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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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雅各

(2016-02-06 12:12:33) 下一個

那幾年,我的目標就是換一個稍微大一點的房子。2008年底,美國房市崩潰, 房價下跌,房物建造商又推出了一係列優惠。我以為絕好的時機來了,此時不買,更待何時,遂到處尋覓。

美國和中國一樣,地大物博。國土上到處都在建房,大家都爭先恐後,在賴以生存的地球表麵不停息的挖,像早期的淘金者一樣,然後不停息的建。新小區一個一個的湧現,速度之快,衛星都跟不上步伐,許多新路名連先進的導航儀都找不到。

一 天,我隨先生懵懵懂懂,稀裏糊塗的來到一個地方,隻見高大,挺直的鬆樹鬱鬱蔥蔥,遠有緩緩山坡近有清清池塘,到處可聞吱吱鳥語,縷縷花香。已經開發的處女 地一大片,緊貼一眼看不到邊的翠綠鬆緣,淡黃帶紅色的土地暴露在碧藍的天空下,像認識新朋友一樣和天空互相仰望著,是在打招呼,是在聊天。幾棵嫩綠的小草 點綴在新開墾的土地上,迎風搖曳。上十隻天鵝在草中徘徊,大搖大擺,毫不懼人。我馬上喜歡上了這個地方,簡直像是人間仙境。

先 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二人很快就與建築商簽了合同,轉眼八個月後,平地拔起了一棟樓房。忙不及的喬遷新居。雖然左鄰右舍的房子還剛剛在蓋,隆隆的機器聲, 工人的嘈雜聲卻不能遮蓋新房屋後麵的美景,茂盛的草木,青翠欲滴,生氣盎然,感歎大自然的無限魅力,領悟到人還是喜愛大自然。

隔壁房子的地基打好了。我站在陽台上欣賞著,很有新奇感,房子原來就是這樣開始造的。一個風姿瀟灑的老頭走過來了,站在陽台二米之外,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是雅各, 你未來的鄰居。”

“認識你很高興,我叫金立。”

“住進新房子,有什麽感受?”

“很好!特別是這後院的風景, 真美!”

“也有缺點,在外麵,常聽到飛機的聲音”。我的先生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加入了談話。他是一個特別細致的人,居然觀察到了飛機的聲音。

雅各的神情很是警覺,他馬上接著說,“聲音很大嗎?”

“還好,在屋裏聽不見。”我的先生回答著。

雅各舒了一口氣,說: “屋裏聽不見就好,否則太對不起這兒環境的寧靜。”

看來, 雅各對聲音特別在意,他怕吵?

通過交談,我才知道,雅各是著名D大學的經濟係教授,已經退休數年了。他將家中原有的住房賤價賣了,買到了這個新小區。他和我們一樣,看中的也是這兒自然的絕色佳境。

第 二年春天,雅各的房子蓋好了,雅各和他太太,老倆口也住進來了。老倆口是典型的美國人,生活情調很高,在陽台上擺上庭院的桌子,桌子上一盆豔麗的鮮花,時 常更換, 故而,你每天看到的都是剛開的花,色澤燦爛,灼灼其華。二口子常坐在那兒享受美景,家花,野花競相開放,美不勝收。不久他們又在最近的一棵樹上放了一個鳥 食籠子,觀看那些鳥兒定時的飛來排隊,吃食。鳥的紀律很好,比人還好。雅各曾告訴我,從來就沒看見有鳥插隊的。

原以 為這可能就是我居住地最後的版圖了,誰曾想到,過了沒多久,雅各對我說,他們打算搞一個英國皇家式花園。還說,我們會沾光,從我們家的窗戶裏就可以看到他 們的花園。我沒好意思問,什麽是英國皇家式花園?我從中國來美國,對花園從來就沒有什麽研究,不就是種些樹,栽些花嗎?用這麽大的名字,還皇家花園,看到 底是什麽樣子,我拭目以待。

雅各的行動夠快的,到了夏初,皇家花園建好了,氣勢確實不一樣。前前後後,一層又一層, 高矮相間,顏色相間,形狀相間。夏天的一日,我被邀去雅各陽台小坐,才得知:為了建這個花園,雅各專門請人繪了圖紙。為了驗證自己說的話,他迫不及待地叫 太太拿出了圖紙,攤在陽台上,哦,好精致的繪圖!我驚呆了,就像是造高樓大廈似的,那圖紙畫得一絲不苟。我仿佛有一種感覺,雅各太浪費了,美國人太奢侈 了。純粹是好奇,我問:“這英國皇家花園共花了多少錢?”“一萬五千多。”雅各答到。“啊? 這麽貴?”我心裏不由覺得不值。雅各太太看出了什麽,熱情地要帶我看一看周圍的花草,果樹。原來這花園真是藏了不少的寶貝,有無花果樹,日本楓樹,藍梅, 桂花,紫薇,茶花,玫瑰,天藍竹,梔子花,還有各種連我這個中國人都叫不出名的中草藥。雅各太太跟我說,一共有大約一百種不同的原生品種,保證一年四季房 屋周圍都有花開。雅各太太繼續介紹,這英國皇家花園圍著房屋,自成一體,四周的高灌木可以看著是圍牆,讓自己和鄰居家有一點分隔,似隔又非隔;有一點隱 蔽, 似藏又非藏;屋前屋後的草坪被數個小花園修整出不同的形狀,彎彎曲曲,蜿蜒盤旋,既增加了美感,又減少了割草的負擔;花園後麵緊連自然樹林,融合出既有人 工,又有大自然的美來。我聽著介紹,一邊點頭,一邊骨子裏頭還是有點不以為然,總感到一萬五千多美元,太浪費了。雅各太太真厲害,連我這點心思也看出來 了。她悄悄對我說:“雅各患血癌已經三十多年了,最近情況一直不太好,他很想享受自然,但他跑不動了,這個花園是他建議的,我隻想隨了他的心願。”我被這 話震住了,也嚇住了,想安慰她卻不知說什麽好,腦子裏一片空白。

當我回到陽台上,情緒立刻便輕鬆起來,誇讚這個英國皇 家花園好;誇獎花好;誇獎設計好。我是一個很蹩腳的演員,為了表示自己是真心的讚揚,說, “我也要將我家的後院搞一搞,搞得漂亮點, 就是設計和請人畫圖紙可能要很多錢。”雅各馬上接口說,“你不要花錢,把我們的拿去參考參考。”

我將圖紙拿回家來,告訴先生,雅各患有血癌, 先生吃驚的程度不亞於我。雖然我們曾作過醫生,雖然我們知道腫瘤發病率逐年增高,但是,當我們聽到那位剛搬了新家的鄰居,那位風度翩翩的教授就患血癌,我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秋天到了,樹葉落了,透過英國皇家式花園的樹枝,我常常看到雅各坐在陽台上。秋天, 我家後院的花都敗了,紫薇的紅葉也落了;可是我們看見雅各家的映山紅開的正盛,紅豔豔的,雅各告訴我們,這是秋天開花的映山紅。

雅 各的身體好像還不錯,他打理他的花園,割草。有時清晨還看到他在小區裏散步。一天,我散步時和他撞了個正麵,他停下來要和我聊天,我很膽怯,不知說什麽 好。他笑了,對我說,“不要擔心,我和這血癌已鬥爭了三十多年了,生這病時,我還沒有孩子,現在孩子都已經結婚,又生孩子了, 你想我有多頑強!”真的, 他夠頑強。血癌從他的口裏自然的流露出來,我就不用回避了。我們聊了半天,看得出,雅各的心情很好,他給我講他生病的故事,講醫生的故事,還講他的頭也開 過大刀,當時以為是腦腫瘤,結果不是。故事驚心動魄,他卻娓娓道來。我不由心生敬佩之情,這種精神!世人太缺乏了。

冬天來臨了。雅各邀請我們去他家做客。盛情難卻,我和先生帶了一點中國的元宵,去了他家。

他家布置的井井有條,到處整齊,幹淨, 一塵不染。同時被邀請的還有另外一對中國夫婦,是州立大學教授。看來,雅各對中國人特別友好。作為一個美國著名學校的教授,邀請二對中國夫婦到家中作客,我有一點受寵若驚。

菜 和我們中國大餐是不能比的,做的簡單,或烤箱烤的,或水煮的,外加噴香的麵包,細嫩的黃油。讓我驚奇的是還有米飯。餐具很是考究,大盤,小盤,疊在一起; 漂亮的餐巾,銀色的刀,叉,勺,一應俱全。每人麵前一杯紅酒,那高腳紅酒杯將桌上富麗的氣勢襯托出來,杯內深紅色的葡萄酒點綴在賓客之間,顯出一股暖暖的 愛意。 酒是事先倒好的,這讓你連拒絕飲酒,說客氣話的機會都沒有。美國人大概也有座位大小之分,雅各坐在上座,太太坐在下坐,客人分坐二邊。舉杯祝酒,雅各還有 祝酒詞,不外乎是謝謝光臨之類。我坐在餐廳裏,環視四麵牆上的壁畫,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油畫,裝飾的恰到好處。是不是名畫,我說不出個所以然。

接下來的冬天,有點寒冷,一直沒有看到雅各,我的心不禁糾結,每天忙上班,下班天已全黑了。周末我故意站在後院,盼望能看到他在曬太陽,卻總是失望。雅各家陽台邊的不知名的花開的正盛,那是冬天的花。

暗暗盼冬過去,冬終於去了,我驚喜的發現迎春花開了。雅各出來了,他圍著他的皇家式花園在踱步, 我笑嘻嘻的匆忙和他打招呼,隔得很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春雨驚春,院子裏的草坪呼的一下就串長了。我家先生講要割草,卻一直未得時間。那天天氣特晴朗,我提早下班到家,卻發現雅各的太太在割草,雅各跟在一旁指指點點。我有點好奇,割草一直是男士的任務,我問雅各,“怎麽你太太在割草”?

雅各笑了,笑的很誠懇,平靜,笑的風采高雅,緩緩地說:“她準備接我的班呢”!

我沒有聽明白意思,也未曾想話中還有含義,以為是雅各的風趣,跟著傻笑一番。趕著回家做晚飯,心想, 吃完飯, 我也可以去試試割草!

先生下班了,我告訴他雅各太太割草的事, 要他割草時也教教我。先生罵了我一句:“傻冒!”“你沒看出來, 雅各是在交代後事嗎?”

啊! 我楞住了,心在往下沉。

我這才注意觀察,發現從那以後, 一直是雅各太太割草。雅各時不時和太太二人在皇家花園踱步,踱步來踱步去,雅各太太用一把長長的剪刀,一會兒將這個花修一修,一會兒將那個灌木剪一剪。

天氣又熱了,蚊子開始猖獗。一個周末,我看見雅各躺在陽台上。 他也看見了我, 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雅各的氣色是那麽的好,如果你不知道,你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瀕危的病人。他笑嘻嘻的問我,最近有什麽打算?兒子什麽時候回來?

真 的很感謝他,還惦記我的兒子。記得去年夏天兒子回來時,雅各還邀請兒子和他一起去看棒球比賽。今年,兒子的假期就在下個月,屆時會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回來, 我正在為這事準備著。驀然,我靈機一動,遂邀請雅各說:“ 兒子下個月回來,會在家住一個星期,到時請你和太太一起到我們家來燒烤。“好啊!好啊!”雅各忙不跌的答應著,臉上笑的像皇家花園盛開的花。

就這二句話的功夫,蚊子將我的身上咬了好幾個包,奇癢,我看雅各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難道蚊子不咬他?

“蚊子不咬你?”我忍不住問。

“ 我的血很毒,蚊子已知道了,所以不咬我”。雅各輕輕的告訴我。

我愕然了,不停的抓我的腿,未曾想蚊子也這麽狡猾。

“你回去吧, 我等你的信, 兒子一回來就告訴我”。

燒烤的那天,雅各早早的就過來了,坐在我家後院的椅子上,和兒子聊天。他們聊美國的經濟;聊美國的選舉;還聊信仰,我這才知道,雅各是基督徒。

為了抵禦蚊子, 我們每個人都塗了避蚊油,隻有雅各,他不需要。他體內的血液和我們的不一樣,我們不知道,可蚊子知道。

燒烤後,雅各來家中坐了一會兒,不停地誇菜做的好吃,誇我先生能幹,誇兒子聰明,連兒子的女朋友也誇上了,說她漂亮,大方。每個人都誇過了,他說:“我要走了, 我有點累了。”

臨出門前,雅各擁抱了我一下,這是美國人的習慣。但我這個人,不習慣和人擁抱,一般隻跟人握手告別。那天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感覺就是被緊緊的搖了一下,像是在提示我,又不知道他要提示我什麽。

一個星期過去了,二個星期過去了,我沒有看到雅各,也沒有想起打個電話詢問一下,這麽短的時間,二個星期,未見雅各,誰會在意呢?工作太忙,二個星期一晃就消逝了。

那天晚飯後, 我照例出去散步, 看到雅各的太太,上前去聊天,我問:“雅各好嗎?”

“他走了。”雅各太太平靜的回答。

我剛想問去哪兒了,突然一個預感湧上心頭,他是去世了。我不願相信這是事實,心存僥幸。二個星期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麽可能就去世?

然而,這是真的。雅各太太告訴我,燒烤後的第三天,雅各就入院了,他心跳加快,呼吸困難,他血液的白細胞數是正常人的十幾倍。醫生建議氣管切開,雅各拒絕了。最後幾天,他甚至拒絕治療,他說他感謝上帝,他已經過了七十了;他說他不喜歡這個世界,人聲鼎沸,太嘈雜;他說他一無掛慮,要回歸自然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可雅各太太沒有眼淚,她徐徐地告訴我:“雅各走時很平靜,跟我告別後,就睡了”。

我很後悔,雅各走了,我連追悼會都未能參加,雖說那是雅各的意思,他不希望驚擾我們。 他叮囑他太太,一切從簡,連很多在外地的他多年的好朋友都沒有邀請。他走得太平凡了,可以說是無聲無息,雖然是一位美國名校,D大學的教授。

皇家花園的花一年四季仍在不停地開著,變換著顏色。我常倚著窗戶,隔窗欣賞。雅各走了,留下太太這個辛勞的園丁,時不時在施肥,割草,修剪,培土;鳥食籠子還掛在那兒,鳥兒定期飛來進餐。有時我想:這花園是鄰居雅各留下的寶貴禮物,我能時時有機會觀賞,真的沾光了。後再想,感覺不對,他留下的好像遠遠不止這些。我回想著雅各:他關心別人,樂於助人;他樂觀,堅毅,頑強的與疾病抗衡;他和善,勤勞,酷愛自然;他對死的淡定,對名譽的不屑;他和太太的和睦融洽,夫妻恩愛。這許許多多的影像,一幕一幕都那樣清晰的集於他一身,再現於我的眼前,令我為之動容。原來,雅各給我留下了萬分寶貴的禮物,我先前並不知。認識他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一刹,卻示我一生一世的楷模,我為自己的愚笨不識而深感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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