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香和繼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都絕口不提家裏的事。他們心照不宣,自己原來的那個家,恐怕再難以接受他們了。走出來,他們就成了罪人。
沒有高堂應允,沒有良辰吉日,沒有八抬大轎,沒有送親迎親……既然他們不理會這人世間繁文縟節的約束,那麽這些最通俗的祝福便與這對新人無關。他們隻能背對著眾人,辟一處角落,獨自耕耘他們想要的幸福。
他們來到居住的這個小鎮上,開始的時候周圍的人很是好奇,眾說紛紜的打聽猜測他們的背景和來路。看他們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還有靜香對繼智崇拜和關愛的眼神,人們就想個八九不離十,都說一定是個少爺帶著使喚丫頭出來逃婚的。這種事情在這些年間時有發生,年輕人的新鮮名堂越來越多,什麽事兒都要個民主自由,其結果呢?不過是老輩兒人說話越來越不做數。所以,不少上了年紀的人看不慣,說沒有大小尊卑,不成體統。等後來繼智開始在家裏教書,他們小兩口和周圍的人接觸多起來,大家見他們待人和氣,而且也不在錢財上計較,更是樂得看見鎮上的孩子們學讀書識字,所以態度上對他們很是寬容,少了那些閑言碎語。
其實,對付他人的議論容易,可以不理不睬,但麵對自己內心的那道坎兒就難了。
靜香心裏知道,她這輩子不會再回家鄉石門店了,她無法麵對哥哥和翠英一家;畢竟,是她背棄了原來說好的約定,她曾答應了王家的婚約,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
繼智時常想起母親,知道母親一定會牽掛他。有時候,他甚至想,等母親氣消了就把她接出來,和他還有靜香住在一起。他不知如何可以讓母親明白,粗茶淡飯不見得不是珍饈美味,簡單清貧未必就是窮途末路。這樣的日子是他的選擇,他很快樂。他覺得母親糾結了太多無用的負擔,因為負重,所以行走起來才會步履蹣跚。但是他也知道,他企圖說服母親的願望大概隻可能是幻想了。人與人的不同,本來就是常態;可是當悖逆的對象是自己的親人,心中生出的愧疚就變得難以釋懷起來。
赫府的家人沒有用太久的時間就探知了繼智的落腳處,然後老管家常順就上了門。
“三爺,跟我回去吧,認個錯,再搬回去也就沒事了。”
繼智問:“那是帶著靜香一起回去麽?”
老管家一臉的為難:“夫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帶著她一起回去不是上趕子惹夫人生氣嗎?”
繼智知道管家說的是實情,不想辯解,也不想回家,“常叔別費心了,我們這樣也挺好的。”
管家知道說破嘴皮也是白費周章,娘兒倆都是牛一樣的倔脾氣,誰也不會讓一步。無奈之際,隻能打道回府。臨走前瞥了一眼靜香。這個女人他原來是見過的,印象中長相不錯,濃眉大眼,但是眉宇間透著一股子英氣,看上去不是個容易馴服的女人。不過,此時的靜香扶著繼智的一隻胳膊,臉上流露著歉意,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裏,一副小女人的模樣。管家打量了一下家裏的四周,這裏雖然簡單卻是收拾的幹幹淨淨,心裏知道他們的確把自己的日子打理的還可以,禁不住說了句:“三奶奶,好好照顧三爺。”
緊接著,住在保定城裏的赫府大小姐繼禮也得知了繼智的下落,來看過弟弟,幾乎和管家一樣的說辭來勸他,繼智不過是一樣的答複。
又過了幾個月,二小姐繼信出嫁,繼智在鎮上買了一副銀鐲子,托人捎了回去。本想給繼信寫上幾句,可是信撕了又寫,不知從何說起。他為那對鐲子幾乎花光了他當時所有的現錢,知道這在繼信的嫁妝裏大概是最不起眼兒的首飾,唯希望做兄長的拳拳之心可以伴妹妹一路遠行。
繼智後來給靜香也買了同樣的一副銀鐲。那鐲子是鎮上一個銀匠手工打製的,表麵上沒有任何花紋,但是非常光滑,沉甸甸。靜香從沒有戴過什麽首飾,對這雙鐲子愛不釋手,一直戴著。這雙鐲子戴久了顏色慢慢加深,發散著釉暗的光暈,那光暈一圈圈留下來,如同樹木積攢著年輪。
時光走過又一個春夏秋冬,到了萬物複蘇,大地回春的季節。這一年永定河裏的魚特別多, 靜香三天兩頭的往外跑,去抓河裏的魚。
繼智喜歡吃魚,尤其是靜香做的得莫利燉魚。這種燉魚是黑水河邊一個叫得莫利的山村裏滿族人的吃法,把新鮮的鯉魚和豆腐,粗粉條一起,滿滿的燉上一鍋,香氣撲鼻。每次靜香燉了魚,繼智吃過飯之後,都會心滿意足的說上一句:“多乎哉,不多矣“,然後把那個在《新青年》雜誌上看來的孔乙己的故事再給靜香講上一遍,逗得她捧腹大笑。
可是這一天,靜香一早從河邊回來後就說肚子疼,幾個時辰都不見好。繼智緊張起來,去鎮子裏叫來郎中。郎中跟隨著急急趕來,把著脈號了好幾遍,認真地對著他們兩個說:“赫師母別再累著了,保胎要緊。” 然後,郎中留下保胎的方子便離開了。他們兩個人興奮地擁在了一起, 久久沒有分開。
看著門外夕陽普照的遍地蔥綠,繼智說:“春天是百花芬芳的季節,就叫芬兒吧。”
“芬兒?這是女孩子的名字。哪有男人不想要兒子?”
“就想要個女孩兒,和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