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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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已無明斯基(ZT)

(2020-01-01 13:50:04) 下一個

這些手段積累的眾多副作用,未來又會被新的“創新”來裱糊。明斯基的理論雖妙,但卻跟道德文章一樣令人生厭。在廟堂中樞看來,錦衣衛的繡春官刀,永遠比東林黨的道德文章更有實效,也更令人上癮。

 

北京冬季多霧霾,是這些年才有的事兒,但夏季多暴雨,卻是自古以來。根據曆史統計,元朝時北京發了48次大水,明朝時發了104次,清朝時發了128次,平均兩年一次水患,每次都積水盈尺,滿城皆澇。建國之後,水患雖有所減少,但每逢天降暴雨,從東城西城到通州大興,各區都會嚴防死守,如臨大敵。全城唯一沒壓力的地方,就是故宮。

2016年7月20日,帝都再次大雨傾城,大部分城區嚴重內澇。躲在家裏的人們發現,建成六百年的紫禁城,居然極少有雨潦致災記錄,即使暴雨如注,地麵也極少有積水。於是,故宮的那些明溝暗渠、蓄池洞眼、吐水螭龍,再次登上頭條熱搜,人們一邊稱頌著老祖宗的智慧,一邊發表著對現代城市的不滿。

但真實的原因卻非如此。故宮古老的排水係統,並不比雨汙分流管道縱橫的現代排水係統先進,曆年不澇,其根本在於地勢高。整個紫禁城,地基全都用粘土和碎磚墊高夯實,三大殿底下更是加墊了十五層城磚,使得故宮區域的海拔比周邊整整高了兩米。每逢下雨,積水排入內外金水河,而一旦水漲過限,河內的積水便向其他區域泄洪,尤以地勢低的南城最甚。

明清時的北京,南城居住的多是市井草民,販夫走卒,而北城多是深宅大院,皇親權貴,這是因為整個北京城呈現西北高東南低的走勢,北城一向被認為是“上風上水”,而中間皇城又被墊高,所以每當水患,皇城的地麵僅能濕鞋,南城水位卻常沒膝過腰,貧苦百姓的那點兒家當,被雨浸水泡,苦不堪言。 

所以,老祖宗在幾百年前就試圖告訴我們:一旦天上發大水,顯貴巨富們通常居於高處安然無恙,窮人家的財產則隻有被水淹貶值的份兒。這個規律曆經改朝換代,依然適用。

01

故宮南門—午門正西3.5公裏處,便是坐落於金融街的建設銀行總部大廈。建行總部的西麵緊貼著西二環,西北麵便是西二環跨越廣寧伯街的月壇南橋,繁忙的十字路口車流如梭。據說在風水學上,這叫做“路衝煞”和“天橋煞“,是財氣的死地。1993年北京金融街開始建設,建行分到這塊地,並沒有抱怨牢騷,而是在建築方案上做文章,以圖絕地逢生。

94年設計方案定稿,95年開工建設。據風水圈分析,大樓仿照商周時代的四足方鼎而建,樓頂四個方向形如葛洲壩水閘,意為財源滾滾而來;西北角呈兩把尖刀之狀,以應對西北方位的煞氣;外立麵通體玄黑,黑色五行屬水,有得水催財之意;門口放置了一對號稱中國最大的漢白玉貔貅,更是化煞旺財。於是,煞地被轉化為寶地,而時任建行老大的王姓行長,之後更是奔赴大江南北多次救火,化解過無數的“死局“。

四年之後的1998年4月,大樓正式交付使用,而在這之前的兩個月,王行長卻臨危受命,遠赴南方處理廣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破產之事,待他再次回到北京,已經是戰功顯赫厚望在身。而接替他的新行長,便成了這座轉煞為寶的大廈的第一任主人,他就是日後從建行行長直升證監會主席,並最終主政中國人民銀行,擔任行長十五年之久的周小川。 

周小川早年留學美國,國際視野開闊,身上具有很多國內官員沒有的特質。通過媒體的捕捉,他的很多個性都展現在公眾麵前,使央行形象褪去了不少刻板僵硬的色彩,比如“隻需國家隊讓四個球“的羽毛球水平、跨界出版的《音樂劇之旅》、兩會上佩戴的Nike+表帶蘋果手表、以及達沃斯論壇上露出的條紋秋褲。

但央行行長的位置畢竟十分微妙,一舉一動都會掀起滔天巨浪,所以滴水不漏和不動神色,是全球央行行長們共同的自我修養。格林斯潘是此中翹楚,他曾說過:”如果你覺得聽懂了我說的話,那你一定是想錯了。“這讓他長期處於薛定諤狀態。1996年,已經做了9年美聯儲主席的格林斯潘向小他21歲的女友求婚,但他那模棱兩可充滿暗示的語言,讓女友誤以為老頭兒要跟她分手。

中國國情卻是不同,人民群眾更喜歡坦誠和說大白話的領導。2015年3月,周小川表示:“資金進入股市,也是支持了實體經濟。”於是股市烈火烹油,越燒越旺。2016年2月,周小川表示:”個人住房加杠杆,邏輯是對的。“於是,老鄉們紛紛入場,發起了前所未有的“漲價去庫存“運動。到了2017年10月,卻拐了個彎兒,又說了最後一句讓全民熱議的話:”中國要重點防止明斯基時刻”。

媒體對這句話的解讀連篇累牘,帶動了Hyman Minsky的書在京東上又多賣了幾百本,但迄今為止,也沒有人搞清楚這句話背後究竟是什麽意思。那些擅於撰寫債務危機的經濟評論家,並沒有跳出來接茬,因為他們早就在一輪又一輪的打臉中銷聲匿跡。當前,“成熟”的投資者對債務發表看法時,兩句時髦的話經常掛在嘴邊:”不要過於注重長期問題,這樣不利於短期賺錢”和“長期來看我們都會死的。”

不過在幾年前,輿論對明斯基時刻的關注可比現在大的多。2013年底,外媒和經濟學家們就一陣喧囂,認為中國債務進入龐氏階段,國內更是風聲鶴唳。2014年3月,摩根斯坦利的兩位經濟學家Cyril Moullé-Berteaux和Sergei Parmenov則直接宣告了明斯基時刻即將降臨中國,將這場討論推上了高潮。近4年過去了,國內經濟波瀾不驚,GDP增速甚至有望重新回到7%,幾乎沒人相信中國麵臨Minsky Moment。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02

Hyman Minsky在20世紀80年代,結合凱恩斯和費雪的理論,提出了“金融不穩定假說“,並將投資/債務的關係做了三個階段劃分:①Hedge Finance(套期融資)②Speculative Finance(投機融資)③Ponzi Finance(龐氏融資)。其中現金流可以覆蓋債務本息是①,現金利隻能覆蓋利息的是②,隻能靠借新還舊的是③。如果一個國家的債務進入到②和③的階段,則意味著金融體係極不穩定,隨時會爆發危機,並陷入漫長的去杠杆周期。

明斯基於1996年去世,生前他隻能算是非主流經濟學家,名氣並不大。1998年,俄羅斯債務危機爆發,PIMCO的Paul McCulley用“明斯基時刻“這個詞來形容這場危機,這才使他的理論名揚天下。之後2007年爆發的次貸危機,使Minsky Moment這個詞更加深入人心。

債務比例不斷攀高的中國,自然是明斯基信徒最好的觀察標本。每隔幾年,就有人拿它往中國身上套。2013年的中國,在很多方麵的確符合明斯基理論中Ponzi Finance階段的特點,比如高企的非金融企業負債水平、難以監管的影子銀行、寅吃卯糧的地方融資平台等。

6月份,在央行有意無意的驅動下,市場爆發第一次錢荒,上證指數砸到1849點,到了12月,第二次錢荒爆發,長期持有“中國崩潰論”觀點的人,借著對Minsky Moment的討論,對中國經濟做了最後一次係統性批判,再加上積重難返的產能過剩和“虛高“的地產價格,國內外對宏觀經濟一片悲觀。

上述問題在中國都切實存在,也非討論的禁區,稍有經濟常識的人就會充分了解。但世人不太了解的是,中國財政決策“工具箱”裏的工具之豐富,回旋餘地之大,執行能力之強,是其他西方國家無法企及的。這些工具的使用,西方經濟學體係通常無法理解,因此經常招來廣泛的批評。

但洋人的批評是一回事,道路自信是另外一回事,就如周小川有一次在釣魚台國賓館,跟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英國的央行行長Mervyn King打完網球後吃晚飯,兩人聊起中國向西方學到了哪些東西,周想了想說:我們學到了很多,比如用競爭和市場發展經濟,但我覺得,你們至今仍沒掌握貨幣和銀行業的竅門。

2014年下半年,在新的領導班子上任兩年之際,內部障礙逐步清除,中財辦開始從幕後走到台前,扮演財稅中樞的角色,那些工具和竅門,也到了該拿出來用的時候了。在接下來的兩年裏,中樞機構牽頭發起了兩場戰役,在這兩場戰役中,無數人的命運為之改變。

03

2014年對於孫宏斌來說,似乎是個高開低走的年份。5月份,融創以63億元入主陷入困境的綠城中國,在發布會現場,宋衛平臉色低沉頗具悲情主義,孫宏斌滿臉通紅但神情謙卑,努力壓抑自己的興奮之情。但到了12月,綠城過了最困難的時候,宋衛平卻在這時候反悔,交易被迫分手,孫宏斌在內部講話上揮別綠城,居然數度哽咽。

但收購綠城的失利,並沒有打亂孫宏斌加速杠杆式擴張的腳步。彼時的房地產市場,遠遠談不上景氣,一線城市已經沉寂兩年,二三線庫存高企,在2014年6月23日,差不多正好是“錢荒”後的一周年,人民日報刊登了萬科總裁鬱亮的文章:《我國樓市進入“白銀時代”》,明確了萬科采取降杠杆去庫存的保守態度,這與孫宏斌的高舉高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於是,激進的孫宏斌們和保守的王石鬱亮們,自此分道揚鑣。站在融創這一邊的,還有許家印的恒大和楊國強的碧桂園。在2014-2016年這三年期間,三家公司瘋狂加杠杆擴張,以恒大為例,2013年總負債隻有2688億,到了2016年底,總負債已經達到了11583億。所有人都在疑問:他們究竟在賭什麽?

孫宏斌們豪賭的東西,並沒有讓他們等待很久。2014年下半年開始,央行進入了降息通道,一深圳率先開漲,並逐步蔓延到北京和上海。2015年9月30號,央行降低首套房首付比例,4個月後,首付比例進一步被降低到20%,更是烈火烹油。到了2017年,被驅趕出來的資金,與棚改貨幣化安置的資金一道,瘋狂地湧入二三四線城市,全國範圍的暴漲終成燎原之勢。

在價格暴漲的同時,各地房地產庫存紛紛告急,各大地產商資金全麵盤活,產業鏈上下遊十幾個環節的在手現金、銷售回款、債務水平等數據大幅改善。與此相比,居民部門的住房貸款按揭餘額在2014年突破10萬億,15年達到14萬億,16年更是直接達到19萬億,第一場戰役“完勝”。

第二場戰役啟動的時間稍晚一些,一直到2015年10月,“供給側改革”才成了高層講話頻繁提及的一個詞,這時的南華商品指數已經跌倒了2008年金融危機時的水平。2016年新年後的首個工作日,總理調研了山西焦煤集團和太鋼集團,並主持了“鋼鐵煤炭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座談會,打響了供給側改革的第一槍

戰役的策略很簡單:限產。2016年3月,煤炭全行業開始中強製執行每周5天工作製以削減過剩產能。以往,這種限產不會被商品期貨交易者認真對待,因為總會有小煤礦偷偷開工,產能很容易死灰複燃。但這次的確不一樣,強大的行政命令以雷霆之勢壓下來,煤炭價格開始了超級V型的反轉。一批又一批的看空者試圖挑戰“供給側改革”的權威,他們留下了滿地屍體。

鋼鐵行業緊隨其後,戰鬥檄文是16年2月份國務院發布了6號文,其中明確5年時間化解鋼鐵過剩產能1-1.5億噸。15年底,唐山地區150普碳方坯最低價格僅1460元/噸,到了2017年6月,價格已經漲到了3160元/噸。2015年重點大中型鋼鐵企業虧損650億,2016年變成實現盈利330億,到了2017年,前4個月的盈利已經超過去年全年,第二場戰役完勝。

中國特殊的體製,造就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資源調配能力。這種能力,從改開初期的工農業剪刀差,到千萬國企職工下崗,再到央地財稅分流,犯過拍腦袋式的錯誤,也取得過令人側目的成績。這幾年,隨著“製度自信”的確立,以及反腐整肅帶來的執行力提高,“資源調配”的思路和手段,逐漸有重劍無鋒大開大闔的架勢。

中樞機構發起的這兩場戰役,本質上也是“調配”:供給側改革,將企業利潤在上中下遊企業之間調配;地產去庫存,將債務杠杆在居民部門和非居民部門之間調配。前者化解了煤鋼過剩的死局,排掉了十幾萬億信貸和幾百萬產業工人的地雷;後者將天量的三四線地產堰塞湖灌給歡天喜地的扛鼎老鄉,拯救了銀行和地產商。兩場戰役的勝利,將明斯基時刻的爭論,打了一個暫時的句號。

戰役對勝利者的獎賞是豐厚的。恒大融創碧桂園在2017年開始兌現利潤,股價一日千裏,前兩者年內漲幅都在500%以上,許家印以2900億身價登頂胡潤百富榜,孫宏斌的身價也在一年內增加了7倍。賭國運成功的人,有曾被虧待過嗎?

04

今天,如果沒有兩場戰役的勝利做後盾,恐怕沒人敢大大方方地把“明斯基時刻”這個詞兒說出來。即使最嚴厲的批評家,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去庫存和供給側改革,經濟數據和銀行壞賬率恐怕難以想象,屆時付出更大的代價也尤未可知。當然,因為利益的“調配”,本來的埋單者變成得益者,本來的得益者變成埋單者,這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了,想不明白的,不妨參照本文開頭故宮的故事。

再進一步講,現在普遍憂慮的經濟“死結”,恐怕也會被那些你見過的沒見過的、想過的沒想過的手段來化解。這些手段積累的眾多副作用,未來又會被新的“創新”來裱糊。明斯基的理論雖妙,但卻跟道德文章一樣令人生厭。在廟堂中樞看來,錦衣衛的繡春官刀,永遠比東林黨的道德文章更有實效,也更令人上癮。   

2016年7月20日的北京的暴風驟雨,紫禁城依舊巋然不動,但全城卻已內澇。央行所在的金融街也嚴重積水,其大門附近的一棵大樹,更是被大風吹倒,橫在路邊。於是,有好事者便做了一首詩:

北國千裏海龍嘯, 帝都風來雨亦急; 

央府衙前樹橫倒, 戶部幕後玩 Q E。  

京城雖澇金山遠, 神州水漫早沒膝; 

東壩潰來西壩補, 世間已無明斯基。

所以,哪裏有什麽明斯基,即使有,恐怕一時半會也翻不進來。

(作者公眾號:飯統戴老板 worldof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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