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美國陷於越戰,敗於越戰。戰火抹去了多少年輕的生命,又有多少難民流離失所,多少船民投奔怒海。美國輸了陣,不能再輸人,帶回越南難民算盡了人道責任了事。難民陸續聚集到美國東西兩岸的都會區,大概氣候因素,他們偏愛南北加州,到處都有號稱“小西貢”的地方。相比華人,他們人數較少,起點較低,較晚,但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精神,不輸華人,尤甚抱團互助。四十多年來,他們在各方麵均有所建樹。矽穀的傳統工業,比如半導體相關公司中,也都可以看到越南人的身影。我在的幾個公司,就有或近或遠的越南同事。
(1)X.
X偏瘦的中等身材,越南華僑,祖家在廣東。普通話(台灣叫國語)程度可達一般交流。他說是小時候上過中文學校,我猜起碼到了四五年級。X早過了追名牌的年紀,但穿著整齊得體。頭發,皮鞋永遠油黑錚亮,天地呼應,一定有什麽講究。走路雖慢,但腰板筆挺,金邊眼鏡,直視前方。
X是在一次公司結構調整時從其他組轉來我這兒的。開始,金邊眼鏡正視我的時候不多。記得第一次跟他核對項目進度時,我是和顏悅色,公事公辦。也不知哪句話把X惹毛了,不高興地甩出一句,“我就這麽辦了。不行,開除我!(That is my way. So, fire me!)”我嚇了一跳,第一次近距離正視那金邊眼鏡,發現鏡片後麵的眼睛周圍有不少皺紋。仔細詢問之下,原來背後有人對他的能力指指點點,他心裏不爽,大概也想以此試探一下我。我當然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短路,跳閘”就讓人“卷鋪蓋”。先是自我檢討對新來的他指導,關照不足不細,並保證處理(Take care)他講的“背後議論”。接著,向他詳述了這裏的工作程序,規範,及要求。相信他可以勝任,用行動證明自己,雲雲。一番“思想工作”(全是公司“幹訓班”教程上的招數),X不僅完全釋然,似乎還有所感激。最後的“謝謝”竟是中文,我又嚇了一跳。
從此,X成了我的“鐵杆”。隻要是我們倆人聊工作或是其他,說著說著就上了中文。有時聊到政治,聊到中國,可以感到他為中國的強大繁榮興奮,又對某些做法不滿,… 通常我不會與他辯論。其實,X人真是挺好,又熱心。工作能力確非頂尖,但任勞任怨。與同事合作,多幹一些也不在乎。
X打過仗。不是那種某某網站上常見的“口水仗”,是越戰。他手臂上留有蠻大的一塊傷疤,據說後背也有。X當然是我們以前所說的“南越偽軍”,官拜陸軍少尉。常跟我念叨那場戰爭的慘烈,“越共”(Viet-cong)炮火的凶猛,直升機轟鳴的震撼。有時,長官讓進攻,敵方炮火太強,隻好捂耳抱頭躲避,幾輪之後,有的弟兄就下不來了。有幾次說到這些,我能看到金邊眼鏡後麵的淚光。我知道,一定還有極深的感觸在他心裏,是我們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
每當X講到這些,我就會想,戰爭是何等的一個怪物。世上多數人不會標榜喜愛戰爭,但五花八門的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統帥們駕馭操弄戰爭,可以為了江山社稷,可以為了一己私利,可以為了除惡平亂,可以為了救本國(或他國)百姓於水火,可以為了以戰止戰,…。老百姓看到的則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換個角度,如果網民熱衷的“口水仗”能消弭真正的戰爭於無形,大力培植鼓勵“口水仗”,保護生靈免遭塗炭,便是功德無量了。遺憾的是,有的時候“口水仗”也可能導致戰爭。
還是說X。X的女兒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畢業,回到灣區當醫生。自己買了新車,舊車“傳給”老爸,X開的挺高興。好景不長,三個月後,一天早上八點半,X發來簡訊請假,說是出了車禍。原來是一輛拖吊車,急於趕去車禍現場,不小心從後麵把X的車刮了,X沒有責任。但車子卻要大修,X也受了震動驚嚇,在家壓驚休息了好幾天。
後來,X做膽囊方麵的手術,又休了三周。體力精力日感不支,去年夏天決定退休。公司辦了小型Party 送行。幫他辦退休文件時,我才發現,X出生於1947年。
(2)K.
K是我組裏的元老。我加入這公司時,K已經做了好久,技術上沒的說,年紀也不小了。話不多,口音極重。從未跟我提過以前在越南的經曆。但與X較談的來,隱約感覺好像也上戰場跟“越共”練過。
K有一兒一女。不知為何,從不願談兒子的事。女兒結婚住在外州,前年生了小孩,K榮升祖父,高興了好一陣。
K的家在一百二十英裏之外的州府沙家緬度(Sacramento)。據說是前幾年,把在聖荷西的房子賣了,又在沙家緬度買了新家,太太在那邊打理一家小珠寶店。以兩地房子的差價,做本錢開個小珠寶店,應該是綽綽有餘的。然而,每天開車兩個一百二十英裏,是能要人命的。(順便一提,北京到天津大約也是一百二十,公裏!)要命的不單是距離,還要算上通勤時間的堵車。K隻好周一開來,平時租住在另一位越南同事家,周五再開回家。即便這樣,周一,周五的單程也不簡單。最離譜的一次周五,路上多起車禍又下雨,K開了七個小時才到家。一般,周一早上開個三四小時也是稀鬆平常。
矽穀這一次的景氣周期較長,矽穀的房價屢創新高,越來越多的上班族把小窩安在較遠較便宜的區,代價是早晚駕車長途奔襲。矽穀人喜歡“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早出早歸,有的晚出晚歸,有的搭夥共乘(Car Pool),有的騎摩托車(可以溜邊鑽縫,堵它不住),有的乘公交大巴(輔以自行車),有的上自己公司專用的通勤大巴,… 據說還有(穀歌的?)男單奇芭,索性一日三餐吃在公司,下班後上網聊天樂在公司,早晚刷牙洗臉淋浴用在公司,空調冷暖呆在公司,車子“趴”(Parking)在公司(停車場),隻有睡覺時回車裏一忍。灣區冬暖夏涼,忍個三年,買房結婚了。真能把壞事變好事。
一次,與K 一起去亞利桑那州出差,共租一輛車。我已經來過幾次,路熟,而他是頭一次。為了照顧他,我主動當車夫。來回機場,外出辦事吃飯,我都掌方向盤,他樂得休息,也很感激。那次有機會跟K聊了不少。
他講了剛來美國時,曾幹過加州中穀一帶肉品廠的活兒,整天在冷凍庫裏扛凍肉,吃了不少苦。後來,拿政府資助,進修了電子工程,工作後還不斷學習。說小時候練了一點鋼琴,現在全忘了,看來家裏是有些錢的。他講現在記性不好了,常忘事。一次周一開車來上班,半路上加油時,才發覺誤將太太的車鑰匙也帶了出來。隻好掉頭送回去,大半天沒了。
使我意外的是,平時少言寡語的K,竟有內秀。他有閑時,居然也在寫作。越南文的詩,歌詞之類。沒問發表在何處,問了也沒用,反正看不懂。寫到這裏,不覺開始想入非非。不知K是否也在越文的“XX城”網站上,發表對筆者的看法,點擊量如何?寫得比本人更“高大上”,還是更不堪?跟筆者對他如此中肯平實的描述相比,本人得到的“回報”是賺了還是虧了?…總之,莫明其妙的濃濃醋意,斤斤計較的虛榮之心油然而生。哎,出國幾十年,理工科了一輩子,剛順著“文學”的標牌摸到一座城池立了立腳,就沾了一身“文人相輕”的毛病。也許,冤枉了人家帶“文學”的標牌和城池,這毛病根本就是咱天生的。如何是好?
亞利桑那之行,K談了很多,但沒提一句越戰和兒子。
最近,K私下跟我表示,有退休之意。看在和我相處甚歡的份上,會把手頭的項目做到大體成型再說,不會甩手就走。我對此表示感謝,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希望他以自己的實際情況作考量,不要太過瞻前顧後。當然,還是給K派了一位助手作同一項目,以利銜接。
(3)其它
曆史,地理的原因,使越南人與老中有很多相似的風俗習慣,飲食文化,行為舉止。比如,慶祝“春節”,燒香拜佛,講究親情人情。幾個“老鄉”相遇,也會“淚眼汪汪”,並以母語大聲寒暄,旁若無人。等等。但在買車的習慣上,好像與老中不同。不少越南同事,寧可買“二手車”,也要開名牌。不知這是否有普遍性,或許越南人比老中更懂得“講排場”與“講實際”的統一吧。不同民族間如何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和平相處,… 題目太大,筆者確實有心無力了。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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