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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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2015-11-26 21:22:43) 下一個

       今天是母親的祭日。像往年一樣,下了班去買一束她喜歡的鮮花,一台蠟燭,放在她的照片前,點上,今夜我一定要好好陪陪她。十三年了!難以置信!我們母女陰陽相隔竟已那麽久了!對我來講仿佛好像隻是一個電話打不通了而已。這些年來我一直就像一個不小心和母親走失了的孩子一樣,到處尋找她的蹤跡:在舊年居住的四合院,在她工作了近四十多年的醫院,在她天天走過的大街小巷裏,在全家人的聚會上,在她鍾愛的餃子美味裏,在她親手種植的香椿樹下,在我那日漸衰退的記憶裏,在我那無休無止的夢境裏...到處都是她的影子,她那慈祥的微笑,她那爽朗的笑聲,都還和從前一樣。

         一直以來想寫一篇懷念母親的文章,可一來關於母親題材的文章多不勝數;二來前人之述備已,老舍和胡適寫的《我的母親》感人至深;三來甚至就連我這個她最得意的女兒都覺得她太普通,太尋常了。說實話,這些年我心裏一直有一個困惑:母親這平平常常,辛苦操勞的一生意義何在?她的生命價值又何在?難道隻是為了結婚生子,含辛茹苦地把我們姐弟四人撫育成人,然後再幫助照顧他們的孩子,之後就撒手人寰嗎?我甚至常常為母親鳴不平,難道就隻為了一個簡簡單單地活著和人類繁衍為最終目的嗎?我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幾次提筆,卻又都擱置。

       年輕時代的我自命不凡,自以為受過中國最好的教育,名牌大學,又留學海外,信奉“天高任鳥飛, 海闊憑魚躍”,自以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任意翱翔,這一生定會過得更為精彩,更有價值。歲月如水,不經意中我的女兒長得比我都高了,兩鬢也已斑白。在經曆了一些生活磨難之後的今天,我才意識到自己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和母親有著一樣的生活軌跡,和天下所有女人一樣: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和母親當年一樣為了生活而不得不謀生。不同的隻是在異國他鄉活著,還反添更多一層的鄉愁和親人的離愁。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我才看到了許多過去不曾看到的層麵,我才發現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懂了母親,才真正理解了母親,才明白她這一輩子過得多麽不容易,又過得多麽成功。為人一時容易,做人一世難呀!

      母親從小生長在河北農村,個子高挑,黑黑瘦瘦的。年輕時梳著兩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從媽媽年輕時的照片看,除了那股掩不住的鄉土氣,模樣還滿標致的。母親很少和我們提起她小時候在農村生活的情景,也許太久遠了,她的記憶已模糊不清。印象裏她隻提到過兩三次。一次看電影《紅旗譜》,母親告訴我那個朱老忠是以你姥爺為原型的。姥爺是個地下黨,她小時候總見他神秘兮兮的,出入無常,常開密會,母親小時常幫著在門外放哨。還有一次母親感慨自己上了年紀:“唉,幹點活就腰酸腿痛的。小時候幹的那麽多農活也不覺得怎樣!" 我吃驚地問:“媽媽,你小時還幹過農活呢?”媽媽反問:“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不幹,鋥脖呀?”我好奇地問:“那你小時候都做什麽呀?”她隻答:“什麽都幹。哪像你們城裏的大小姐們那麽命好隻吃不幹呀?”再有一次,就是 2002年她病重時,我在醫院陪她。有一次她做夢,醒來告訴我:"又夢到帶你們回老家了。真奇怪!“她自言自語道:“那地方又髒又窮,黑燈瞎火的。我一個人回去也就算了,老夢見帶你們回那兒幹什麽呢?”

      母親小時候在老家生活的真實情景到底是怎麽樣?我不得而知,年輕時也從未詢問過。不過,1983年我曾陪母親第一次回到河北老家,當一走進村口時,眼前的情景讓我就不由得目瞪口呆了。一二十個赤條條的像黑泥鰍似得半大小子們,正在村口的一個與其說是個水窪,還不如說是個泥窪裏戲水,不,應該說是戲泥。我茫然的問母親:”他們怎麽在這麽髒的地方遊泳啊?"母親答:“那他們去哪兒呀?這可是全村唯一可以玩水的地方呀!”當時沒有多想,現在明白了那兒也一定是母親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

      一進姥姥家的院子我又一次石化了。那個被母親稱作家的地方隻是破舊不堪的兩間小屋,外間是爐灶生火做飯的地兒,堆滿了農具,糧食,雜物。裏屋什麽家具也沒有,隻有一個土炕,滿屋子飛著的嗡嗡響的蒼蠅。我不解地問母親:‘這就是你小時候住的地方嗎?就這麽一小間,幾個舅舅和老姨他們都住哪裏呀?”話音剛落,忽然意識到自身:“咱們就住這嗎?這怎麽住呀?”母親大概是嫌我話太多,有點不耐煩地說:“住得下住不下都得住,總不能睡到院子去。”更奇特的是晚上,日落之後全村就像回到了原始社會時的鑽木取火的年代,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帶來的手電竟成為全村唯一的燈火了。隻離北京幾百裏遠的河北老家居然直到八十年代還沒有電,更可想而知母親小時候,四十,五十年代的老家會是什麽樣子了?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麽母親很少在我們麵前提起她孩童時代生活的情景,不單單隻是為了在她京城裏長大的子女們麵前保持一點點自尊,也實在是沒有什麽可說的,除了貧窮,困苦,饑餓,勞作,就是無邊無盡的黑暗,她的記憶裏大概也沒有留下其他什麽印象了。

      1955年是母親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這一年她才16歲,花季般的少女,經親戚介紹她認識了父親。父親一解放就進了北京城,早已開始城市化,風華正茂,風流倜儻。見到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連我們姐妹們都驚呼“好帥呀”,更難怪少女時代的母親一定是一見傾心。我們幾個有時纏著父母讓他倆講講戀愛史。據父親說:“當時見你媽那個土氣呀,又黑,本想讓她回老家去,可是你媽她怎麽也不回去。後來經不住老鄉親戚們勸說,就和你媽結婚啦!”媽媽是最要麵子的,架不住父親在兒女麵前如此說,搶白道:"誰看上你了,當時我找人算過命,說你是個大漏鬥,不能嫁。要不是那次你請我看那場電影,我早就走了。”他們倆到底誰先看上了誰,現在都已不重要了。一個不經世事的十六歲的少女對未來和愛情充滿憧憬和渴望無可非議,對帥氣的在京城工作的父親一見鍾情也無可非議。她當時一定是厭倦了農村貧困和無望,當命運之神眷顧她時,十六歲的她果斷抓住這人生也許隻有一次的機會,勇敢地接受了生活的挑戰。更重要的是,自此堅定執著地跟著這個她一眼相中的比他大八歲的男人,風雨同舟地走完了近半個世紀的人生之路,無論日子有多麽艱難,從未彷徨猶豫過。1955年我父母結婚了。父母始終保存著幾件結婚紀念品:他倆的結婚照,一麵寫有“革命伴侶”的圓鏡和一本用粉色綢緞包裹著的嘉賓簽名冊。曾看到他倆帶著老花眼鏡一起翻看,共同回憶那美好的時光。

       完成從一個農村姑娘到城裏人的轉變,對母親來講一定是一個脫胎換骨的痛苦過程。婚後母親麵臨的第一件事就是謀生:尋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在京城立足。當時附近一家大醫院正在招人,但要經過文化考試,這對於隻上過一兩年就綴學的母親來說卻是件難事。於是父親就擔當起母親的輔導老師,順便一起掃盲。有自己的丈夫親自教授,母親一定也學得非常用功,竟然通過了考試,成為醫院的正式職工,分配到新建的病案室工作。工作問題解決了,母親就可以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和丈夫一起共同承擔家庭生活的重任。

       對母親來講,城市化最難的莫過於思維方式的改變和學會像城裏人那樣言談舉止,為人處世。城裏姑娘們的輕蔑目光一定曾讓母親自卑了很久,造就了她非常敏感,自尊,好麵子的秉性。我印象裏母親從未花枝招展地打扮過自己,平常穿著樸素,但總是洗的幹幹淨淨的。最鮮亮的一件衣服就是一件暗紅色的中式棉襖的襯衣,記得媽媽同事裏有一個電影廠攝影師的俄羅斯藉的夫人叫雙阿姨的,打扮入時,時常來家小坐。她總是以教訓的口吻和媽媽說話,對媽媽和我們幾個孩子評頭論足,好像誰賦予她特權了一樣:“你別傻了,我說你怎麽進城這麽多年,鄉下人的脾氣一點也沒改呀!你倒是對人實心實意的好,可人家卻拿你的好心當驢肝肺。”“哎呀,不是我說你,你這身上的衣服得還是去年春節買的?瞧你年紀輕輕的,總穿這麽素氣,也該好好打扮一下你自己了。也該給幾個孩子買幾件漂亮衣服穿了,別那麽摳。這如今人都勢力眼著呢,人是衣服馬是鞍嘛!”小時候感覺媽媽是不喜歡她來家的。可每次她走後,媽媽就真的拉著我們姐妹去買衣服。我不解的問:“媽媽,又不是過年,幹嘛買新衣服穿?”媽媽答:“咱不能叫人看不起!”

      五十年代的北京流行跳交際舞。一次聽爸爸說起:“你們媽媽年輕時可是個舞迷呢!" 這事後來得到了姥姥的證實。那年姥姥來北京給我們講了一段趣聞:“你媽年輕時可愛跳舞了,總去舞會。一個晚上,我一個人看著英英(我的大姐),哭著哭著,忽然不動了,小腦袋也耷拉了。我怕是煤氣中毒,你爸那時出差不在家,你媽去跳舞去了。我又不認識醫院。幸虧鄰居老吳熱心腸,抱著直奔急診室才救過來。你媽回來後悔的不成。你爸回來後好一頓說你媽,從此你媽就再不去舞會了。”我們姊妹幾個聽後忍俊不止。怎麽也想象不出來整天圍著廚房轉,跟鍋碗瓢勺打交道的母親年輕時竟也曾有如此雅興。是呀,誰不曾有過靚麗的青春歲月,誰年輕時沒追求過時尚。可以看出母親也曾追逐過潮流,她渴望能真正像城裏姑娘那樣生活。但是為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庭,年紀輕輕的她放棄了自己的愛好,忍痛割愛。盡管痛苦,然而她沒有畏懼,勇敢地接受了生活的挑戰;並心態積極地去適應全新的生活,努力奮爭過她想要的生活,為此她從未後悔過。

      然而,更大的生活挑戰擺在她的麵前。懷孕,生孩子,而且在那個不知計劃生育為何物的年代,為了讓夫家後繼有人,香火延續,盡到人妻,人媳的責任,母親竟然在十年內從未間斷懷孕生產。而她生第一個孩子時還不到十八歲,她自己還沒有長大,卻要挑起家庭的重擔。小時記憶裏的母親時時刻刻都在忙。每天早晨她總是第一個起床,給大家準備早點,或出門買油餅,豆漿,她自己隨便吃兩口,就匆匆忙忙的去上班;中午下班回來又趕忙準備一家子的午飯,待一家子吃完收拾停當,她還沒躺上十分鍾,就又得爬起來去上班;下午一天班總算結束了,她又都操心一家子的晚飯了,到街口的商店去采買。到了周末,她又想辦法給全家改善夥食,變著法的多做出幾個花樣,讓我們幾個孩子的小嘴解解饞。想我現在整天為做小小的三口之家的飯都發愁,真不知母親這幾十年如一日的六口大家的一日三餐是如何做下來的,心裏不由地著實佩服母親。

       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趴在後窗戶上看到母親吃力的挑著兩個大水桶的背影,還有就是她在水池邊洗著那些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被單。尤其是數九寒冬,冰凍三尺,水冷的紮手,她不得不對些開水繼續洗。想想我現在隻一個孩子,天天上班,都已感到力不從心;真不知母親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四個孩子,是怎麽對付下來的?記得有一次曾經問過母親這個問題,母親告訴我:“確實很難,尤其是你姥姥那年回老家給你大舅看孩子去了。你爸爸整天出差,你們四個又小,難呀!我當時難得差點就辭了工作。不過,後來還是咬著牙堅持下來了,現在想想當時是對的。”母親的感歎是有她的道理的。我們認識的人中就有幾家因為孩子多,媽媽辭了職,結果餘生也隻能是個家庭婦女了。我不能不佩服母親的堅韌和耐勞,這一點得益於她小時候的艱苦環境。吃過苦的人才不俱吃苦。母親常說:“這世上哪有什麽苦是人吃不了的呢!多吃點苦不是壞事。想想確實也是這個理,一個從未吃過苦的人又何知甜為甜呢苦都吃完了,剩下的就該是甜了,苦盡甜來說的就是這個理。”如果說我還知吃苦,勤勉的話,那一定是傳承於母親的優點。

       母親是有她的倔強的,她生來是不肯求人的,什麽事她能自己做的,她一定自己做;如果她做不了的,她寧可不做了,她也不肯求人。小時候家裏孩子多,她工資又低,39元,父親也隻有60元。一個月不到100元的收入讓他們很難支撐一大家子的開支,常常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多是不到月底,錢就已花光。媽媽寧可咬緊牙關,再勒緊點褲腰帶,也不肯向被人借。媽媽單位知道我家困難,向媽媽提供家庭困難補助。媽媽隻拿了幾個月就說什麽也不肯再拿。記得有一次單位領導董叔叔親自把申請表格送到家來,說隻要填了馬上就可以批,媽媽卻婉言拒絕了。待董叔叔走後,我自作聰明的問母親:”單位既然白給我們補助,為什麽你不肯要呢?”媽媽告訴我:“我們能自己想辦法解決,就盡量不求別人。拿了別人的錢,總是會被別人看不起的。”不讓別人看不起是母親一生為人的信條,這也許是為了保持她的自尊和驕傲,但卻深深影響了我。我雖然從未大富大貴過,可依靠自己的力量,收入開支預算,不使虧空,從不肯輕易舉債,因為我時刻記著母親的話:"決不能叫人恥笑!”

       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燕趙女兒們更是熱情,豪放,慷慨,大方,這在母親身上表現的尤為突出。母親為人熱情,真誠,不計得失。凡是家裏有客人來,她一定傾其所有,籌措調度,每次都像變魔術似得擺出一大桌的飯菜。講究時雞鴨魚肉;簡便時炸盤花生豆,涼拌幾個小菜,絕不會叫客人短了下酒菜。再悶上一鍋米飯,炒上幾個熱菜,末了,再燒一鍋雞蛋西紅柿湯或黃瓜雞蛋湯,一定叫客人高興而來,滿意享夠口福而歸。母親為人大度,熱腸古道。街坊鄰居自然不用說,鍋碗瓢勺,醬油鹽醋,隻要張嘴,從不會說二話。記得媽媽有個抽屜,裏麵裝滿了各種藥。它不光是為我們幾個孩子病時之需,也是我們全院的百藥箱。記憶裏全院子的人幾乎家家都向媽媽要過藥,頭疼腦熱,上火咽痛,拉肚便秘,傷風背痛,媽媽總是傾其所有,救人之急。

      上個世紀七十,八十,九十年代,上醫院看病是件很難的事,走後門也就成了一時的風氣。母親在醫院工作,每天找她幫忙的人如門庭若市,走馬燈似的:爸爸單位同事,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學校老師同學,掛號,開藥,找好大夫,住院轉院,應有盡有,好像這醫院是媽媽開的。媽媽則是有求必應,並且一視同仁,能幫的決不推辭,有時對那些從老家來北京看病的老鄉,不僅要帶他們看醫生,還要親自下廚給他們做飯吃。而那些沒錢住外麵的,母親還得留宿他們;末了,再開上大包小包的藥,連同衣服,盤纏一起奉送。母親也常抱怨,讓父親少攬事;可攬來了,她也無奈,隻好繼續幫。要說那些年我家的大多社會關係也多是媽媽為下的。逢年過節,光是送的掛曆就不計其數。媽媽卻是這輩子也不會求他們替她做點什麽,她大概也從未想過求人家替她做點什麽。但她的助人有時也會帶給我們家意外的好處,深受其惠。有一次爸爸單位的房管處處長的母親大人病危,拉到急診室搶救,命在旦夕,那處長無奈大半夜敲響我家的門。母親穿上衣服隨他到醫院,幫他找最好的大夫,安排床位住院,總算保住了處長母親大人的命。一個月後痊愈出院,那處長親自拿著禮盒上門致謝,母親依然沒有提任何要求。不過,父親為我要的後院的一間小屋的被擱置了一年多申請很快批下來了,我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作為我的書齋讀書學習了。

       母親的心是很仁慈的,她生來見不得悲哀,悲苦,悲慘的事情。記得當年好羨慕母親能親自到人民大會堂觀看朝鮮《賣花姑娘》的演出,待母親回來迫不急待地想打聽演出的情況。誰知母親卻不敢正視我們,這才發現她的眼睛已哭得又紅又腫。母親喜歡看電視,尤其是連續劇,《白娘子傳奇》,《渴望》一集不落,而且陪著劇中人喜怒悲樂,哭到淚奔。我總是笑母親,眼淚這麽容易就被賺到。母親不在意,繼續輕拋著她的淚。唐山大地震時,醫院送來了無數的傷員,看到他們家破人亡,無衣無食,母親從家裏拿出衣服,食物,錢糧,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幫助那些不幸的人們。記得文革時有一次醫院保衛處抓到一個小偷,也就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們居然在樓上用皮帶抽打他,那淒慘的叫聲整座大樓聽得清清楚楚。在樓下工作的母親聽不下去,隻身跑到樓上製止他們:“他還隻是個孩子,幹嘛下這麽狠的手。再說他犯法,可以送他去派出所呀。”現在我想起這件事奇怪當時整個大樓那麽多的上班的人,似乎對瘋狂時代,瘋狂的人們,瘋狂的事情早已麻木不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隻有母親不忍聽之,出麵製止暴行,也可見她的善良,淳樸之心從未泯滅。

      母親的慈悲還體現在小動物們身上。我從小喜歡養貓,每天晚上媽媽忙活完全家的晚飯後,還幫我一起準備貓食。動物是最有靈性的,我給它起的漂亮名字它理都不睬;倒是媽媽隨便順口叫的“犇犇”,它倒視為正宗,百叫百應,而任我大呼小叫,尷尬不止。一次我的閨蜜家的貓“黃黃”病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眼看要斷氣,我倆急的不成。我靈機一動:"對,找我媽去看看有沒有好藥。"母親從她的一抽屜的藥裏迅速找出一瓶藥,平生第一次當了一回的獸醫:“估計是吃什麽吃壞了腸胃,這是最好的消炎藥。趕快回去拿水灌下半片。記住,這藥很厲害,最多半片,應該會好的!”我倆火速趕回她家,按照母親的話先灌下去半片,不見動靜,索性將剩下的半片也一股腦灌下去。奇跡發生了!行將斷氣的黃黃蹭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大搖大擺地走到飯盤前,大口咀嚼起來,病一下就好了。隻是從此落下了後遺症,傻吃傻喝,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再也沒有了從前的乖巧和靈性了。

       母親為人寬厚,寬容,大度,總是為別人著想。記得媽媽有個同事馬阿姨,有事沒事就跑到我家,找媽媽喋喋不休嘮叨單位家裏那點事,而且常常是千言萬語,一瀉千裏,從太陽高照一直到太陽西斜再侃到萬家燈火,害得我們吃不上晚飯。可伶我們幾個小孩饑腸轆轆,每每祈盼奇跡發生,讓她立起告辭。我們幾個抱怨,母親總是說:“人家心裏有不痛快的事想和我聊聊,我總不能下逐客令吧!”母親幫人,不求回報。她常說"人這一生誰還沒有個災沒個難的,能幫人一把就幫一把吧." 記得有一年院子裏新搬來一家人,男的是複員軍人,老婆和兩個孩子從山東農村來,沒有戶口,自然就沒有糧票,吃飯就成了問題。母親見他們挺難的,就每月從家裏拿出糧票幫助他們。我問她為什麽我們要幫他們,母親隻說:“我們反正也用不了那麽多,可他們急需,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這樣堅持了好幾年,直到敞開供應,取消糧票為止。後來這家人為了一點小事,和我們反目成仇。我們姐妹憤憤不平,大罵這一家是白眼狼,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幫他們。母親卻說:“當初他們有難,我們能幫,自然要幫;我們當初也沒指望人家回報什麽。我們做到問心無愧就行了!”如果說我本性還算寬容大度,那一定也是承繼於母親的功德。

       在我心目裏母親是勇敢和堅強的。 在我的記憶裏母親從來沒有過慌亂,六神無主的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沉著應對。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出差,家裏隻剩下母親一個人照顧我們四個孩子。有一次數九寒天,窗外北風怒吼,如鬼哭狼嚎。母親帶著我們圍坐在暖暖的爐火旁,講故事,唱歌,做遊戲。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嚇得我們一個個都躲在了母親的身後,誰也不敢開門去。母親讓大家鎮靜,她從容地站起身去開門。原來是父親從東北出差回來,我們高興地跳躍起來。上中學的時候常常陪母親到醫院值夜班,偌大的五層大樓空無一人,漆黑一片,十分怕人。最讓人頭痛的是半夜病人急診,醫生提調病例,而恰好在存放在三樓的病案室裏。母親知道我害怕,從不讓我和她上樓,囑我把門反鎖好,在一樓等她。而她一個人獨自穿過漆黑的走廊,爬上三樓去提病曆。我問媽媽:“那麽黑,你不怕嗎?”母親答:“怕,也得去,這是工作。”記得有一次等著等著母親我卻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母親從樓上回來怎麽也敲不開門。母親擔心我出事,冒著摔下去的危險,竟然通過隔壁大廳的窗台從開著的窗戶爬進來,見我是在酣睡,才知虛驚一場。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時候,家裏的房子被震倒了,一家人頓時無家可歸。母親沒有哭,沒有慌亂,帶著全家人住到醫院的抗震棚,並在醫院食堂入夥,吃住在醫院,一下子就好幾個月,直到倒塌的房子重新修建好才搬回去。六四那夜,全院人坐在院子裏聽了一夜的槍聲。弟弟一夜未歸,全家人一夜未眠。母親整夜一趟又一趟地往醫院跑,希望能找到弟弟。但看到送來的那麽多的滿身是血受傷的市民學生,尤其是一個在西單被打死的一個十歲女孩子的屍體時,母親再也忍不住地哭了。直到天亮,不見弟弟人影,父親叫全家做好到北京各大醫院認屍的思想準備。直到第二天中午,弟弟才死裏逃生地回來。連我從未見掉過一滴淚的父親禁不住嚎啕大哭,母親隻是在一旁勸慰著父親,陪著落淚。很快她就擦幹眼淚,忙著籌辦采買儲備一家人的食物米麵和水,以應付不時之需去了。這些年我一個人在海外,無論發生什麽難事,我都會想起母親的堅定的眼神,心中也就無所畏懼了。

       一個幸福之家背後一定有一個能做無米之炊的巧婦支撐著。母親用她的巧手做出的美味佳肴將全家緊緊維係在一起,吃在我們家是件很愉快,很享受的事情。母親的烹調技藝在街坊鄰居,單位同事,同學朋友中頗負盛名的,尤其媽媽做的餃子更是遠近聞名。媽媽對餃子的偏愛幾近我無法理解的程度,每當下午下了班,她發愁晚飯吃什麽的時候,最後的選擇肯定是餃子。對母親講,天下找不出一樣食物比餃子又好吃又實惠的了。媽媽的話:“好吃不過餃子。肉,菜,幹的,稀的全有了,末了,還有一碗餃子湯,原湯化原食。”母親做餃子有一絕:這世上隻要叫得出名字的蔬菜,沒有入不了她的餡的,而且是各有味道,鮮美無比。每每下學回來剛進院門口,就能聽到母親在廚房裏鏘鏘的剁菜聲,不由探頭問一句:“又吃餃子呀?”媽媽沒好氣的說:“怎麽叫又吃?吃的時候怎麽也不見你們誰少吃一個呀?”媽媽做餃子,我的任務就是擀皮。不知是寫字寫的,還是擀皮擀的,我的右手腕居然成了傷腕子。我有時和母親開玩笑說:“媽媽,你小的時候,姥姥是不是從來不給你吃餃子啊?你怎麽這麽愛吃餃子呀?天天吃也不膩。”媽媽怔了一下,笑著答:“可不是,小的時候隻有過年時才能吃上餃子呢!哪能像現在,什麽時候想吃就吃。你呀,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呀!”媽媽天天像變魔術似得給我們變著花樣做,不但我們一家人吃得心滿意足,就連我的同學朋友凡在我家吃過飯的也都是念念不忘。我的好朋友先我出國的寫信回來說:“知道我現在最想念北京的什麽嗎?就是你媽做的茴香陷餃子。”大姐二姐出嫁後,大姐夫,二姐夫和她們的孩子也加入了母親的食客大軍。幾乎每個周末姐姐們都帶著一家子回娘家,母親主廚,每個人都要做一個拿手菜,母親涼熱葷素,一擺就是十幾道菜肴,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其樂融融。那些歲月現在想起來真的是我們家的黃金歲月,可惜美好的歲月都是留不住的。

       我出國後最想念的也是媽媽的飯菜,實在饞蟲難忍,就隻好憑著記憶自己試著做,還時不時打電話向媽媽討要真經;如今也練就了一身的廚藝,下得了廚房了。逢年過節,我也學得媽媽的樣子隨時可以擺下一桌的飯菜犒勞中外食客。當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也真不愧是我媽的女兒,我最愛做的也是餃子,我女兒最愛吃的中國飯還是餃子。我的朋友們多誇我做的餃子好吃,可我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比起母親的餃子還差那麽一點味,是什麽呢? 我自己一直也說不清。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忽然悟出來了:是愛,是我的愛,還沒有母親的深厚,博大,是餃子之外的親情沉澱得還不夠。

       1994年底我離開北京去加拿大留學。母親聽說蒙特利爾很冷,特意給我織了一雙厚厚的毛襪子,怕我凍著。我來後也隻穿過一次,就再也舍不得穿了。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母親憂心忡忡,寢食難安,心懸在半空,直到收到我的第一封平安信。2001年第二次回國探親,母親高興地陪我到處轉。我卻吃驚地發現母親竟連一個過街天橋都上都費勁,喘得厲害。我勸她好好查查,她答應我走後一定去看看。2002年夏的一天我忽然做了一個夢,母親病得很厲害,我在夢中把自己哭醒。不久就接到家裏的一個急電:母親病危!我不顧一切的趕回去。母親見到了我,竟奇跡般地又好起來。我豁出去丟掉工作,一口氣在北京呆了兩個多月,天天去醫院陪她,做飯給她吃,陪她聊天。她說她想把病養好,去加拿大看看,幫我帶帶孩子。待我走的那天,母親強打精神,淚水卻忍不住往下流。我緊緊抱住母親,一眼也不敢看她,徑直離去,心裏預感這是我和母親的最後一麵。我回來後每周都打電話給她,陪她聊天,勸慰她。後來我懷孕了,當我知道是個女兒時,我第一時間告訴母親。母親高興極了,每次電話叮囑我別人給的衣服一定要好好消毒,小床一定要擦幹淨。2002年十月底的一天,是我和母親最後一次通話。她的聲音不像往常宏亮,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時而沉默,似乎有話想說。我問:“媽媽,你累了嗎?”“是的,我累了,我想休息了!”想不到這竟是母親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我再打電話,家裏說媽媽又住院了。我要求和媽媽通話,他們推說病房沒有電話,手機又總湊不好時間,每次隻好打電話給父親問母親的情況。父親和小保姆兩人給我演著一出一出的戲:“正給你媽熬著雞湯,一會就端過去。”“你媽今兒不錯,吃了不少。”我自己的產期臨近,又是難產,產後發燒又住了十幾天的醫院;自己帶一個新生兒毫無經驗,忙得不可開交。每次隻是打電話給父親問媽媽情況,爸爸依舊說著同樣的話,演著同樣的戲。我自己也沒有多心。隻是那段時間,我反複做著同一個夢:我和姐姐們去買墓地。每每從噩夢中驚醒,心悸不止。

      大約半年後的一天,父親才告訴我:"你媽已走了半年了。你有身孕在身,家裏人怕你受不了,萬一有個好歹,才統一口徑瞞你至今。”我聽完一下崩潰了,平生第一次絕望地嚎哭著。我隻感到我的世界崩塌了!這麽多年來支撐我的家,我那溫暖的港灣沉沒了!這麽多年來我奮鬥的理由一下子不存在了!沒有了母親,我何以立身於世呢?我一個人心痛,打電話給姐姐們,她們已可以平靜的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難過了。”打電話給朋友們,他們都說:“你們家做的對!他們是因為太愛你了才瞞了你半年。”到頭來發現,沒有人可以和我分擔失去母親的痛苦,隻剩下我一個人獨自承擔一切。我甚至不能靜下來一個人好好思念一下母親,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需要我去照顧。我的母親居然等不及看一眼我的女兒就匆匆走了,這讓我心痛欲絕。母親真的白白養育了我這個女兒一場,生前不曾盡孝,仙逝甚至都不能在她的靈前燒上一柱香,為她撫棺送她最後一程。我甚至開始怨自己,後悔出國,後悔跑得那麽遠,後悔沒有好好陪伴著母親...我的心無法得到寧靜,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一個人爬上山頂大教堂,親手點燃了長明的燭台,跪在主的麵前,泣不成聲,隻祈求母親能寬恕她的不孝的女兒。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了古人們講的“父母在,不遠行”的真正含義,可惜已經太晚了,“子欲孝而親不在”了!我沒有辦法開脫自己,隻好留給時間,讓時間來治愈一切吧!

       十三年過去了,我早已坦然地的接受了一切的即成事實。可提起母親,我還會心痛,我還會淚流。這些年讓我欣慰的是母親總能如約似得出現在我的夢裏:還是在我們生活了多年的四合院,還是在我們以前的那個家,我們一家人還像從前一樣快樂的生活著,一起聊天,一起做飯,一起聚會,一起包餃子,一起過年,一起歡笑。母親也還和從前一樣,忙前忙後,一樣的閑不住,一大家子樂樂融融,有如當初。醒後夢中景象栩栩如生,我如同又見到母親一般,心裏頓覺寬慰許多。有幾次還夢到母親病好了,來到蒙城看我,抱著我的女兒,誇她漂亮,說和我小時一模一樣。這都讓我心慰,至少在夢裏我的夢圓了,我的心結也打開了一些。這些年和母親的一些陳年往事也會時不時浮出記憶,我就會特別興奮;我還沒有忘記母親,還沒有忘記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快樂歲月,那些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

       自從母親去世,我開始留意靈魂,天使和天堂之說。前些日子讀到一篇文章,說科學家們證實了靈魂確實存在。靈魂就是微中子,是一種比中微子更小的物質,也叫超弦,具有穿透一切物質的特性。它本身具有記憶力,可以向在萬裏之外的親人發送信號。這倒解釋了我的兩次奇特的夢:母親病危和去世買墓地,看來並不是空穴來鳳,而是冥冥之中母親向我傳遞的信息。至於天使,我一直以為是人們臆想出來的。可那年母親病危,有一次血壓都沒有了,醫生全力搶救過來。母親醒過來之後告訴我,總有一個穿白衣的的人拉她的手要帶她走。我頓時驚詫不已。母親不信任何宗教,對西方的天使之說恐怕聞所未聞。難道是巧合嗎?那白衣之人會不會就是天使呀?難道天使真的存在嗎?至於天堂之說我更無法考證,可要不是親自去過冥界的人誰又能確切知道呢?我現在寧可信其有了,至少母親的靈魂有一片淨土安放,至少我知道母親在那個地方看著我們,遠遠地守護著我們。

       這世上絕大多數女人的人生軌跡和生命的價值都大同小異,這無關乎教育,也無關乎金錢,貴賤,貧富,高尚還是平庸。關鍵在於她是否一生有過至少一次蕩氣回腸的愛? 她是否無私的奉獻出她的全部的愛給她的孩子們?她是否真誠快樂的過著她想要的生活?同時用她無私的愛和快樂來感染著她所愛的人們快樂地生活,為這個社會多造就幾個熱愛生活,達觀向上,熱情真誠的人?她是否用盡畢生精力營造她的愛巢,堅守她的愛巢?如果一個女人的一生曾致力於建立這樣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那她就勝造七級屠浮,那她就猶如建造了一個人間的天堂,孩子們的樂園。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母親很了不起,我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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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憂草 回複 悄悄話 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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