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舊 第三章（八）

石門店的秋天是最好的季節。沉甸甸的稻穗，黃橙橙的玉米，紅豔豔的高粱隨著風兒輕輕搖曳，似乎在到處招搖著這一年的好年景。從遠處看到微微隆起的後山，山頂上成片成片的山裏紅被太陽照得耀眼，散發著生津的誘惑，招引著孩子們一溜煙兒的爬到山頂上去摘下來一串串鮮紅的小果子。這樣的季節裏，伴著喜悅走來的忙碌浸透著每一個人。男人們強而有力的背影奔波在莊稼地，打穀場；女人們三五結伴地圍繞在灶台邊，豬舍旁，各家院落的邊邊角角，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嬉笑聲，吆喝聲，犬吠，雞鳴，嬰孩們不知所以的哭哭鬧鬧…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靜香和翠英正在自家院子裏曬被裏，漿被麵兒，趁著這種好天氣，她們要趕緊準備過冬的被褥衣物。再過些時日天轉涼，就難得有這樣的太陽了。一場秋雨一場寒，等過了雨季即開始降霜，然後就得貓冬兒了（東北人稱冬天窩在家裏為“貓冬兒”）。

出嫁到王家，靜香住的挪了個地方，日子似乎還是老樣子，隻不過原來就是哥哥和弟弟，而現在一大家人的事情她都得想。和以前一樣，她每日仍和翠英粘在一起，雖然翠英變成了嫂子，她在翠英口中依然是“香姐”。至於滿良，他比自己的弟弟壯生還小哩，什麽事情動不動要找爹娘，成天跟著壯生野在外麵，怎麽看都是長不大的樣子。有時，想到眼前這個孩子就是自己的丈夫，靜香居然會不自覺的笑起來，笑中多少是帶著一點苦澀的。可是不管怎樣，為哥哥換親是她心甘情願。至於以後的日子，幹嘛現在去想？總是有辦法好好過下去的。

忽然間，見到院子外麵揚起一陣塵土，接著闖進來幾個孩子嘰嘰喳喳的比劃著對靜香和翠英說：“嗨，徐掌櫃回來了，徐掌櫃找你們。” 姑嫂二人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兒，就見一身長袍馬褂的徐掌櫃立在門口，笑眯眯地對她們說：“這回我可真碰上大事兒有請二位幫忙了。” 說完，徐掌櫃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果，打發了那幾個跟著想湊熱鬧的孩子。

徐掌櫃是石門店路人皆知的大人物，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從少時離家，到現在身為城裏店鋪的老板，帥府軍官的老泰山，說出來沒人不仰望他一眼。就連白胡子一大把，看著他長大的老一輩兒都沒人再喚他兒時的小名“六子”，見麵都是恭恭敬敬的稱之為“徐掌櫃”。這個“掌櫃”當的也名副其實，奉天城裏徐家醬園和鴻運閣飯莊裏的夥計都是在徐掌櫃在石門店挑出來的小夥子。他總說，老家的人才是自己人，有錢大家一起賺，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兒嗎？大概是感激他出人頭地之後依然心係故土，徐掌櫃在石門店說話是擲地有聲，成了男女老少皆信得過的人。

翠英娘從屋裏迎出來，“喲，這不是徐掌櫃嗎？什麽大事兒還用得著您跑一趟？托人捎個話兒不就行了嗎？”

幾個人進屋坐下之後，徐掌櫃說出了想請靜香和翠英出一次遠門兒，幫一個親戚家去準備嫁妝。翠英娘一開始聽得雲裏霧裏的，“你這啥親戚？咋還用得著走那麽老遠？” 徐掌櫃說：“這親戚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是我那女婿的姐姐的婆家，大清朝的時候可是開罪不起的大戶人家。現在呢，倒了驢也沒倒架子，什麽事兒講個排場。這次嫁閨女兒，就是我女婿的姐姐的小姑子，娘家媽想按老規矩準備嫁妝，到處找人去家裏幹活兒呢。也怪我這個人管閑事兒，答應去給找十個繡娘。我一下就想到了你家裏有這倆姑娘，針線絕對拿得出手。這幾年她們沒少接繡嫁妝的活兒吧？”

“那是”，翠英娘說，“她們是沒閑著，找她們的人沒斷過。但那都是把活兒送家裏來的，再怎麽也出不了這個村兒。哎，都是出嫁的女人了，東奔西跑的成什麽樣子？走那麽遠，你說得出了京城還往南，那得多少日子才能來回一趟啊？家裏沒她們不成。這事兒太難，恐怕我沒法兒答應。”

“我說大妹子，你還不知道我徐劉？要是不難我能上門來求人？我可是跟人家應下了，你可千萬不能讓我坐蠟。要是這事兒沒辦妥，我那寶貝閨女還不給我甩臉子？最要緊的我還沒說，兩個姑娘出去把這趟活兒給做了，拿的工錢夠你們家好幾年的糧食呢。不就是幾個月的功夫麽，回來後吃香喝辣，這買賣不劃算？不劃算的事兒我哪能攬呢？再說，就是送到別人家裏繡繡花兒，做做針線，又不用她們出去拋頭露麵，能有什麽不合適的？”

徐掌櫃見翠英娘沒有馬上回答，又加上一句：“這樣好了，你們出個價兒也行，隻要不出大格兒，都可以商量。”

靜香早就聽明白了怎麽一回事。一想到她能跑到京城那麽遠，心都要跳出來了，她做夢都想出去看看石門店的外麵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多年前，偶遇路過來石門店借宿的絹子夫婦，絹子教她繡花，給她講外麵的事情，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在做這個夢，隻是覺得這個夢遙不可及。可現在，這個夢裏的事情竟然就擺在她的麵前，隻要讓她出去看一眼，她這個鄉下姑娘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莫非是老天想成全她，憐惜她從小沒爹沒娘疼的心頭苦楚？

靜香想求婆婆，嘴張了幾張，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麽。在這個家裏，她畢竟就是個小媳婦，哪有她提要求的份兒？看看翠英，翠英臉上是一副沒有主意的樣子，一直在看著婆婆的臉色。看起來，這件事隻有讓公婆做主了。

徐掌櫃對翠英娘說：“這樣好了，不用急著回我。我得趕緊走了，還得再找出另外八個姑娘呢。兩天後，我來要你的回話。不過算我求求老鄉們了，別跟我說不行，等你家大兄弟回來，你們好好商量商量，看看還有啥條件啥的，到時候都說出來，我一定答應。”

說著，徐掌櫃站起身來，雙手撣一撣馬褂的前襟，就要往門外走。翠英娘說：“真的這麽急？不管怎麽說喝口水再走啊，壺都坐在爐子上了，一會兒水就燒得了。”

“甭客氣了，過兩天我再過來。今天不行，我真的得趕緊去張羅了。大妹子，說句心裏話，不知道我多羨慕你，家裏的姑娘媳婦都是裏外一把手，你和大兄弟算是熬出頭了，清閑的日子在後頭呢。哪像我？養個丫頭就是伺候個小祖宗，操不完的心。人呐，同人不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