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劉承業這天回到家裏,見爹和一位胖乎乎的人正說話,定睛一看,也認識,是給鋪裏送藥材的,就叫了一聲叔。那人笑笑點點頭。爹接著說話,“有沒有三七、大薊、小薊,多要些。”
“要多少啊?”
爹沉吟了一下,“有多少要多少吧。”
那人一聽愣了一下,接著站起來,“劉老先生高義。俺這就回去檢點,都拿來,都拿來吧!全部奉送!”
爹也站起來,說:“宋老板,這可不行,該咋還是咋地吧!”
“日本人打到家門口了,眼看國破家亡,這人都做不成了,還說別的。俺這就回去準備。”說著轉身,衝著劉承業的爹一拱手,一跺腳,走了。
劉承業看看爹,爹臉色灰暗,氣喘不定,他從來沒見過爹這樣,嚇了一跳,趕緊扶爹坐下,問道,“出啥事啊,要這麽多藥材?”
爹喘了喘氣,說“沒事,沒事。”說完閉目喘了幾口氣,就問劉承業有啥消息。劉承業趕緊把南口、上海的戰事說了說。爹聽了,停了一會兒,長歎一聲,說,“沒事了,你回屋吧。”
晚上,待小妹睡下,承業爹忽然對承業娘說,“日本人就要來了。”
承業娘停下手中的夥計,有點兒奇怪地看著承業爹。多少年了,隻有你問承業爹他才回答,很少主動說話。
“俺也不知道該咋辦啊。”承業爹接著說,“咱們老了,咋都好說。可是承業和小妹咋辦?讓承業逃吧,小妹咋辦?秀兒咋辦?不逃吧,日本人來了咋辦?”
承業娘愣怔怔地看著承業爹,眼淚也下來了,一把抓住承業爹的胳膊,“你說咋辦?你說咋辦?你趕緊拿個主意啊!”
承業爹停了好一會兒,搖搖頭,說,“等等吧,等等吧。”
隨著戰事吃緊,晉綏軍李服膺的61軍開到大同、陽高、天鎮一線,其中李俊功的101師轄201、213兩旅四團和獨立200旅駐防陽高、天鎮。軍部、213旅部、414團駐防陽高,101師部、201旅部、401團和獨立200旅部及其所轄399團部駐防天鎮。
這下子天鎮真正成了軍事重鎮,小小城區竟然駐進1個師部、2個旅部、2個團部。其部署為,213旅426團防守天鎮東麵平綏路以南的河灘地區,其右翼為李家山、羅家山陣地,由425團防守,再右翼為201旅的402團,再右翼為盤山主陣地,由400團防守。401團負責天鎮外圍,399團負責城防。
隨著部隊的開進,縣裏的事也越來越忙。迎來送往、戰備物資、征發民夫、搶修工事等等,地方上都得配合部隊,白天劉承業就都待在縣府裏幫董樹德。文教科就一個科長,一個科員,科長是董樹德,科員是個前清秀才,老朽不堪,其實整個縣府裏比較齊整的人員也沒幾個,本來就是來混事的,平時咋都好說,到這兒時候,就顯出來了。現在也不管啥文教科不文教科了,董樹德是忙得亂轉,劉承業本來就是同學,現在又是抗日時期,自然當仁不讓,也沒啥可說的,和董樹德一起忙的昏天黑地。
劉承業這幾天夜裏又去過兩次菜地,不過秀兒是死活不出來了。劉承業在外邊叫了多少次,秀兒的屋裏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劉承業摸不著頭腦,也害怕秀兒生氣,再也沒敢去了,心裏可是急得不行,還想親親秀兒,可秀兒白天也見不著,劉承業徹底糊塗了。
這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路過秀兒家,看見秀兒正在上窗板,劉承業就在黑影裏等著。等著秀兒上好了窗板進門的時候,他一步就跟著進門了,嚇了秀兒一跳。劉承業掃了一眼,屋裏沒別人,上前抓住秀兒的手就往自己懷裏拉。秀兒急了,又推又搡,劉承業怕秀兒的爹娘聽見,也不敢再拉,隻好抓住秀兒的手,停了下來。“秀兒,俺叫你,你咋不出來呢?”
秀兒低頭不說話。
“秀兒,俺叫你,你咋不出來呢?”
秀兒還是低頭不說話。劉承業心有一點點兒火,心想俺大半夜在菜地裏挨了多少蚊子咬,你也不出來,又把秀兒往懷裏拉,秀兒一把甩開,抬起頭,大眼睛一瞪,“你想幹啥?!”
劉承業一見秀兒生氣,立刻變形回老鼠,低著頭哼哼唧唧地說“俺想、俺想——。”
秀兒看著低著頭的劉承業,偷偷笑了一下,不過立刻收起笑硬硬地問,“想啥?你是俺啥人?”
劉承業愣了愣,還接著狡辯,“那天晚上,不是——”
秀兒立刻打斷,“啥晚上的,俺不記得。”
“你咋——”
“啥俺咋?沒有!”
“?”劉承業糊塗了,看著秀兒呆住了。秀兒看著劉承業的可憐樣,心裏也是一軟,不過還是硬著說,“想啥呢!想啥也得等到成親!”
劉承業再傻,也聽出了點門道,趕緊又抓住秀兒的手,說:“先親一下、先親一下。”秀兒聽著情郎熱切的懇求,心中一軟,可是這些天心裏轉的念頭還是占了上風,“不行!現在不行!”
“就親一下,就親一下。”
秀兒心裏軟的像水一樣,蕩啊蕩,最後還是咬咬牙,“不行!”說著就往外推劉承業。劉承業欲待不走,看看秀兒好像生氣了,隻好出了門。秀兒把門一關,輕輕笑起來,心裏想,“呆子,要想俺你就趕緊成親。那天晚上,讓你親那麽一下簡直要命,親的俺好像魂都沒了。等你這麽多年,你咋還不快點!到成親時,都由你,想幹啥都行。”想到這兒,秀兒的身子一陣發熱,軟的細細的腰晃啊晃。
板垣征四郎拿著望遠鏡看著南口,放下手又看看已經幾次補充第5機械化師團,一籌莫展。雖然幾次增兵,打得湯恩伯的13軍是苦不堪言,不過還是難進寸步。啥招都使了,飛機炸、大炮轟、戰車衝,13軍死傷累累,可就是屹立不動。此時鈴木旅團由熱河西進,德王及李守信等的偽蒙軍也自察北南下,狡猾的板垣眼見南口中國守軍拚死不退,於是便留下部分兵力牽製,而以主力繞攻張家口,與增援部隊一起夾擊劉汝明的68軍,以擺脫僵局。
日軍、偽蒙軍全線進攻,其中板垣的部隊機械化程度高,進軍速度極快,幾天的功夫,崇禮及長城內外各據點全部被攻克,68軍全線被動,日軍將張家口團團圍住,張家口成了孤城。
劉汝明一看自己的地主快要當到頭了,也拚了命了。8月21日,張家口傾盆大雨。日本人驕狂之極,不能出動空軍也要攻城,不給68軍任何喘息時間。大雨中,重炮齊鳴,日本人發起衝擊。
劉汝明當地主的決心就是大啊,任憑飛機炸、大炮轟,一座孤城竟然守了7天,氣的日本人暈頭轉向。可是啊,孤城就是孤城,外無援兵,早晚也守不住啊。劉汝明現在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唉,當初咱也是這樣對待湯恩伯的,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指望誰啊,湯恩伯的13軍已是氣息奄奄,閻錫山的晉綏軍倒是沒咋動,要是求他出兵幫忙還不如去求上帝,那樣希望還大些。後悔啊後悔!有賣後悔藥的沒有?劉汝明急得想在張家口的大街上喊喊。27日午後,日本人衝進城牆,劉汝明在日本人大炮、戰車的勸說下,終於收起當地主的心思,下令棄城,向宣化、琢鹿一帶撤退。張家口陷落。
張家口既失,南口腹背受敵,要點意義已失,13軍早就傷亡慘重,隻好撤軍。如此張家口、南口全失,大同、天鎮自然暴露,消息傳來,全線震動,劉承業也從部隊急匆匆的腳步中感到了緊張。
劉承業正在董樹德的辦公室裏核對賬目,董樹德拿著幾張紙推門進來遞給他。劉承業接過來一看,原來是61軍李服膺軍長的《告全軍官兵書》:值此國家民族存亡關頭,俺輩軍人,禦侮守土,責無旁貸,希望全軍官兵精誠團結,同仇敵愾,英勇抗戰,不派犧牲,完成抗日戰鬥任務雲雲。劉承業又看另一張,原來是駐防天鎮201旅索要修建工事的各項材料清單,已被批複,閻錫山給了所請準數目的百分之一。劉承業看了直搖頭,董樹德說,“連這些也不知在哪兒呢!唉!走,跟俺爹商量商量咋再給湊湊吧。”
兩人走進縣長辦公室,399團的團長張敬俊也在。張團長是山東人,山西學兵團畢業,也自然就在晉綏軍中任職。張團長為人豪爽,有股不怕死的虎勁,劉承業很佩服他,張團長也知道劉承業是在北平讀書的大學生,也很看重,幾天下來兩人也熟悉起來了。
董縣長臉上陰晴不定,原來張團長正在要求他把城外的一些人遷走,房屋拆掉,整理射界,另外也在動員董縣長盡量疏散城裏的老百姓。董縣長支支吾吾,沒有明白話。聽到這些劉承業和董樹德也覺得頭疼。是啊,戰爭其實就是破壞,老百姓就是破壞的對象,他們的房屋、土地、糧食,甚至生命,都是破壞的對象。
兩個人三來二去,張團長見董縣長支支吾吾、一直不給明白話,也急了,“董縣長,你也知道,現在天鎮已是一線,日本人指日可到,到時候打起來,受害的還是老百姓,現在讓他們早走是為他們好!俺團負責城防,城牆以外自然是俺們打日本人重點地區,在這兒呆著誰也活不了。就算在城裏,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也是不長眼的!”
董縣長昏頭漲腦的,這些天也是心力憔悴,太平縣長有多自在,如今,嗨!董縣長定定神,對董樹德說,“你去找李局長,叫他帶人做做城外老百姓的工作,讓他們遷走,盡量多帶東西。遷走後,張團長你們就拆吧。”停了一下,董縣長咽了口唾沫,想了想接著說,“等到打完仗了,縣裏給每家每戶再補貼蓋房。”
張團長站起來說,“實在是沒辦法,給父老帶來這些麻煩。”說著敬了個禮,慌得董縣長急忙站起來拱手。
張團長接著說,“還要請董縣長找幾個寬敞點兒地方安置傷兵。”
“好、好。”,董縣長一隻手捂著腦袋點頭答應。
張團長又敬個禮,衝著劉承業、董樹德點點頭走了。董縣長“咣當”一屁股坐下喘起氣來,董樹德、劉承業趕緊倒水、捶背,過了一會兒平定下來。董樹德問,“爹,真拆啊?”
“拆!嗯——還要快,俺已經拖了幾天了,不拆來不及了。”
“到時再給他們蓋起來?”董樹德問。
“先這麽說吧。唉!不知道誰還能活到那時候呢。”董縣長扭過頭對劉承業說,“承業,你去寫兩個告示,一個是給城外的,叫他們遷走、拆房的,再一個給城內,叫大家疏散。多寫些,多貼些。”劉承業趕緊點頭答應。
“你們快去辦吧!”兩人答應一聲撂下手裏的東西就出門各忙各的去了。
寫完告示、請了大印,劉承業叫了兩個雜役跟他一起貼告示去。這一圈貼下來,可把劉承業搞得草雞了。到哪兒都是一堆人圍著,人心惶惶、亂哄哄的,又得念,又得講,還得安撫。待到完事,回到縣府和董樹德碰了一下頭,就往家走,這時候天也黑下來了。
回到家一進門,正趕上秀兒往外走,承業趕緊喊,“秀兒。”秀兒沒理他,沒停步接著往前走,承業嚇得趕緊讓開道,秀兒就出了門。劉承業心裏想,“好哇!不就是親了親嗎?脾氣還大了。等到成親,看俺咋收拾你?”劉承業腦子裏又出現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小妹跑過來了,拉著劉承業的手說著說那,劉承業答應著進了院子。
院子裏地下攤著全是藥材,都快沒下腳的地方了。宋老板今天中午送來一車三七、大薊、小薊這些止血的外傷藥,另外又放下一百瓶雲南白藥,死活不收錢,卸了車就走。承業娘把秀兒喊來一起收拾藥材,又是洗又是曬又是切,忙了一下午,這也沒完,明天還得接著幹。承業一看這情況,也明白了,跟爹說,“俺明早到縣裏要兩個雜役,來家裏做藥。”爹想了一下,點點頭。承業又把兩個告示的事說給爹聽,爹聽了垂下眼睛,又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