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200:黑色凶刀疑案(上)
——又名:一把黑色匕首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4年第08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一、準新娘遇害
1953年2月上旬,上海市公安局決定組建一個內部代號為“103專班”的新偵查部門。在由局長揚帆呈遞中共上海市委分管政法工作的潘漢年副書記的報告中,匯報了組建這個專班作為偵查工作試點的思路。
解放近四年來上海市的反特鬥爭和治安工作中,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有些重要案件,具體是由政保部門還是刑偵部門來偵辦,是根據案發伊始的初步判斷決定的。但是,在偵辦過程中,隨著案情的逐漸明了,發現之前的案件性質認定有誤,有的最初被認定為政治性案件,偵查期間發現是刑事犯罪;反之,有的被認定為重大刑事案件,偵查期間卻發現是政治案件。按照現行規定,偵查員遇到這種情況時,必須中止調查,將案子移交相應的政保或刑偵部門接手。問題是經這麽一轉手,哪怕移交手續辦得再快,時間總是被耽擱了。而且,接手的偵查員很難馬上進入辦案狀態,在主觀上或許可以克服認知方麵的障礙,然而,在具體辦案實踐中,或多或少都會受到些影響。有些時候,就因為偵查員進入角色慢了半拍,導致功敗垂成。
上海市公安局領導班子認識到這個弊端,多次進行研究,最後揚帆拍板決定,從全市各警務單位選調若幹政治可靠、業務精湛、膽大心細且有獨立辦案能力的優秀偵查員組建一個專門班子。該專班共有10個小組,每組有偵查員3人,故代號為“103”。“103專班”的偵查員以探組為單元,負責承辦全市範圍內“非預估”政治、刑事大案,所謂“非預估”,指的是沒有情報預見也沒有出事先兆的突發性案件。專班一旦接手這類案件,不管在承辦過程中案件性質是否轉換,都一杆子紮到底。如若辦案力量不足,可以向案發地公安分局、派出所請求協助。
潘漢年收到這份報告,非常重視,數次召約揚帆麵談研究,還兩次組織相關專家開座談會進行討論,反複考量、評估利弊,這才簽批同意。
1953年4月30日,“103專班”成立,駐地位於黃浦區老大沽路69號。那裏原是租界警務處的一座倉庫,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上海全部淪陷,日軍占領租界,此處成為日偽上海市警察局的一處秘密機關駐地;抗戰勝利後,被國民黨憲兵團接收。1949年5月上海解放,該處由中國人民解放軍淞滬警備區接管,1952年底移交上海市公安局。
這個新部門的開張,充分體現了潘漢年的要求,即“低調,再低調”,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沒有敲鑼打鼓,沒有張燈結彩,沒有慶賀橫幅,甚至大門口連牌子都沒掛——揚帆局長認為,這個部門並不直接接受社會訴求,人家這裏是什麽級別。當然,社會上知道是什麽單位也沒啥,畢竟不是保密單位。
“103專班”的主官稱為主任,名叫盧祿定,原職務是市局政保處副處長兼任特偵二科科長。揚帆局長找他談話,說起組建“103專班”之事,揚帆宣布:局黨委研究決定,並報請市委潘漢年副書記批準,你被任命為“103專班”主任。就這樣,盧祿定走馬上任,在專班秘書小鍾的協助下,著手進行“103專班”的組建工作。
這裏重點提一下原上海市公安局北四川路分局刑隊第四組組長裴雲飛,在他自己還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被內定為即將成立的“103專班”第六組組長。裴雲飛是一天前才得知自己被組織上選拔到“103專班”的。北四川路分局鬱局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宣讀了調令,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老張去不去?”
留用警員張伯仁是裴雲飛的部下,兩人打自去年10月搭檔調查“一枝花”命案,,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都覺得相互之間配合默契性格脾氣也投緣。裴雲飛作為入警時間不長的年輕警察,從老張這個有著三十年警齡的老刑警那裏學到了不少刑偵調查方麵的道道兒,小裴自然希望張伯仁也一起調往“103專班”,兩人好繼續搭檔。
這個情況,分局鬱局長也想到了。市局通知全市各分局推薦人選時,鬱局長在局務會議上和幾個領導一通氣,認為張伯仁雖是留用警員,但市局的通知中並無排斥留用警員的說法,大夥兒都讚同把老張報上試試,如果成功,相信裴、張這對半年前偵破了“一枝花”命案的搭檔一定能在“103專班”這個更高的平台上再立新功。裴雲飛這一組還有一位叫丁金剛,也是從北四川路分局抽調的,是一位格鬥高手。
第二天上午,裴雲飛一行前往老大沽路69號報到,上午10點,前往報到的三十名偵查員全部集中在會議室,盧祿定剛說了個開場白,專班值班室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報告盧主任,市局來電,您稍等我這就轉接過來。”
專班剛開張,市局就派下來兩個任務,都是到剛發生的案子,還帶著熱乎氣兒:第一樁,半小時前,徐匯分局新樂路派出所接到報警電話,複興中路同裕坊一名女子在家中被殺害,室內遭洗劫,部分貴重物品和現金不翼而飛;第二樁,今年1月間,一名犯罪分子在兩周之內連續將七名無辜兒童拋入黃浦江、蘇州河,致五死二傷的嚴重後果,警方剛剛查清其身份,犯罪分子卻趕在警方布控前銷聲匿跡。今天市局接到報告,消失了三個月的逃犯,突然在北站區冒頭了。
盧祿定放下電話,返身回到會議桌前,向與會人員通報了上述情況。並做了以下安排:“第一組、第六組——嗯,你們兩個組,一組去北站分局了解情況,六組去同裕坊,徐匯分局和新樂路派出所已經派員封鎖現場,市局法醫、刑技人員也出發了,你們抵達後接手一應調查,趕緊行動吧!,忻寶賢和裴雲飛,帶好你們的組員,注意安全!”
第六組三名偵查員是開了一輛美製小吉普前往複興中路同裕坊的。先行趕到的法醫和刑技人員已經開始勘查現場,裴雲飛尋思此刻入內可能不妥,於是和張伯仁等人一起,分別向四鄰八舍和派出所民警了解情況。
凶案發生在這條弄堂的61號。這是一座獨門獨戶的建築,外麵看與尋常江南人家的石庫門無異,但裏麵隻有兩進六間平房。61號隻住著母女兩人,母親名叫雷理娟,四十六歲,浦東人,畢業於滬上公共租界工部局辦的護士學校,後在南市三泰碼頭多稼路公立上海醫院做了一名內科護士,工作至今。
雷氏二十一歲結婚,丈夫廉梅生係公共租界工部局衛生處職員。婚後生有子女各一,兒子七歲時隨父母去寧波老家鄉下掃墓,突患急性腦膜炎。當時寧波的醫療條件比較落後,與上海之間的交通也頗成問題,遇到惡劣氣候,海上交通受阻,陸地交通要從杭州繞道,途中還有一段路是不通汽車的。盡管廉梅生在滬上有最好的醫療資源,也是鞭長莫及,兒子最終不治身亡。
這個男孩兒是廉氏家族的獨苗,廉梅生兄弟五個,卻隻有這麽一個男丁。兒子的死對於廉梅生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沒多久,他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工部局衛生處將其送進公共租界的醫院,還延請訪問香港的英國神經內科專家愛博遜教授專程赴滬主持會診。治療了一段時間,廉梅生的病況有所好轉,出院回家休養。誰知回家不過三天,他竟然跳了黃浦江!
廉梅生死後,雷理娟與十歲的女兒廉夢妍相依為命過日子。廉夢妍考入位於鎮江的江蘇衛生學校,學的也是護理專業,1948年畢業回滬,到仁濟醫院做了外科護士。這是四年前的事。
廉夢妍長相酷似其母,也是一副美人坯子。早在上衛校期間,校內外就不乏追求者,寒暑假回滬,親朋好友登門說媒不斷,初中的男女同學也頻頻找各種借口約她出去玩,男生自是為了表達愛慕,女生則是為了自己的親友撮合說項。廉夢妍不堪其擾,寧可提前結束假期返回鎮江的學校。到滬上的仁濟醫院上班後,又多了一班同事追求者。隨著去年春上一個奶油小生的閃亮登場,由其母雷理娟拍板,在國際飯店舉行了一場豪華的訂婚儀式,這場曆時數年之久的“美女爭奪戰”才宣告結束。
奶油小生名叫雷道鈞,其父雷理元係廉夢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廉夢妍的堂舅。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已經頒布,但對於表親之間的婚姻並無禁止規定(直至1980年,才明文禁止三代以內的旁係血親結婚),美女護士選擇表兄作為配偶並無問題,亦不會有什麽坊間議論。兩個年輕人訂婚後,來往比較熱絡。雙方家長本就是親戚,經常走動,1953年春節聚餐時商定了婚期,打算在5月4日給兩個年輕人舉行婚禮。
哪知,4月20日,準新娘卻在複興中路同裕坊61號的家中遇害。
醫院護士要輪流值夜班。廉夢妍是4月18日的夜班,因為是連著白班一起上的,按照當時的規定,19日那天不算,第二天亦即20日可以在家休息一整天。其母雷理娟則是19日晚上的夜班,白天在家。19日一早,她到附近的菜場買了春筍、蹄膀、豆製品,回家割下一塊冬天醃製的豬腿,烹製了一鍋女兒最喜歡吃的江南時令菜肴“醃篤鮮”(“篤”是上海方言,意為煮、燉,但漢字裏沒有相應的字,就以“篤”的讀音來借代)。廉夢妍下班後,順便到南京路買了些用來點綴洞房氣氛的夜燈之類的小商品,於午前回家。進門聞到菜肴的香味,她誇張地做了兩下深呼吸:“姆媽,你燒'醃篤鮮’啦,太好了!一會兒我先吃一碗!”
話雖如此,稍後午餐時廉夢妍卻沒吃幾口就放下飯碗回了自己房間。雷理娟並未在意,隻道女兒夜班忙碌,累了,那就讓她好好睡一覺吧。廉夢妍這一覺睡了多久,已經沒人知道了,反正雷理娟傍晚出門上班時,女兒房間裏還沒動靜。今天上午9時許她回到家,一眼看到院門虛掩,門鎖旁邊居然被挖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顯然是遭賊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兒的安危,來不及聲張,匆匆來到女兒房間門口,握住門把手輕輕一扭,房門打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雷理娟定睛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隻見女兒仰麵朝天躺在床上,上半身蓋著的被子已被掀開,露出粉紅色的貼身棉毛衫,一把黑色尖刀端端地紮在當胸!
雷理娟有二十多年的護士工作經驗,知道這個位置挨上一刀,斷無生還之理,當下亂了方寸,轉身跌跌撞撞奔到大門外:“來人啊!我家妍妍出事啦!”
街坊鄰居聽見喊聲,紛紛從家裏跑出來有的關心雷理娟,更多的人則湧入屋內去看個究竟——此舉把現場徹底破壞了。
先行到達的法醫與刑技人員對現場進行了勘查,屍體被運往市局設在長寧區凱旋路的驗屍所剖檢。一小時後,法醫打來傳呼電話,告知初步驗屍結果:
被害人死於他殺無疑,胸部那一刀是致命傷,深及心肺。血液中未發現麻醉藥物或酒精的成分。作案時間大約在剖檢前五至六小時,也就是當天淩晨四五點鍾。死者胃內的殘留食物表明,她是在昨晚八九點鍾吃的晚飯,主食是米飯,菜就是其母午前烹飪的“醃篤鮮”。
根據現場情況推測,凶手是在廉夢妍熟睡時悄然潛入的,一把掀開被子,姑娘被驚醒,懵懂間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就被當胸捅了一刀。廉夢妍並沒有馬上死亡,下意識做出掙紮的動作。凶手應該是個老手,一刀紮入,隨即按住廉夢妍的肩膀,讓她動彈不得。廉夢妍失血過多,很快陷入昏迷,直至死亡。整個作案過程也就不過一兩分鍾的事。
凶手的腳印已經被湧入的多名鄰居破壞,以當時的技術手段,根本無法提取。凶手是戴著手套作案的,在其所有可能觸及的物件上,包括那把黑色凶刀的刀柄,都未能發現指紋。凶手進入現場的途徑顯而易見,他用作案的那把黑色匕首在大門上挖了個洞,伸手入內打開司必靈鎖。廉夢妍的臥室房門未裝鎖具,但裏麵是有金屬插銷的。不過,據雷理娟說,女兒平時沒有上插銷的習慣——家裏就母女兩個,完全沒有必要;雷理娟自己臥室的門也是一向不上插銷的。
凶手殺人後,從廉夢妍的坤包裏翻出鑰匙(坤包就掛在臥室門後),打開床頭櫃、五鬥櫥和寫字台的抽鬥翻找財物。事後清點,凶手拿走的除了一百二十餘萬元人民幣(此係舊版人民幣,與1955年發行的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還有廉家祖傳的一對南宋玉杯,那是雷理娟的亡夫留給女兒廉夢妍的嫁妝。
廉夢妍是有黃金項鏈、戒指、手表的,每天都戴,晚上睡覺前摘下塞到枕頭下麵。可能是因為慌亂,凶手沒顧得上翻檢,這些財物還在。然後,凶手又闖入雷理娟的臥室,沒找到鑰匙、遂從廚房取了菜刀,撬開上鎖的櫥櫃但並無收獲——雷理娟每月領了薪水,留一部分隨身帶著作為當月開支,其餘都存進銀行;她也有數件黃金首飾,平日倒是不常佩戴,存放在牆上掛著的那張已經有些年頭的觀音畫像的畫軸裏,畫軸是空心的,兩頭的裝飾可以旋開,藏些值錢的小物件。
二、查找未婚夫
現場勘查完畢,裴雲飛等偵查員顧不上吃午飯,又分頭走訪了街坊鄰裏,直到下午3點方才返回老大沽路69號“103專班”駐地。裴雲飛向盧祿定、水順風兩位領導匯報了一應情況,隨即和第六組另二位成員分析案情。相對於這樣一個大案,會議時間不算長,隻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但接下來的事實證明,這個短會的分析還是比較到位的——
鑒於凶手選擇的作案時間(廉夢妍當晚在家,而其母上夜班),初步可以判斷,此人對於雷理娟、廉夢妍母女的作息規律比較熟悉,可能是熟人;或者雖是陌生人,但有獲悉上述情況的渠道。凶手作案時戴了手套,表明這家夥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很有可能是犯有前科的主兒。案犯的作案動機一時尚難確定,盡管有一百二十萬元現金和兩個南宋玉杯被盜,但根據現場勘查情況,該犯並非潛入現場盜竊財物,不小心弄出動靜驚醒了廉夢妍迫不得已行凶殺人,而是直奔著受害者去的,進入現場先殺人,再動手行竊——從法律角度來說,這應該算搶劫。這種作案方式,和偵查員們平時經常遇到的入室盜竊、搶劫案件不同。偵查員懷疑,案犯的首要動機似是要結果廉夢妍的性命,然後才是盜劫財物。
“103專班”第六組的三名偵查員中,留用老刑警張伯仁的從警時間最長,已經三十年了。盡管他的舊警生涯中以刑偵情報為主,少有調查命案的實踐,但“刑偵情報”本身就代表著大量的信息積累。分析案情時裴雲飛說:“老張同誌見多識廣,這種殺人凶器挺少見,有啥說法沒有?”
張伯仁的說法是,這把凶刀之所以呈黑色,是在製造過程中使用了特殊的熱處理方式,目的是增強硬度和韌性,也是出於防鏽的考慮,而非工匠有意選擇。多年前張伯仁參加一起搶劫案的調查,曾受命去“大隆機器廠”熱處理車間向老工匠請教,老工匠介紹,經這種熱處理的刀劍,保存條件好的話,存放數百年都不會生鏽腐蝕。張伯仁也曾逮到過一個盜墓賊,從盜墓賊家裏抄出的贓物中有幾個精鋼箭頭,就是經過這種熱處理的,埋在地下多年,楠竹箭杆早已成灰,但箭頭絲毫不損,擦拭後在燈光下隱約泛著幽寒的光澤。
讓老張不解的是,上述熱處理過程相當複雜,對於材料的要求也高,不是隨隨便便什麽破銅爛鐵就能對付出一把的。也就是說,這黑色凶刀本身就是一件值錢貨色,而凶手作案也有部分圖財的目的,為何要將這把價值不菲的凶刀拋棄?再者,案犯既然戴了手套作案,就是要避免給警方留下追查的線索,可殺人後把如此特殊的一把凶刀留在現場,那不是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嗎?當然,有些仇殺案件,行凶者出於某種儀式感,會故意留下一些標誌性的物件,表明自己行凶的目的。可那姑娘今年才二十四歲,人生履曆簡單得像一張白紙,不至於和什麽人結下深仇大恨嘛。
聽老張這麽一說,裴雲飛、丁金剛都有同感,不由連連點頭。裴雲飛說:“也許凶手並不了解這把黑色匕首的價值?”
張伯仁比較謹慎:“這把凶刀是不是有價值,是不是經過我說的那種熱處理方式加工製作的,都是我的猜測,保險起見,還是請專家鑒定一下。不過,公安局技術室怕是不行,他們那裏沒有擅長金屬加工的,回頭我跟市冶金局聯係一下,請他們幫忙。”
此外,法醫的屍檢結論中提到,死者晚餐吃的是米飯和由豬肉、竹筍、豆製品烹製的“醃篤鮮”。據死者母親雷理娟說,這是她為女兒準備的午餐,女兒一直是很愛吃這道菜的。但午飯前女兒去弄堂口接聽了一個傳呼電話,回來後卻好似突然沒了胃口,沒吃幾口就回臥室了。當時雷理娟也沒太在意,以為女兒工作累了,事後想來,她的情緒似乎有點兒不對頭。而且女兒進了臥室就沒再出來,傍晚她去上班時,女兒臥室的門也沒開,不知是否還在睡覺。
屍檢結論表明,雷理娟傍晚上班後,廉夢妍起床吃了晚飯。刑技人員也檢查過客堂餐桌上的飯菜,有消耗跡象,差不多就是一頓晚飯的食量,餐桌上還有一副用過的碗筷--廉夢妍吃罷晚飯,連碗筷都沒收拾,就又回了自己的臥室。可是,據雷理娟以及鄰居反映,這姑娘平時手腳勤快,比較注重家裏的衛生,像這種吃完飯就把碗筷留在桌上不管的情況,以往不曾有過。偵查員自然而然聯想到廉夢妍中午接聽的那個傳呼電話,會不會是那個電話影響了她的情緒?如果是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說了些什麽內容?的話,關於這個傳呼電話,在現場周邊走訪期間張伯仁曾經向傳呼電話間的陳阿姨了解過。
據陳阿姨說,來電者是個男子,沒有自報姓名,隻說他不掛斷電話,麻煩去叫61號的廉夢妍。稍後廉夢妍過來接聽電話,也隻是問了一句“哪位”,往下就是聽著,嘴裏偶爾“嗯”一聲,沒說過一句完整話。當時電話亭的另兩部電話鈴聲陸續響起,陳阿姨忙著接聽,廉夢妍這邊她並沒有留意。印象裏,這個電話時間不長,還不到兩分鍾。掛斷電話後,廉夢妍付了傳呼費就匆匆回家了。
聽了張伯仁的匯報,裴雲飛不由得一個激靈,暗忖這情境怎麽那麽熟悉,別是敵特分子傳達什麽秘密指令吧。當然,這隻是腦子裏的一閃念,沒有任何依據,他不能隨口亂說,以免影響調查方向。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廉夢妍的情緒就是從接到這個電話開始一落千丈的。
舊上海的電話運營服務,分別由國有、英商、法商、美商電話公司各自維持。上海解放後,外資電話公司陸續收歸國有,統一整合。但限於技術條件,整合的隻是管理模式,沒有形成統一的網絡,也就無法查明這個蹊蹺的電話是從哪裏打來的。不過,偵查員懷疑來電男子有可能是即將與廉夢妍舉行婚禮的準新郎雷道鈞。據雷理娟說,發現女兒被害後,匆忙趕到的親友致電她這個侄子兼準女婿,請其火速過來。親友打的是傳呼電話,給雷道鈞留了言,可直到偵查員勘查完現場離開,也沒見到他的人影。
偵查員認為雷道鈞的這種表現似有問題,裴雲飛決定將調查觸角伸向此人,由他具體負責。其他兩位偵查員也各有任務,丁金剛以上海市公安局的名義向全市及周邊各縣警方發出協查通報,對贓物進行布控;張伯仁在分局與管段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對廉夢妍生前居所複興中路同裕坊的鄰居以及供職單位仁濟醫院的同事進行走訪,看能否獲得有助於破案的線索。
雷道鈞時年二十四歲,其父雷理元是廉夢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雷理元少年時曾出家少林寺,倒不是真心皈依佛祖,而是癡迷武術。那時還是清末,民間武術盛行,他拜了三個民間武師,學了些拳腳功夫,跟師兄弟切磋下來,占上風的居多,受到武術界前輩的讚賞,還曾跟社會上的地痞流氓之類進行過實戰,以一敵三把人家打了個落花流水。他尋思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跟家人商量,要去河南嵩山少林寺拜師。他老爸是開典當行的,指望這個獨苗繼承衣缽呢,兒子平時不務正業瞎胡鬧也就罷了,怎麽可能同意他出家當和尚?不但不同意,老爸還時時刻刻盯著兒子的動向,生怕他衝動之下來個不辭而別什麽的。
雷理元自有主意,也不跟老爸發生正麵衝突,待老爸的警惕性放鬆下來,他悄然逃離滬上,獨自去了河南嵩山,那年他才十三歲。
雷理元在少林寺一待五年,出師後沒回上海,而是去天津投軍。其時袁世凱正在小站訓練新軍,雷理元這等身手,軍隊當然歡迎。在北洋軍隊裏,他從班長、排長一直晉升到團長。1924年第二次直奉大戰結束,他作為敗方直係軍隊的軍官,退出行伍返回上海,接手老父的產業,做了“順風典當行”的老板,然後娶妻生子,規規矩矩過日子
兒子雷道鈞出生於1929年,自幼體質贏弱,諸般藥石調理都不見效。雷理元認為習武健身才是正道,不過,正宗少林功夫學起來太苦,他心疼兒子,就給物色了幾位內家武師,教授一些對養生有裨益的內家功夫。雷道鈞學下來,不但體質徹底改變,而且還迷上了當時被稱為“國術”的中國武術,學了些具有格鬥功能的形意、太極技擊招式,每每在人前展示,總是能博得一片叫好聲。但作為內行的老爸雷理元知道,這都是些花拳繡腿,運用到實戰裏稀鬆平常。
好在他讓兒子學內家功夫的目的就是健身,隻要身子骨結實了,實戰能力強不強倒也並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兒子的學業,雷道鈞在讀書方麵顯示出的天資明顯超過學武,他上的是教會學校,外語、數理化方麵成績出眾,考取了交通大學。1949年畢業後,進入已由中共軍管的江南造船廠從事船舶設計,去年被評定為工程師。
雷道鈞與廉夢妍是親戚,自幼就常有來往。去年經雙方家長撮合,交往升溫,確定戀愛關係,今年春節兩家經過商議,定下了結婚的日子。沒想到廉夢妍竟然突遭橫禍,一命鳴呼。
案發後,住在附近的一位廉家親戚聞訊趕來,其時雷理娟悲傷過度,已經六神無主。於是,這位親戚替雷理娟做主,給正在上班的雷道鈞打電話,這種場合,小夥子理當出麵。電話打到江南造船廠雷道鈞所在的科室,接聽的同事說雷工這兩天請了病假,沒來上班。這位親戚又打了雷道鈞家址的傳呼電話,請雷道鈞前來接聽。片刻,對方回複,家中無人。親戚尋思雷道鈞也許是去醫院看病了,無奈,隻好煩請電話亭轉達留言:請他立刻前往複興中路同裕坊。一般說來,一個病人通常是不會在外麵逗留很長時間的,即便是去看病,這時候也該回來了。電話亭人員一般是不會忘記轉達口信兒的,可至今雷道鈞也沒露麵,偵查員認為此舉反常,懷疑廉夢妍生前接到的最後一個傳呼電話可能是雷道鈞撥打的。因此,第六組組長裴雲飛對雷道鈞的調查,就是從雷家給這小兩口準備的婚房——徐匯區永嘉路136弄金仁裏的傳呼電話亭開始的。
裴雲飛趕到傳呼電話亭一打聽,人家說雷道鈞平時很少使用傳呼電話,這幾天並未來過。裴雲飛不解,難道他是在江南造船廠打的這個電話?可船廠方麵不是說他這幾天請病假嗎?轉念一想,江南造船廠這麽大,他這兩天沒在其所在部門的同事麵前出現過,並不等於他沒去過廠裏,在廠裏的其他部門,他隨便找一部外線電話就行了。當然,也可能這個電話是在其住所附近的其他傳呼電話亭或隨便哪個工廠的門房間打的,不妨先照這個思路去查摸。
小裴的運氣還不錯,跑了兩家傳呼電話亭、五個廠家的門衛室,就在“私立大中國毛紡廠”的門衛老王那裏打聽到,19日午前,雷道鈞借用過該廠門衛室的電話,老王還聽到了部分談話內容--雷道鈞告訴對方,由於發生了一些狀況,他要中斷戀愛關係。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麽狀況,雷道鈞並未在電話裏說明,而接聽者是怎麽個反應,老王就更不知道了。
裴雲飛由此產生聯想,會不會是雷道鈞出於某種不得已的緣故,不想或者不能跟廉夢妍結婚了,而廉夢妍對他卻是情有獨鍾,非卿不嫁,堅決不同意分手。廉夢妍很可能掌握著雷道鈞的什麽非同小可的把柄,對其進行威脅,膽敢分手就把這個秘密捅出去。雷道鈞權衡再三,遂對廉夢妍痛下殺手,滅口了事。
既然調查進行到這一步了,那就有必要找到雷道鈞本人,當麵向其了解他和廉夢妍分手的原因,以及廉夢妍出事之後,他為什麽人都找不到,更別說上門去慰問一下。
費了不少周折,裴雲飛終於在當天午夜找到了雷道鈞。其時,雷道鈞正在老西門一個據說擅長治療跌打損傷的老拳師郎開石的家裏,甫一照麵,裴雲飛大吃一驚——原本被人稱為奶油小生的雷道鈞臉色蠟黃,渾身無力,別說站著,連坐也坐不住,蜷縮在老拳師為其特製的吊床上,雙手捂著小腹,時不時發出微弱的呻吟。
這是怎麽個情況?雷道鈞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經過艱難地溝通加上郎拳師的解釋,終於弄明白這個船舶工程師如此狼狽的原因……
三、佼驕者易折
前麵說過,雷道鈞癡迷國術,學了些形意太極的技擊招式,最近,他又迷上了散手——如今稱為“散打”。江湖常言:初學三年,天下去得;再學三年,寸步難行。雷工程師這段時間的狀態便是上述“常言”的前半截。今年春節以來,他的業餘時間大部分都耗費在與一些武術愛好者的友好切磋上,每個星期都有幾場散打實戰。
這種民間切磋的安全防範措施聊勝於無,鼻青眼腫是家常便飯,傷筋動骨也算不上新聞,老西門郎拳師開的傷科私人診所經常要排隊就診。還別說,看似文質彬彬的白麵書生雷道鈞的戰績還不錯,這兩個多月裏,他經曆了十多場切磋一直保持不敗,當然,輕傷難免,但相比對手,他的傷勢算輕的。
不料四天前,他遇到了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無名新秀,姓名不詳,人稱“小癩痢”,可看他的頭頂,不僅不“癩痢”,而且黑發濃密。這人的特長是腿法出眾,高鞭低掃左右開弓,速度奇快,力度驚人,攻擊角度刁鑽。雷道鈞與其交手一分鍾不到,接連避開數記高鞭腿、轉身後擺腿,手忙腳亂之際露出破綻,小腹挨了一腿當場悶倒。
這個“小癩痢”管打還管治,隨即施展氣功推拿,一番活血過宮,雷道鈞總算能勉強站起來走動了。臨走,“小癩痢”留下幾顆藥丸,說傷得不算重,服藥兩天,再靜養三月即可恢複,還特別關照說不能以武林常用的氣功活血方法自我治療,否則容易出差錯,到時別說三個月,有可能一輩子也甭想徹底痊愈。
郎老拳師告訴偵查員,“小癩痢”所言不虛,去年有人切磋時被他傷過,按其所囑三個月後果然恢複正常;不過散手不敢玩了,聽說改練中國式摔跤了,已經小有所成。可雷道鈞卻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堅信自己從小習練的道家氣功對於治療這種內傷應該有幫助,原理大同小異嘛!於是,請了病假縮在家裏,又是打坐又是站樁。不知是藥丸作用還是打坐站樁的效應,頭兩天感覺還真不錯,那種“悶痛”感迅速減輕。既然如此,那就繼續吧,誰知大錯已經鑄成。
4月19日早上一覺醒來,雷道鈞覺得神清氣爽,似有技癢之感,便來了一套“十大形”(舊時滬上對形意拳的稱謂)。哪知,打完剛剛收勢便覺不妙,前些天小腹被“小癩痢”踢著的位置,就像生成了一團淤血頑塊似的,一動就劇痛,不動則悶痛。他意識到不對勁,趕緊就醫,叫了輛出租車直奔廣慈醫院。那是滬上著名的西醫院,不過那個年代,醫院的科室分得不像現在這麽細,體表沒有外傷的,一律往內科送。
廣慈醫院原是法租界當局創辦的,1953年時還有外籍醫生坐診,給雷道鈞治療的是內科外籍主任詹姆森博士。雷道鈞通曉英語,當下用英語作了一番病情陳述。洋大夫讓他去拍X光片讀片後皺眉思忖片刻,說閣下所謂的“淤血頑塊”並不存在,表皮毛細血管也未見破裂後形成的青紫斑塊,從醫學角度來說,應該是神經受損了。雷道鈞請教預後,洋大夫神情嚴肅,緩緩搖頭:“不容樂觀。”
雷道鈞追問:“是哪裏不容樂觀?”
洋大夫略一沉吟:“閣下的婚姻狀況…”
雷道鈞心裏一沉:“下月準備舉行婚禮了,難道?”
洋大夫歎了口氣:“先生,建議您把症狀和預後跟未婚妻說清楚,坦率而言,您這種情況婚後可能無法行夫妻之實啊!”
對於雷道鈞來說,這不啻是敲響了末日喪鍾!他已經記不起是怎麽離開醫院的,不過回到家裏,他的情緒稍稍平複,腦子也漸漸清醒了,既然“小癩痢”這一腳讓他憧憬的婚後美滿生活以及給家族傳宗接代的任務變成了肥皂泡,那就得接受命運的安排,生活還要繼續,他肩上依舊擔負著給父母養老送終的重任。唯一必須放下的,就是與廉夢妍的那份戀愛關係。
廣慈醫院的外籍醫生給他開了營養神經的藥物和止痛片。對於後者,洋大夫叮囑,該藥物中含有鴉片成分,不到疼得熬不住的時候不要吃以免上癮。雷道鈞於午前服藥,發現止痛效果確實不錯。這時他已打定主意要跟廉夢妍中斷戀愛關係,擔心藥效維持時間有限,就趁著這個間隙去給廉夢妍打電話。家門口的傳呼電話亭是不好去的,盡管他並不打算在電話裏說明中斷戀愛關係的原因,可中斷關係畢竟是一樁個人生活中的大事,給街坊鄰居聽見了傳播開去總歸不妥。於是,他就去了離家一裏開外的工廠,借用門房間的電話機撥打了這個電話。
打完電話,雷道鈞信步往家裏溜達,邊走邊尋思,光靠吃止痛藥不是正道,這種藥容易成癮,萬一藥物斷檔,那可就麻煩了。看來西醫不牢靠,還是問問師父吧。
他的武術師父有三位,其中一位是上海灘乃至江南地區都赫赫有名的武術大家。當年汪精衛投靠日本,成立汪偽政府,有“軍統”特工河內行刺事件為鑒,對汪精衛的警衛措施自然是嚴密至極。日本特務機關幫他物色保鏢,組成貼身警衛班子,這個班子的領班就是雷道鈞的這位師父。
此公由汪精衛的連襟、大漢奸諸民誼介紹,而褚民誼本人也是武術好手,尤其是內家功夫了得。了得到什麽程度?抗戰勝利後褚民誼被國民政府判處死刑,押赴刑場執行,行刑人員衝其背後開了一槍。褚中彈後,竟然原地躥起一人多高,在空中轉了個身,跟行刑人員打了個照麵方才落地倒斃,把行刑人員嚇得不輕,事後被送往醫院休養了一個月——用現在的說法,就是進行心理治療。試想,由褚民誼推薦給汪精衛當警衛領班的人,其功夫至少也應該跟褚民誼不相上下。
此刻,雷道鈞去拜訪的就是這個師父。此公聽了他受傷的情況,說這是內傷,要說多麽重還不至於,可如果不抓緊時間及時治療,大概率會讓你一輩子不得好過。至於能不能過夫妻生活眼下根本顧及不了。
雷道鈞請教:“我這傷勢西醫是看不好了,師父您看該怎麽辦呢?”
師父指點他:“去找老西門的郎開石試試吧,他家是祖傳傷科,各種各樣的跌打損傷都見識過,不敢說有把握給你來個徹底治愈,但治總比不治好。我跟郎先生有些交情,給你寫一紙條子,他會接待你的。”
師父果然有麵子,生性冷漠慣常寡言的郎開石熱情接待了雷道鈞,聽其如此這般一番陳述點點頭說:“這個‘小癩痢’我知道,他的師祖‘一覽眾山小’彭仙伯,是曾鬧得清廷驚慌失措的小刀會首領劉麗川的衛隊教頭,彈腿功夫登峰造極,無人能及。‘小癩痢’是彭仙伯的第五代傳人,隻學到了六成功夫。你挨的這一腳造成的梗阻並非全是內功所為,而且被踢的位置碰巧倒也不一定治不好。”
兩年前,曾有一個練西洋拳術的青年人跟“小癩痢”的師兄、“滬東第一腿”蕭小強切磋,肋間挨了一腳,也是當場悶倒。去公濟醫院檢查,肋骨、內髒均無損,當晚吐血,急送“葉家花園”(今上海肺科醫院,上世紀三十年代,醫學專家、國立上海醫學院顏福慶院長等人倡議募捐籌建結核病院,企業家葉子衡先生捐贈自家建造僅十五年的私人花園作為院址,滬上遂以“葉家花園”稱之)再次檢查,結論與公濟醫院一致。無奈之下,連夜求助郎開石,一番治療後又整整吃了百天特為配製的藥丸方才治愈。但這治愈也不算徹底,其後兩年,二十四個節氣都會發作,兩分兩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尤甚、估計還要持續多年,是否能徹底斷根也難說。
郎開石告訴雷道鈞:“你的症狀也可按上述路數對付,不過要有個思想準備,剛開始治療時定是要吃些苦頭的。”
到了這當兒,雷道鈞也隻有聽人擺布的份兒了。於是藥石、推拿齊下,一番折騰之後,郎開石讓他坐在診室裏喝茶看報,自己則把一副藤編吊床拴在房梁上。雷道鈞看著,正覺不解,倏地一陣劇烈的疼痛,像是體內有什麽東西爆炸了一般,瞬間蔓延至全身。他是習武之人,按說對疼痛的耐受力比常人強些,卻也難以忍受,不由得側倒於沙發上,盡力把自己的身軀蜷縮成一團更要命的是,這痛感不但持續不減,反而還有增強的跡象,雷道鈞在沙發上也躺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落在地,來個就地十八滾轉移疼痛了。一旁的郎老拳師早有準備,疾步上前將其托起,放上了吊床。
雷道鈞給這麽一番折騰,出了一身大汗,疼痛倒是稍有緩解,卻累得氣喘籲籲,隻覺得生不如死。然後,他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又覺痛感襲來。正在難熬之際,偵查員裴雲飛登門了。
了解上述情況後,裴雲飛問郎開石:“他的病情可以下地嗎?”
老拳師說:“沒問題,他服藥後最難熬的關頭已經過去了。”
說著,他把吊床放下,讓雷道鈞站起來,指導著做了幾個舒展身體的動作,又喝了一碗已經煎好的湯藥。雷道鈞狼狽依舊,但看樣子已經不像剛才那麽難受了。
裴雲飛出示證件:“雷道鈞,你攤上事兒了,跟我走一遭吧。”
雷道鈞一個激靈:“我……我犯了什麽事兒?”
“涉嫌廉夢妍命案!”
雷道鈞大驚失色:“什麽?夢妍她……死啦?!”
四、古玩店老板
裴雲飛雖然入警時間不長,卻有一份與生俱來的刑警直覺,往往跟犯罪嫌疑人甫一照麵,三言兩語間就可作出“是真是假”的判斷。此刻雷道鈞的反應,在裴雲飛看來不像是裝的,遂問:“你不知道廉夢妍出事了?”
“不知道啊!您說是命案,難道她被人殺了?”
“20日下午,你家弄堂口傳呼電話亭阿姨有一張傳呼單給你,是廉夢妍的母親雷理娟讓人代打的電話,請你趕緊去複興中路同裕坊,有這事嗎?”
“有啊!那紙傳呼單還在我衣袋裏放著呢。”雷道鈞從外套裏掏出單子,遞給裴雲飛。
裴雲飛接過掃了一眼,單子已經皺皺巴巴但字跡依然可以辨認。“那你為什麽沒去同裕坊?”
雷道鈞的解釋是,頭天中午他給廉夢妍打電話說了中斷關係之事,廉夢妍在電話那頭不吭聲,顯然是不同意分手。而他有難言之隱,電話裏沒法說,就是兩人見麵也不好開口說明原委。20日,他收到雷理娟的傳呼電話留言,想當然以為必是廉夢妍對其母說了此事。
雷理娟跟他並不僅僅是準嶽母和準女婿的關係,還是他的姑媽,天經地義的長輩。她來電要自己趕緊過去,顯然是打算竭力勸阻,力圖挽回。雷道鈞當然希望能與廉夢妍結為夫妻,可這樁婚姻如果有名無實的話,產生的後果遠比趁早一刀兩斷嚴重得多——對雷道鈞來說,婚後不育,一頂無形的帽子扣在頭上,坊間的議論可想而知;對廉夢妍來說更不公平,因一紙結婚證,從未婚姑娘成為已婚婦女,卻無夫妻之實,婚姻不幸是肯定的,今後若是再嫁,身價也必定大打折扣。問題是,自己的難言之隱,如何對姑媽挑明?
他一時難以決斷,隻好先拖著不回電話。萬一經過郎老拳師的調理痊愈了呢?那不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他做夢也沒想到,姑媽打來電話,竟是發生了這等變故!
裴雲飛認為這個解釋還算合理:“一應情況我們會進行詳細調查,你說的是真是假,到時自會有結論。在調查清楚之前,你要先跟我去公安局走一趟,這是例行程序,希望你配合。”繼而又對郎開石說,“請郎先生這兩天不要離開診所,我們會找您作一次正式詢問。”
六十來歲的郎開石是個老江湖,人生中不知經曆過多少次警方調查——都是有關他的病家的,民國、汪偽政府的警察機構,甚至日本憲兵隊、“七十六號”的特務他都見識過,早已見怪不怪曆懼不懼,解放後也免不了時不時配合各種外調,和公安民警打交道,他根本沒有思想負擔。閑暇時跟人聊天,他還時常說,“人民政府最講道理”,此刻自是點頭,表示願意全力配合。
當然,他也沒忘記自己作為傷科郎中的職業:“民警同誌,雷道鈞是我的患者,目前正在治療過程中,如果要關押的話最好不要中斷對他的治療,請政府聯係家屬找我來開藥,我願以身家性命擔保藥石的安全性。”
4月21日下午,張伯仁已完成對案發現場周邊街坊鄰裏的訪查,並無收獲,遂與裴雲飛合兵一路,對雷道鈞是否涉嫌“4·20”命案(即廉夢妍被害案)進行調查。由於時間緊迫、人手不足,六組根據市局授予“103專班”的工作權限,從分局、派出所臨時抽調數名民警協助。至4月22日午後,完成了對“小癩痢”吳仲錘、廣慈醫院外籍醫生詹姆森博士、雷道鈞的父母以及雷理元那家去年已由典當行改為舊貨店的店員的調查,最終排除了雷道鈞的涉案嫌疑,當天下午3時即解除了對雷道鈞的留置措施,讓他回去繼續治療。
傷愈後,雷道鈞依舊習練內家功夫,但再也不跟一班武術愛好者切磋了,從此一心一意埋頭船舶設計,因工作出色,被造船廠方麵作為技術尖子選送蘇聯進修。兩年後回國,成為軍方技術專家,為我國國防事業作出了貢獻,這是後話。
裴雲飛、張伯仁這對搭檔在忙著調查雷道鈞時,受命負責贓物布控的偵查員丁金剛也沒閑著。
新四軍偵察員出身的丁金剛接受任務後,尋思布控贓物這活兒費神費時費力,光憑自己一人效率太低,遂與案發地徐匯分局聯係,臨時借調了三個民警過來。四人湊成一個臨時小組,這個小組又分為兩對搭檔,丁金剛和中年留用警員老單一對;另一對是兩個解放後參加公安工作的年輕民警小許、小柏。丁金剛以臨時小組負責人的名義對布控工作作了分工:他與老單負責跑全市的古玩店鋪,小許、小柏則跑中央商場、舊貨店、首飾鋪等可以作為銷贓渠道的店鋪,兩對搭檔的目標一樣——那對南宋玉杯。
丁金剛認為,作為參與調查“103專班”開張第一案的偵查員,他是非常幸運的,因為他和老單兩個隻跑了七家鋪子,就獲得了那對南宋玉杯的線索。
線索來自位於黃浦區河南中路上的“天說真寶齋”。這家古玩鋪據說已經開了八十餘年了,其創始者是一個從北京過來的名叫王博順的北方人,傳到現在的老板王逸森手裏,已是第四代,“天說真寶齋”可以稱得上是老字號,生意還過得去,但如今不同了。上海解放前夕,不少有錢人都去了海外,留在滬上的那些也不敢炫富,原先穿慣了西裝革履,現在都自覺換成了中山裝,光顧古玩店的人顯著減少。4月21日上午,兩位偵查員步入店堂時,出麵接待的王老板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也就不足為怪了。
落座後,丁金剛沒有直奔主題——萬一對方收了贓(那年月古玩店鋪收贓是公開的秘密),不論是否與那對玉杯有關,心裏都會有顧慮,信口胡說一番,即便最後查清了,時間也耽誤了。於是隨便找了個話題切入:“看王先生這臉色,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們來得冒昧了。”
王逸森苦笑:“感謝公安同誌的關心,身體倒沒事,就是給愁的。”
原來,最近政府要選擇一批古玩店進行公私合營,王逸森打了份報告上去想參加合營,可昨天聽說初步研究的名單中並沒有“天說真寶齋”,不免有些焦慮。
丁金剛問:“不知參加公私合營對古玩店鋪有什麽要求,是資產規模,還是經營狀況?”
王老板連連搖頭:“這些都好說,最要緊的是政治表現。”
丁金剛不解,既然是公私合營,夠格進入名單的老板必定是資本家,還指望資本家有什麽政治表現?他們是剝削階級嘛。當然,他是這麽想的,但沒說出口。
王逸森善於察言觀色,看懂了對方的表情解釋說:“上海灘做古玩生意的老板裏,沒有一個是共產黨員,也很少有人參加民主黨派,所謂政治表現,就是看你是否幫共產黨做過事,是不是追求進步。很遺憾,解放前鄙人根本沒接觸過共產黨方麵的朋友,即使有那份心,也沒處使勁兒…”
丁金剛一聽就明白了,眼珠子一轉,心中已經有了計較:“王先生,為共產黨做事,不僅僅限於解放前,隻要遇到合適的機會,解放後照樣可以做嘛!”
生意人都有一種職業性的敏感,一點就透,王逸森猛然意識到,警方向來是無事不登門的。今天這二位態度和藹,耐心甚好,肯定不是閑得發慌找我拉家常,人家是有與案件相關之事要我幫忙呀!當下鄭重表示:“二位同誌,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敝號相助,請盡管賞示,敝號一定全力以赴,也好作為‘政治表現’,請政府考慮敝號加入公私合營的行列,讓敝號為建設社會主義出一把力。”
丁金剛遂說了說布控一對南宋玉杯的情況但沒透露原因,王逸森聽著,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二位同誌找鄙人了解這對玉杯,還真是找對人了。此處不便詳談,請二位借一步說話。”
說罷起身帶路,引領偵查員進了內堂。
舊時像“天說真寶齋”這類古玩店鋪的內堂都設有裝潢考究的接待室,專門用於跟貴客洽談生意。丁金剛、老單坐在貴賓室裏,店方照例好茶好煙款待,偵查員照例婉拒。這倒並非一心惦記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確有這方麵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建國伊始公安戰線的對敵鬥爭形勢十分複雜嚴峻,對手狡猾殘忍,得防著人家下毒什麽的,公安機關內部一方麵有紀律嚴格要求,三令五申;一方麵時時叮囑,小心警惕。
那麽,王逸森要跟偵查員談些什麽呢?隻見他來到屋子一角,打開保險櫃,拿出一個黑色牛皮講義夾,取出裏麵的信封拆開,信封裏是幾張用淡黃色綿紙包著的照片。
這是一組從不同角度拍攝的黑白照片,看得出攝影師的技術一流。照片上正是一對玉杯,放在一塊深色天鵝絨襯墊上,玉杯一側有柄,杯體上雕刻著交織纏繞的龍紋。丁金剛於古玩是外行,朝老單瞥了一眼,發現這位老刑警也是一臉懵懂。王逸森出身古玩世家,自幼耳目染,更有長期經營古玩店積累的實踐經驗,不僅善於鑒別古玩的真偽,也善於分析顧客心理。眼前這二位,他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們雖然受命查摸這對玉杯的下落,但對古玩行業基本一竅不通。不待兩人發問,他就主動介紹了照片上那對玉杯的相關情況
舊時古玩店的掌櫃,跟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來往。前來光顧意欲購買古玩的主顧,自然都屬於有錢階層、上流社會人士。而前來出賣古玩的人,成分就複雜了——不乏有錢階層,但更多的則是被排斥於上流階層之外的人。這些人中,有的原本是小康之家,遭遇諸如疾病、失業等突發變故,萬般無奈之際,方才把家裏祖傳的古玩出售救急;有的是家道敗落的公子哥,為生計把祖產拿出來變賣;有的是達官貴人們的姨太太、外室、私生子女,通過各種手段弄到些反正自己也繼承不了的古玩偷偷出手;有的就是普通勞動者,遇上千載難逢的機會,比如耕地或修整房屋時,天上掉餡餅一般挖到了寶藏(這種情況當時被稱為“掘著藏”,“藏”即“寶藏”的意思);還有一種,就是前來銷贓的“道上朋友”了,諸如盜墓賊、騙子,或登堂入室的慣偷之類(當然,他們是偽裝良民登門的)。
建國以後,古玩行業凋敝,王逸森也在自救,就想往公私合營那邊靠,可是又不符合人家的條件,隻得守著古玩店每天掏錢打發日子——生意少,入不敷出,但按規定為了社會穩定不能裁員、不得降低待遇,否則跟偷稅漏稅一樣,封字號、進局子沒商量。
大約半個月前,王逸森百無聊賴地坐在店堂裏一邊喝茶一邊翻閱《解放日報》,忽然來了一個熟人。這主兒名叫薛圖賢,是個古玩掮客,有個名號喚作“滬上第一眼”。薛圖賢是祖傳三代的風水師,專看陰宅,到他這一代,改行給盜墓賊“掌眼”,指導盜墓團夥盜掘古墓,很快闖出了名頭,“滬上第一眼”的綽號就是這麽得來的。若說從風水師轉行做“掌眼”,從技術角度來說還有些相通——都需要對墓地有研究,但從“掌眼”轉行做古玩掮客就殊為不易了。這人的確有兩下子,邊幹邊學,也就不過十來年工夫,竟然掌握了鑒定古玩的訣竅。對於這類角色,滬上八大著名古玩店肯定是不待見的,“天說真寶齋”不過是中等規模,也沒那麽多講究,隻要有利可圖,哪怕來路不正也不在乎。反正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隱秘生意,不做白不做。所以,王逸森跟這位薛先生常有生意來往。
上海解放沒幾天,薛圖賢被檢舉折進了局子,還是政保處抓的人。檢舉人揭發薛圖賢在抗戰時期充任侵華日軍密探,對我抗日武裝犯下過嚴重罪行——新四軍淞滬支隊下轄的代號“浦東虎”的特遣隊在高橋鎮遭遇埋伏,幾乎全軍覆沒,就是因為薛圖賢“跟蹤刺探,密報日寇”政保處對其進行了審查,檢舉人所稱罪行查無實據。不過,政保處沒有放人,而是把他的案子轉給了刑偵部門。畢竟他和日本人過從甚密是事實,那就接著往下查吧
審查中發現,這家夥給日本人掠奪中國文物牽線搭橋,曾將一件國寶級文物輾轉賣給北四川路日軍憲兵隊特高課少佐山本雪野,致使國寶流失海外。薛圖賢從中收取了不菲傭金,故應承擔刑事責任,最終被判了三年半的徒刑。
薛是單身,入獄後曾致函王逸森請求接濟,王逸森給他寄過三次錢,每次五十萬元,外界知曉後,都說“王老板義氣。”
出獄不久,薛圖賢往“天說直寶齋”打過電話,一是表示感謝,二是問王老板是否還對古玩感興趣,他可以介紹幾樁生意。王逸森自是求之不得。
這個電話過後大約一個半月,也就是今年清明後的一個春雨瀟瀟的下午,薛圖賢登門了,送來了這組照片。王、薛都是識貨的人,一致認為很有可能是南宋大內的禦用玉杯。據說上家急著用錢,開價較低。王逸森和薛圖賢打交道多年對老薛還是比較了解的,認為此人“技術”和“人品”都靠譜,加之老薛坐牢時他三次出手救濟,對方應該不至於坑自己。
往下,就該看貨了。薛圖賢說上家口風很嚴,讓他拿著照片找下家,確定下家願意接手,再說看貨的事。王逸森尋思,這倒也符合賣家的路數(尤其是那些來路不正的),於是對薛圖賢說:“那你把照片留下,這件貨有你老薛掌眼,我要了。”
按照舊時古玩行業的規矩,王逸森這句話就相當於訂立口頭協議了,雙方關於這樁買賣的話題也就到此為止。老薛喝了兩杯茶,告辭而去。
此後半月,王逸森心裏一直惦著這對玉杯,最近這段時間,有好幾個老客戶托他物色南宋玉杯,甚至還有北方熟人來函,來電詢問南宋皇室用器,說海外市場對此比較感興趣,價格已經開始往上拾了。南宋定都杭州,古玩掮客都把目光投向江南,杭州、上海兩地是首選。如果照片上的玉杯是真貨,一轉手的利潤就可觀了,王老板難免心癢難耐。
昨晚7點多,王老板終於等到了薛圖賢的電話,說上家已經帶著玉杯抵滬,請他轉告王老板,這幾天不要安排其他事務,等候看貨通知。丁金剛和老單聽了王逸森如此這般一番陳述,尋思這倒是一條線索。如果照片上的這對玉杯確是廉家珍藏的祖傳之寶,那可正應了江湖上的老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案犯知道廉家的那對玉杯,先找好下家(古玩店老板王逸森),然後下手。如此,這個案子往下的偵查就比較容易了,當然,關鍵是要確認照片上的這對玉杯跟“4·20”案件的涉案贓物是否同一。
於是丁、單二位離開“天說真寶齋”,趕緊前往複興中路同裕坊,向死者之母雷理娟核實情況。
五、慣偷脫逃
廉家正在辦喪事。廉夢妍的遺體已經被解剖,按照舊時江南地區的民間習俗,那就是“碎剮”了,盡管跟古代的“淩遲”是兩種性質,但也被認定是“大凶”。所以,遺體隻能停放在殯儀館裏,家裏辦喪事的現場倒是也停著一口棺材,裏麵放的是死者生前的生活用品和她喜歡的小擺設之類。
丁金剛、老單都是人情練達通曉世故之輩,當下便按照習俗上香,然後道明來意。雷理娟一看照片,馬上點頭,說這對玉杯百分之百是夫家的祖傳之寶。偵查員對她確定得那麽快有些意外,遂謹慎措辭,希望她能夠提供確認的細節。雷理娟這個年齡已經步入老花眼的行列,當下便讓人去她臥室取來一副老花鏡,偵查員也遞過刑事勘查使用的高倍放大鏡。雷理娟再次審視一番:“的確是我家的那對南宋玉杯,隻是……嗯,襯墊顏色不太一樣,照片上的像是淺了些。偵查員暗忖這也正常,黑白照片嘛,本就不好分辨實際是什麽顏色,而且還是在燈光下拍攝的,顏色看上去淺些也不足為怪。
丁金剛向組長裴雲飛匯報了上述情況。裴雲飛電話聯係市局政保處下轄的便衣隊,要求調派三名便衣過來報到。掛斷電話,他對丁金剛說:“三名便衣連同老單都歸你指揮,從現在起,對‘天說真寶齋’進行24小時不間斷內外監視,隻要那個姓薛的或者與這樁買賣有關的任何人前往聯絡,立即控製!”
丁金剛帶隊再赴“天說真寶齋”,對人員作了安排:老單與三名便衣輪流在古玩店外圍秘密監視——這是裴雲飛“內外監視”命令中的“外”;還有“內”,那就是丁金剛自己,待在店裏守著王老板和電話機。
一夜無話。次日,4月22日,與老板王逸森一起在店堂打地鋪將就了一宿的丁金剛早早醒來,兩人一起把店堂拾掇了一下,睡在後麵店員宿舍的夥計小黃也起來了。
小黃是古玩店的雜務工,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樁活兒,就是卸下店堂玻璃正門外麵的排門板(舊時江南地區商店臨街屋簷下方都安裝了上下左右四麵貼緊邊沿的木頭門槽,傍晚打烊時嵌入一塊塊長條木板即排門板,把門麵蒙得嚴嚴實實,早上開門時再把排門板卸下)。剛把玻璃正門打開,小黃“咦”了一聲——地上有一張折成四方形的便條,想必是夾在兩塊排門板之間縫隙裏的。
小黃把便條交給王逸森,王老板料想必是老薛或那個神秘的上家送來的,不敢怠慢,更不敢先行拆開,趕緊招呼丁金剛。丁金剛打開便條一看,上麵寫著:九點半,跑馬廳太湖石。
丁金剛向王逸森展示便條:“是老薛的筆跡?”
王逸森眼光一掃:“沒錯!”
丁金剛隨即打電話向裴雲飛匯報,裴雲飛下令全體出動,前往跑馬廳設伏逮人。剛要掛斷電話,裴雲飛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古玩店外麵不是整夜都有暗樁嘛,那紙條是什麽人、何時塞進店堂的?怎麽沒注意到?”
丁金剛聽著一愣,對啊,剛才光顧著激動了,怎麽沒想到這一點!於是趕緊讓小黃在玻璃正門的門把手上掛一把雞毛撣子。這是暗號,在對麵布店樓上負責監視的老單馬上過來了。一問,方知情由——
這紙便條是昨天午夜時分由一個衣著襤褸的七八歲小乞丐塞進門縫裏的,便衣小陳當即跟蹤,跟了兩條橫馬路,看著那小乞丐進了一座破敗不堪形同廢墟的關帝廟。那個年月的便衣警察對全市的乞丐、遊民、流浪者的情況都比較熟悉,包括他們的活動範圍、所屬幫夥和過夜的地方。小陳知道,這座破廟裏聚集了二十名左右的乞丐,是一個以蘇北人為主的青少年幫夥。
返回布店樓上的臨時監視點跟老單一說,兩人均認為小乞丐此舉必定跟他們正在蹲守的玉杯買賣上家有關,但此刻不宜敲開古玩店門通知丁金剛——萬一那個上家或者其同夥也在附近觀察動靜,豈不是露餡了?打電話也不妥,布店裏沒有電話,要去附近商家借用,半夜敲開人家的門,同樣引人注目。
那該怎麽辦呢?兩人商量下來,幹脆什麽都不做——不管紙條上寫著什麽內容,指使小乞丐塞紙條的人,其用意並非讓古玩店王老板馬上發現紙條,否則不會悄悄塞進排門板的縫隙裏,而是要弄出點兒動靜來。如此,那就等到天亮古玩店開門後再說吧。反正隻要一開門,夥計肯定能發現紙條的。
至於那個小乞丐,小陳、老單估計,多半是深更半夜還在外麵溜達,尋找機會偷雞摸狗,抑或順走哪家晾在外麵的衣服之類的主兒,被玉杯上家撞見,花點兒小錢,給兩個饅頭,臨時雇傭過來幹這樁活兒。按照以往的經驗,隻要知道小乞丐屬於哪個幫夥就可以了,不必去查問。問了也是白問,他根本不知道差他的是何許人,更不清楚人家的住址什麽的。況且,萬一這是對方試探虛實的手段,其實那張紙條上的內容毫無意義或者幹脆就是白紙一張,那反倒給了對方警示豈不是弄巧成拙?
聽了丁金剛的匯報,裴雲飛稍一沉吟:“我和老張馬上過來,咱們一起行動,到跑馬廳設伏抓人!”
那張紙條上所說的跑馬廳,其時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該址位於上海市中心最繁華的南京路,北鄰南京西路,南鄰人民廣場,西鄰黃陂北路,東鄰西藏中路,建造於清同治元年(1862年)。上海解放後,嚴禁賽馬等賭博行為,人民政府在原跑馬廳的位置辟建了一座公園,即人民公園,於1952年10月1日正式開園。本案發生時,人民公園還是一座開園僅半年的新公園。
“103專班”第六組組長裴雲飛率一幹偵查員於上午9點前趕到人民公園,查看地形環境對人員分工做了布置。公園裏有黃埔分局的執勤民警,裴雲飛請民警跟那個在太湖石前設攤為遊客照相留影的照相師打了個招呼,把人家請到公園治安值班室去喝茶抽煙看報紙,騰出照相師位置,由裴雲飛頂替。
這當兒公園剛開門,遊客還少,加之天色陰沉,像是要下雨的樣子,並無遊客過來拍照。他坐在攤頭上,翻閱照相師從家裏帶來的頭天的報紙,眼角餘光看著大門的方向。片刻,身著米色獵裝深色褲子的王逸森溜達進公園,在他身後數米,是一個五十來歲工人模樣的男子,那是化裝後的偵查員張伯仁。裴雲飛不由暗自讚歎:畢竟是三十年警齡的老刑警,扮什麽像什麽,那神情舉止,活脫一個來公園散心的普通市民形象
王逸森在太湖石前駐步,目光在太湖石上掃視,神情投入,仿佛正在欣賞的樣子。事先丁金剛和老張都關照過他,不必東張西望,你是老板,要沉得住氣,就像平時談生意那樣放鬆就行了。此刻,他盡量克服緊張的情緒,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太湖石上。原打算圍著太湖石看一圈,如果老薛或者上家還不出現,就在一旁的長椅上落座,點一支香煙,邊抽邊等。結果半圈還沒轉完,薛圖賢不知從哪個旮旯突然冒了出來——後來知道,這老兄有個親戚是公園員工夥房的廚師,夥房位於公園南側圍牆一角,在圍牆上開了一扇小門供夥房人員進出,他就是從這道小門裏進來的。
薛圖賢甫一出現,化裝成各色人等的幾個偵查員的目光就集中在裴雲飛身上,等候他下達指令。裴雲飛卻按兵不動。他是現場指揮,他不發出暗號,一幹偵查員就不能動手。那裴雲飛為何不發暗號呢?因為他見薛圖賢兩手空空,也沒有背挎包什麽的,料想隻是來捎個口信,那就隻有靜觀其變了。
果然,薛圖賢是來通知更換見麵地點的。他的借口是,昨晚上家的腳脖子崴了,不便出門,請王老板移步過去登門看貨。王逸森以前雖然收過賊贓,但都是穩坐釣魚台待在店堂裏等著人家上門,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思想準備,差點兒犯愣。幸虧化裝工人的張伯仁貌似閑逛樣經過他倆身邊,聞言迅速朝他遞了個眼色,王逸森這才反應過來,忙問“去哪裏?”薛圖賢說:“不遠,就在普安路,步行最多十分鍾就到。”
對於這種情況,偵查員早有預案。“照相師”裴雲飛、“老工人”張伯仁已經在薛圖賢跟前露過麵,不便立刻跟進。眼見著王逸森隨老薛離開公園往南邊走去,丁金剛、老單、小陳等人隨即分散尾隨。
薛圖賢把王逸森領至普安路上一家名喚“祥瑞驛館”的旅社。這家旅社在滬上小有名氣,主要原因在於其客房設置——一幢三層樓的建築物,每層有二十間客房,全店六十間客房竟然清一色全是套房。以當時的消費水準,這種設置導致這家旅社開了二十年,從未有過客滿的時候。解放前除了抗戰勝利後大約半年多入住率超過一半,其餘時間都在三四成之間徘徊。奇怪的是,在旅館業的淡季,其入住率竟也不低於兩成,不像有的旅館,生意清淡時一連數日都是白板,老板心情沮喪得恨不得跳黃浦江。
初解放時,整個上海的旅館業都蕭條了一陣,稍後隨著經濟狀況好轉、政治運動頻繁,外埠來滬上旅遊、采購及外調人員逐漸增多,盡管“祥瑞驛館”套間的住宿費用相對較高,但其地理位置優越,服務水準、衛生環境、夥食供應也不錯,入住旅客認為錢鈔花得值得,旅社的生意反倒比解放前還稍強。玉杯上家選擇這家旅社,估計也是因為這裏的環境私密性較強,交易時可以免受打擾。
稍後調查得知,這個名叫丁柏青的玉杯上家是頭天中午入住的,登記時出示的是南京市鼓樓區“國營揚子江南北土特產批發行”的介紹信,入住後,他用櫃上的電話約來薛圖賢,再通過薛把王老板請過來看貨。
王逸森隨薛圖賢來到旅社三樓東側盡頭朝北的那間客房,丁柏青熱情接待,沏茶奉煙;薛圖賢則在一旁削水果。外麵,一幹偵查員也陸續進了旅社。裴雲飛和張伯仁因之前跟薛圖賢照過麵,隻能一路遠遠尾隨。先到的那幾位悄無聲息地聚集在房門口,等待組長抵達後下達指令。
片刻,裴雲飛和張伯仁上樓了,背後跟著大腹便便的旅社老板。先前偵查員進門時已向老板出示證件亮明身份,待裴雲飛抵達,老板取出三樓客房的鑰匙板,也沒問是否需要配合開門,二話不說就跟著上樓來了。裴雲飛事後檢討,以其“上海灘鎖王”的水平,其實根本不必勞駕胖子老板助力,但那時他腦子裏想的隻有“行動”根本沒將胖子老板的舉動在腦子裏過一下,結果,就發生了意外。
鑰匙板上拴著三樓二十間客房的鑰匙,稍一晃動就嘩嘩作響。客房裏,丁柏青剛接過王逸森遞去的名片,盡管已經通過薛圖賢了解過王老板的情況,但按照舊時禮儀,還是要裝模作樣認真看一下的。正看著,他忽然聽見外麵鑰匙板的聲響,臉上的肌肉瞬間拉緊,繼而把名片放在茶幾上,說了聲“我把貨拿出來請您二位過目”,話音未落,人已閃進臥室,反手把房門鎖上。
王逸森意識到不對頭,追到門前大叫“丁先生”。外麵走廊裏,裴雲飛剛剛接過老板遞過來的鑰匙板,聽見屋裏的王逸森聲音有異,頓時一個激靈,迅速用鑰匙打開房門。說時遲那時快:房門開處,裴雲飛、丁金剛雙雙衝進客房。
臥室房門緊閉,裴雲飛上前大喊“開門”裏麵並無反應。情急之下以肩撞擊,但他缺乏那份膂力,一下未能撞開。正待撞第二下,丁金剛二話不說,飛起一腳就把房門踹開了。可是,室裏已經不見丁柏青的蹤影了!
原來,這廝是個職業盜賊,不但作案手段了得,江湖經驗也老到,估計以前進出警局次數不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空閑時沒少做過“舉一反三”類的思考。此次跟王老板見麵,他的防範措施就非常到位。
入住“祥瑞驛館”辦理登記手續時,店方推薦的是朝南臨馬路的房間,光線、通風都好但他卻說自己喜歡朝北的房間,店方自是依他,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便於在遇到危險時脫逃——朝北房間的窗下是個小院,平時堆放些雜物,少有人至。丁柏青看中的就是這一點,萬一遇到緊急情況,他可以從窗戶逃離。小院後門外是一家糟坊堆放空缸空甏的場地,便於隱蔽,即便後麵追趕的警察開槍射擊,大概率也是打不著他的。為了避免被打擾,他選的房間在三樓一側走廊的盡頭。安靜是安靜了,可他並不會傳說中飛簷走壁的功夫,一旦有事,從三樓往下跳,如何做到落地後毫發無傷呢?他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也簡單——在三樓入住後,他先到樓下的小院裏裏外外轉了一圈,摸清地形,又去外灘溜達,在黃浦江邊一家專門出售漁具的商店買了卡鉤和卷手指粗細的麻繩。回到旅社,他用這兩樣東西製作了簡易的“安全繩”,必要時,隻需把窗戶推開,把卡鉤掛在屋子裏麵的窗台邊緣,人就可以順著繩子墜到樓下。
剛剛他聽見樓道裏響起鑰匙板的嘩啦聲,立馬警覺起來。旅館的茶房先前已經打掃過客房了,這個時間段,店方不可能再過來收拾房間。那來者是誰?不用猜,肯定是警察。多年的江湖經驗使他下意識做出反應——竄入臥室反鎖房門,將事先準備好的安全繩從床頭櫃抽屜裏取出,把卡鉤掛在窗台上,趁著裴雲飛、丁金剛連破兩道門的空當,順著繩索安然下到地麵。待偵查員撲到窗口,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一座座小山似的缸甏堆後麵了。
裴雲飛、丁金剛惱恨得連連跺腳,卻無可奈何。安全繩是靠卡鉤掛在窗台上的,丁柏青下到樓底,手中的繩子一抖,卡鉤脫離窗台,連同繩子一起落到地麵——這套動作,丁柏青不知練過多少遍了。如此一來,偵查員就無法順著繩子下樓去追了。
年輕的裴雲飛血氣方剛,一看這個情形,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被張伯仁、丁金剛死死扯住,“103專班”偵查員縱然了得,畢竟不像“華東特案組”、“華東八室”那班警界超級精英,個個都是全能型選手,若是腦袋一熱跟著跳下去,別說人逮不到,自己也得來個傷筋動骨。一幹偵查員隻得從樓梯下去,等他們繞到後院,丁柏青早已不見蹤影了。
裴雲飛命令丁金剛馬上往“103專班”駐地打電話,向領導報告情況,請求協調全市各分局布控抓捕逃犯,自己則帶著其餘偵查員返回三樓,對客房進行搜查。使裴雲飛稍稍感到安慰的是,由於逃跑倉促,丁柏青沒來得及帶走他放在壁櫥裏的褐色小皮箱。皮箱上有兩道鎖,一明一暗,結構複雜,但對於“鎖王”裴雲飛來說,再多幾道鎖也跟沒上鎖差不多。皮箱裏有幾件替換衣服,中間放著一個上等福建漆匣。打開漆匣,嵌於天鵝絨襯墊上的一對玉杯赫然入目。
返回老大沽路69號“103專班”駐地,裴雲飛派車前往複興中路同裕坊,把雷理娟接來辨認。這是“103專班”成立後偵辦的首起案件,還是命案,專班正副領導盧祿定、水順風非常重視,一起出麵接待雷理娟。
盡管丁柏青逃脫,但如果能認定從其下榻的客房裏起獲的這對玉杯確係廉夢妍遇害現場被劫走的那一對,丁犯與“4·20”案的關聯就坐實了,即便廉夢妍不是他殺的,他與凶手之間也必定有密切關係。換句話說,距離破案也就不遠了。一旦該案破獲,第六組將成為“103專班”各組中偵破開張第一案的集體,這份榮譽,可以說是千載難逢!
遺憾的是,雷理娟的辨認結果卻是否定的!
六、“南宋玉杯”的來路
當晚,“103專班”第六組舉行案情分析會專班副主任水順風也到場了。眾偵查員把目前收集到的所有線索梳理了一番——
對案發現場周邊居民以及死者廉夢妍生前供職的仁濟醫院同事的走訪,未能獲取有價值的線索。廉夢妍屬於內向型性格,不善與人交流,為人處世比較低調,生活中幾無她那個年齡段的姑娘都有的閨蜜之類,跟鄰裏、同事的關係平淡如水,但也並非冷漠,鄰裏、同事遇到困難,諸如突患疾病或遭遇事故受傷,她總是在第一時間上門探望,捐錢贈物也很積極,雖然價值有限,但那份心意,人家都是能夠感受到的。故而她在鄰裏、同事中的口碑還不錯。這樣一個年輕姑娘當然不可能得罪別人,更別說跟人結下梁子,甚至對其萌生殺機了。而其未婚夫雷道鈞的嫌疑之前已被排除。
對於涉案贓物的布控,眾偵查員也是白歡喜了一場。丁柏青來不及帶走的那對玉杯,經其時開館才四個月、隸屬於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的上海博物館文物專家鑒定,係清代乾隆年間的禦製器具,部分流入民間,在解放後的上海古玩市場上的估價大約在一千萬元。專家的這個鑒定結論與死者之母雷理娟否認該玉杯係其女兒生前所藏的說法一致,第六組偵查員認為可以排除丁柏青與本案有涉的可能。
“4·20”案破獲後大約一周,被列入追逃名單的丁犯在浙江桐鄉落網,經查,這對乾隆年間的禦製玉杯係其從南京一戶唐姓居民家中所竊。早年間唐家祖上有人在清廷宗人府當差,侍候皇親國戚、貴胄子弟,連賞帶偷的,所獲大內小物件比較多,傳到這一代手裏,就剩一對玉杯了。唐家此時已經沒落,被稱為六少爺的小兒子係照相館攝影師,想將父母手裏的玉杯變現,遂拍攝了照片,向外界探問行情。
六少爺不懂古玩,父母也不熟悉古玩行當,說不出這對玉杯的年代,隻知道是清廷大內之物。為了提高身價,他就憑空杜撰了所謂的“南宋玉杯”——除非遇到專家,誰也不好否定他的說法。大內用品不比民間,宗室子弟之間經常有博戲(賭博)、互贈之類的行為,有人從自己府上拿一對南宋玉杯出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別說南宋的古董,再往前追溯,拿幾塊秦磚漢瓦出來也不稀奇,誰讓人家是宗室呢?
六少爺關於“南宋玉杯”的說法就這樣傳播開去,被丁柏青聽見了,這個在南京地麵上小有名氣的盜賊就起了賊心,夜訪唐宅,把玉杯弄到手。竊得的玉杯自然不能在南京當地銷贓,那就來上海吧,這裏的有錢人比南京還多。至於照片,那是六少爺放在照相館店堂櫃台上當廣告的,衝印了上百張,任誰都可以拿一張。丁犯就是下手前從櫃台上拿的,托老交情薛圖賢幫忙預先物色下家。
眼下,專案組麵臨著玉杯被雷理娟否定的窘境,前麵獲得的線索都被清零了,往下該如何進行調查呢?
偵查員丁金剛提出了一個疑問:“廉家那對被劫的玉杯,既然是廉夢妍的亡父留給女兒的陪嫁,按照咱們江南地區的規矩,不是應該先由其母雷理娟保管嗎?待到廉夢妍出嫁再交給女兒,規矩大的人家,還會舉行一個儀式。她家怎麽是由女兒自己保管呢?難道說……廉夢妍不是雷理娟親生的?”
張伯仁搖頭:“據我了解,她們應該是如假包換的親母女。頭天出現場時,出於職業習慣我曾跟派出所戶籍警老鄭隨口聊了聊。老鄭是留用人員,對老街坊的情況都相當了解,他說雷理娟與廉夢妍的亡父是結發夫妻,廉夢妍確實是雷理娟生的。不但老鄭,街坊鄰居也是這麽說的,有些老住戶當年是看著雷理娟嫁過來的,後來懷孕生產,臨盆那天還是他們幫忙把產婦送到醫院去的。”
裴雲飛想了想:“我聽著怎麽覺得這裏有什麽梗啊?這樣吧,咱們幹脆去找雷理娟詳細了解一下。”
偵查員駕著一輛三輪摩托車前往複興中路同裕坊雷理娟家中,雷理娟正在女兒靈前燒紙元寶,嘴裏還念念有詞。偵查員不便打擾,就站在客堂門口等著。可能是察覺到配合燒紙的小輩神情有異,雷理娟順著小輩的目光看到了偵查員,便把剩下的紙元寶交給小輩,在親友的攙扶下眼淚滂沱地朝門口走來。她的腦子倒還清醒,估計偵查員再次登門應該與女兒被害有關,那就不方便在客堂裏談話了,便把偵查員請進了內堂。
問及那對“南宋玉杯”與陪嫁的關係,雷理娟歎了口氣:“實不相瞞,所謂陪嫁,就是個對外的說辭而已………”
廉夢妍於1946年參加中考,當時上海市的中考是可以報考外省指定中專類學校的,廉夢妍受護士出身的老媽雷理娟的影響,對護理專業情有獨鍾。於是,她的誌願就全部填報了滬上以及蘇浙兩省在長三角區域內的衛生學校。那個年月,能夠考上中專乃是學生個人的一樁大事兒,中考錄取名單是在全國發行的報紙上公布的。這年8月中旬,廉夢妍從報紙上看到自己被江蘇省衛生學校錄取,自是大喜過望,當即拿著報紙跑到公立上海醫院,向正在上班的媽媽報喜。
廉夢妍在鎮江讀書期間,隻有寒暑假才回上海與母親相聚。廉家的經濟條件屬於中等水平,雷理娟每月給女兒寄零花錢,廉夢妍很節儉,每次放假回滬總要給母親和親戚、鄰裏們帶一些鎮江土特產作為禮品。這些禮品包裝漂亮,但都不值什麽錢,雷理娟盡管覺得有些浪費,畢竟是女兒的一片心意,她也未加阻止。誰知1947年7月中旬廉夢妍放暑假回家時竟然帶回一對玉杯,讓雷理娟大吃一驚。
那對玉杯一看就不同凡響。雷理娟的娘家是開典當行的,雖然女性沒有資格成為朝奉,她那位經營典當行的老爸也不會有意識地向女兒灌輸這方麵的知識,但她自幼耳濡目染,在飯桌上聽祖父、父親以及同桌用餐的典當行朝奉、店員談論每天經手的生意,其中不乏顧客典當的古玩玉器,對於如何鑒別,也略知些許皮毛。這點兒皮毛不足以讓她成為一個古玩玉器鑒識專家,但此刻用來識別女兒帶回來的這對玉杯的品質已經足夠。當下她就問女兒,這對杯子是從哪裏來的?廉夢妍不慌不忙說出了這對玉杯的來曆——江蘇衛校旁邊就是鎮江市最大的舊貨市場,因其地處四牌樓,當地人稱之為“四牌樓舊貨市場”。這家舊貨市場出售的商品大大小小包羅萬象,從整台舊機床、舊汽車到兒童玩具、針頭線腦無所不包,品種之多隻怕連工商局也說不清。每逢星期天,衛校學生們都喜歡去市場裏逛圈,花點兒小錢買些小商品之類,廉夢妍也是如此。
這次放假前三周的星期日,衛校學生們都忙著複習功課準備迎接期末大考,又正逢梅雨時節,整天浙淅瀝瀝地飄著牛毛細雨,舊貨市場的光顧者大為減少。廉夢妍為了買考試時使用的文具,同時也是借機散散步,讓緊張的大腦稍稍放鬆一下,遂去市場轉悠了一圈。其實她也沒轉多久,買了兩件文具用品,剛要從後門出去,順便在那家名氣傳遍衛校、老師學生人人點讚的餛飩店吃一碗堿水餛飩,目光忽然被一個正在設攤的小老頭兒吸引。
小老頭兒推著一輛載重量超群的自行車——顯然是自己組裝的,車後架上馱著三口碩大的藤條箱。隻見他把一塊約兩平方米大小的草綠色軍用油布(一看便知是抗戰勝利後美軍處理的剩餘軍用物資)攤在地上,再從藤條箱裏取出一件件商品胡亂擺上。這些商品是清一色的中小型瓷器,大抵可以歸納為文具、擺設、玩具、日用品等幾大類,至於大類下麵的品種,那就舉不勝舉了,堪稱一個小型的瓷器百貨展銷會。當然了,舊貨市場賣的自然都是舊貨,這些瓷器也不例外,而且根本就沒打理過,每件都覆滿了灰塵油汙。
就是這麽一攤子看上去髒兮兮的舊貨,廉夢妍卻如獲至寶。她自小就喜歡搜羅各種各樣的小物件,這個習慣直到上衛校也依舊保持著,在她衛校宿舍的床頭和書桌上,以擺放、懸掛、粘貼等方式陳設了諸多小物件,自我欣賞,樂此不疲。不難想象,此刻她見到小老頭兒擺出的這些大大小小的瓷器,肯定立馬就走不動道兒了。
廉夢妍告訴母親,她當時就被這些貨品吸引住了,如果她有購買能力,而且有辦法把這些東西運回老家,她恨不得將小老頭兒整個地攤上的貨品都買下來,回去慢慢分類、擦拭,在家中的客堂、臥室、廚房等處擺上幾件與環境相宜的小物件,其餘的則騰出箱子、櫃櫥專門存放,定期輪換陳列,那絕對是一樁有趣的事!
可惜,這隻是她的幻想,廉夢妍囊中羞澀知道以自己手頭這點兒零花錢,隻能選擇眾多貨品中的一件。她反反複複挑選,甚至蹲得雙腿都麻了,最後決定買這對杯子。小老頭兒開價三塊銀洋,廉夢妍還價到兩塊,成交。她也曾問過小老頭兒這對杯子是哪個年代的,小老頭兒說,他就是一個買賣舊瓷器的販子,平日走街串巷挨家挨戶打聽是否有舊瓷器要出手,今天這些瓷器是從一個家門口掛著黑色門牌的老太婆那裏收購的,至於啥年代不年代的,他完全不懂。
廉夢妍雖然有一個經營典當行的外祖父,母親也略諳古玩,她自己卻是一個十足的外行。之所以買下這對杯子,是因為她用小老頭兒藤條箱裏用來防震的破報紙擦拭時,注意到杯子表麵的油汙之下露出的一角潔白溫潤,這哪裏是瓷器即便外行也看得出來,這分明是美玉啊!不過,作為一個經常光顧舊貨攤的砍價小行家,她沒有把這個想法透露出來。萬一小老頭兒坐地起價,是弄巧成拙?不僅如此,她還裝模作樣跟小老頭兒還價,竟然成功省下了一塊銀洋。其實就算小老頭兒不肯降價,甚至再漲上一兩塊銀洋她也是要買下來的。
回宿舍的路上,廉夢妍想起衛校裏的一個傳聞:一位人稱“老夫子”的葉先生,抗戰前夕在這家舊貨市場隻花了兩塊大洋就淘得了一串陰沉木佛珠,拿到南京請古玩店估價,說是唐代武則天使用過的寶物,價值連城——莫非我今天也撞到好運了?
廉夢妍是個心裏藏得住秘密的姑娘,她把這對杯子拿回宿舍,直接就放進了上鎖的藤條箱,隻當沒有這番遭遇,照常複習迎考。大考成績公布,她考得還不錯,總分名列班級第二、年級第九。上午拿到成績報告單,吃過衛校照例舉辦的全校大聚餐,她立刻奔火車站,買票返滬。
廉夢妍回家那天,母親雷理娟在醫院上日班,一直等到母親下班,母女倆吃了晚飯,她方才從箱子裏取出那對杯子給母親看。見母親一臉震驚的神情,她不禁有些得意:“媽,您看這兩個杯子漂亮嗎?說是瓷杯,這質地簡直就像是玉石雕出來的啊!”
雷理娟小心翼翼地把兩個杯子輪番拿起來湊到電燈下仔細查看,越發確認自己的判斷沒錯,“什麽‘像是’,這就是一對玉杯!看樣子還有些來曆,應該是哪個大官家裏流落到民間的珍品!”
次日,雷理娟特地向醫院請了假,陪同女兒去了老城隍廟的“涵淵齋”,請店家對玉杯進行鑒定。幾個店員輪番看下來,竟下不了結論,就把老板董先生從內堂請了出來。董先生是名聞江南的鑒古專家,他戴著老花鏡把杯子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又讓人去裏麵取來兩本線裝古典,一邊翻閱一邊和兩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年老店員低聲討論,最後作出鑒定結論:這對玉杯應為同一塊玉石雕刻而成,乃是南宋時期皇宮裏的禦用器具。至於目前的市價,那就不好說了……
廉夢妍已經聽愣了,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用兩塊銀元淘來的杯子竟然有這等來曆。雷理娟的反應比女兒快,當下取回玉杯,說我們隻是來請貴號掌個眼,並無出讓的打算。反複道謝後,帶著女兒匆匆離開。
回到複興中路同裕坊的家中,雷理娟對女兒說:“夢妍,你這回是掘著了寶藏啊!這是菩薩保佑我們家呀!這對玉杯你自己好好珍藏著,以後出嫁時作為陪嫁帶到夫家去,一代代傳給子孫!”了解到上述情況,偵查員返回老大沽路69號“103專班”駐地,向專班兩位領導盧祿定水順風匯報。盧祿定問裴雲飛:“你們接下來準備怎麽做?”
小裴說:“這對被劫的玉杯既然這麽珍貴,那看來案犯多半是衝著它們來的,至於為什麽要殺人,自然是有原因的,但眼下還不好判斷。我認為應該繼續盯著玉杯調查,明天我們就去鎮江出一趟差,爭取先把玉杯的情況了解清楚,倒查衛校那邊是否有人知曉此事。不知二位領導覺得這個工作思路是否正確?”
盧祿定與水順風交換了意見,認為第六組的思路可行,當場讓裴雲飛寫了出差報告,簽批後連夜去市局向值班財務領取差旅費,趕緊出發,越快越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