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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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

(2018-09-08 12:13:09) 下一個



                                                    我的姥姥

      小時候我沒有見過姥姥,對她的唯一印象就是家裏牆上懸掛的那個像框,裏麵有兩張她的照片。一張是她的特寫,滿頭的銀絲,滿臉的皺紋,輪廓分明的麵龐上綻開的卻是那麽燦爛的微笑,那笑臉是那樣感染人,讓人仿佛都可以聽到她那爽朗的笑聲。大概是因為照得很近的緣故,她的麵龐很大,我一直覺得她一定是個身材高大的女人;還有一張就是她和母親分別抱著大姐和二姐的合影,那樣的溫馨,還真曾經讓少年的我萌生幾分羨慕
.。又常聽大姐、二姐時時提起小時候姥姥看她倆的趣事,一直後悔自己晚生幾年,無緣得到姥姥的看護。




       上高二那年,母親念叨著孩子們如今也都長大了,想接老太太到北京一起過幾天舒坦日子。父親見母親想得急,撂下一句話:
"這次不管老太太同意不同意,我背也要把她背到北京來",便一個人徑直回老家去了。不想一天傍晚父親真地背著一個老太太進了院兒,待進了屋,把老太太放下地兒,我不禁愣在那裏。照片上的那個高大的姥姥竟一下縮減了幾個尺碼,原來是一個嬌小玲瓏的小老太太。她的臉龐原來是那麽的小,她的身材是那麽的嬌弱,比高中生的我都矮一頭。尤其是她那一對三寸金蓮,感覺她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當時的感覺好像姥姥是從古時小人國穿越到現代繁華京城來的袖珍人,本尊和照片上的反差竟如此之大,令我驚詫不已。

       
就這樣姥姥在北京和我們住在了一起。姥姥的牙口不好,滿口隻有幾顆牙齒還勉強挺立著。母親為了讓老太太吃著順口,一改以前的風格,把飯總是做得軟軟的,菜燉得爛爛的,麵條也煮得塌塌的,我們幾個孩子吃得無滋無味。盡管母親每天變著花樣做,而姥姥總是搶著吃冰箱裏剩下的飯菜,說她要是不吃,母親定會扔了,都是糧食,糟蹋了可惜,還埋怨母親如今日子過得好了,忘了過去的苦日子了。

       
自此姥姥來了,家裏的歡聲笑語也多了。老太太天生幽默風趣,說起話來總是把我們幾個孩子逗得捧腹大笑,而且還常常一張嘴又是歇後語,又是老話俚語的,很多我連聽都沒聽過。一次包餃子母親叫大姐擀皮,大姐讓二姐擀,二姐又讓我擀,我不由抗議。一旁的姥姥瞅著我們姐妹幾個推托,突然發聲:"真是大懶支小懶,一支一個白瞪眼",竟是十分地應景,我們幾個相對看看,不由地大笑起來。
父母言她勤苦了一輩子,如今也該安享晚年,不許她做任何家務,可不想姥姥辛苦勞作慣了,她受得了貧苦,卻享不了清福。每天她如坐針氈,坐立不安,還風趣地自我解嘲道
:"如今每天我是吃了睡,睡了吃,和豬圈裏的老母豬沒有兩樣了",說完她還特意鼓起兩個嘴巴子,逗得我們姐妹幾個笑聲不止。

       
姥姥沒事時還常常給我們講一些從前的趣聞樂事:你們媽媽年輕時可是個舞迷,總去舞會。一個晚上,我一個人看著英英(我的大姐),她哭著哭著,忽然不動了,小腦袋也耷拉了。我心說不好,怕是煤氣中毒,你爸那時出差不在家,你們媽又去跳舞了,我又不認識醫院。幸虧鄰居老吳熱心腸,抱著孩子直奔積水潭急診室才救過來。你們媽回來後悔得不成,你爸回來後好一頓說你們媽,從此你們媽就再不去舞會了。我們姐妹幾個聽後忍俊不止,怎麽也想象不出來整天圍著廚房轉,跟鍋碗瓢勺打交道的母親年輕時竟還有如此雅興。

       可在京城無憂無愁,無事可做的日子卻叫姥姥人吃不好,睡不踏實了,開始念叨想回老家去了。母親沒有辦法,隻好找出我們不穿的破襪子、破衣服什麽的讓她來補。姥姥竟高興地領命,每天一個人早早起床,坐在床邊便一針一線地認真縫補起來。晚上她連電視都顧不上看,說那玩意整天嘰裏呱啦地叫喳喳的,鬧心,眼不見心不煩,不如在燈下做做針線活清淨自在。我見了不以為然地問母親
:"現在誰還穿打補丁的衣服,補好了也沒人穿,幹嘛讓姥姥費勁做無用之功呢?"母親答說:"你姥姥這輩子辛苦慣了,現在讓她一下閑下來,她不習慣,會悶出毛病的。"

       看著姥姥整日價縫著那沒人穿的舊衣舊襪,我十分不忍,試圖勸阻她
:"姥姥,又沒人穿,費那眼睛勞神地縫它做什麽啊?"姥姥則輕輕歎口氣說:"唉!人啊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富庶時不要忘了貧困的時候,這好日子才能長久。你們都還年輕,哪裏懂得人沒有受不了的罪,隻有享不了的福啊!"待她仔仔細細補好之後,頗有成就感地交給我們,可我們幾個孩子卻誰也不肯穿。姥姥有些失望,不過她還是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放進衣櫥櫃裏,直到她離去的那天,她讓父親一一打入她的行李裏,我們幾個竟無言以對。

       那年爸爸單位賣書架,給我買回來一個,很快就被我裝滿了,還有好多書放不下,想再買一個,可已經賣光了,我便央求爸爸給我打造一個一模一樣的,爸爸嫌麻煩沒有答應。我見求不動爸爸便耍了小聰明,采取迂回策略去搬救兵。爸爸是姥姥最得意的女婿,爸爸對姥姥的話那是奉若聖旨,言聽計從,姥姥指東爸爸絕不往西的。我便花了小心思去遊說姥姥,陳述一番對我學習如何重要,姥姥聽了點頭應下。待吃晚飯時,姥姥開口輕聲對父親說:"孩子學習重要,有空就給琴兒做一個書架吧!"想不到爸爸竟一句話沒說就應下了,我不禁心花怒放,得意自己的小聰明。自此一個多月,父親每天下班又是刨木板,又是敲鑿,又是刷漆上色,一個像孿生兄弟的一模一樣的新書櫃便做好了。姥姥睜大眼睛,驚異爸爸的手藝竟是如此好,隻在一旁軟聲安慰: "為了孩子,辛苦你了!"我打心裏感謝姥姥,也真沒想到在全家人麵前威嚴的父親竟然在姥姥麵前如此俯首帖耳。自此姥姥成了我們幾個孩子的保護傘,和爸媽說不通、求不來的事情自然都由姥姥代勞了,當然最後我們也都能事隨人願。

       姥姥雖住在北京兩月有餘,但還是住不慣,總說北京的空氣沒有鄉下清新,食物沒有鄉下新鮮,自來水老也有一股子味,沒有鄉下井水甘甜,不時吵吵著要回老家,隻是父母不允,我們不放,她也無奈,隻是從來都沒有休了回鄉下的念頭,可後來發生兩件事讓她斷然離去。

       
一次母親派我去二舅家接姥姥回家,在北郊14路公交車總站等車,我想先擠上去給姥姥占個座位,讓姥姥在旁邊等我。當時等車的人很多,見車要進站人們不由擁擠起來,把瘦小的姥姥擠出人群,推到了馬路中間。大公共按著喇叭警示人們讓開路進站,姥姥大概是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龐然大物嚇呆了,竟一時不知所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而大公共根本沒有要停下來了意思。隻聽有人喊著:"這是誰家的老太太,快閃開!"我回頭一見急了,也大喊:"姥姥,快躲開呀!"姥姥大概是真嚇呆了,還是站在那裏紋絲不動。我下意識衝上去,急中生智,竟一把將她從地上抱起,竟然身輕如燕,如同紙片人,轉身放到馬路沿兒上。大公共擦著我的身體開過去了,我嚇得一身冷汗,實在太驚險了!

      姥姥那次大概也著實受了驚嚇,憑誰勸再也不肯在京城裏住下去了。她埋怨說
:"這京城裏有什麽好的?又吵、又亂,人多得眼暈兒慌兒,那麽多的汽車,直接往人身上撞啊!不行,我還是回鄉下去,圖個清淨。“不巧,正好這時一個親戚患病去世,北京隻許火葬,屍體無法拉回老家土葬。姥姥聞聽大驚失色,"怎麽?真要燒成灰啊?可自古都是入土為安啊!"姥姥連續幾天寢食不安,人也日漸消瘦,姥姥的最大心病犯了,她終於,也是唯一一次為自己求父親,"好歹你把我囫圇全身地送回老家去。要是萬一哪天在這兒嘎巴斷了氣,被燒成灰兒,我怎麽回去陪我那老頭子啊?"

      父母終於拗不過姥姥,隻好把她又送回老家,我們姐妹自然不舍,婉言留她多住些日子,姥姥心意已決,說什麽也不肯再待了,隻說:"我這次來,看你們都過得不錯就放心了。我得回去了,得守著那個家,我都八十了,也活不了幾天了,等哪天老天爺決定收了我去,我就去陪你們姥爺去。"臨走母親要給她買幾件新衣服,姥姥堅決不讓,隻說"我一個鄉下老婆子也穿不出什麽好來,反而糟蹋了東西,你們真要給我東西,我隻要你們不要的舊衣服。"說著從櫃子裏拿出她縫好的那些舊衣襪,坦言道:"知道你們一直在哄我開心,你們反正也用不上了,那還是讓我拿回鄉下去吧,那兒的人還用得著。"就這樣姥姥拿著幾包破衣舊襪回老家去了。

       從打那以後姥姥再沒有來過京城,父母、舅舅、舅媽們隻好輪流回去看她,也時不時會有姥姥的消息傳來,老太太能吃能睡,無災無病,身體康健。爸爸每次從老家回來就繪聲繪色地講給我們聽
:"我一進村就見老太太和鄉親們坐在村頭老槐樹下聊得正熱鬧呢,眼神還特別好,老遠就認出我來了,忙回家起灶,又是烙餅,又是攤雞子兒,又是擀蕎麥麵條,一頓招待,那精神頭可好著呢!"我們聽了也放下心來。

      姥姥最疼愛她最小的兒子,我們的三舅。年輕時他喜歡上村裏的一個姑娘,可姑娘家後來把她嫁給了鄰村的彩禮多的一家人,三舅卻念念不忘,由此耽擱了婚娶,成了光棍,和姥姥相依為命。八十年代父親幫他在北京一家工廠找了份工作,隻說多掙下些錢,也好將來找個老伴和養老。不想工廠勞保措施不完善,接觸了有毒化工產品,多年下來竟得了肺癌,九六年病發身亡。父母、舅舅、舅媽們擔心姥姥白發人送黑發人,怕老太太這次撐不住了,偷偷備下後事以防萬一。然而,姥姥卻處之泰然,沒有大悲大哀,悲哀有節,隻說
"這是他的命,錢掙到了些,命卻搭上了,爭什麽誰又能爭得了命呢?"九十多歲的人雖然大病了一場,竟然挺了過來。

       在我打小的記憶裏,父母、舅舅、舅媽們都時刻準備著老太太的大限來臨,備下後事,以防臨時手忙腳亂。可姥姥就像金龜壽一般,好像生命的極限在她這裏不再起作用似的,似乎死神也把她遺忘了一般,生命之花雖然零落卻始終不肯凋謝。姥姥心態平和,也無怨無悔地聽從著老天爺的安排,隨天意,盡人事,每天依舊不慌不忙地過著她清苦而簡陋的近乎原始的日子,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點著一盞灰暗的小煤油燈,心若止水,打發著似乎沒有盡頭的漫長歲月。她依然不肯麻煩任何子女,一個人獨處,守著她那兩間破舊的小土屋,似乎在靜靜地等待著什麽。

       一九九年年底是姥姥的百年壽辰,全家人正醞釀著為她辦一個百年華誕的慶賀,還有幾天就是新年了,姥姥眼看就要成為跨越三個世紀的壽星姥了,突然傳來噩耗,姥姥在她生活了近一個世紀的簡陋的小土屋裏仙逝了。我當時已移居海外,在萬裏之遙的加拿大聽到這個消息,竟出奇的平靜,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隻是不斷回憶著我與她一起生活過的兩個月的歲月。

       在她漫長的百年人生中,兩個月真的是彈指一揮間,短暫得都可以忽略不計,我對姥姥的百年歲月竟所知無幾。隻聽母親說過她年輕時幫著身為地下黨的姥爺,站崗放哨,當聯絡員,一起抗日,一起迎接新中國的誕生。姥爺六十年代病逝後,她一個人守寡,不肯改嫁,獨自一個人撐起一個家,撫養著五個孩子長大成人。然而,就是在這短短的兩個月的時間裏,我卻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中國婦女的所有的美德
: 堅強、堅忍、堅韌;辛勤、勤儉、不喜奢華;平和、大度、知天命。也正是因為中國有著千千萬萬像姥姥一樣的平凡而偉大的母親們幾千年來支撐著我們中華民族血脈相傳,源遠流長。

      我愛我那平凡而幽默風趣的姥姥,隻願她最後心願達成,在另一個世界裏陪伴著姥爺,不再獨守孤燈,升入極樂世界。姥姥,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為了我們祖孫倆個兩個月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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