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大年初一趕在星期五,提前幾天就和國內的父母約好一大早給他們拜年。微信熟悉的視頻播叫聲總能讓我的心髒多跳動幾下。顯然父母又是早早地就坐在那裏等著,在鈴聲響了不到三聲就看到了他們的笑臉,正在大頭朝下地咧著嘴衝我樂,不用說他們那頭看到的我也是大頭衝下!於是我轉iPad, 他們也同時轉,咯咯樂著顛倒幾回雙方的臉才終於都正了過來!這好象是我們每次開場的ice breaker。
每次通話,母親都是主講人,父親站在母親身後聚精會神地聽,有時候會插進來補充幾句,而且還會隨著我們說話的內容用手機給我不斷發來相關的照片,鏈接等。這次通話完我看到他一連發了有十六條。我通常是不會點開看的,父親也知道我不會看,但還是會每次都給我發過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和父母通話,我的角色就成了認真忠實的聽眾。不管母親說到哪裏,也不管有什麽不同的觀點,我都會盡量不去校正她,看到她能夠象孩子一樣把這兩周想說的話一股腦繪聲繪色地,有時還不免誇張地都倒給我聽,我臉上笑,心裏也會很欣慰。前不久文學城有位博主寫了一篇文章叫“認領了兩個孩子”,把這個年齡的父母比作自己的孩子,我非常有同感。
這次拜年,父母又不知不覺地談論起“老家”,也就是父親的故鄉農村。我和弟弟上小學前在那裏跟爺爺奶奶度過。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年,而且是我人生初始對一切都還朦朧的幾年,但迄今回憶起來似乎是我生命曆程中最甜蜜的幾年,也許是由於那段日子最無憂無慮,最純真,最充滿愛。父母提到的村子裏的人和事我都能記得,隨著母親的嘴一張一合,我感覺我的腦海裏就像打開了一個電影放映機,回憶隨著一長串電影膠片慢慢地轉動。
村子離父母工作的城市不遠,小的時候交通不方便,回一次城看爸爸媽媽,要跟著爺爺走半個小時的河堤路到鎮上去坐長途汽車。車上不知為什麽總是有那麽多人,買不到坐票,由於個子小,我的大腦袋常常被夾在大人們之間,爺爺雖然總是盡力用他的大手保護我,可我還是覺得很難受,路好長好長。後來慢慢公交車通到村子裏了就方便了很多,再後來自家有了車,更是發現那段路其實很短,連多倫多到密西沙加的距離都不到。
村子以種糧食為主,不窮。看小時的照片,奶奶給我紮了兩條長長的麻花辮,臉圓圓的,象個大蘋果,應該是營養很充沛。奶奶做的玉米麵粥,小米粥,南瓜湯,蒸紅薯,蒸玉米棒子,豆沙包,菜包,雞蛋掛麵,現在回憶起來都很好吃。那種剛打下來的新鮮糧食的味道在後來的日子裏似乎再也沒有吃到過。
村子裏有個人叫滿發,能吃能幹。關於他能吃的經典段子是有一次大家在地頭比誰吃的多,他一連氣吃下了17個蒸紅薯。記得奶奶說過,滿發的臉一圓了,就知道收紅薯的季節又到了。吃得多,力氣也大。村子裏誰打架大家勸不住,就會去找滿發。他去了也不勸,朝打架的兩個人臉上各扇幾個大耳光,兩個人就立刻老實了。
村子裏有口井,就在爺爺家出門的胡同裏。上麵沒有井蓋,冬天的時候井口周圍還會結一圈冰,現在想想很危險。每年春節期間,各家都會在井台上燃上一隻蠟燭,祭奠井神。蠟燭常常會召來孩子們,在大人不在的時候去偷了玩。有一年村子裏一個平時最調皮搗蛋的小男孩,由於去取蠟燭一不小心掉進了井裏。聽他後來描述說他在落入井水之前把腳支在了井壁斑駁的磚縫之間,使勁撐著,大喊救命。等我看到的時候井邊已是圍了很多人。隻見滿發和他的二兒子在使勁向上搖著井繩,大汗淋漓。終於慢慢地,有兩個人頭從井口冒了上來,是滿發的大兒子和那個掉下井的男孩。接下來的事情就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滿發滿頭大汗,豪爽地笑著安慰男孩的母親的樣子。
聊到這裏,父親上來加了一個小插曲,說他當初學自行車都是用的滿發家的自行車。有一天父親放學路過打穀場,見村子裏的幾個娘們兒正在嘻嘻哈哈學騎自行車,見到他就招手讓他過來試一試。父親試著遛了兩圈,大家都誇他學得快。這時滿發走過來,拍拍他肩膀,說,“小夥子,喜歡學就把車騎走吧,什麽時候練熟了再還回來就行。”那時候買輛自行車可是個大件,城市裏結婚都是買來作聘禮用的,更何況在農村。父親就是借滿發的這輛車學會了騎自行車。
除了平時慷慨大方,帶動全家舍己救人,滿發還曾給村子裏辦起過一個豫劇戲班子,從河南的一個豫劇團請來幾位資深的豫劇演員任教,十裏八村的孩子們都來報名學習,曾經辦得有聲有色,還真培養出了幾個“角”,農閑時節搭起戲台,給村民們的業餘生活增加了很多樂子。我當時還小,奶奶有時會帶著我到後台去看演員們往臉上塗厚厚的油彩。滿發的二兒子和唯一的女兒當時也都參加了戲班子,但好象這方麵都沒有顯示出什麽天分,隻能跑跑龍套。倒是他們家的一個遠方親戚的女孩唱得非常出色,是當時戲班子的第一花旦。她的名字我還記得。她表演的“櫃中緣”,秦香蓮的扮相和唱腔也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女孩留住在滿發家,經常和滿發的女兒作伴練功。滿發把她當作親生女兒養,聽到村子裏人對女孩唱功的讚揚,總是眼睛笑眯成一條縫,跟聽到讚揚他自己的孩子一樣開心。多年以後戲班子解散了,聽說這個女孩嫁給了村子裏的一個小夥子,留了下來,村子裏有紅白喜事,都會請她出來唱一段。
我問父親滿發後來怎樣了。父親說他已經過世多年了,死於突發性心髒病,當時剛六十幾歲。都說好人長命,在滿發身上又印證了這句老話是沒有任何根據的,隻是人們的一種理想。不過想想那麽大的村子,上百戶人家,滿發能長久地留在很多人的記憶裏,我覺得生命做到此,也值了。
和父母聊天,老家和老家的那些人是一個聊不完的話題。不知道等我到了父母現在的年齡,會不會也常跟在國外長大的孩子聊起老家這個話題。老家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哪裏,他們又會記起些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