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回憶錄》書影
這是一位傳奇的記者,在美國的大牢中閉門造車,卻成為李鴻章的知音;這是一部瘋狂的作品,令美國新聞界蒙羞,卻造就了文學史的奇觀;在普遍撒謊的年代,一個比真相還要真實的謊言,令自身也成為更凝重的一頁曆史……這就是洋洋17萬單詞的英文名著《李鴻章回憶錄》(Memoirs of Li Hung Chang)。
1913年,一本洋洋17萬字的英文版《李鴻章回憶錄》在英國和美國同時出版,轟動歐美。
這本書號稱從多達160萬字的李鴻章手稿和日記中節選編譯而成。該書的主編曼尼克思在前言中介紹說,李鴻章並不注意保管自己的日記,當他從漢口調任直隸總督時,大量的手稿被留在了漢口;而當他從直隸總督任上調離時,他又將24年來所寫的大量手稿留在了天津。李鴻章去世後,他擔任“兩廣巡撫”的一個侄子,多方努力,從漢口、廣東、上海、南京、蘇州、北京、天津等地,將他的手稿收集在一起,並存放到李鴻章在廣東的舊居中。1911年,經過大清帝國政府的許可和李鴻章後人的同意,由李鴻章的秘書羅伯斯上尉擔任翻譯,在北京的王某和廣東的“老秀才”協助下,曼尼克思對這些文獻進行了認真的整理翻譯,編撰出版這套《李鴻章回憶錄》,奉獻給西方讀者。
關於《李鴻章回憶錄》的報道
此書的一些章節,此前已經在紐約的《太陽報》(Sun)和倫敦的《觀察家報》(Observer)刊登過。出版之前,出版商邀請一些中國問題專家對書進行了審讀,他們一致認為此書的確是李鴻章的日記及私人文件,具有很高的、永恒的價值。
美國的霍敦·密夫林出版社對曼尼克思並不熟悉。為了審慎起見,他們將書稿交由科士達審閱,並請他為美國讀者寫篇書評。科士達在1892-1893年間,曾擔任哈裏遜總統的國務卿,是國際法和國際事務的專家。1897年中日談判期間,他曾經受中國政府邀請擔任李鴻章的顧問,與李鴻章有很密切的接觸,並建立了很好的私交。
科士達興致勃勃地讀了這本《李鴻章回憶錄》,包括那些他本人所了解和熟悉的中日甲午戰爭及其談判的章節,認為這本書是真實可信的。他熱情洋溢地寫道:
在專家們的首肯下,本書順利出版。這本定價為3美元的書迅速熱銷,根據《紐約時報》1914年5月24日的報道,該書因為供不應求,已經開始了第七次印刷。全美上下繼1896年李鴻章訪美之後,又掀起了一股中國熱和李鴻章熱。該書主編曼尼克思迅速成為美國當紅的中國問題專家。
曼尼克思的中國情緣其實很短。
1900年,作為美國第九步兵團的一名普通士兵,他隨部隊參加了八國聯軍的行動,在中國待了短短的幾個月。 1901年4月,曼尼克思回國後退伍,之後再也沒有去過中國。
曼尼克思的短暫中國行,似乎並沒有立即引起他對中國問題的研究興趣。退伍後,他到處流浪。直到1911年11月,他在夏威夷檀香山的《廣告者報》(Advertiser)出任記者。此時,距離李鴻章逝世正好十周年。
曼尼克思搬到了檀香山,租了一座小別墅,簡單地添了點家具,還加入了當地的“中央聯合教會”,生活似乎穩定了下來。但不久曼尼克思和報社老板瑟斯頓搞僵,隻好辭職,並開始酗酒。窘迫和憤怒之下,他故伎重演,冒用瑟斯頓名義給自己開了張支票,雖然數額隻有幾美元,而且瑟斯頓也不想追究,但銀行方麵卻毫不客氣地報了警。
蹉跎了半輩子的曼尼克思,鋃鐺入獄,被判了一年監禁,人生到了最低穀。神奇的是,他自己卻並不氣餒,依然充滿激情,興致勃勃地計劃利用好這段坐牢的時間,用自己的寫作天賦好好賺點錢,不僅要還清檀香山的債務,還準備給妻子留些財產。
曼尼克思的生財之路令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請朋友們從夏威夷圖書館借了大量有關中國和日本的書籍,飛快地讀完後,又索借了更多的書,然後他宣布已經準備就緒,可以寫文章賺大錢了。
監獄長對曼尼克思很關照,估計也是不忍看到書生落難,而且監獄中好不容易來個著名的文化人,也是一種調劑。看到大記者要動筆了,他甚至還專門給曼尼克思配了一張書桌。而夏威夷總督福瑞爾曾經與曼尼克思有點老交情,十分欣賞他的才華,也送來了一台舊打字機。
曼尼克思便在安靜的牢房中,將自己想象成偉大的東方政治家李鴻章,用李鴻章的口氣開始了“回憶錄”的創作。每寫完一部分,他就將稿件郵寄給一些報刊。
曼尼克思的出色才華,令他創作的“李鴻章日記”引起了媒體的強烈關注。紐約《太陽報》認為,這些李鴻章日記的英文版本,兼備文學性和學術性,是十分珍貴的作品。他們迅速請專家進行了鑒定,確認為真品。《太陽報》迅速為曼尼克思開設了一個專欄進行連載,專欄名為《李鴻章日記:根據中國廣東的原始資料編譯》。
隨後,倫敦的《觀察家報》主動來信,詢問曼尼克思如果手頭還有更多的李鴻章日記,希望能在他們報紙上開專欄,並保證將提供比《太陽報》專欄大一倍的版麵,同時,願意支付高達1000美元的稿費。
曼尼克思欣然接受。於是,這位在押囚犯臆造出來“李鴻章”,同時在大西洋兩岸暢談著他的人生、事業,評論著當世的偉大人物,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時間洛陽紙貴,人們爭相傳閱。
曼尼克思獲得了巨大的名聲,本就對他十分欣賞的夏威夷總督福瑞爾,幹脆下令給他減刑,一年的監禁,他實際隻在監獄中待了8個月。出獄後,經濟上大為寬裕的曼尼克思就在著名的馬諾阿山穀安了家,專心寫作。
但他似乎並不滿足現狀。而是又“組建”了一個想象中的“太平洋聯合通訊社”,曼尼克思“親自”出任主席。此外,這家“通訊社”的總經理利昂納德、秘書瑞桑樂和司庫等人,雖然都堂皇地在公司信箋中印了大名,但這些無非都是曼尼克思想象出來的團隊。這家“太平洋聯合通訊社”給美國的各家報刊總編輯寫信,推銷他們的新聞服務。這些信的落款則為奉天、新加坡或悉尼,以顯示通訊社在亞太地區的龐大網絡。但在新聞圈內,曼尼克思的口碑並不很好, “太平洋聯合通訊社”並未如預想中的受歡迎,曼尼克思便也隻好關閉了他那些子虛烏有的北京、東京和海參崴“分社”。
就在曼尼克思在和自己的想象糾纏不清時,已經出版的《李鴻章回憶錄》開始遭遇到嚴峻的挑戰。
1896年, 李鴻章(中)與時任英國首相索爾茲伯裏勳爵及寇鬆勳爵(右)。來源:《李鴻章回憶錄》
問題出在書中李鴻章訪問歐美的部分。
該書在英國出版後,一些英國漢學家就發現了李鴻章訪問歐美的一些細節有問題。但真正的致命挑戰發生在美國。
挑戰者的權威性根本毋庸置疑: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波士頓人杜維德。杜維德在大清海關任職多年,精通中文,與李鴻章交情很深。李鴻章1896年訪問美國期間,杜維德是全程陪同的隨行官員。
引起杜維德懷疑的,是曼尼克思的《李鴻章回憶錄》中所登載的李鴻章在美國最後一天的日記。
書中,李鴻章在返回中國的前一晚,在舊金山寫道:
無疑,這是一段文采和真情並茂的文字,至今讀來還令人感動。
但問題是,李鴻章在美時,為了表示對美國排華政策的不滿,拒絕訪問排華嚴重的美國西部,為此,李鴻章輾轉取道加拿大的溫哥華登上回國的郵輪。
作為“全陪”的杜維德,與李鴻章一起在溫哥華的酒店中度過了美洲大陸的最後一天,李鴻章怎麽有可能登上遙遠的舊金山金門灣去眺望祖國、大發感慨呢?
杜維德由此生疑,並對這本書做了細致的勘對,又發現了很多問題,因此,他斷言,這本書至少有一部分是偽造的。杜維德將自己的意見告訴了霍敦·密夫林出版社,並交給了美國《國家》雜誌。
一石激起千層浪,更多的質疑從各地紛紛湧來。備受壓力的霍敦·密夫林出版社決心對此進行一次徹底的調查。但他們堅信,即使該書有重大錯誤,但絕不可能是完全偽造的。他們希望與曼尼克思親自溝通,以便澄清種種傳言,給讀者一個交代。
這時,曼尼克思卻“不見”了。
據他的“代理人”萊昂納德說,曼尼克思正在中國訪問,與李鴻章的繼承人們商談要事,並且還要和幫助他翻譯李鴻章日記的羅伯斯上尉等見麵,以便收集更多資料出版《李鴻章回憶錄》的第二卷,滿足廣大讀者的熱切需求。
當然,這位“代理人”萊昂納德又是曼尼克思日漸龐大的虛構團隊中的新成員。曼尼克思此時定居在加州,忙於為很多報紙寫專欄,沒時間、更沒辦法應對霍敦·密夫林出版社的質疑,隻好杜撰一個“代理人”出來擋駕。
霍敦·密夫林出版社無奈,隻好把杜維德提供的質疑資料,寄給“代理人”萊昂納德,並敦促這位“代理人”及時將信件轉給曼尼克思,以便在《國家》雜誌上回應杜維德的質疑。
當然,“代理人”萊昂納德是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去驚動百忙之中的曼尼克思的。早在《李鴻章回憶錄》出版時,曼尼克思就為這本書的係列運作打下了伏筆。據他在書中說,在李鴻章調任直隸總督之前的日記中,使用了大量個性化符號,即使專門研究這些文獻的中國學者,不花一年時間也是琢磨不透的,因此,他要把大量精力花在“研究如何解讀李鴻章日記”上來。
“代理人”萊昂納德給出版社回信,解釋說自己並沒有轉告曼尼克思有關出版社期望他回信澄清的事,“曼尼克思先生太忙了,沒有必要”。信中,這位忠誠的“代理人”對杜維德進行了嘲諷,認為杜維德雖然在中國服務了20多年,但從他寫的材料來看,他顯然並不熟悉李鴻章的很多活動。這位“代理人”說他已經請曼尼克思做三件事,以便澄清謠傳:
一是從李鴻章在廣東的家族手中獲得一份相關的聲明;
二是提供中國政府批準查閱和翻譯李鴻章日記的批文;
三是從中國的“文化部長”那裏取得對全書的認可。
“代理人”萊昂納德介紹說,曼尼克思與中國的“文化部長”是相識多年的老哥們兒,《李鴻章回憶錄》的很多相關事情都是托他幫助解決的。
這封信說,因為翻譯的問題,《李鴻章回憶錄》可能會有些小問題,但這並不足以構成杜維德之類對此書進行惡毒攻擊的理由。畢竟這是一個總在旅途的政治家的日記,日理萬機之外還要堅持寫日記,其中的小差錯自然是難免的,但絕對是李鴻章的真品。信中很自豪地宣布,當《李鴻章回憶錄》被回譯為中文後,得到了中國高級官員們的一致讚賞,堂堂的中華民國總統袁世凱還準備給編者曼尼克思授以勳章。“代理人”萊昂納德譏諷道:“袁世凱總比杜維德更了解李鴻章吧!”並在這句話的後麵,刻意地用感歎號表示強調。
信中稱,正如倫敦的一些中國問題專家所說,李鴻章的存放於天津的大部分手稿,都毀於一場大火,所剩無幾,因此殘存的資料十分珍貴。有很多來自香港和上海的出版商們在爭奪,其中至少有兩家來自英國,但都沒有成功。正是這些家夥,懷著嫉妒的心理,對《李鴻章回憶錄》大肆攻擊。
最後,護主心切的“代理人”萊昂納德請出版社轉告杜維德,他願意拿出5000美元、同時希望杜維德拿出2500美元,一起存放到紐約第一國家銀行,雙方各自證實自己的觀點,勝者通吃,而且,他還願意支付杜維德前往中國的費用。“杜維德必須拿出證明本書不真實的確鑿證據,而不是他本人對李鴻章生平的無知。”
出版社對這封近乎兒戲的要求打賭的信毫無興趣,他們希望看到曼尼克思本人對書中基本事實的錯誤做出解釋。
在出版社的催促下,曼尼克思以“代理人”萊昂納德的名義,給出版社發出了第二封信,雖然承認書中有失誤,但將責任全部推給又一個臆造出來的人物——火努魯魯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威勒博士,說書中有關李鴻章訪問歐美的部分,在報刊連載時,因曼尼克思不在國內,委托這位“威勒博士”修改,不知道他卻為什麽要將溫哥華換成了舊金山。而且很遺憾的是,“威勒博士”目前正陪同曼尼克思一起訪問中國,要等他回美國後再說。
信中也說,李鴻章訪問美國的這些資料,因為是第一次從中文手稿翻譯成英文,而且李鴻章的手稿多沒有記錄日期和寫作地點,很難整理,報社催稿又很急迫,倉促之下的確難以避免錯誤。
在《李鴻章回憶錄》的真實性引起西方沸沸揚揚的時候,遙遠的中國正忙於民國初肇的混亂之中。
對於這本轟動西方世界的《李鴻章回憶錄》,李家一直保持著沉默,至少,在民國各色政治人物出於現實政治利益的考量,將李鴻章逐漸妖魔化為“賣國賊”的時候,這本有著贗品嫌疑的書,也很好地描繪出了李鴻章內心的孤獨和苦悶。
李家自始至終都沒有對該書做任何公開評論,隻有李鴻章的兒子李經邁(1876~1938)在一封用英文寫就的私人函件中提及。當時,李經邁是李鴻章唯一在世的兒子,他在寫給自己的英文教師、原美國駐中國使館的中文秘書、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總教習丁家立博士的信中透露,父親的秘書班子中,從來沒有一位“羅伯斯上尉”,而且父親從來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堅信,這整本書都是偽造的,不過是為了娛樂大眾而已。他說,坊間有關他父親的各種傳記中,沒有一位作者曾經見過李鴻章本人,采用的幾乎都是二手材料,對李鴻章的個性和理念多進行了錯誤的解讀。
從現有的史料,我們難以斷定李經邁為什麽會向丁家立提及此事,估計是丁家立向自己的學生主動查證這本轟動的《李鴻章回憶錄》。
而在晚清時出版的某本野史類《李鴻章軼事》中則有記載說,李鴻章樣樣都想學他的老師曾國藩,但就是不學他天天寫日記,因為“作日記之難,難在寒暑疾病行旅,無一朝一夕之間斷耳”。其實,李鴻章未必是對自己的恒心缺乏自信,恐怕更多的還是考慮自己的一生充滿爭議,總是行走在刀尖之上,沒有必要記錄過多的私人秘密,這和他臨終詩中“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的“孤臣”感與看破紅塵的徹悟有關。
如今,蒙在《李鴻章回憶錄》上的神秘麵紗終於褪去,這是一本堪稱偉大的曆史小說,它的整個故事,本身也如同一頁傳奇,不僅給當時的人們提供了豐富的娛樂話題,而且至今還有一些懶惰的曆史研究者將它當作史實進行引用,給曆史研究帶來黑色的玩笑。
費勁心機發掘出真相的霍敦·密夫林出版社,並沒有任何吃虧。這本書在被當做真實史料時,為他們賺進了大量的美元;待到這本書被確定為小說後,他們隻是增加了幾十頁有關該書真實性調查的文字,照樣熱賣,而且因為增加了曼尼克思偽造《李鴻章回憶錄》的傳奇過程,這本“小說”更為暢銷了。
吊詭的是,即使這是一部小說,它也比任何其他嚴肅的傳記,都更為貼切和傳神地寫出了李鴻章:一個高尚的、孤獨的、無奈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