“哭”和“好聽”是斷然搭配不到一起的。 後來我才曉得,天門這一帶的人(應該還包括沔陽潛江洪湖),嫁姑娘是十分講究出嫁前的一場哭的,不但要放聲大哭,還要邊哭邊說,有腔有調有板有眼,把自己的家史成長史還有對親人的依戀不舍在哭聲中娓娓而談細細道來。家裏有女兒的人家,女兒還小的時候,母親就會帶著女兒去觀摩人家嫁姑娘,聽聽人家怎麽哭,“台上十分鍾,台下十年功”,這樣日後自己出嫁的時候才會哭出精彩哭得好聽,才能獲得鄉親們的好評。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了,那女孩還在河邊發呆。直到有人大喊一聲“春香,該走噠!”,這才仿佛驚醒了夢中人,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跟同伴們一起走了。原來這姑娘名叫“春香”,鄉土氣味很濃,古裝戲裏演丫環的好像也都是叫這個名字。我記住“春香”這個名字的同時也記住了她的笑臉。 (2) 下放的知青都有國家發的安家費,隊裏用這筆錢給我們蓋了房子。房子蓋在堤上,緊靠著天門河。來河邊洗衣服挑水的人都愛來我們屋裏,他們對我們的一切都非常感興趣,東看看西瞄瞄,還會跑到灶台邊掀開鍋蓋看看我們吃什麽。 春香也常來,她總是站在大門口靠著門框,笑眯眯地看我們忙忙碌碌,好像看著我們做飯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們做飯時常常手忙腳亂,從來都沒配合好--不是燒灶的火沒燒起來滿屋都是濃煙,就是鍋裏的油已經燒的青煙直冒而菜還沒切好。我們的飯總是夾生的,菜不是鹽放得太多,就是放得太少。有時飯還沒做好隊長就在外麵高喊:出工了!我們隻有慌慌張張扒幾口飯,撂下飯碗就奪門而出。 我們吃的菜是隊裏按人頭不定期分的,當地人都會做醃菜,留著青黃不接的時候吃。我們每次分了菜就敞開了吃,沒有菜的時候我們就吃醬油拌飯,有時醬油也沒有了我們隻能吃白飯。有天我們正吃飯,春香來了,手上端著一碗醃菜。她把醃菜放在我們桌上說:“好幾天都沒見你們吃菜了,這碗醃菜你們可以將就吃幾天,隊裏過幾天就要分菜了。” 春香拿了一塊磚頭在我們的飯桌旁坐下看我們吃飯,看得津津有味。過了一會她問我們:“聽說你們城裏人炒菜要放醬油,把菜染黑了再吃,是不是真的?” 我們笑起來,說不是把菜染黑,醬油是用來調味道的。她恍然大悟地說:“你們青年知識來了以後,供銷社的醬油賣得快多了,原來放在那裏一兩年都沒人買,我以後也要去買一瓶,看看放了醬油的菜是不是比不放要好吃。” 春香逐漸和我們熟悉了,成了我們的常客,她比我們大一歲多,我們喊她“春香姐”。她雖然皮膚比較黑,但是黑的很有味道,她特別喜歡笑,笑起來一排珍珠貝般的牙齒閃著光澤,細細長長的一雙眼睛波光流轉,格外溫柔嫵媚。背地裏,我們喊她“黑鬱金香”,那是法國作家大仲馬一部小說的名字,我們把這個好聽的名字送給了她。 當年的知青屋 (3) 我們下放的那個村子叫沙口,村裏有大約40幾戶人家,姓劉的居多,而且都是本家人,大家沾著親帶著故,在村子裏很有勢力。春香家是外姓人,但她父母為人忠厚老實,從不惹是生非,在村裏人緣極好,她父親可能有一點文化,是隊裏的技術員。春香是老大,她下麵還有一個弟弟,春香在家裏是個嬌嬌女,父母很寵愛她。大概受父母的影響,春香的話也很少,脾氣隨和,她從不大聲說話,更不會跟人爭執,總是微微笑著。 “栽秧割麥兩頭忙,哪有閑空回娘家“,這是湖北著名的民歌演員蔣桂英的一首天門民歌《回娘家》裏的一句歌詞(蔣桂英是天門蔣場人,蔣場距離我們下放的沙口村大約有8裏地)。我們下放不久就趕上了農村中最忙的季節。 那是5月末,天氣已經開始熱了,麥子成熟要割上來,不然下雨就會爛在地裏,晚稻也要搶季節插下去,過了季節長出來的就不是稻穀而是稻草了。我們天天要去離村子很遠的水田插秧,插秧的人都自帶午飯,春香還要帶一罐清水,但她自己從來不喝,總是讓給我們喝,她自己則從水窪子裏或者水塘邊捧一點水喝。“你們城裏人金貴,我們麽事水都可以喝”,她總是笑著這樣說。 在水田裏栽秧的時候,春香也總是跟我們站在一排,她是幹農活的好手,在秧田裏,隻見她兩隻手上下飛舞,一邊栽一邊往後退,仿佛變魔術般,她的前麵很快就變出一排綠油油的稻田來。她栽完自己的一壟田,就會過來幫我們栽,這樣我們就可以早點歇口氣了。 有天我們栽完一塊田,爬到田埂上靠著一棵大樹乘涼。春香突然問:“你們城裏的房子都蠻高,是吧?” 春香告訴過我們,她長這麽大從沒出過遠門,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蔣場,她老爸劃船帶她去趕集,還在那裏扯了幾尺花布。回來後她高興地把花布拿給我們看,“這是在那裏的商店裏買的!”她特別強調“商店”這兩個字,顯得非常自豪。 離我們村幾裏地外的淨潭有一個小供銷社,隻賣油鹽醬醋糖肥皂等,村裏人要買日用雜貨才會走去那裏。平日裏他們穿衣都是自己織布,鞋也是自己做。“商店”就像現在人們所說的奢侈品,而“逛商店”則是享受奢侈品的過程,村裏隻要哪個姑娘去過一次商店,那就是村裏的重大新聞,她們會津津樂道十天半個月仍然意猶未盡。 城市對於春香來說,大概就像天國一樣遙遠陌生神奇,她那簡單幼稚到近乎貧乏的頭腦裏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城市”到底意味著什麽的。 我們無法對春香形容出城市的模樣,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她才會懂得“城市”是什麽。“城市”不是一樣具體東西,可以形容它的形狀,顏色或者味道,“城市”是一個地理概念。我們告訴她說城裏的房子確實很高,武漢是個大城市,大城市的房子就更高了。 “那…..到底有幾高涅?”春香四下裏張望,想找到一個參照物,周圍實在沒什麽可參照對比的,於是她指著我們靠著的樹問:“有這棵樹高嗎?” 我們說:“城裏的房子比這棵樹要高多了!” 春香驚訝地說:“真的?那不是看不到房頂嗎?” 我說:“你把頭仰起來就看到了呀!” 春香困惑地說:“啊呀,那戴的鬥笠都會掉下來涅!” 我們大笑起來,一個個笑得東倒西歪前仰後合人仰馬翻,我正在喝水,一口水差點噴出來噴到春香的身上。 春香臉紅地低下頭,沒有再提問。等我們終於止住了笑,才發現春香已經一個人下田去栽秧了,整整一天她都沒跟我們說話。 我這才明白,我們深深地傷害了春香的自尊心。我們那麽肆無忌憚地嘲笑她,是的,她很無知,她不知道什麽是城市,可那並不是她的過失,我們有什麽資格取笑她? 收工時,我站在田埂上等她,她總是最後一個從田裏上來。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對她表示友好,她仍然不出聲,兩眼緊盯著腳下的泥地。 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對春香說:“春香姐,你以後跟我們一起回武漢吧,我帶你到城裏去玩,你可以住在我們家裏!” 她抬頭望著我,眼睛裏充滿懷疑:“真的?我怎麽去得了呢?而且我那麽笨!” 我著急地搖著春香的肩膀:“去得了的,去得了的!”好像是我們明天就要動身一樣。 我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春香姐,你一點也不笨,我們再也不笑你了,我向毛主席保證!” 我們兩個人突然都忘乎所以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暮色蒼茫的田野裏飄得很遠,很遠…… (4) 秧栽完了,麥也割上來,就入夏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田裏的活主要是鋤棉花草,這是村裏姑娘們喜歡的時光----不用下水田,活也不重,這時候她們會盡可能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出來。農村姑娘的愛美天性有時比城裏女孩子還要強烈,她們絕不放過任何展示自己的機會。 一天,我在天門河邊洗衣服,一邊洗一邊放聲高唱。“洪湖水浪打浪”唱完了接著唱“紅岩上紅梅開”,唱著唱著我覺得身後有人,回頭一看是春香,她也端著一盆衣服,看來已經站在那裏有好一會了。 “你唱的真好聽,跟戲匣子裏一樣!”她由衷地讚歎。 我告訴她,讀小學的時候,我是武漢市少年兒童合唱團成員,經常參加各種演出,在可以容納千把人的會場獨唱領唱從來都不會怯場,我還在她說的“戲匣子”,也就是廣播電台唱過歌,並且上過電視節目(她根本不曉得什麽是電視),她驚訝得嘴都微微張開了。 “我們村的環元和桃枝也去區裏唱過花鼓戲的!”春香崇拜地說。 “你會唱花鼓戲嗎?”我問春香。天門的女孩,差不多個個都會唱花鼓戲,那是她們的童子功。我們剛去的時候,就有貧下中農告訴我們說,饑荒年家家戶戶外出逃荒,女伢們要是不會唱花鼓戲是討不到飯的。 春香有點害羞地說:“我唱得不好。”但是她還是小聲唱了一段《紅燈記》裏鐵梅的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是用花鼓戲的唱法翻唱的。她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河水。 “你唱的蠻好,”我誇獎她說,“而且《紅燈記》用花鼓戲唱也蠻好聽。” 春香臉紅了,“我比桃枝她們唱得差多了。她們要是唱會更好聽。”看得出來,我的誇獎使春香非常高興。 我們洗完衣服,我牽了一根繩子晾曬,春香也跟我幫忙。 “你們怎麽都是破衣服涅?”春香問我,她手裏拿著一件衣服正在往繩子上搭。 我掃了一眼我們正在晾曬的衣服,的確,我們的衣服上麵幾乎都是有補丁的,尤其是我的一條長褲,是我哥哥的,上麵前前後後有四塊大補丁,而且還是男式褲子,前麵開門的那種,在那個年代真沒有女生會穿這樣的褲子。
“你們瞧不起我們鄉下,連好衣服都不肯帶來。”春香有些傷心地說。 我不曉得怎麽跟她解釋,我們確實沒帶一件像樣的衣服。在棉田裏,姑娘們像一群彩色的花蝴蝶,而我們幾個永遠穿著洗的發白的藍布褲,有補丁的灰襯衫,好像三隻灰溜溜的地鼠。 我注意到春香穿著一件湖藍色的綢褲子,褲腿寬寬的,粉紅色的盤扣斜襟綢衫,腰身細細的,微風吹來,給人飄飄欲仙的感覺。 “春香姐,你的衣服真好看!”我趕緊把話題岔開。 春香笑了:“我長得黑,穿麽衣服都不好看,要是你們穿會更好看的。”讓她開心真的很容易。
05年重回天門,天門河水已經渾濁不堪了,我們身後站著的就是五金哥。 (5) 天門一帶的農村,有從小訂親的習俗,我們村裏的姑娘也幾乎都訂了親。農村的女孩是早熟的,到了十六七歲就開始悄悄為自己準備嫁妝了。訂了親的女孩子,男方逢年過節就要給女方送茶禮。茶禮的內容很豐富,一般包括煙酒茶葉糕點,醃魚臘肉活雞活鴨以及給未來的嶽父母和未婚妻買的布料等等。當然送茶禮還要看家庭環境以及經濟承受能力,富裕的家庭茶禮送得大氣,現在的流行語言是“高大上”,而家境貧寒送的茶禮就很一般。但無論如何男方都要送,一直送到姑娘出嫁,媳婦娶進門。 由於訂親訂得早,男方要送十幾年的茶禮,所有重大的節日都要送,每年送三到四次。這樣的訂親雖然沒有正式的契約,但雙方都是極守信用的,一旦訂了親就不容翻悔,最後的嫁姑娘隻不過是走一個過場,因為姑娘早就是男方的人了。“嫁姑娘”很有點像現在的“走秀”,男方就是將自己的新娘向大家展示一下而已。 每逢過年過節,送茶禮是女孩子最關注的事情,大家都在心裏暗暗較勁,相互攀比:誰家送了什麽,送得那叫一個氣派,連扁擔都壓彎了;誰家送得寒酸,不敢走大路,天都快要黑了才送來,女方連門都沒讓小夥子進;誰家的女婿一表人才,誰家的女婿賊眉鼠眼,這些都是她們在田裏幹活百談不厭的話題。 那天我們在棉花地裏鋤草,端午節快要到了,不時有挑著滿擔茶禮的年青人從堤上走過,姑娘們總是會停下手裏的鋤頭觀望,然後就開始議論自己村裏有誰家送了茶禮。
“春香家裏的茶禮送了沒有?”有個姑娘問,大家把目光都轉向春香。春香低著頭依舊鋤草,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我聽村裏人說過,春香也是很小就訂了親的,她訂親的人家在村裏數一數二,男方在區裏拖拉機站上班,是拿工資的。小夥子長得模樣端正白白淨淨,村裏姑娘都說,“肯定白淨噠,都曬不到日頭的,春香日後嫁到街上去,也不用曬日頭了!” 據說春香的女婿伢送的茶禮在村裏總是最冒尖的,她父母非常滿意自己未來的女婿,村裏的姑娘們更是羨慕不已,但春香絕口不提自己的親事。 大家見春香不搭腔,也沒繼續往下問,剛好堤上又走過一個挑著茶禮的,她們的注意力馬上被吸引過去了。 我在棉田裏費勁的鋤草,鋤頭總是不聽我的使喚,看準了是一棵草,用力鋤下去卻把一株棉苗鋤掉了,所以我格外小心。春香就在我前麵不遠,顯得無精打采的樣子,完全不像平日幹活那麽麻利溜刷,我趕緊把鋤頭扒拉幾下,跟她並排站在一起。 她看見我追上來,還是不說話,有時停下鋤頭半天不動望著天空發呆,我也不曉得該跟她說什麽,就跟她一起慢慢往前移動。 突然她轉過臉來問我:“你們城裏的姑娘伢可以自己說人家吧?” “說人家”! 這個詞真是太搞笑了,我差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馬上想到上次的教訓,趕快把笑又憋了回去。 根據我的理解,”自己說人家”應該就是“自由戀愛”的意思,春香大概是想問我,城裏人是不是可以自由戀愛。 那個年代是不談愛情的,隻談革命情操,革命理想,談情說愛是資產階級思想。從書本上讀到的愛情是馬克思燕妮那樣崇高偉大的革命愛情,我們望塵莫及。我們隻能談怎樣努力改造世界觀,緊跟毛主席緊跟黨中央,“紮根農村幹革命,廣闊天地煉紅心!” 我告訴春香,我們不說人家,我老爸老媽也沒將我許配給任何人。春香疑惑地看著我說:“不說人家,那你日後怎麽嫁出去呢?” “怎麽嫁出去?”這個問題對於我真是太遙遠了,我連做夢都沒夢到過這麽重大的事情。那時我16歲,在這件事情上完全懵懵懂懂,愚昧而又遲鈍。我答非所問地對春香說:“嫁出去?那總得要先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吧?”
春香接過我的話說道:“城裏姑娘不用說人家?找到喜歡的人才嫁?做城裏人真好!”春香最後夢囈般說了一句:“我是沒指望了…..” (6) 端午節到了,盡管上麵一再三令五申,不許私自殺豬,更不許私分豬肉,可是端午節在農村是個非常重大的節日,我們隊長違令在半夜三更殺了2頭豬,並挨家挨戶悄悄地通知大家去分肉,每戶5斤。我們4個知青算一戶,也有5斤肉,我們像做強盜一樣偷偷摸摸趁著月黑風高去把豬肉領回來,隊長同時還通知說:明天端午節,休息一天不出工! 這真是讓人欣喜若狂,不出工還有肉吃!我們核計了半天怎麽吃肉,最後決定切大塊紅燒,這樣最解饞,我們幾個人真的是饞壞了,每天連做夢都夢到好吃的。 端午節那天風和日麗,我說我去地裏挖點野韭菜燒肉,就提著籃子到村外去了。 初夏的田野很美,星星點點的野花點綴在綠色的原野上,微風吹來一陣陣清香,平日裏天天從這裏走來走去上工下工,怎麽就沒注意到這樣的美景呢? 良辰美景還有肉,我的心情格外好,一邊走一邊哼著歌。田野裏野韭菜到處都是,說它是韭菜其實長得跟小蔥差不多,空心的莖葉,圓圓的白色球狀的根,不一會我就挖了一籃子,準備回去了。 我突然發現前麵不遠的田埂上,春香蹲在那裏,手上拿著一根草在發呆。我本來想嚇唬她一下,臨時又改了主意,喊了一聲“春香姐,你在那裏搞麽事?” 她抬起頭,看著我勉強笑了一下說:“屋裏來了客,我不想回去。” 我刨根問底:“哪個來了?“ 春香低著頭扯地裏的草:“那個人,送茶禮來的,屋裏要留他吃飯。” 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更糊塗了,我也在她旁邊蹲下來。 “春香姐,你不喜歡那個人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春香抬頭看看我:“我….不曉得….” 她猶豫地看著我,好像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跟我討論這麽重大的問題。但她還是接著說:“我蠻見不得他,看到他心裏就發煩。想到一輩子要跟他在一起,心裏像貓爪子在抓。我就是當老姑娘,也不想嫁給他。” 我很吃驚,在農村當老姑娘是要被人恥笑一輩子的,哪家要是有個老姑娘,一家人都會抬不起頭來。 春香又說:“我屋裏大人都中意他,村裏姐妹也眼紅我,他們哪裏曉得我心裏其實蠻苦的。”春香的眼圈紅了,她扯了一大把草,又把草狠狠地甩出去。 “那你...是不是喜歡別的人了?”問題剛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太冒失了。 “沒有沒有,我哪個都不喜歡,”春香趕緊說:“我就是不想見他!” 我們都沉默了,我無法窺見她隱秘的內心世界,也找不到合適的話去安慰她。我們呆望著前方,春香的眼睛空洞而茫然。 仿佛過了很久,時間似乎凝固了,田野顯得那麽空曠寂寥,一隻烏鴉飛來,“呱”地一聲打破了沉寂。剛出來時的美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我隻覺得莫名的難過和惆悵。 我猛然想起我還要趕緊回去,他們還等著我的韭菜燒肉呢!我站起來對春香說:“春香姐,你不想回去就到我們那裏吃飯吧,我們今天燒了肉。” “嗯!”春香嘴唇沒動的哼了一下,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 那天春香沒有來。後來我們聽村裏人說,端午節那天她跟家裏大鬧了一場,她要父母去退親,她堅決不嫁那個人。她媽媽氣的直罵她中了邪,說她天天跟城裏來的幾個青年知識混在一起,心野了。她不能跟我們比,我們是金命,她是土命,這樣的好人家都不想嫁,還想嫁給什麽人?再說人家送了十幾年的茶禮,眼看媳婦就要娶進門了,現在翻悔有那麽容易麽?以後全家人還怎麽在村裏做人? 可是春香什麽都聽不進去,隻是反複說她就是不嫁那個人。老實巴交的春香爸爸氣的實在沒法,狠狠地扇了春香一個耳光。村裏人說,春香從小長到大,她父母連重話都沒說過她,更別說動她一個手指頭了。 端午節過後的好多天,我們都沒看見春香,聽說她生病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在田裏碰見了她,她看見我們,還是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裏卻增添了許多苦澀。 從那以後,春香幾乎不到我們的知青屋來了。 (7) 那年夏天,江漢平原異常悶熱,每天去田裏出工回來都會渾身濕透,汗氣逼人。天門河水就在我們的房子下麵,波光粼粼閃著清涼的光。村裏的男將還有小屁男孩都在河裏“打鼓泅”(天門話“遊泳”是“打鼓泅”,我覺得蠻形象的。)可是沒有一個姑娘媳婦會到河裏遊泳,哪怕隻是到水裏去泡一下涼快涼快都不行,這是那裏的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姑娘媳婦要是也下河跟男將一起玩水,那就壞了一方規矩了。 我們幾個學生伢不信這個邪,尤其是我最喜歡遊泳。讀小學的時候暑假我會買“濱江遊泳池”的月票,每天下午去遊泳。後來搞文化大革命不上課了,我們就更加囂張,天天拿著哥哥郭小寧畫的假月票跟鄰居一起到武大東湖體院遊泳,有時一去就是一天。現在眼前就是天門河這麽好的一個天然遊泳池,碧綠的河水清澈透明,這誘惑實在太大了!要我不下河遊泳,這怎麽可能?我們小組另外兩個女生在我的鼓動下也蠢蠢欲動。 但是我們也不想讓村裏人曉得,總是等到天黑以後才悄悄下到河裏,盡量不搞出太大的動靜。村裏人家大都住在灣子裏,天黑以後沒什麽人到河邊來。堤上的房子隻有幾棟,我們的知青屋最靠近河邊。每天我們躡手躡腳下到河裏,遊上一陣,順便把衣服也洗了,等到涼快了我們就上岸,一打兩就,衣服洗好了,回來把濕衣服換下來,澡也不用洗了。所以每天收工以後我們就盼著天黑,到河裏遊泳是我們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 天門河水沁涼沁涼的,河裏有魚,如果站在水裏不動,就會有小魚遊過來啄我們的腳趾。我們知青小組有個綽號叫麻雀的女生不會遊泳,她自己說她是 “水上警察”,當警察的主要是站在那裏,當然被魚啜到的機會就更多,那天她的小腳趾頭被小魚啜了一下, 於是她驚叫起來,她的綽號是麻雀,可想而知那聲驚叫真的是驚動了四麵八方,我們被村裏人發現了。 “女青年知識到河裏打鼓泅”的消息傳得飛快,堤上很快就站滿了圍觀的人,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搞得我們狼狽不堪。 當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河裏爬上來的時候,我看見了春香。暮色中,她的白牙齒閃了一下,我知道她在對我笑。 “你們膽子真大,老人說這河裏有水鬼涅!”她小聲對我說。停了一下,她又補充了一句:“專門捉十七八歲的姑娘家!” 我把濕淋淋的頭發抹了一把,甩下一串水珠:“我們不怕水鬼!”我附在她的耳邊故作神秘地說:“水鬼不敢捉青年知識!” 白白的牙齒又閃了一下。 (8) 春香要出嫁了,聽說是男方催的很急,大概是聽到了什麽風聲。春香家裏也唯恐夜長夢多,願意早點把喜事辦了,早嫁早安心。春香9月份滿十八歲,所以日期初步定在秋收過後的冬閑日子,具體哪天還要請高人計算,挑選一個黃道吉日。 我們很久沒有見到春香了,田裏幹活她也很少去。這一帶的姑娘們出嫁前都是要躲在家裏一段時間不露麵的,忙著納鞋底納襪底做嫁衣準備出嫁的行頭,所以誰也沒有在意。偶爾提到她,大家隻是說,這村裏又要少一個“壇子”了。 轉眼已是深秋,天黑的越來越早,吹拂在臉上的風也帶有明顯的涼意,堤邊上不再有人乘涼,村裏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我們也很少聽人說了。 我們小組的男生去區裏辦事,帶回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要招工了!招工,那就意味著我們有可能回到武漢,回到我們熟悉的城市,回到從小長大的溫暖的家。消息雖不確切,但我們還是異常興奮,如同在沙漠裏經過長途跋涉的人突然望見了一葉綠洲,又鼓起了前進的勇氣。生活中總是要有希望的,有了希望就會有信心,盡管有時希望是這樣的渺茫。 我們在煤油燈下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那個男生唱起了在知識青年中流行的自編歌曲“懷念江城”,我們在一旁敲碗為他助興。接下來又是暢談:仿佛已經是十分遙遠的學生時代;夏令營的篝火;篝火旁的朗誦;大串聯的洪流;步行長征的紅旗……青春和理想,曾經一度像團迷霧般看不見摸不著,而現在又似乎清晰可見觸手可及了。 不知什麽時候,春香來了,她靜靜地靠在門框旁一動也不動。 我們看見她,都有點意外,趕緊招呼她進來。 “你們要走了嗎?”她在門口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來。 她瘦多了,煤油燈下,她的皮膚好像也變得白淨了。 “哪裏,還沒有影子的事情。”我們不想過早把事情傳開,趕緊向她解釋。 “你們終歸是要走的,我早就曉得,你們不是這裏的人。”春香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突然想起了我們剛來的第一天在天門河岸邊有關紮根的一段對話和她的燦然一笑。 她心緒不寧地走到桌邊,拿起我們放在上麵的一本書胡亂翻了幾頁,又放下了。接著她走到牆邊,那裏貼著一張芭蕾舞劇《白毛女》的劇照,她凝視了半天。 她好像覺察到她的到來破壞了我們剛才的歡樂氣氛,歉疚地說:“我走了!”走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眼裏閃出一絲依戀的神情。 我追到門口挽留她:“春香姐,你再坐一會吧!” 她搖搖頭說:“不了,我要走了。”她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終於沒說,隻是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麽,這笑容竟使我覺得有點淒涼。 這是春香給我的最後一笑。 (9) 第二天清早,我們就聽說春香在天門河裏淹死了。 村裏亂成一團,堤上擠滿了人,春香的媽媽哭得死去活來。春香已經被撈上來,她靜靜地躺在那裏,臉上似乎還留著那淡淡的微笑。 我們好不容易才聽清楚事情的大概:春香的爸爸媽媽一大早就出早工去了,春香弟弟聽見姐姐開門出去。等她爸爸媽媽回來,沒看見春香。然後有去河邊挑水的人說看見春香洗的衣服整整齊齊放在河邊,他們趕緊到河邊去找…… 一切是這樣簡單。 春香的媽媽還在撕心裂肺地哭著:“春香啊,你不跟媽說一聲就走了,你好狠心啊!你這些日子不快活,媽曉得,可你不該就這樣走,不該啊!” 春香的爸爸蹲在一旁,雙手捧著臉,淚珠從他那粗大的手指縫裏往下流淌。 一位婦女抹著眼淚連連說:“春香是個好姑娘,唉,年紀輕輕的,造孽呀!” 春香就這樣走了,連同她那淡淡的微笑。她連死也不願驚動別人,靜靜地獨自一人,如同她活著的時候一樣。 天門河水依舊流淌著,不時有浪花拍打著岸邊,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春香下葬了,她的新墳在那姓劉人家的墳塚中間,很快上麵就長滿了草。 春香死後一個月,村裏人紛紛傳說,在她死的頭一天,她媽媽看見一隻黑貓從春香房間的窗戶跳出去,據說那是專門來勾春香的魂魄的。 也有人說,春香是被河裏的水鬼拉下去的,甚至還有人煞有介事地說親眼看見春香手腕上有被水鬼捏過的青痕。 我卻不會忘記春香給我的最後一笑,那無限淒楚的笑…… (10) 直到至今,我還是不很理解,為什麽春香竟那樣輕易地結束了自己青春的生命?是心裏有巨大的無法述說的痛苦?還是實在無力反抗命運的安排?或者,僅僅是由於不小心,失足滑進了天門河中? 我常想,倘若春香活到現在,她一定是個操勞的農家婦女,也一定是個賢淑的母親了。可是在我的記憶裏,她永遠是個十八歲的少女,溫柔,恬靜,臉上有著淡淡的微笑。 天門河,願你能安撫春香的靈魂,洗淨她的痛苦…… 平平
後記:這是一篇舊作,大約30多年前寫的,寫好後就擱置在那裏了。那時有關春香的回憶還是十分鮮活的,曆曆如在眼前。時隔30多年再讀這篇文章,春香又從記憶深處向我走來,她仍然是十八歲的少女,臉上依然是純淨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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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城裏人而能把天門土話用得如何純熟,讚一個!
老鄉問個好
所有的動物中據說隻有人類會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