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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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91:華東八室之07號密庫(下)

(2024-01-05 12:41:06)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91:華東八室之07號密庫(下)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11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十七、舞女猝死之謎

趙慕超、裘勝傑兩人前腳剛離開“信康公寓",“沙獾”設在公寓內部、以雜役身份為掩護的特務嚴守鑫後腳就去了馬路對麵的煙紙店,跟店主、特務同夥白世隆打了個招呼。白世隆隨即出門,和在馬路拐角推著自行車“收舊貨”的張鬆白一起跟蹤趙、裘二人。與此同時,嚴守鑫跑到附近一家工廠的門衛室,借用電話機給“雷卡登舞宮”打了一個簡短的暗語電話,報告了公安人員再次前往512之事。稍後,舞宮賬房先生賈宣誠放飛了一羽信鴿。

“沙獾”頭目淩霄道長收到飛鴿傳書,大吃一驚,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共產黨的反特人員竟然再次來到512室,難道是什麽地方露馬腳了?他在腦海裏又把半個多月前發生的事放電影一般過了一遍——

4月10日那天,淩霄也像剛才那樣,收到了“雷卡登舞宮”賬房先生的飛鴿傳書,得知“信康公寓”512室屋頂漏水,柳妮雅正準備向公寓老板報修。當時他也是一個激靈,尋思這真是一樁倒黴事兒,共軍還沒打過長江,密庫就麵臨著被發現的可能,這可怎麽辦?

“保密局”密謀籌建“07號密庫”這樣一個重要項目時,特工專家自然對於“密庫一旦麵臨被人發現的可能”時的應急措施作過研究,在向淩霄下達任務時,當麵將應急方案作了交代。由於當時南京尚未解放,特工專家給出的應對措施是:如果密庫尚未暴露,僅是有暴露的可能,在南京“失陷”前應該采取相關措施將涉事者即予密裁,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引起外界的懷疑。

從這一刻起,柳妮雅就被“保密局”列入暗殺名單了。雖然她告訴賈宣誠說沒有對別人提起過此事,但特務們是不會留下任何隱患的,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得滅口。

執行密裁也屬於“沙獾”的工作範疇。淩霄這樣的老特工,長期在一線活動,弄死個把人是家常便飯,手裏的人命何止一條兩條,他平靜地接受了讓自己增加一條人命債的現實。但要做到不留痕跡,那就必須偽裝成像是發病猝死的假象。要達到這個效果,就隻有用毒藥了。

那麽,應該使用什麽毒藥呢?這倒是一個難題。

“沙獾”作為承擔著警衛密庫這等重要任務的“保密局”潛伏組織,配備了一應特工器材,也包括毒藥。在“遇春觀”後院的地下室裏,有砒霜、山奈、特製超濃磷化鋅、蛇毒合成片、速效凝血藥以及多種麻醉藥,其致死效果簡直令人瞠目。可問題是,這些毒藥在受害者身上都會留下明顯特征,經不住法醫解剖檢驗,用這類毒藥幹掉柳妮雅恐怕不妥。

柳妮雅雖然是單身生活,但死後沒幾天肯定會被“信康公寓”的住戶或者管理方發現,那就要報警了。如果這幾天共軍的渡江戰役不開打,報警倒也不必擔心,“沙獾”可以向廣州上峰發密電,要求他們協助設法搞定法醫。可如果柳妮雅在共軍渡江後死亡,那就有點兒麻煩了。

淩霄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向“保密局”方麵提出請求:根據受命警衛密庫時上峰下達的指令,擬將有可能察知密庫秘密的目標迅即密裁,請緊急調撥能夠不留痕跡致人死命的毒藥。至於傳遞方式,可將毒藥混在柳妮雅最喜愛的某品牌的咖啡飲品中,寄送南京市“雷卡登舞宮”,寫明“轉交柳妮雅小姐”即可。這份急電由淩霄手下的特務玄陽送交“保密局”為“07號密庫”專設的秘密電台,當晚即發送。次日清晨,淩霄道長放飛一羽信鴿,向“雷卡登舞宮”賬房先生賈宣誠下達指令,讓他注意查收轉交給柳妮雅的郵件,寄達後通過其他舞女“自然地”捎送收件人。

然後,淩霄就不去想這件事了。幹特工這一行,無論哪個國家或哪股勢力的情報機關,都有極為嚴密的一套製度來保證不掉鏈子,他根本不用擔心中間會發生什麽意外,等著聽柳妮雅的噩耗就是。

果然,兩天後的下午,有一羽黑色信鴿飛回“遇春觀”,腳上沒拴竹管。淩霄明白郵件已送達舞宮,賈宣誠亦已安排好轉交柳妮雅了。

4月24日,解放軍攻占南京後的次日,淩霄終於等到了柳妮雅的死訊。接下來,就是等待中共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對柳妮雅之死的調查結論。這期間,他對接替柳妮雅繼續租住“信康公寓”512室的新房客作了安排,那也是個單身女人,富商寡婦。至於512室的屋頂滲水問題也搞定了,代表新房客跟公寓老板簽定租房合約的特務明確表示,該戶的維修由租客自己負責,不必勞煩管理方。

市軍管會公安部對柳妮雅之死的調查結論,跟淩霄的預計如出一轍。淩霄指令賈宣誠收集“雷卡登舞宮”舞女和舞客對柳妮雅猝死之事的議論,信鴿接連幾天都有消息捎來。舞客中有被軍管會公安部暫時留用的舊警,有舞女從他們那裏了解到,刑事鑒識員和法醫認為柳妮雅小姐乃是死於某種突發的“暗疾”。

至此,危險總算是解除了,淩霄鬆了口氣。往下,待柳妮雅的中國繼母從上海過來處置遺物,騰空512室,就可以讓新租客入住了。這個寡婦篤信佛教,平時住在尼姑庵的日子比住在家裏還多,淩霄認為更加便於“沙獾”對“07號密庫”的掌控。

不曾料到風雲突變,5月3日晚上,他收到賈宣誠的緊急飛鴿傳書:據嚴守鑫報告,當天下午,兩個看上去頗有氣派的陌生男子來到“信康公寓”,兩男子操外埠口音,直接就揭下市軍管會公安部的封條,入內後關上門,在裏麵不知幹些什麽。

嚴守鑫佯裝打掃走廊衛生,耳貼房門偷聽到幾句不甚完整的對話,內容似跟柳妮雅之死有關。兩人離開後,公寓五樓即由軍管會公安部派便衣晝夜值守。先前那兩個操外埠口音的男子剛出公寓,嚴守鑫立刻向公寓對麵的兩個同夥發出“發現可疑對象”的警報,化裝成小販的張鬆白隨即對二人進行跟蹤。誰知對方是有汽車接送的,他未能跟上。

淩霄意識到,共黨方麵對柳妮雅之死已經起了懷疑,準備重新進行調查了。之後,果然接二連三發生“便衣向公寓門房陳老頭兒調查詢問”、“對512室死者生前的物品予以清點登記,並裝箱運走”等一係列異常情況。而今天發生的事更加令淩霄心驚肉跳,不但有兩個便衣再次進入公寓,還在已經隻剩下空家具的512室長時間逗留,叮叮咚咚的弄出很大動靜,不知在搞什麽名堂。

淩霄道長接到飛鴿傳書送來的密報後,不得不對自己以往的活動作了一番認真回顧,反複考慮下來,覺得自己每一步都沒有走錯。

思緒紛亂之時,隻聽“吱扭”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下屬玄清道士送上一截兩頭用防水膠布密封著的小竹管--賈宣誠的飛鴿傳書又來了。賈宣誠報告說,5月3日前往“信康公寓”512室的那兩個操外埠口音的男子離開後,張鬆白跟蹤未果;這次出動了白世隆和張鬆白兩人,倒是有收獲。那二位去了位於寧海路的原國民黨“首都警察廳”副廳長仇秋聲的公館,大門口有解放軍的武裝崗哨,似是一個秘密機關。

張鬆白有個發小印某,在市電話局做外線維修工。抗戰期間張鬆白做“軍統”臨時工時,因任務需要,有時會去找印某相幫,印某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欠下許多外債,張鬆白找他幫忙時,塞點兒錢鈔,就解決問題了。這次,張鬆白又想到了印某,請他去打聽一下這座院落裏住著的是何方人士。

印某說原國民黨“首都警察廳”仇廳長其實是“保密局”安排過去的大特務,解放軍渡江前他就逃到廣州了。南京解放後,仇公館被市軍管會沒收,成為軍事禁區,電話局內部的業務記載顯示,其已被列入“民轉軍”的第一批用戶名單,而且排位很靠前。

張鬆白頓時來勁兒了:“那電話線路一定要請像你這樣的老法師去布設啦?”

印某的回答卻是:“那是解放軍的電話兵自己布設的線路,這種線路被稱為‘軍用線路’,跟市電話局不搭界。”

張鬆白失望而歸。不過,也不能說是白跑一趟,至少已經打聽到那兩個操外埠口音、幹部模樣的男子是公安人員,公安人員卻不在公安局辦公,而是穿著便衣在這種警衛森嚴的院落進進出出,那肯定是共黨公安中最為重要的政保部門的幹部了。這下可糟糕了!“信康公寓”512室那個密庫還沒派上用場就已經給人家盯上了,這事得馬上報告!

卻說淩霄接到這份情報後,對於“07號密庫”怎麽會被共黨反特人員偵知百思不解,幹脆也不去想它了,趕緊拿出應對措施才是最重要的。思來想去,隻有轉移一條路可走了。當初“保密局”高層向他交代任務時明確說過,如果“07號密庫”遇到即將暴露的危險,應當立即轉移。

備用密庫的地址自然在製訂方案時就已經選好了。當然,為安全起見,不能直接從“信康公寓”運送到備用地址,還要在“遇春觀”中轉一下。好在不是大件裝備,一共一百二十冊密碼本,轉移起來還是比較方便的。

淩霄遂作出決定:盡快轉移密庫!

十八、絕密施工

“信康公寓”512室就這麽點兒麵積,“07號密庫”設在哪個旮旯,為何竟然連趙慕超和裘勝傑這等高手也沒能發現?這裏麵自有其原因——

當初“保密局”特工專家研究那一百二十冊密碼本的藏匿處時,還真是耗盡了腦汁用足了心思。其時南京還在國民黨控製之下,特工專家行事雖然方便,但為免引起注意,沒去“信康公寓”實地查看。不過,他們可以向三十年代承建該公寓的建築商行——“私立鼎立營造行”調閱“信康公寓”的設計圖紙。“07號密庫”就是特工專家在反複審看建築圖紙後設計出來的。

趙慕超、裘勝傑前往“信康公寓”512室現場查看,甚至動用了金屬探測儀也沒能發現什麽名堂,是因為他們被固有的思維誤導了。那時他們以為,潛伏敵特如若確實在512室藏了什麽東西,那應該就是武器彈藥、收發報機以及銀元金條之類。哪知“07號密庫”藏匿的物品竟然跟軍火器材經費全無關係,純粹就是一百二十冊紙質密碼本。如此,金屬探測儀自然不可能發揮什麽作用。

其實,“07號密庫”在這天下午到傍晚的這段時間裏,跟趙慕超的最近距離不超過二十厘米!

前麵曾提及,當初設計“信康公寓”時,設計者考慮到安全和隔音等細節,在天花板上方的空間設置了分隔板。“保密局”特工專家的主意就打在這些分隔板上:把512室與隔壁510室之間的分隔板原封不動拆下來,仿照其材料和尺寸,製作了一個帶有中間夾層的複製品。而且,這個複製品是用切割開的小型板料拚裝的,而非原版那樣是一整塊木料。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一是可以將其放在箱子裏不引人注目地帶進公寓,二是安裝時需要在天花板和屋頂之間的狹小空間操作,不致弄出太大的聲響。這個拚裝起來的複製品自然是經過改造的,其中間的空心部分就是所謂的“07號密庫”了。那一百二十冊密碼本均用防水布包裹,外麵再包上經過特殊阻燃防火處理的石棉布後,裝入一個個小木匣,木匣表麵鐫刻著每冊密碼本的編號,以備領取時不至於搞混。因為木匣是嚴絲合縫嵌入隔板空心夾層的,即便是敲擊,也聽不出異樣。

不能不感歎“保密局”特工專家的那份細心,他們從安全防範角度考慮到了“07號密庫”的每個細節,就連趙慕超、裘勝傑這樣的老手都沒有發現破綻。那麽,這個密庫是怎樣施工的呢?

工程雖小,卻是必須嚴格保密的,施工特務必須克服以下困難,方能順利完成該項目:一是施工人員必須在不被人注意到的前提下攜帶材料、工具進入現場;二是施工時必須確保不發出聲響,以防驚動510室的住戶;三是施工完成後安全撤離。

盡管事先做了充分準備,但在執行任務時要克服這三個困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進入時不引人注目、施工時輕手輕腳,隻要細致謹慎,都可以做到,但材料是死的,人是活的,怎麽才能避免被其他鄰居,尤其是隔壁510室的住戶看出端倪呢?這就需要靠一點兒運氣了。

巧的是,柳妮雅的鄰居510室的住戶就是公寓老板蒙信康。當初他請“私立鼎立營造行”承建的該項目竣工後,決定在該公寓五樓給自己留一套住宅。蒙老板除了對賺錢感興趣外,還有一樣嗜好,就是尋花問柳。因此“信康公寓”竣工時,他把五樓510室留作自己私用,作為邀約女性幽會的場所。

“07號密庫”的施工安全,就得益於蒙信康是柳妮雅的緊鄰。“保密局”的特工專家製訂了一個計劃,在開工前一天晚上,把在秦淮河花船上聚餐飲酒的蒙信康以及另外三個朋友悉數拿下。什麽罪名呢?通共嫌疑!

“保密局”方麵知道蒙老板的大舅子是“首都警察廳”人事處副處長,沒把人犯送警察廳關押,而是押解“保密局”附設的看守所。國共戰爭的局勢對國民黨已經十分不利,毛人鳳準備把局本部遷至廣州,搬遷工作正陸續啟動,局本部人心惶惶,外勤特務抓了什麽人,根本無人留意。

控製住了蒙老板隻是第一步,512室的租客、蘇聯姑娘柳妮雅也是不能讓她留在家裏的。這個好辦,由“雷卡登舞宮”的賬房先生、“沙獾”特務賈宣誠弄了三張好萊塢熱門電影通宵場的緊俏票子送給柳妮雅。柳妮雅自是大喜,約了兩個舞宮的小姐妹舞女去了“中央電影院”。

這邊抓了人,那邊早已作好一應準備的七八個特務隨即開始行動。按照事先預演過多次的步驟上到天花板,把原先的分隔板拆下來,把複製品拚裝好,安裝在原處。

施工結束,他們還仔細檢查一番,確認沒有遺漏任何物品。最後,他們把事先準備好的灰塵用改裝過的 DDT 噴筒均勻地噴灑在天花板上,這樣一來,即便近期有人上來查看(如公寓維護人員),也可以得出“沒有人上去過”的結論。

次日清晨,看完通宵場電影的柳妮雅打著哈欠回到家裏,倒頭便睡,根本不知道自家的天花板已被特務做過手腳。至於蒙信康,則是三天後被釋放的,他那位警察廳人事處副處長大舅子為他填寫了保單。

十九、狹路相逢

在淩霄道長看來,必須盡快將密庫轉移,時間拖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淩霄向保密局總部發出了密電,請求轉移密庫,其計劃是派一個特務夜間翻牆爬進“信康公寓”的後院,事先關照嚴守鑫,把底樓後麵那扇角門的門鎖打開。特務潛入512室後,在屋裏躲到白天,待公寓大多數住戶差不多都外出後,上到天花板動手打開密庫,把密碼本取出帶走。當然,512室已被軍管會公安部查封,還貼著封條,不過,不留痕跡地揭下封條,悄悄潛入512室內,完事之後再把封條恢複原狀,對於行動特工來說是小菜一碟。而且淩霄道長手裏就有一把512室的鑰匙,至於鑰匙的來源,後麵會說到。

這些技術問題都是小事,最大的危險是不知道密庫有沒有被發現,萬一公安已經發現,然後守株待兔就麻煩了。所以淩霄長籲短歎,左右為難。

玄清和玄陽見淩霄麵有難色,試探著問:“師父今天興致不高,似有心事?”、

淩霄把情況說了說,臨末問,“你倆對此有甚想法?”

玄清、玄陽兩人一個二十二歲,一個二十三歲,與淩霄、賈宣誠等半路出家的特務不同,他們都是科班出身,參加過由中美特工專家聯手執教的“國防部保密局”首期特工訓練班,玄清、玄陽兩人的專業分別是行動和情報。

學情報專業的腦子轉得快,玄陽出了個主意:用一個簡單的辦法就可以驗證共黨公安方麵是否發現了“信康公寓”512室的秘密——

共黨公安掌握著辦案大權,如果他們確認512室天花板裏肯定有名堂的話,無論如何也會有所行動。這等大案,別說拆開天花板了,就是把整個“信康公寓”拆了,估計他們也毫不遲疑。可是,一直到現在,公安方麵並沒有明顯的動靜。

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並不清楚512室裏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512室大敲大拆卻一無所獲,不但打草驚蛇,於社會影響顯然也是有負麵作用的,那就被動了。當然,公安方麵不會輕易放棄,他們有的是時間,折騰得起,所以,一切先從“穩”字上著眼。

想要驗證這一點並不難,去向當初承建該公寓的“私立鼎立營造行”不顯山不露水地稍作打聽,看共黨公安是否前去查看過公寓的圖紙就行了。

淩霄和玄清頓覺有理,玄陽還自告奮勇,說這事交給他去辦就可以了。淩霄點頭:“你去正合適,你是學情報出身的,知道該怎麽套人家的話。也不必找他們老板,隻要跟下麵的夥計攀談幾句,就能達到目的了。不過,南京這一陣社會治安有點兒亂,為防萬一,帶上家夥吧。”

玄陽拍胸脯保證,一定不辱使命。誰知他這一去,竟然就走到了人生終點!

“私立鼎立營造行”位於馬路街的金陵女子大學附近,是一家開業已有四十多年的老字號,不但規模大,聲譽也頗佳,是舊時南京三大民宅營造行之一。卻說玄陽找到營造行,先不急著進去,他看見大門旁邊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白紙,上書“查閱建築檔案免費,請走邊門”。下麵還用毛筆畫了一個空心箭頭。玄陽順著箭頭所指的方向走向營造行一側的巷口,拐彎過去,果然有邊門,敞開著,裏麵就是這家營造行向社會無償開放的建築圖紙查閱室。“鼎立營造行”早在開業之初就有此舉措,頗受社會歡迎。

這是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中間擺放著一張特製的桌子,有兩個乒乓球台那麽大,四周放滿了椅子。這個時間,已有一些人過來查閱圖紙了,都圍坐在桌邊,有的還拿了紙筆摘抄。室內一片寂靜,進出的人們都輕手輕腳,和圖書館的閱覽室毫無二致。

玄陽四下打量,注意到室內一角有一扇通往裏屋的門,門口置有一桌一椅,坐著一個四十多歲、戴眼鏡的老派職員模樣的先生,正拿著當天的報紙在瀏覽。聽見有人進來,他放下報紙,朝來人投以詢問的眼光:“這位先生,請問需要查閱什麽圖紙?”

說著,眼鏡先生把桌麵上放著的拍紙簿和鉛筆往前推了推,示意對方登記並寫下建築物的名址。玄陽也不多話,上前寫下“水西門大街信康公寓”幾個字。眼鏡先生一看,表情略顯驚異,朝屋子中央那張大桌邊正在查閱圖紙的一個男子的背影指了指:“哦,先生你要查‘信康公寓’的圖紙?那邊已經有人在查閱了,你可能要稍等片刻……”

眼鏡先生說話聲音很輕,但還是被那個男子一字不漏地聽在耳朵裏。眼鏡先生話音未落,他已回頭往這邊觀望,繼而一躍起身,在拋開手上圖紙的同時,已經用腳踢開了座椅,身形迅速移動,卻不是朝眼鏡先生和玄陽這邊過來,而是直奔入口的大門。

說起來還真應了那句“冤家路窄”的成語,這個男子竟然是趙慕超!

趙慕超怎麽到這裏來了呢?

昨天他和便衣組組長裘勝傑到“信康公寓”512 室搜查一無所獲,返回駐地後,兩人議來議去,認為如果512室確實藏匿著什麽東西的話,那隻剩天花板上麵的隔板沒有檢查了。麻煩的是,天花板上方空間狹小,而拆下隔板進行檢查是個大動作,難免要弄出不小的動靜。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這麽做容易打草驚蛇。於是,趙慕超決定先去承建“信康公寓”的“鼎立營造行”調閱建築圖紙。

為抓緊時間,趙慕超上午8點就來營造行了,正趕上人家開門。圖紙顯示,天花板上各住戶之間的分隔板均由厚度為1.5厘米的實木板製作。他心裏正盤算著是不是應該給裘勝傑打個電話,讓他帶上工具再去實地測量一下,忽然聽見身後有人提及“信康公寓”這個敏感詞,二話不說馬上作出了反應。

趙慕超是資深政保,不但動作敏捷,而且準確到位,連對方可能會作出什麽反應都已經事先估計到了。他起身離開座位後並沒有直奔玄陽而去,而是首先斷了玄陽的退路,防止對方奪門而逃。

這一步還真走對了。玄陽見趙慕超暴起,情知不妙,轉身就想往外跑,不料趙慕超搶先一步。從大門逃離已經不可能了,玄陽一把將眼鏡先生扯到一邊,推開他身後的那道門,一個箭步躍入,隨手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還扣上了司必靈鎖的保險,以防眼鏡先生有鑰匙,為趙慕超開門。

換了旁人,這一手還真不好對付。開門耽誤的時間,足夠玄陽逃跑了。可這回他遇到的對手是“華東八室”的偵查員,趙慕超的反應之快、動作之到位、來勢之凶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關上門扣下保險,甩開兩條腿跑了沒多遠,隻聽身後傳來一聲巨響,那道上了鎖的木門被趙慕超一腳踹開了。

直到這時,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帶著手槍,於是拔槍在手,推膛上彈,腳下當然也沒有停。趙慕超的速度比玄陽更快,玄陽接連穿過營造行的四進房屋進入後院時,趙慕超已經距他不過十米之遙,邊追邊喊:“你逃不了的!投降才是出路!”“鼎立營造行”的後院麵積不小,既是堆放磚木瓦片的料場,又是加工製作樓梯、門窗的工場,眼看玄陽要轉過拐角,趙慕超在迅速奔跑之中,根本來不及瞄準就開槍了。玄陽在中彈倒下的那一瞬間,也扣動了扳機,不過誰也沒打中。後來清理現場,也沒有找到那顆子彈……

二十、回天乏術

子彈倒是沒有擊中要害,從玄陽的右側鎖骨下麵射入,打了個對穿。傷得的確不輕,但如果隻是這樣,也不至於有喪生之虞。麻煩的是,這家夥挨了一槍倒下的時候,正好倒在一根工匠正在製作的用於地板龍骨的木條上,那上麵有幾根長釘子,其中一根正好紮入玄陽心髒部位,眼見得是活不了了!

當然,還是要盡力救治的。這時,眾工匠以及聽見槍聲的營造行職員從四麵八方湧來,想看看到底發生了啥事兒。趙慕超眼尖,一眼就從人群裏分辨出那個管理圖紙的眼鏡先生。先前辦理調閱圖紙手續時,趙慕超曾問過對方貴姓,知道他姓韓,當下便朝他招手:“請韓先生過來一下。”

韓先生尚不知趙慕超的身份,但先前接待時,猜測來人可能是個幹部,後來見此公身手不凡,還有手槍,便斷定“不是軍就是警”,而且應該是當官的。他趕緊分開人群走到趙慕超跟前:“先生有何吩咐?”

趙慕超出示證件,然後要求韓先生馬上撥打兩個電話,一是要一輛救護車,二是向管段派出所報警,讓他們迅速派員前來。

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趕到野戰醫院,接到聯絡員盛盼水急電的醫院院長已經把全院相關科室的專家召集起來,在急診室等著了。

院長自己也是一名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外科醫生,知道事關重大,當即組織搶救。趙慕超則在手術台旁邊看著大夫操作。其間,傷員的心髒兩次停止搏動,雖然都被搶救回來了,但院長告訴趙慕超,這都是靠藥物的作用,而且這是野戰醫院最好的搶救藥物,如果心髒再次停止搏動,那就真的沒救了。

一小時後,傷員停止了呼吸……

趙慕超走出手術室,等候在門外的盛盼水和便衣組長裘勝傑、組員丁誌國、薛殘冬迎上前來,都是一臉期待的神情。趙慕超知道他們想問什麽,隻是微微搖頭,大家就都知道答案了,不免有些沮喪。

回到駐地,趙慕超下達任務,讓丁誌國、薛殘冬、尹代宗三人前往“鼎立營造行”了解以下情況——

死者或其他人之前是否跟他們聯係過今天上午要去查閱“信康公寓”的建築圖紙;營造行方麵是否認識死者,哪怕隻見過一麵,或者雖然沒有直接見過麵,但有其他人提及過這人的情況;之前一年左右時間內,是否還有別人到營造行查閱過“信康公寓”的建築圖紙;“信康公寓”的建築圖紙除了在營造行保存,其他方麵(包括個人)是否還有保存。

然後,趙慕超起草了一份電報稿。剛才發生的事件,同時又是案情的一部分。根據那個趙慕超目前還不知道姓名的死者造訪“私立鼎立營造行”查閱“信康公寓”的建築圖紙之舉,可以肯定我方之前的判斷是準確的,敵特確實是在“信康公寓”512室(大概率是天花板上方的隔板)藏匿了與特務活動相關的東西。

至於敵特方指派那個被趙慕超擊斃的青年去“鼎立營造行”查看圖紙的用意,應該與趙慕超有所不同——趙慕超是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即敵方藏匿物品的位置;而敵方肯定是知曉藏匿位置的,他們查閱圖紙應該隻是個幌子,真實目的是向營造行方麵打探是否還有其他人查閱過圖紙,以判斷我方是否已經對“信康公寓”起了疑心。

趙慕超在電報中把以上情況向甄真主任進行了匯報,然後說了自己接下來的工作思路:目前已經可以確認,敵方在“信康公寓”512室的天花板上方的確藏了東西,下午他就準備采取行動,先把藏匿物品繳獲再說!

趙慕超把電報稿譯成密碼,交給盛盼水,讓他即送市軍管會電台拍發。

盛盼水剛走,丁誌國、薛殘冬、尹代宗三人就回來了。他們前往“鼎立營造行”的調查比較順利,隻用了個把小時就完成了,調查結果如下——

被擊斃的青年沒有跟營造行聯係過要去查閱圖紙之事,這人之前也未去過營造行,行裏沒有人與其相識大約在去年的夏秋之交,倒是有兩個家夥前往“鼎立營造行”,要求借閱“信康公寓”的建築設計圖和工程檔案。營造行方麵答稱隻能在行裏查閱、摘抄,不能帶走。那兩人隨即出示了“國防部保密局”的證件,眼鏡先生在請示營造行老板後,隻好把“信康公寓”的全部建築檔案交給對方。

營造行老板原以為這份檔案讓特務拿去之後就再也回不來了,不料過了大約一個月,特務竟然通過郵寄方式把檔案還回來了。不過,那張借條一直沒人來取回。營造行老板隻好把借條“珍藏”於自己的錢包裏,以便隨時可以還給他們。今天丁誌國三人去外調,老板拿出了那張借條,說不如交給你們吧。

老板還告訴偵查員,“信康公寓”的建築設計圖一共有三份,一份當初承建該工程項目向社會局建設處申報時,連同報告和其他材料一並交上去了;一份由營造行保存;還有一份在設計師阮先生那裏,南京解放前夕,阮先生前往海外定居,臨走把那份圖紙留給營造行了。

聽了他們的匯報,趙慕超喚來組長裘勝傑:“把大夥兒集中起來,我們再去‘信康公寓’,把天花板上麵徹底檢查一下。”

二十一、失之交臂

原以為這回前往公寓應該是馬到成功了,哪知等著趙慕超的竟是一個大冷門!

偵查員剛剛來到512 室門口,就發現有人進入的痕跡,門上的封條被破壞了(特務來不及恢複原狀);進到裏麵一看,衛生間的盥洗台上有腳印,顯見是有人踩著盥洗台爬上了天花板。

便衣小丁剛打算爬上去看個究竟,被趙慕超一把攔住。趙慕超吩咐裘勝傑:“老裘,你派個會開車的同誌趕緊回駐地,把那個金屬探測儀拿來,先得檢測一下入口是不是被特務做過手腳了。”

那年頭,汽車駕駛技術是被社會上視為“準高科技”的,整個便衣組裏,除了組長裘勝傑,隻有尹代宗會開車,當仁不讓拔腿就下樓去了。一會兒,尹代宗就把金屬檢測儀拿來了。在場眾人中唯一會操作的是趙慕超,於是,這個正旅級偵查員也來了個當仁不讓。

檢測下來,入口位置未發現金屬物品。那時候塑料製品已經有了,但還沒有發展到可以製造炸彈的程度,那就應該沒有問題了。小丁還是未能爭取到首當其衝,因為裘勝傑昨天上去過,自認為熟悉裏麵的情況,所以還是由他第一個上去了。

剛剛把身子探進天花板,便衣組長就發出一聲驚呼,與510室相鄰的那塊分隔板明顯被人動過。趙慕超馬上叫停裘勝傑,讓他待在上麵什麽都不要碰,然後自己也帶著金屬探測儀上去了,一番檢測確認安全後,裘勝傑用精鋼撬棍把分隔板撬開。

手電光下他們看清,這塊分隔板是雙層中空的,用膠水固定了一層層木板格子,不過此刻,格子裏已經空空如也。

這,就是蘇聯姑娘柳妮雅被滅口的原因。

那麽,敵特藏匿於此的是什麽東西呢?此時此刻,對於趙慕超來說,這已經不是問題了。既然金屬探測儀未能檢測出異樣,那就表明藏匿的不是金屬物品;再結合隔板夾層那些規格尺寸一模一樣的木格子,根據他長期情報工作的經驗,馬上就得出結論:這應該是敵特方用來藏匿密碼本的一個密庫,從木格的數量以及通常諜報人員使用的密碼本的開本大小和厚度判斷,這個密庫藏匿了不下一百冊密碼本。

趙慕超讓盛盼水通知市軍管會公安部,急派刑事鑒識員到“信康公寓”勘查現場。

現場留下的指紋和腳印表明,撬開密庫取走密碼本的案犯隻有一人,應為男性,身高一米七偏上,身材比較強壯。案犯是踩著512室衛生間的盥洗台登上天花板的,從現場留下的攀爬痕跡以及撬開分隔板的手法判斷,案犯的活兒幹得比較粗糙,顯然是急於完成這項特殊作業。

估計他是在緊急狀態下接受這項任務的,根本來不及做充分的準備,在現場留下了指紋;撬開分隔板的工具是一把大號螺絲刀(來不及準備撬棍);根據天花板上遺留的拖痕判斷,他作案得手後用來盛放密碼本的是一個洋麵袋而非箱包之類,這也表明其行動之倉促;作案後,案犯顧不上清理痕跡,匆匆逃離。

那麽,該案犯是怎麽進入“信康公寓”的呢?偵查員詢問新門衛老宋,老宋向偵查員一五一十地講述了自己當天的活動。

據老宋說,案發期間,他正在門衛室待著,與兩個相識的公寓住戶沈寶才、陸道生聊天。偵查員向沈、陸二位核實,證實老宋所言屬實,這期間進出公寓經過門衛室的住戶也看到他們三個在聊天。如此,就排除了案犯從正門進入的可能,老宋多半也與案情無涉。與此同時,偵查員在公寓後院的圍牆上發現了新鮮的攀爬痕跡,表明案犯是從這裏進入的,然後又通過公寓樓後麵供雜役出人的小門進了樓道。案犯一路暢通無阻上到五樓,用鑰匙開門進人512室作案,然後又堂而皇之地背著一個裝滿了密碼本的洋麵袋原路離開。

裘勝傑特意安排偵查員模擬了一下作案過程,從案犯翻牆進院,到得手後離開現場,手腳利索一點兒的話,最多也不過三十分鍾。

此刻,趙慕超一邊聽匯報,一邊翻閱市軍管會公安部出具的刑事現場勘查記錄等一應材料,其中一個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對512室房門鎖具的鑒定結論表明,案犯並非暴力撬鎖,也不是使用技術手段開鎖,而是直接用鑰匙打開的。可案犯的鑰匙是從哪裏弄來的呢?

這個問題,直到破案時才弄明白,這裏暫且不表。

二十二、敵特失誤

至此,“07號密庫”整體轉移已是鐵定的事實。那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這天上午,“沙獾”頭目淩霄道長派玄陽前往“鼎立營造行”,打探最近是否有人前去查閱過“信康公寓”的建築圖紙。玄陽離開後,淩霄接到了保密局總部回電:立即將“07號密庫”轉移至備用地址。

軍令如山,淩霄哪敢怠慢,立刻向行動特工玄清傳達了局本部電令。“遇春觀”作為“沙獾”的一個秘密潛伏點,已經建立九個月了。“沙獾”小組的潛伏任務就是警衛“07號密庫”,三個特務在新搭建的草廬道觀安頓下來之後,平時無事,就按照上峰的要求進行職業訓練,訓練的具體項目則是由“保密局”特工專家根據“沙獾”的任務預先製定的。

對於“沙獾”的一幹特務來說,這種訓練比較輕鬆,甚至並不把訓練項目當作一樁正兒八經的事情來對待,但眼下在玄清看來,專家製定的訓練項目還真不是拍拍腦袋憑空瞎想出來的。

誠如警方勘查現場後得出的結論,玄清確實是攀越後院外牆潛入“信康公寓”的。此前,“雷卡登舞宮”賬房先生賈宣誠騎著自行車趕到公寓對麵的煙紙店,向店主特務白世隆傳達了緊急指令,再由白世隆轉告公寓裏的雜役特務嚴守鑫:奉命轉移密庫,嚴守鑫作為內應,對執行任務的特工進行配合和保護。

這也是有預案的。相比之下,嚴守鑫具體分工的任務比較簡單。公寓後院一角有一間倚牆而建的披屋,平時堆放雜物兼帶作為雜役的休息室,屆時嚴守鑫以午休為由,待在披屋裏不露麵就行了。公寓門廳裏的門衛白天要看大門,一般不去後院轉悠。

另外,嚴守鑫還需做一樁“舉手之勞”——把一件已經晾幹了的工衣掛在披屋簷下。

所謂“工衣”,就是俗稱的工作服。當時南京私營公寓樓的打工者一般都是不發工衣的,隻有官營公寓才仿效舊時滬上租界,給打工者發工衣。但“信康公寓”老板蒙信康財大氣粗,有心跟官營公寓樓一比高低,斥資專門製作了工衣。

嚴守鑫接到的指令就是把一件工衣晾出來,玄清潛入後自取穿上。這樣,一旦被哪個住戶看見,會誤認為這是公寓新來的雜役,起碼當場是不可能將其戳穿的。至於事後,你愛反映就反映吧,反正玄清已經溜了。至於嚴守鑫,隻要他一口咬定自己在午休,不知有人潛入,工衣是洗後晾著的,警方也就無法認定他是玄清的同夥。

玄清的運氣還算不錯,順利進出公寓,竟然沒遇上一個住戶。跟趙慕超之前的推測稍有不同的是,他是帶著一口藤條箱進城的,裏麵還裝了個洋麵袋。潛入“信康公寓”前,他把藤條箱藏在公寓後院牆外的雜草叢裏,隻拿了洋麵袋進入公寓。得手後,他原路返回,扔掉工衣,翻過院牆,把密碼本放入藤條箱,提著來到馬路上,招了一輛出租馬車離開。

玄清作案期間,趙慕超和便衣組偵查員還分別在野戰醫院和“鼎立營造行”忙活,根本不曾料到“沙獾”已經成功轉移了“07號密庫”。

不過,“沙獾”的運氣也不可能一直這麽好下去,因為他們的對手是“華東八室”。趙慕超從南京驅車趕到丹陽,當麵向甄真匯報工作。甄真對該案下一步的走向進行了分析,根據自己多年從事秘密工作的經驗,他認為樂觀一點兒的話,可以說已經看到了案件破獲的曙光——

按說“07號密庫”這樣的機密,一旦有暴露的風險,應該盡早轉移才是。而敵特方在轉移“07號密庫”的時間節點上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當初他們在懷疑蘇聯姑娘柳妮雅可能已經發現密庫的時候,就應該在第一時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密庫轉移,然後再對柳妮雅實施滅口。可是,綜觀趙慕超這些日子以來調查所獲的情況,敵特方把行動順序搞反了,一上來先自欺欺人地毒殺了柳妮雅,結果弄巧成拙,反而把我方的視線引到了“信康公寓”。為了彌補錯誤,敵人隻能鋌而走險,留下的蛛絲馬跡越來越多……

案件破獲後,“華東八室”一幹偵查員在甄真的主持下對該案進行複盤,均認為敵特方對於“07號密庫”警衛工作的考慮是有漏洞的,而且還比較明顯。而這個漏洞恰好被甄真和趙慕超注意到了,雖然不是親眼所見,還是把玄清潛入“信康公寓”512室轉移密庫的整個過程推演得清清楚楚,為案件成功破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二十三、植物人

趙慕超返回南京後,聽取了便衣組長裘勝傑的一應情況匯報,翻閱了現場勘查記錄,發現跟之前與甄主任的推測基本吻合。於是,趙慕超讓聯絡員盛盼水協調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要求增派十名精幹偵查員,由裘勝傑分派工作。

5月12日午後,根據便衣組四麵開花式的走訪調查,趙慕超的目光聚焦於“信康公寓”雜役嚴守鑫身上,隨即下令拘拿;與此同時,嚴守鑫的兩個同夥煙紙店主張鬆白、沿街收舊貨的小販白世隆,亦被納入偵查視線。

之所以懷疑到嚴守鑫頭上,是因為甄真、趙慕超認為,他是案犯得以順利潛入“信康公寓”作案的一個繞不過去的環節,進入“信康公寓”隻有兩條途徑,一條是通過前麵的門廳,一條是翻越後院圍牆,從公寓後麵的角門進入。門廳由門衛老宋把守,他在那段時間正在和兩個熟識的住戶聊天,三人互相作證,基本可排除嫌疑。那麽,案犯就隻有從後院進入公寓這一條途徑可以選擇了,警方在後院圍牆上發現的攀爬痕跡也支持這個判斷。如此,就有理由懷疑嚴守鑫配合案犯來了個裏應外合。

隨即,嚴守鑫在“信康公寓”內被四名偵查員當眾拿下,又是手銬又是繩索伺候,吆喝連連高調推搡著將其帶離現場。這一招是昨天甄真和趙慕超商量好的。

嚴守鑫雖然是以公寓雜役身份為掩護,但他的真實身份是保密的,不能露出破綻,那公寓裏的雜役活兒就不能隨便對付,否則蒙老板一個不爽把他開了,那還如何警衛“07號密庫”?他隻有認真對待。這麽一幢五層建築物的雜務衛生全靠他一個人完成,而且要達到高檔公寓樓的清潔衛生標準,工作量還是比較大的。在高標準完成雜役活兒的同時,他還要兼顧第二份職業——“保密局”特務,一旦公寓裏發生異常情況(比如前些天門衛陳老頭兒遇害),要想及時把信息傳遞出去,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公寓蒙老板不可能允許嚴守鑫在工作時間隨意外出晃悠。“保密局”方麵肯定也會考慮到這一點,為了不耽誤事,通常的解決方法是在“信康公寓”附近設置一個專門為嚴守鑫傳遞情報的秘密聯絡點。

因此甄真特意交代,拘拿嚴守鑫時要高調,押解出門時要張揚,弄出點兒動靜來,以便讓嚴守鑫的特務同夥察知。同夥一旦發現嚴守鑫被捕,必定要在第一時間把消息傳遞給他的上線。

為此,昨晚趙慕超從丹陽返回南京寧海路駐地後,即請盛盼水聯係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要求增加十名精幹偵查員。然後這十名偵查員化裝路人,三三兩兩遊走於“信康公寓”門口一帶。嚴守鑫被高調押解出來帶離現場時,眾多鄰裏、路人都圍過來看熱鬧,這十位偵查員則在人群外圍留意這些吃瓜群眾。很快,甄真主任的這個釣魚招術就起了作用。偵查員發現,公寓對麵那家隻有一個門麵的小煙紙店店主張鬆白先是急匆匆小跑出來,橫穿馬路到公寓門口看熱鬧,熱鬧還沒結束,又以過來時的那份倉促奔回煙紙店,進到裏麵的小間。待了大約兩三分鍾,他又出來了,也不顧店裏的生意,出了店門站在人行道上轉頭扭頸左顧右盼,似是想攔停出租汽車、馬車或三輪車之類的代步工具。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有此類車輛經過時,他卻沒有反應,任由其在麵前駛過。直到五六分鍾後,一個小販推著一輛收舊貨的自行車一邊吆喝一邊緩緩過來,張鬆白終於停止了左顧右盼,突然退回煙紙店。那個小販,自然就是“沙獾”的另一個特務白世隆了。

他把自行車在煙紙店門前停妥,走到櫃台前買香煙。然後,竟不管自己停在一旁的自行車以及上麵收到的舊貨,拔腿就走。行不多時,一輛出租馬車迎麵駛來,車廂上掛著表示“空車”的標記,他抬手招停,上去就走。

一名化裝成電報局送報員的偵查員發動綠色郵政摩托車緊隨其後。這一去,一直跟蹤到“雷卡登舞宮”!

下午5時許,趙慕超下達了收網命令,張鬆白、白世隆以及“雷卡登舞宮”賬房先生賈宣誠全部落網。

偵查員去舞宮抓捕賈宣誠時,他正在二樓的賬房間窗口前喂鴿子,聽見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轉身一看,見是裘勝傑率領著幾個偵查員正在上樓,臉色倏變,迅速抽開了鴿籠門,裏麵的五羽鴿子全部飛上天空,盤旋一圈後,消失在天際線。

賈宣誠、嚴守鑫、張鬆白、白世隆四名特務落網後,均押解老虎橋監獄,隨即由偵查員分別訊問。嚴守鑫、張鬆白、白世隆對一應罪行供認不諱,隻有賈宣誠一直是零口供。當天午夜前,原本就患有高血壓的賈宣誠突發腦溢血,急送醫院,經救治暫時保住了性命,但意識卻無法恢複,用現在的說法,就是植物人!這個情況,大大出乎甄真、趙慕超的意料。據嚴守鑫、張鬆白、白世隆三案犯交代,他們這個代號“沙獾”的潛伏特務組織直屬“保密局”,其職責就是警衛“07號密庫”。他們的上司是賈宣誠,賈宣誠的上司是誰,他們並不清楚;“沙獾”一共有多少特務成員,他們就更不知道了。至於殺害柳妮雅之事,嚴守鑫倒是知曉的,那是賈宣誠向他透露的,讓他留意柳妮雅死後公寓內的一應情況,賈宣誠雖未直說柳妮雅死於“保密局”之手,但隻要動動腦子,嚴守鑫也就猜到了。

偵查員給嚴守鑫等三特務看了那個在“鼎立營造行”被擊斃的特務的照片,三人都表示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麽一個角色。關於轉移“07號密庫”之事,嚴守鑫供稱,他事先接到賈宣誠的命令讓其協助,完全是按照賈的命令行事,沒跟執行轉移任務的特務打照麵,不知道那些密碼本轉移到哪裏去了。

這下,一向樂觀開朗的趙慕超怵頭了:這不成了一鍋夾生飯嗎?

二十四、意外來信

形成這鍋夾生飯的原因,在於“沙獾”成員之間的聯係機製,起關鍵作用的是“雷卡登舞宮”賬房賈先生。而這個賈先生雖然已經被抓捕歸案,卻出現了“零口供+植物人”的主觀和客觀對抗,前者還可通過調整訊問策略解決,後者就有難度了,根據醫生判斷,這種症狀治愈或者退一步說改善的希望極為渺茫,想掏其口供,那基本是沒指望了。

這個問題頗為棘手,報到甄真主任的案頭,一向信奉“辦法總比困難多”的老爺子也皺起了眉頭,臨末給趙慕超的回電是:桃樹上不結果子,就到李樹底下去。

趙慕超看了,第一反應是苦笑,這就是甄老爺子的風格。不過,仔細想想,也有道理。賈宣誠雖然不能開口,但也並非無計可施。他幾乎天天待在“雷卡登舞宮”,那就從這家舞廳開始調查吧。

趙慕超帶著幾名偵查員進駐“雷卡登”,調查了解賈宣誠的情況。老板駱雲棠不懂舞廳行業,當初是因為價格便宜才從竇三娘手裏盤了下來,之後全靠賈宣誠打理生意,自己當甩手掌櫃。這次聽說賈宣誠出事,駱雲棠急火攻心病倒了。偵查員們隻好先從舞廳員工下手了,工作開展得倒是比較順利,可所有人都表示不曾發現賈宣誠的言行有什麽跟敵特分子相符的特征,他平時除了清早去附近的公園練拳、遛鳥(鴿子),不大離開舞廳去外麵溜達,也很少差別人去外麵幫他辦啥事兒。

偵查員一連數日向不同的對象了解下來,說法都差不多。趙慕超不解,既然如此,賈宣誠是怎樣與其上線取得聯係的呢?靠電話?經向市電話局了解,“雷卡登舞宮”賬房間那部電話機的通話次數並不頻繁,而且每月相差不大。再者,以那時的通訊技術水平,電話局無法提供通話清單,賈宣誠具體跟誰通過電話,是根本查不到的。

電話方麵查不下去,那就隻好先往旁邊放一放再說。再看賈宣誠平時的嗜好,也就隻有兩項,一是喝茶,二是養鴿子。想到鴿子,趙慕超瞬間一個激靈:對啊!那天老裘帶人到舞廳抓捕賈宣誠時,他正在二樓賬房間的窗口侍弄鴿子,看見來者神情不善,隨手就把一窩鴿子都給放飛了。會不會這家夥是用信鴿傳遞信息的?怪不得他每天清早都要去公園遛鳥,這就是與其上線交換情報的方式!被抓捕那天,賈宣誠把鴿子全部放飛,這就是向上線發出信號——出事了!

這樣看來,這夥身負“07號密庫”警衛任務的特務應分為兩撥,一撥是以賈宣誠為主,圍繞密庫所在地“信康公寓”進行警衛,一旦出現情況,迅即向賈宣誠報告,賈宣誠則以飛鴿傳書方式向“沙獾”頭目報警;另一撥就是“沙獾”的頭目了,其手下也有幾個供其差遣的特務,比如被趙慕超在“鼎立營造行”擊斃的那個家夥,以及光天化日潛入“信康公寓”轉移密碼本的主兒。

趙慕超推測,那些密碼本應該是轉移到“沙獾”頭目的藏身之地去了。可“沙獾”究竟藏身何處呢?趙慕超為此寢食難安,幾天下來,臉都小了一圈。

5月20日,從醫院傳來消息:舞廳老板駱雲棠的病況好轉,當天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

趙慕超尋思,有必要去駱府來個家訪,向這位華僑富商了解一下賈宣誠的情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沒準兒有意外驚喜呢?

可是,這個“驚喜”並沒有出現。駱雲棠所說的關於賈宣誠的情況,甚至比趙慕超從舞廳一眾員工那裏了解到的還少。談話快到尾聲時,郵差往駱家送來了訂閱的報紙和兩封信件。駱雲棠道聲“抱歉”,當場拆閱了信函。他把其中一封信遞給趙慕超:“這下我心上的石頭總算可以落地了!”

駱老板所謂“心上的石頭”,是指賈宣誠出事後,他找不到稱職而又放心的人才主持“雷卡登舞宮”的正常經營,而他自己對如何經營舞廳根本一竅不通,那就隻好關門了。而此刻收到這封信,駱老板轉憂為喜——人才找到了。

當下,趙慕超展開信紙一看,內容很簡單:“駱先生:知賈先生出事,甚覺意外。舞廳一時物色不到主持經營者,我可暫時代理,不日即赴寧。”落款竟是竇碧蓮——竇三娘!

看信封上的郵戳,是上海寄出的,趙慕超不解:“這個竇三娘不是去年就已經去海外頤養天年了嗎,怎麽在上海呢?”

駱雲棠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當初我從她手裏盤下舞廳後,經營上的事情我不了解,時常向竇三娘請教,她性格豪爽,樂於助人,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朋友,一直保持著聯係。這次,賈宣誠出了事,經營舞廳我又一竅不通,所以想請三娘出個主意,沒想到她要直接過來,真是仗義!”

趙慕超尋思,竇三娘若是能夠來南京,那倒也好,她和賈宣誠在這家舞廳共事多年,應該了解賈的情況。不過,他也沒抱太大希望,畢竟之前對舞廳相關人員的調查一無所獲,趙慕超也有這個思想準備。

讓他沒想到的是,竇三娘這一回來,竟然直接就把案子破了。

二十五、沙獾”的末日

兩天後,竇三娘果然來南京了。

駱老板雖然知道她要來,卻沒想到她來得這麽快:上海不是還在國軍手裏嗎,你是怎麽過來的?”

竇三娘解釋說:上海與江蘇交界地帶的縣城鄉鎮早已被解放軍占領了,控製在國軍手裏的隻不過是上海部分市區以及寶山、浦東那幾塊地方。解放軍打仗歸打仗,市內交通並不怎麽受影響。我住在上海郊區七寶鎮,那裏已經解放了,不過火車不通,我是先坐小火輪到昆山,再乘火車來南京的。”

接著,竇三娘說了她去年離開南京後的情況——

她原是準備去香港的,看看是否適合長住,不行的話再設法去美國。所以,她先到了廣州。前夫林清嘯的老家就在廣州三元裏,雖然離婚了,但竇三娘覺得夫妻一場,既然路過,也應該去三元裏走一趟。林清嘯的父母早已仙逝,但林氏家族龐大,看看他族中長輩也是應該的。到了三元裏,她跟林氏家族的眾多親戚見麵,耽擱了七天。離開前那晚,林氏家族設宴為她餞行,問題也出在這頓餞行宴上。

餞行宴排場不小,夫家特地請來一位大廚,以前曾做過“南天王”陳濟棠的私廚。大廚不但烹飪技藝高超,品酒也是一流,那晚喝的酒就是由他挑選的。佳肴配美酒,竇三娘雖是老江湖,但在這種近似於家宴的場合,也就放下了戒備,喝了不少酒。最後的記憶是被人送回她下榻的酒店,往下就斷片了。

次日上午醒來,感覺還好,也沒有宿醉的不適。吃過早飯,她就讓酒店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碼頭。那時從廣州去香港有直達輪船,香港與羊城的關係還被內地人稱為“省港”(“省”指的是省會廣州),海關檢查照例保持著民國時期的馬虎傳統,竇三娘離粵去港比較順利,她有護照,塞錢的動作也免了。

抵達香港的當夜,竇三娘才開始回顧那餐餞行宴的可疑——她發現自己隨身攜帶的那些金條似乎不對頭,擔心被人玩了類似“狸貓換太子”的魔術。第二天一早,她上街找了家金店,請人家一鑒定,乖乖!上百兩黃金全部變成了黃銅包鉛芯的假貨。這假貨製作得相當逼真,外觀上很難分辨,幸虧那家老字號金店當場把金條剪開,若是像內地銀行那樣使用天平加遊標卡尺(稱重、測量體積計算密度),隻怕還能蒙混過去。

竇三娘的心情可以想見,可這種事沒有證據,黃金怕是難以物歸原主了,回去找夫家理論也是遭人恥笑。不過,以竇三娘的性格,即便追不回黃金,氣總是要出一口的。她當即殺了個回馬槍,返回廣州,潛赴三元裏。當天午夜,一場令三元裏居民終生難忘的大火突然燃起時,竇三娘已經痕跡不露地消失在黑夜中……

金條沒了,竇三娘被迫放棄了去海外過舒服日子的打算。往下該怎麽辦?先離開廣州再說吧,遂乘海輪去了上海。對於舊時江南地區的江湖人物來說,上海灘乃是一處人生坐標,隻要有機會,一定要去混一段日子。竇三娘也不例外,而且她對上海並不陌生,這種不陌生不單是指地理、風土,還包括人脈。

竇三娘雖然是一介女流,但跟幫會的關係還是可圈可點的。她通過幫會朋友找到了一份公館管家的工作。竇三娘覺得這份工作還算不錯,生活穩定,收入也過得去,當然,寄人籬下也是免不了的,跟她在南京的生活沒法比。那天偶爾從《申報》上看到南京“雷卡登舞宮”的啟事,頓時產生了“官複原職”的念頭……

得知竇三娘去而複歸,趙慕超當然要去見一見,向她了解賈宣誠的情況。竇三娘果然是女俠風範,說話爽快:“不知長官要了解賈先生哪個方麵的情況,隨便說說吧,隻怕浪費了你們的時間,最好還是你們提問,隻要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趙慕超認為這個建議很好,就提了一些問題,竇三娘一一回答,跟之前偵查員了解到的情況吻合。竇三娘還告訴趙慕超,賈宣誠喜歡養鴿子,但她並不怎麽喜歡鴿子,不過,出於對賈先生的尊重,也沒有表示反對。後來跟鴿子接觸多了,抵觸漸漸消失,有時也幫著賈先生投喂。

談話結束時,竇三娘向趙慕超提出了一個請求,她想去幹女兒柳妮雅生前居住的“信康公寓”512 室看看,之前給公寓方麵打過電話,公寓門衛說512室還被軍管會公安部封著,想進去的話,需要得到警方的批準。竇三娘對趙慕超說:“今天長官您正好來了,我就提出這個不情之請,希望您能夠同意讓我過去看看,也算是對幹女兒的一種緬懷吧。”

趙慕超馬上點頭:“可以呀!你打算什麽時候過去?”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這會兒就過去。”

“沒問題,你跟我走吧,我陪你去。”

當下,竇三娘上了由便衣尹代宗駕駛的吉普車,一路上,她主動向趙慕超講述了一些柳妮雅的情況。

趙慕超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竇女士,你是怎麽知道柳妮雅小姐出事的?”

竇三娘解釋,她去年8月從廣州到上海後,曾去拜訪過柳妮雅的繼母常婉凝。這次回南京前,又去了一次,這才知道柳妮雅出事了。常婉凝說,她接到南京的電報後,本打算立刻趕去的,但鐵路滬寧線因戰事中斷,未能成行。現在鐵路已經通到昆山了,本該借著這個機會和竇三娘搭伴兒從昆山上車,一起去趟南京,可自從得知女兒猝死的噩耗,她的身體一下子垮了,一直病病歪歪,恐怕經不起旅途的折騰。竇三娘安慰了她一番,這才一個人來到南京。

說著話,吉普車到了“信康公寓”。趙慕超陪同竇三娘上到五樓,他剛扯下512室房門上的封條(被玄清破壞後,又重新貼了一張),還沒掏鑰匙,竇三娘已經麻利地掏出鑰匙去開門了。

趙慕超覺得奇怪,她怎麽有512室的鑰匙?聯想到特務轉移“07號密庫”時並未暴力開鎖,而是使用鑰匙開的門,他一直對特務為什麽會有512室的鑰匙感到不解。此刻,見竇三娘竟然持有一把,難道說……

竇三娘不愧是老江湖,馬上讀懂了趙慕超眼裏一閃即逝的疑惑,不動聲色地作出了解釋:當初這套房子是她出麵給柳妮雅租下的,合約上寫的是她的名字,公寓蒙老板給了她兩把把鑰匙,她轉手就都給了柳妮雅,柳妮雅又把一把鑰匙給了她,說您是我幹媽,這裏也是您的家,您隨時可以過來的,應該留一把。如此而已。

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過去,但柳妮雅已死,這隻是竇三娘的一麵之詞,趙慕超自然要設法核實。稍後,趙慕超即安排裘勝傑找“信康公寓”的蒙老板詢問此事,蒙老板證實竇三娘所說屬實。

即便如此,趙慕超認為還是無法完全排除對竇三娘的懷疑,遂安排偵查員暗中進行監控。

果然,竇三娘又做出了可疑之舉:她去附近恢複開張的花鳥市場買了兩羽鴿子!

趙慕超瞅了個空子,溜進二樓賈宣誠的賬房間,對窗口外沿鴿籠裏的兩羽鴿子作了一番觀察,終於發現可以把竇三娘認定為嫌疑對象的依據——兩羽鴿子腿上都有醫用膠布粘過東西的殘留痕跡。毫無疑問,這“東西”是用來放小紙卷(情報)的空心竹管,亦即飛鴿傳書使用的“信封”。

不出所料,竇三娘果然是敵特潛伏組織“沙獾”的成員,而且還是該組織的頭目——女扮男裝的“遇春觀”淩霄道長!

1948年夏,竇三娘對外界宣稱“去海外定居”,完全出於“保密局”特工專家的策劃。事實上,她並沒有離開南京,而是化裝成道士隱居於紫金山中,遙控執行對“07號密庫”的警衛任務。

起初一直平安無事,自從柳妮雅家裏的天花板出現滲水現象,就仿佛推倒了多米諾骨牌,接下來發生的一係列變故,完全脫離了她的控製。她急啊,誰出的注意,竟然把秘密庫房設在公寓裏!其時她的上級遠在廣州,不可能對她在南京麵臨的情況了解得那麽詳盡透徹,所以盡管給出了不少建議,她也照著做了,但收效甚微,密庫隨時都有暴露的可能。

更何況,“沙獾”這次的對手是“華東八室”,在雙方的交鋒中連續損兵折將,嚴重受挫。她的信心已經開始動搖,可“保密局”方麵就像沒有察覺似的(也可能是真的沒有察覺),繼續為竇三娘策劃了“退守雷卡登”之舉。

竇三娘對“雷卡登舞宮”駱老板的所謂“羊城遇劫,被迫回到上海”的說辭,全部出自“保密局”專家的策劃,事實上,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紫金山中的“遇春觀”裏待著。不過,竇三娘和柳妮雅的繼母常婉凝的幾次接觸倒是真實的,這是“保密局”專家製定“07號密庫”警衛方案時為防備萬一設置的伏筆。

竇三娘重返“雷卡登”,就要建立新的聯絡渠道,根據“保密局”特工專家的建議,她仿效賈宣誠的手法玩起了飛鴿傳書。既然要仿效賈宣誠,竇三娘就得隔三岔五與留守在“遇春觀”的玄清交換鴿子,否則,這飛鴿傳書是無法持續傳遞的。竇三娘遂照方抓藥,跟賈宣誠一樣,每天清晨去附近公園練拳站樁,順便遛鳥(鴿子),反正以前賈先生是怎麽做的,她現在也這麽做。

殊不知,賈宣誠在被捕前把全部信鴿放飛之舉盡管起到了向竇三娘報警的作用,但這種招數隻能用一次,不宜反複使用。如今故技重施,結果被趙慕超瞧出端倪,布置了一張嚴密的監視網。於是,竇三娘也就再也玩不下去了。

1949年5月27日清晨,竇三娘照例去公園晨練,跟玄清交接完畢,回到“雷卡登舞宮”沒多久,就被偵查員拿下。而毫不知情的玄清一路把偵查員引向了紫金山裏的“遇春觀”,待他的“向導”任務結束,他的特務生涯也就到頭了。在接下來進行的搜查中,偵查員從那座假道觀裏搜出了一百二十冊密碼本。

至此,“保密局”處心積慮建立起來還沒發揮任何作用的“07號密庫”被徹底摧毀。

該案係“華東八室”成立後圓滿完成的第一個任務,用甄老爺子的說法,乃是“開張大吉”。當然,也有遺憾:未能破獲“保密局”為“沙獾”配備的潛伏電台。

這個電台雖然是專門為“沙獾”與“保密局”的聯係設置的,但“保密局”專家出於謹慎,設計了一套“不見麵”的聯絡方式,雙方把交換的情報放在秘密聯絡點(聯絡點定期更換),而非當麵交接。“沙獾”遭受滅頂之災時,正是更換聯絡點地址的日子,竇三娘的被捕,致使錯過了交接時間,潛伏電台特務隨即切斷了跟“沙獾”的聯係。稍後,剛剛掛牌的南京市公安局根據“華東八室”移交的線索,指令政保處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調查,無果,隻得作罷,甚是遺憾!

1949年12月29日,竇三娘等六名特務被南京市軍管會判處死刑,除植物人賈宣誠外,均被立即執行;三個多月後,賈宣誠因病情惡化死於醫院。

在時代大背景下,可憐的蘇聯父女隻能隨之沉浮;我們的第一代人民警察卻展現了自己的赤誠初心。

(完)

【附錄】

—中央電影院—

南京史上第一家電影院,開業於1926年,專門放映無聲片,可容納500人。這座南京最早影院的壽命並不長,早已無存,大概位置可能在今夫子廟姚家巷菜場一帶。

—遇春觀—

位於明明代開國功臣、開平王常遇春的墓葬附近,今已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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