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馬未都,據說是著名收藏家,作家。遺憾不曾拜讀他的大作,又不懂古玩。僅在《鏘鏘三人行》上見過,聽過他的高論,但印象不深。日前,朋友轉來馬先生的博文一篇,一口氣讀完,很受感動。感動來自那樸實無華,娓娓道來的筆觸,描繪著什麽叫做感恩,什麽叫做人格的高尚,什麽叫做人性的光輝,……
馬先生居然能托人查找到自己的出生記錄和接生大夫,並“暗下策劃,等到六十歲生日那天,隻做一件事,專程去看望葉惠芳大夫”他的接生婆,第一位看見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可見其對生命是如此的好奇和尊重之外,中國傳統文化中有恩必報的美德,彰顯無遺。
記得母親好像提過我是在北京婦產醫院出生,當時根本就沒多想,更沒有馬先生那份由細微處見精神的執著。鬥轉星移,如今母親大人已經不在,大洋彼岸的我方才驚覺,馬先生用他的言行,在我長長的“遺憾名單”上,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條。是為題外之話。
回到博文的主角,百歲老人葉惠芳,那才是真正的震撼所在。平心而論,以當今與時俱進的社會氛圍,光怪陸離的價值取向,僅憑301醫院的婦產科主任,“全中國最權威的婦產科專家”,協和醫院大名鼎鼎林巧稚的高徒,民國顯赫的家世,…… 究竟還能使多少人心靈顫動,“高山仰止”?然而,無妨,一切都是無妨。
因為,在生與死的終極命題前,高尚與平庸,真金與廢鐵,泰山與鴻毛,永恒與瞬間,必是一目了然,一覽無餘。
因為,“人性的光芒”必將無分種族,跨越國界,貫穿宗教,蕩平政治。在這萬丈光芒之下,“神馬都是浮雲”。
…… 就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天,她靜靜地待在家中,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她事先立下遺囑,病重也不治療,不搶救,不占用寶貴的醫療資源,死後將遺體捐獻。即便在她老人家走的當天上午,她仍然婉拒醫院希望在家裏為她輸液的要求,夜深人靜之時,葉惠芳大夫安詳地心無掛礙地走了。…… 讀到這裏,眼睛會濕。今後有空要多讀馬先生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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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者葉惠芳
作者:馬未都 2017年1月18日
我一直對我的出生十分好奇,直到成年後的某次與母親聊天,才知道我竟然生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301醫院)。後來偶遇一位301醫院的醫生,閑聊中得知我的出生病曆可能還在,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托她幫助在醫院檔案室查找,很快地有了消息,病曆完整,為我接生的是葉惠芳大夫,301醫院的婦產科主任,已退休多年,長壽健在。
這事讓我欣喜,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說,細節她全都記不清了,甚至連我出生的時辰都說得模了模糊,至於其它數據母親就更記不清了,隻是說反正重量不輕,個子不小。母親這樣一說,反倒讓我更加想見到我的接生婆葉惠芳大夫。一打聽,又掐指一算,葉大夫為我接生那年三十九歲,虛歲四十。
於是我暗下策劃,等到我六十歲生日那天,隻做一件事,專程去看望葉惠芳大夫。計劃就這樣一天天地逼近,直到2015年3月22日的到來。那天,我買了鮮花,拿上我一套新書,在書的扉頁上鄭重地寫道:“感謝葉惠芳大夫,六十年前為我接生。”當我按約定時間叩響葉大夫家門之時,心中之忐忑之惶恐隻有我自己知道。
葉惠芳大夫笑容滿麵地接待了我,她聲音宏亮,目光清澈,一丁點兒不像百歲老人,她讓我們坐下,又張羅著沏茶倒水,親人般地與我聊天。我告訴她老人家,六十年前的今天,您為我親自接生,接生的病曆整齊幹淨,301醫院的檔案工作做得真細致,令人感動。
葉大夫說,這都是協和醫院的傳統,301醫院建院之初就叫協和分院,當時各科室的尖子都必須一邊一個,協和醫院婦產科留下了林巧稚大夫,她作為林巧稚的高徒,來到了協和分院婦產科,來時已37歲了。因為301醫院的性質與協和醫院最初傳統不同,她在周恩來總理的介紹下,與周的法文翻譯結了婚,婚後育有二男二女。
百年前學西醫者非富即貴,葉家亦如此。葉父曾是袁世凱的保健醫生,地位不凡。葉大夫對我說,我父親去世早,母親特別能幹,吃苦耐勞,就靠父親剩下的幾間小房子把我們兒女全部養活大。
民國初期,西醫進入中國,北京建了兩座著名的西醫院,美國人建立的協和醫院,至今仍在;德國人建立的德國醫院,建國後改為北京醫院;那時學習西醫的費用不是一般人可以擔當的。我好奇地問葉大夫,您說您父親留下的小房子在哪啊?葉大夫說,出故宮東華門往沙灘走,沿護城河這一溜都是。
對北京城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北京城由裏向外設置四層城牆,宮城,皇城,內城,外城,東華門乃出宮城的皇城,地理位置重要,過去皇親國戚的府邸大多在此。在這等皇家重地有一溜“小房子”,可見當年葉家的顯赫。可葉大夫身上絲毫看不出任何曆史痕跡,赤腳穿一雙老舊塑料拖鞋,北京的三月天還是挺涼的,葉大夫卻一點兒也不介意,她說我的腳早年患病,小兒麻痹,生讓我咬著牙一步一步練好的,當年參加工作體檢時他們都沒有看出來。說這話時葉大夫臉上笑得孩童一般。
那天與葉惠芳大夫相見如夢如幻,我自己覺得特別神奇,回到家馬上寫了一篇博客(第1216篇),上傳後與親人熟人生人一同分享,20萬的點擊,上千餘條的祝福,讓我知道人生的神奇更多在於緣分,全中國最權威的婦產科專家葉惠芳大夫竟然是第一位看見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她老人家比我母親還早見到我哪。我這個七斤二兩,體長五十公分的嬰兒,有誰知道六十年後還能拿著鮮花虔誠地去看望她老人家,還能暢聊兩個小時。我告辭時,葉大夫執意要把我送到電梯口,和我說沒事歡迎再來家聊天。
我與葉惠芳大夫年齡相差近四十歲。這四十年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動蕩的四十年。某種意義上說,葉惠芳大夫是我奶奶輩的人,他們經曆了民國時期的社會動蕩,經曆了新中國建立初期的艱辛,而我們則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與他們相比,知甜不知苦,知新不知舊,看見的世界在他們那一代人眼中頂多是半個。如果事物隻看見半個一定看不透,所以對甘苦、榮辱、乃至生死的看法,我們與上一代人相差何止千裏萬裏,中間還有天塹鴻溝。
前些日子錄一場節目,一個小夥子自我介紹說他是葉惠芳教授的研究生。他告訴我說,葉大夫讓他帶話,如有時間歡迎去找她聊天。我實在有些驚訝,葉大夫在我心中高山仰止,正軍級待遇的權威專家,一生接生過嬰兒無數,救死扶傷無數。我去看望她老人家時她已年屆百歲,竟然還能記住我。前年我去看望她老人家,似乎更多的是滿足自己的心願,揭開我自幼心中的謎團。我想我真的應該再去看望她老人家,心想著等到春暖花開之時……
今天早上打開手機,幾條同樣的信息相繼闖進來,告知葉惠芳大夫昨夜仙逝。一百零一歲的高齡駕鶴西歸,應該是一副動人的畫麵,葉大夫笑容可掬地向這個世界告別,以她精彩的一生向後人昭示生命的質量與人格的魅力。她老人家去年夏天重病一場,堅持不住院,不治療,順其自然,在所有人為她擔心之際,她又挺了過來,竟然又能下樓散步,與人打招呼了。
就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天,她靜靜地呆在家中,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她事先立下遺囑,病重也不治療,不搶救,不占用寶貴的醫療資源,死後將遺體捐獻。即便在她老人家走的當天上午,她仍然婉拒醫院希望在家裏為她輸液的要求,夜深人靜之時,葉惠芳大夫安詳地心無掛礙地走了。
中國人講究五福,五福的最後一福就是善終。一個人如果能壽過百年,心無掛礙,安詳心靜地回歸道山就是善終,尤其是在善終時凸顯人格魅力,將百年人生化為一瞬,而這一瞬又讓更多的人理解生命的含義,釋放出人性的光芒。
葉老人生過百,白駒過隙;我們後輩悲至大喜,似乎有些頓悟,開始慢慢理解生與死。
2017.1.18夜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