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了新聞標題,才記起911事件已經過去20周年了,我是2002年初來的美國,以後移居加拿大,至此也差不多20年。如果從生命的總長來算,有三分之一留在了北美,如果從工作年齡來算,則有三分之二是在北美,在此慶祝一下,也作個回顧。
我的準親家公,一直在我麵前很有優越感,因為他自畢業後就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職業生涯很穩定。但最近他見了我頭低了三分 ,因為我就職於一家著名的跨國企業擔任首席科學家,地位和收入都高過他一頭。所以說,職業和國家一樣,追求穩定和追求發展各有所長。但年輕時就求穩定,如新聞上說,國內有博士生為了穩定,爭著擠進環衛處(就是掃地整廁所的部門),那也太不把生命當會事了。
人生的目的是什麽?這個話題太大,但每個人都會多多少少想一下。年輕時和年長時,對這個問題的想法是不一樣的,年輕時有無數的可能性,年長時,大多數木已成舟,無可奈何,隻能justify as is 了。
我在剛入大學時的理想是當希特勒,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畢業時降低到隻要不支邊,隻要能回老家(杭州),掃地也可以!回老家的目的達到了,而且令人欣喜的是,不是去當環衛工人,而是當醫生。開始當醫生的時候,感覺還是挺好的,有了地位,有了技能,病人見了我像見了上帝似的,還有那些醫藥代表,也是百般奉承,揩一下油,她(他)們也很樂意。
如果沒有比較的話,這輩子本來就以當醫生為終了。有天,我穿著拖鞋逛一家附近的商城,遇見出國回來投資的高中同學,他和我大談怎樣投資,出了商城,他坐上了奔馳,我騎著自行車回家,這下醋罐子打開了。然後左看右看不順眼,見醫院裏的老主任,看到當官的來了,一路小跑去巴結,我心想如果繼續在這個醫院呆著,不說能不能當上主任,就是當上了主任,又能怎麽樣。年少的夢是當元首,元首是肯定當不上了,但也不能淪落到就當個小醫院的醫生為終啊!
保爾。科察金的名言又回想在我的耳際,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當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如果去掉最後一句,這句話確實是真理,人生的意義就在於,你在生命行將結束,或業已沒戲時,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
我就削尖腦袋鬧轉業(我是軍隊醫院的),偏偏碰到大裁軍,醫院當年要轉業50多名。有的人花盡積蓄,用盡關係才能進這家醫院,現在要轉業,那不是要他們的命了嗎,而我是逆勢而行,相對比較順利。軍隊轉業人員,國家有責任為他們安排一家國營單位,但這不是我的想法,我就是為了追求不穩定而轉業的,因此就放棄了這個機會,自謀職業,進了一家外企,負責藥物開發工作,不是技術開發,是依照程序,讓已有的藥物上市。這包括完成藥物申報臨床試驗,完成臨床試驗,藥監審核過關這些步驟。
90年代末的中國,那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初級階段,自由得沒邊!馬克思描寫的那些自由資本主義最醜惡的方麵,在中國表現得淋漓盡致,真是物欲橫流。因此,我負責的藥物開發活動,與其說是技術活,不如說是關係活。那些藥監部門的工作就是收私錢,連個技術員都是如此,如果不給賄賂,本來合格的都過不了關,給了賄賂了,什麽都可以過關。外企本來有反海外賄賂法,但商業就是商業,什麽事都是可以變通的!當然,我作為給肉的,自己也可以喝點湯。那個日子過得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以前夢中夢見過的場景,竟然都實現了!
但這樣的生活讓我覺得不真實,覺得終有一天不得好死。後驗的說,真的是這樣,當時和我走得很近的藥監局局長,以後被槍斃了,幾個司長和藥監局幹部,起碼是二十年徒刑。當然行賄和受賄的罪責不一樣,公司行為和個人行為也不一樣。但從事的事,讓自己覺得不道德,感覺是很不好的。我太太在體製內機關工作,也非常不快,作為體製內女幹部,幾乎每天都要陪上級喝酒應酬,應酬間那些性騷擾的語言讓她非常煩惱。在太太的支持下,我申請了公司的一個短期國外培訓計劃,帶著一家到了美國,當登上飛機的那一刻,我就沒想過再回去!
到了美國之後,讓我最高興的感覺是,我能成為我自己了。工作隻是工作,對老板隻要合理的尊重就行了,他家裏死人了不需要你去關心,他單位裏出事你想去替他消災也沒門,人家也不感謝你。這是個不同的世界,工作不是當孫子,能不能當上爺主要看自己的本事,當上了爺也別指望別人給你當孫子。
出國後,我有種強烈的獲得了自由的興奮,更有這是個有理可講,有法可依的世界的安全感。雖然不見得有在中國時那種地位感,但有種空前的心安利得的感覺:我睡的是自己的老婆,發表的是自己的觀點,聽任何聽得到的新聞,看任何看得到的片子,旅遊玩樂花的都是自己掙的錢,我睡的是安穩覺。如果哪天什麽官司惹上我了,也不用驚慌。沒有哪一個個人能單獨決定我的命運,這裏有一個可靠的係統在工作,我會得到公正的解決的,不需要去找人送錢!
但我的職業生涯很不順利。剛到美國時,我是由公司付錢的培訓項目,然後在同事的指導下在大學尋找博士後的工作。我有中國的醫學學術學位,可以在美國做個論證,證明是相當於美國的醫學博士學位(US MD equivlent)。 這倒不是歪門邪道,歐洲日本的醫生也隻要讀學士就可以了。但這給了我一個好處,可以去從事比較容易找到的博士後工作。
博士後的要求確實不高,但我那時的英語還是太差了,連續10幾次麵試都沒成功,還是挺讓人沮喪的。想想在中國當人上人,和藥監局局長煮酒行歡,而到了這裏,像個傻子。我的簡曆也準備的不行,在reward一行上,寫上了我曾經得到過的“青年突擊手”稱號(young attacker),那個麵試的老板,狐疑地問我,“what were you attacking?"。中國那時有些怪異的榮譽稱號,什麽三八紅旗手,青年突擊手,直譯外國人怎麽能理解?
總算在朋友的介紹下,在二千英裏以外的加州,找到第一份博士後工作。
本來設定博士後的目的,就是讓有誌於當Faculty的人士,得到足夠的訓練,積累經驗和資本,類似於當正式醫生前的resident。 因此,博士後不屬於正式雇員,隻是trainee, 工資很低,有的單位還沒有福利,當然加班加點也沒有補償了。在美國的博士後,都指望著靠成就通過第一第二優先類別申請綠卡,除了工作努力,還得拍老板馬屁。
幸運的拿到了綠卡,通常也5年過去了。下麵就得考慮前路了,不進,連退路都沒有。技術員屬於雇員,工資不低福利不少,很多還是工會成員,單位不能隨便開除的。但博士後想退而當技術員,常常會被以overqualified 為名拒絕,再說自己也感覺不好,讀了博士了幹嘛去做隻需要college(大專)學曆就可以幹的工作?但安於做博士後也不容易,通常在一個實驗室當6年以上的博後,老板就要讓你走了。熱門的老板,對博士後要求很高,競爭很激烈,不會要老博後了,所以常常隻能到那些垃圾老板那裏,把你當labor, 累而且心裏苦。“千年老博後”是自嘲,能以博後混20年的都很罕見,就算真能混到退休,也是覺得此生很loser。
申請綠卡也有小年大年之分,我那時候剛好遇到小年,排期大幅度延後,眼見無望,就申請了容易得多的加拿大技術移民,舉家遷到了加拿大,但能從事的工作,也隻有做博士後。不過加拿大的福利很好,看病全免,連copay,deductable都不要,國家還給小孩牛奶金,一個月有好幾百元,夠一家飯錢了。兒子的學業很爭氣,考上了醫學院,match上了resident,現在已經往specialist走了。他的未婚妻是同學,現在已經得到家庭醫生的liscense, 去打疫苗,護士隻有50元每小時,醫生有200元,一天下來就1600元。反正他們夫妻倆在錢上以後不用我們操心了。從這一點來看,出國也是對的,就算我沒有因為藥監局長的事受牽連,還做公司總監,要對付國內的攀比也是很吃力的,房子不能少,車子買個Camry都不好意思開出去。兒子也必然要出國留學,怎麽也得貼上幾百萬,還讀不了或讀不起醫學院,更不用說在國外當醫生了。
但兒子是兒子,我還有自己的事業。千老無法終老,必須找出路。轉到industry去,是一條路。公司有兩類,一類是start up, 千老如果拉得到錢,也可以自己開,但多數是去打工。這些初創公司多數也是搞學術的人開的,對千老倒不排斥,開的工資也可以,有的還有股權,但問題是不穩定。風險基金不像國家的funding, 都是milestone的, 有時說斷就斷了,沒錢了隻能散夥,那些股權也沒那兒去套現了。另一類是提供成熟的產品或服務的公司,有穩定的進賬的。但通常大公司高級職位都是本公司提拔或同等級公司跳槽,新人公司通常感興趣的是新畢業的phD, 千老的資曆不淺但並無工業的經驗,當新人別人寧可要新畢業生,當老人又嫌你沒經驗,兩頭不靠,所以機會並不多。
我是從千老跳到工業界的,在這兒分享下經驗。我在美國時是綠卡和加拿大技術移民同時申請,結果加拿大的快,就來了加國,身份算是定了。考過USMLE, step1,2都成績不錯,但resident沒戲。學術上也很努力,最高成就是上了篇Nature 的第一作者文章,要換到90年代可以到國內騙個長江學者了,但現在國內都知道,第一作者就是丫打工的,啥也不是,在國外更不算啥了。曾想換成技術員,被太太威脅要離婚,本來嫁給你就圖你個博士的名,現在利沒搞到名氣都給搞丟了!但想想無法千老為終,去考過 B超執照,上過藥物分析的課,這些學校吹的天花亂墜,多是些騙錢的,沒見過幾人通過這些學習找到工作的。
在上B超課時,有次練習時來了個人,我非常認真熱情的對待她,她是來自一家工廠的員工,說她們公司正在招人,問我有沒有興趣。公司是家非常大的跨國企業,屬於CRO, 提供GMP, GLP 檢驗服務。GMP(Good manufacture practice)指已上市的藥品檢驗,GLP(Good laboratory practice)指藥品上市前的動物實驗有關檢驗。目前大多數檢驗方法是化學的,但這家公司偏偏剛成立了生物檢驗部,部門主任是個從學術界轉過來的日本人,麵試時比較對眼,給我個scientist的頭銜。就這樣,我算是從千老轉型到了工業界了。
在這家公司工作了5年,完成了從學術界到工業界的轉變,二者要求還是相當不同的。但在一家公司呆久了,上升空間不大, 人也變得懶了,整天玩物喪誌,一年半載也不看書,而以前在學術界時天天要看書的。突然公司重組,我被laid off 了。
國內人覺得失業或失業過是個很不體麵的事,但國外失業那是尋常事,有人說,如果沒失業過,就相當於沒到國外來過。據說,風險公司會特別看重那些有創業失敗經驗的人,不知道公司招人是否特別看重有失業經驗的人,我覺得是有的,有經曆失敗的承受力的人是受歡迎的。這其實不是我第一次失業,以前當博士後就有過,第一次有點痛苦,家裏人也大呼小叫,仿佛天塌下來了,但幾次以後,也就平靜了。我的經驗是不破不立,失去一個,往往能得到更好的。就像聖經裏說的,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就同時會給打開一扇窗子。
在找工作期間,也遇到些奇怪的事,也算人生的一個經驗。有個中國人的公司要招個編輯,由於我自認為文字水平不錯,就去應聘,他看了我博客的文章,就錄取了,月薪2500加元,現金支取(不交稅),我算了下,相當於年薪5萬稅後的水平,就去了。老板是個小青年,可能是國內的富二代,異想天開要開個雜誌。除了我,還招了名有中文報紙編輯經驗的中國人。
那個同事一直在中國公司工作,經驗豐富,看我那麽小白很同情,就告誡我,千萬要留一手,中國公司不給錢是常事。果然,到了該發工資的時候,老板說下個月一起發,我們倆就堅決不幹,罷工,坐在他屋子裏,並威脅他。那位同事是老白了,說他認識多倫多黑幫的xxx,你要不給錢,你看著辦。好像起效了,老板同意發薪,但要我們拿發票去報,我隻能湊了2500元的各種發票,才拿到了工資。拿到錢後我就走人了,從此得出經驗,除非萬不得已,別到中國公司去。有人還擴大到印度人公司,在這些公司工作,連拿到工資這樣一個基本的要求都無法保證!
話說自從離開那家醫藥企業,我迄今已經換了三家公司,職位從scientist, senior scientist 到principal scientist,工資水平提高了三倍,公司的規模也越來越大,現在的這家是這個行業的世界老大。這些公司還涉及不同工作內容,使我的知識麵得到擴大。我現在根本不怕被開了,如果開了,再找,尼采說,”隻要不能殺死你的,隻會使你更強大!“。這二十年,如果談穩定,我根本沒資格談,加上博士後,換的工作快十家了,差不多兩年一家,可以用波瀾起伏來形容了,但隻有在波瀾起伏的動蕩中,你才能感覺到生命。我以前那些特別安穩的時光,現在都記不起了,能記起的,都是那動蕩的歲月!
911前,美國就要對中國動手了,2001年4月份中美撞機,兩國民族主義情緒都非常強,小布什直接嗆,如果中國動台灣,美國將誓死保衛,還批了50億美元武器賣給台灣,兩國劍拔弩張。來了個911,中國及時示好,堅決支持,美國投桃報李,兩國關係進入蜜月。這給了我等一個時間窗口,得以移民北美,開始了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這個長達20年的窗口,現在看來正在關閉。現在再要出來不容易了,特別是有軍隊背景或黨員身份的人。中國也在開始關閉,個人護照過期基本不給換發了,新領護照的程序也變得非常複雜,就是對持海外永久居民身份的中國公民的護照換發,除了緊急人道主義理由的,也基本停止了。由於新冠,世界對中國不再友好,而中國本身的民族主義,又加重了和世界的對立。曆史會重複,因為曆史背後的人性,是永恒不變的。曆史會一遍遍重複,但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不會一遍遍重複。
在我的有限生命中,我對這二十年,是滿意的,沒有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沒有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而其波瀾起伏,豐富多彩更使我感到自豪,感到不枉此生!
在reward一行上,寫上了我曾經得到過的“青年突擊手”稱號(young attacker),那個麵試的老板,狐疑地問我,“what were you attac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