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聽過一個笑話,說的是晚清一次狀元考試的題目是《項羽拿破侖論》,有個考生不知拿破侖為何物,提筆立意:項羽力能拔山,豈一破輪不能拿乎?
當下美國總統特郎普風頭正勁,突然想起寫篇《項羽特郎普論》。
太史公司馬遷一篇《項羽本紀》,將項羽塑造得凜凜然有生氣。他一出場,就是一個不愛學習、蔑視學習、拒絕學習的形象,“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他叔父項梁很生氣,項羽自有高論:“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項梁教他兵法,項羽開始“大喜”,“略知其意”後,又不肯朝下學了。
無論是文化課,還是劍術與兵法,項羽都是淺嚐輒止。項羽的拒絕學習,未嚐不是一種自我保全。他天生神勇,“身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要是愛學習,愛思考,沒準就會破壞這種原生態,無法再那麽元氣沛然。
比如說,他可能就沒法那麽麻利地殺死會稽郡守——當時天下大亂,群雄蜂起,地方官也都考慮脫離體製,出來創業。會稽郡守殷通邀請項梁做合夥人,項梁虛與委蛇,一個眼色使過去,項羽伸手把殷通殺了。而讀過書的人,容易想多,行動力會差上很多。
出道之後,項羽亦屢屢展現蠻力,他曾久攻襄城而不下,打下來就把全城老少活埋了。後來懷王和諸將都覺得項羽下手太狠,跟他一比劉邦都成了“寬厚長者”。
項羽一生最神勇的一幕是巨鹿之戰。為了援救被秦軍攻打的趙國,懷王派他帶楚軍北上,去往水深火熱中的巨鹿戰場,又怕他魯莽,命老謀深算的宋義為他掌舵,號稱卿子將軍。
他們率領援趙的隊伍,向著巨鹿進發,到安陽停了下來,一停就是四十六天。宋義的說法是:“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罷,我承其敝;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他要坐山觀虎鬥,若秦兵打敗了趙國,必有所消耗,楚軍再出手不遲,若秦兵被趙國打敗,楚軍就直接掉頭西行去打秦軍老巢了。
項羽不認為宋義的等待有意義,趙國怎麽可能打得過秦國?加上天寒大雨,士卒凍饑,他振臂一呼,說宋義這個人既不體恤士卒,又無視國家安危,危急存亡之際,還飲酒高會,“非社稷之臣”。他一不做二不休地砍下宋義的頭顱,宣布“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 。到了這個份上,懷王隻好任命他為上將軍。項羽的時代,就此真正開始。
他殺宋義是為打秦軍,但秦軍真不好打,不但是宋義,周圍一圈諸侯軍,都在遙遙觀望。戰爭好似一觸即發,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像是在等待著命運的一絲暗示,可這暗示,又似乎永不會到來。項羽不願意等待,他自己來開天辟地,既然理性已然乏力,幹脆就按照內心的願望行事。他沉掉了船,砸掉了鍋,燒掉了帳篷,斬斷所有退路,破釜沉舟!求生與求勝的願望合二為一,士卒們呼聲震天,諸侯軍單是旁觀就嚇破了膽,等到項羽終於打敗了秦軍,“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破釜沉舟,是項羽人為地劃出一條忘川,淹沒掉過去的經驗,淹沒掉恐懼和算計,高效,而且低耗——因為想得太多太周全,常常不但於事無補,還會讓自己泥足於各種糾結之中,像宋義那樣。每一種選擇,都有局限性,條條道路,都是歧途,聰明總被聰明誤,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他血氣方剛,無所掛礙,腎上腺素滿格,洪荒之力充沛,他必須殺掉宋義。他要幹掉宋義,幹掉深思熟慮,幹掉瞻前顧後,幹掉既往的經驗,驅動著澎湃的原始本能,開辟出不一樣的曆史。
命運幫助了他。他成功了。在觀賞他的英雄氣概之外,更令人愉快的,也許是看到一個非理性者的勝利,看到政治正確的一敗塗地。
我們的感性與理性相愛相殺太久,在《白蛇傳》裏,以法海和白蛇的名義廝殺,在《紅樓夢》裏,以黛玉和寶釵的名義廝殺,總是各有勝負,語焉不詳,而在項羽身上,感性在巨鹿大獲全勝,傲然地將深謀遠慮踩入泥中。
再來看看特郎普,是不是也是這樣。老特雖不是文盲(項羽也不是),但學問肯定沒有他的名校博士前任們那麽深厚,從演講詞就可以看出。他在競選中貫穿始終的是不理性,很多舉措讓人都看不下去了。如與希拉利的一次辯論中,有個觀眾提了個並不難回答的問題,就是你們能否心平氣和地接受競選的結果。他居然說不一定,很多人看到這一幕就認定他必輸無疑了。但他最終居然贏了!在特郎普身上,感性在競選中大獲全勝,傲然地將深謀遠慮踩入泥中。
特郎普的總統任期才開始,而項羽早已成為曆史,讓我們看看他的走勢!
非理性貫穿項羽整個人生,在鹹陽,有人對他說:“關中阻山河西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羽說出了那個名句:“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他坦蕩地說出人們羞於告人的欲望,他要享受炫耀的快樂,勸他的人都齒冷,跟人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羽聽說後,把這個隨便開地圖炮的家夥抓過來,烹了。可謂快意恩仇,睚眥必報。
韓信用八個字評價項羽:“婦人之仁,匹夫之勇”。匹夫之勇好理解。婦人之仁,韓信這樣解釋:“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但等到要給有功者封爵時,項羽又極其小氣,印章在手裏都快磨出包漿了,也舍不得給人家。
他的對頭劉邦就沒有這麽敞亮。雖然劉邦也是個著名的粗人,唐朝詩人章碣把他倆放在一塊兒說:“原來劉項不讀書”。劉邦也沒啥文化,但不讀書和不學習是兩回事。劉邦是一個非常愛學習的人。劉邦從善如流,反應快,改變也快,他的表達方式很感性,思維方式卻很理性。比如他明明是貪財好色之徒,進入鹹陽之後,驚豔於秦宮的珍寶美人,但經樊噲張良一勸,立即恢複理智,原樣封存。否則,任他花言巧語,項羽在鴻門宴上隻怕也無法原諒他的染指。他能夠封賞自己最討厭的人,也能夠放棄自己最喜歡的人,理性是他靈魂裏的中堅力量,這是韓信明知項羽更加“勇悍仁強”仍然跟著他的緣故。
在一個個關鍵節點上,項羽落入劉邦的話語陷阱;垓下之戰,他主動接受來自於韓信的暗示;最後一場打鬥,項羽未嚐不神勇,但又有何用?他心裏已經認了輸,以一當百,也不過是一場精彩的謝幕表演。他兵敗如山倒,迅速崛起,又迅速隕滅。這世上,拚到最後,還是拚腦子。
劉邦之於項羽的勝利,是理性之於非理性的勝利,智慧之於反智的勝利。反智的光芒能夠輝耀於一時,爆發驚人的能量,但終究隻是一時勝利,經不起天長日久的檢驗。
盡管如此,在理性之外,我們仍然有抒情的需求,清醒得太久,誰不想有一場放縱的迷醉,想擊碎靈魂裏那些粘連的含混的東西,擺脫各種戒備束縛,活他一個痛痛快快,殺他一個幹幹淨淨?管他對還是不對——為什麽戀愛令人愉快,因為在其中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反智啊。
項羽因此格外迷人,連心比天高的女詩人李清照都把這個失敗者當作偶像。反智比政治正確更令人放鬆。
但政治,軍事之類以’奇正之變”為製勝秘訣的領域,雖然不如物理化學之類是必須遵循原理的的硬科學,但長久的看正道起作用的時間更長久,奇道隻能取勝於一時,但不能取勝於一世。二戰中希特勒在初期以奇製勝,到1942年底斯大林戰役失敗,斯大林在講話中就預言“今後的戰爭將以可以預期的方式進行,法西斯的末日就要到來”。果不其然。在43年的庫爾斯克戰役中,交戰雙方就象打明棋,完全是拚實力,拚裝備,拚鬥誌,完全依賴正道了。初期以奇製勝的希特勒最後敗在正道上。
特郎普勝利之時,很多人轉而有點神話他,好像他料事如神,這一切原來都在他掌控之中似的 。但竊以為他可能就象項羽一樣,是個反智主義者,憑感覺行事。這樣做無意中迎合了大多數選民的對政治正確的反感,和人性中抒情的需求。但特郎普抒情的地位太重要了,如果他真的不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而隻是如項羽那樣沐猴而冠的話,那他的下場可能和項羽一樣。世界歸根結底是個理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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