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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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壽臣的單口相聲《小神仙》

(2023-12-31 09:56:00) 下一個

還是文革前看的這個相聲的文字,留下挺深的印象。近日偶然再見,頗有隔世之感。因此,收入【文摘】,以供同好者共享,及新年一樂。

據天津曲藝專家劉梓鈺、杜放、劉鵬、周春玲等為撰寫《天津曲藝誌》時考證,閻德山在1907年前創作上演了單口相聲《丟驢吃藥》張壽臣學會了這個段子後,對段子進行了細致的加工,使一些情節更趨合理,充實“包狀兒”,更名為《小神仙》,使這個段子成了他的代表作
張壽臣演出本】
   何遲整理
今天說的這段節目《小神仙》,這段兒《小神仙》哪,是咱們北京的事。民國初年哪,有個相麵的在哈德門外花市大街擺攤兒,夏景天,支著把傘,攤兒上頭擱著好些個硬木棋子兒,有一盤墨,一碗涼水,還有這麽一個白油漆的盒子蓋兒,這幹嗎用?“圓黏兒”,什麽叫圓黏兒?就是招人。拿這個招人,得在這盒子蓋兒上畫畫兒。他因為什麽畫畫兒呀?凡是在街上相麵的,他別瞧誰,他一瞧誰,這人得趕緊跑!因為什麽哪?都知道他這個毛病,他讓誰相麵誰也得相,誰要是不相,回頭他說出話來轉著彎兒罵人!可是又得有人圍上他他才能賺錢哪!怎麽樣?他嘀咕,他畫畫兒,拿這畫畫兒招人,畫畫兒不拿筆,拿手指頭蘸墨,在這個白油漆的盒子蓋兒上畫。畫個什麽對蝦呀,畫個海螃蟹什麽的。我學這個勁兒你瞧,他低著頭——抬頭人就走啦——低著頭畫,隻要有人這就一聊,有十幾個人這就說起來了。那位說:“他不抬頭,有人他怎麽知道?”
往下瞧哇,往四外瞧,瞧腿呀!有六條腿,仨人啦!有十二條腿,六個人啦!二十四條腿,十二個人啦!沒錯兒,這時在那個盒子蓋兒上,蘸著墨畫著,一瞧四外有八條腿,四個人,成啦!這就說開了。
“畫山難畫山高,畫樹難畫樹梢,天上難畫仰麵的龍啊,地下難畫無浪的水,美貌的佳人難畫哭,廟裏的小鬼兒難畫肉。”
一瞧四外有三十多條腿啦,十幾個人,這就該抬頭啦!這畫兒呀且不放下哪。怎麽?一放下人家就知道他不畫啦,就走啦!手裏老拿著這畫了一半兒的盒子蓋兒,人們站在這兒為瞧他畫畫兒,誰也沒想到要相麵啊,他往這相麵這兒帶。
“那位說,你是幹什麽的?”
其實誰也沒說,他自個兒說。
“我是相麵的。剛這麽一提相麵的,那位老兄把嘴這麽一撇,撇得跟爛柿子一樣,‘二哥,咱們走吧,生意!’哈哈哈……小夥子,你是少見多怪啊!不錯,相麵的是生意,他們是生意。”
其實他煮在鍋裏一個味兒!
“他們是生意,你怎麽不是哪?你也是相麵的!”“我相麵,我這相麵的今天掙了一天的錢啦,前半天掙的錢哪,五天花不了,我也沒事兒,怎麽樣哪?畫幾張畫兒,人都圍上我啦,咱們都算有緣哪!同船過渡都有緣,何況在這兒站會兒?每位我都送一相,不要錢。”
先拿這不要錢哪把人心穩住。
“這位老兄啊,我知道他有幾個兒子,將來得誰的濟,受誰的累!啊,這位老弟呀,我能知道他父母全不全;這位老弟有妻無妻;這位老兄啊現如今有事無事;就這四位,全送。一位對是蒙的,兩位對算碰的,三位對啦是巧勁兒,四位要全對了,算我對相學有研究。你們四位也別花什麽,我也不要什麽,咱們是哈哈一笑,大家一散,還有一位。別瞧人不多,二十多位,內中有一位要發財。”
這叫什麽哪?這叫拿發財把人心扣住,人們就不動啦!
“誰要發財呢?嗬!這人財可大啦!如今他還沒有轍哪。打這兒往後說,七天哪,平地一聲雷,陡然而富。可是內中有個小人暗算他,他不但不發財,而且要生氣,回頭我給他兩句話,讓他趨吉避凶。要什麽不要?等他應驗之後,買包茶葉瞧瞧我來,我還許請他吃頓飯,交個朋友!還有一位呀要打官司,打官司啊,他可是敗抗訴,我回頭給他一出主意,幾句話他就勝訴。”
再說幾句就有人抽簽兒,隻要有一個人一抽簽,跟著就相好幾麵,算好幾卦,一天的挑費就有啦!可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最怕有人走,隻要走一個人就壞,走一個人這一場子人全得散!那位說:“不至於呀,圍著好幾十人,怎麽走一個全散?”
獨單相麵攤兒上到這時候兒走一個全散。為什麽呢?走人跟走人不一樣,好比吧,街上看見有變戲法兒的,唱曲兒的,不論幹什麽的,誰要是不愛看啦,不愛聽啦,就走啦。走是這麽走法,好比眼前這兒是場子,這位不愛看不愛聽想走,回頭:“借光借光”。他正大光明就走啦。獨單相麵攤兒上沒有這麽走人的。在相南攤兒上他要是這麽走哇,他怕相麵的罵,他得慢慢兒往後退。好比這是那個攤兒吧,這位站在這兒,退了一步,他心想著往後一擠,後頭的人往前一擁,不就走了嗎?他忘啦,脊梁後頭的人也著跑哪!
“我們瞧你畫畫兒,沒瞧你相麵哪!”誰都想走,可誰也不敢走,怎麽?回頭一走,他罵街呀!這位往後一退,脊梁後頭的跟他一塊兒閃哪,旁邊的人也跟著閃,這就成了一條胡同兒,再一閃哪,不就到便道上啦!到便道上,走道兒的一撞,“呼啦”這邊兒一散,他眼神往這邊兒一瞧,那邊兒全得走,一點兒辦法沒有!怎麽辦哪?這相麵的厲害,他說兩句話讓誰也走不了,就仿佛用一尺多長大釘子把你的腳釘在地下,他多會兒錢掙夠了數兒,你多會兒走!他這兒正在說著,有一位要動……
“嘿,眾位,今天哪,你別瞧人不多呀,哈哈,齊全!內中還有一位特別,因為什麽?他心裏有難說的事情,這話不能見人哪,什麽事情哪?告訴諸位,這人哪,他女人哪,已經跟他變心啦,又有了情人啦!他現如今這麽著……王八大爺,我指實了眾人看哪,誰是王八大爺!”
大夥兒心說:“這得瞧瞧啊,瞧他指誰。”
指誰誰打他。
“那位說你指。指,一定指。那位說:這可是危險,人有臉,樹有皮,眾目之下,你這麽一寒磣他,說他是王八大爺,他一氣許給你倆嘴巴呀,你們打起來,你不怕他打你嗎!不怕,眾位,絕對不怕。因為什麽不怕啊?我說他是王八,他要敢翻臉,我給他指實了。我說出來他女人這個情人,多大歲數,什麽相貌,跟他有什麽關係都給說清楚了!再不承認,我把名姓都給指出來,指實了他能打我嗎?那位說:你指。一定指呀,指可是指呀,可有一節,人有臉,樹有皮,眾目之下,我指明了他是王八,他一害臊就許跳河、上吊,人命關天哪,雖然不用抵償,我也缺德呀!我別忙,他這就走,等他走了,我再告訴您是誰。”
誰也別走啦,該走的也不走啦,誰走他說誰,受不了!這路生意人就這麽厲害。再說幾句呢,就有算卦的啦!就這工夫,卦攤兒前頭瞧熱鬧兒的打起來啦!
獨單相麵攤兒,瞧熱鬧兒的一打起來,他算枉費心機。怎麽哪?大夥兒心裏全憋著走哪!這一打架,呼嚕!“不是我們不瞧你們相麵的,我們瞧打架的去!”這兩人一打架,警察一來,大夥兒跟著全走光了,這可沒有辦法!
打架跟打架不同,這回誰跟誰打起來了哪?一個老頭兒跟一個年輕的,這老頭兒七十來歲,耳朵聾啦,這隻耳朵還能聽見點兒嘛兒,這隻耳朵放麻雷子都聽不見!他在外頭瞧先生說得挺有趣兒的,聽不很清楚,他打算擠到裏頭,歪著身把他那耳朵擱在先生嘴唇那兒才合適哪!他往裏擠。往裏擠倒沒有關係呀,他拿著的一個玩意兒討人嫌,他愛,他愛呀,別人嫌。什麽玩意兒呀?宜興壺。怎麽叫宜興壺?出在宜興縣哪:舊社會裏老頭兒都講究拿這個。嗬!鑲著銅底兒,銅嘴兒,蓋兒上鑲著好幾個銅玩意兒,天天兒擦,用心哪,這把壺擦得鋥光瓦亮,這老頭兒七十來歲,這把壺在他手裏用了就頂五十年啦!夏天兒拿熱水燙著它,越擦越亮,正三伏,老頭兒使手托著可托不住,他把壺底下墊著寸數來的這麽一個氈子墊兒,手托著,這手拿著塊幹手巾擦。往裏這麽一擠哪,頭裏站著一個小夥子,二十多歲,光脊梁。茶壺過來啦,正貼到他胳臂上,燙得小夥子直嚷:“哎!”一回胳膊,老頭兒怕把壺摔了哇,一抱壺,這壺把小夥子的胳膊粘下這麽大一塊皮去,立刻往外冒黃油,疼得小夥子直跳汗!
“我說你怎麽回事,你怎麽燙人哪?”
這老頭兒要是會說話哪,趕緊擱下壺,說兩句好話,道道歉,不就完了嗎?他不道歉,不但不道歉,還要找理由說你碰他啦!要不怎麽打起來了哪!“這小夥子,怎麽這麽愣啊?往壺上碰,這壺摔了哪兒找去?這是我爺爺的東西,在我手裏就頂五十年!一百多年的壺,哪兒找?”
挨燙的這個人呢?“哎,老梆子,我這胳膊沒有你這壺值錢怎麽著?”
“那是呀,你這胳膊燙壞了我給你治得好,我這壺摔了哪兒找去?沒有這年候兒,有這年候兒沒有這東西!”
小夥子過來要給他一個嘴巴,這一嘴巴要是打上,老頭兒就得趴下,老頭兒一趴地下,壺也碎啦,誰勸也勸不了,就得打官司,這一打官司還不把卦攤兒的買賣吵了嗎?別人勸不了哇,擺卦攤兒的給勸開啦!他怎麽勸?他拿這相麵給勸啦,勸開架不算,從這兒他享名啦。
擺卦攤兒的先說這年輕的——年輕的要打人哪!
“哎,老弟,往前站,往前站,往前站!我送你兩句話,你可要忍。這忍字怎麽講,知道嗎?上頭一個刀刃的刃字,底下擱一個心字,心尖兒上擱著把刀刃兒,要不忍可就危險啦!你有牢獄之災,剛才說要打官司的就是你。”
這年輕的慌啦:“怎麽樣,先生?”他小聲跟他說,他小聲兒說是怕老頭兒聽見哪!其實老頭兒聽不見,他耳朵聾嘛:“老弟呀,你臉上冒暗氣,今天明天後天這三天哪,晦氣太重,哎呀!你可要忍哪!你跟那老頭兒可不是現在的事呀,你們倆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對頭哇。你把手一舉,他可就躺下,他躺下你給抵償啊!因為什麽?那輩子他把你打死啦,這輩子你就反一下燙不是?哈哈,得忍且忍,冤仇可解不可結!老弟,你給他作個揖,牢獄之災可就躲開啦,過去這三天你交好運,要發財呀!道歉,作揖作揖,道歉!”挨燙的一聽這意思滿對呀,過來就作揖。
“老大爺,您燙得對,應該燙,我這點兒倒黴勁兒您給燙沒啦,哈!我現在沒有錢,過兩天有錢我請您吃飯,我走我走。”
小夥子一邊兒去啦!擺卦攤兒的想算卦還算不了,怎麽?老頭兒開講啦,抱著這壺說:“我這壺值多少錢?五十多年的工夫,這裏頭有多厚的茶山……”
他還是算不了卦呀!兩句話,又把老頭兒說走啦!
“老者,別嚷啦,看你這壺吧,你這把壺出了古啦!今天明天後天這三天要碎呀,這三天要是不碎,你保存到第四天哪,跟和氏壁一樣價錢——價值連城,賽過聚寶盆哪!可就怕你這造化壓不住哇!”
這老頭兒說:“對嘛,對嘛,一百多年啦,可不是賽聚寶盆嘛,我走啦,我哪兒也不去啦,我看著壺去。”
他也走啦!
這件事呀,瞧熱鬧兒的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第二天這老頭兒來啦,沒容三天,當天晚上這壺就碎啦!那位說:“不對啦,怎麽當天晚上就碎啦?”要沒有他這句話呀,這壺碎不了,他這兩句話說得老頭兒回去睡不著,嘀咕哇,給嘀咕碎啦!老頭兒怎麽把壺嘀咕碎啦?唉!這事太巧啦。這老頭兒光棍一個人,沒兒沒女,有一個侄兒一個月給他幾塊錢,剛夠挑費,自己住大雜院兒,一間北房。這老頭兒是天一黑就睡,天一亮就起,天天晚上把壺擱在八仙桌兒上。這天老頭兒睡啦,睡到九點來鍾啊,老頭兒做夢,夢見什麽啦?夢見這壺啊長翅膀兒飛!夢是心頭想啊,這老頭兒的心思全都擱在壺上啦,這壺過兩天就是聚寶盆哪!一瞧這壺長翅膀兒飛啦,老頭兒蹦起來啦!
“哎喲!”一睜眼,沒飛!還在那兒。睡覺吧,再睡睡不著啦,耗神啦,上年紀人就是這個樣兒。坐起來:“哎呀,這三天不好看哪,白天成,哪兒不去,看著它;晚上,可是天天得擱那兒,回頭我要睡著了,借因由它就許走哇!貓拿耗子就許給蹬到地下,我得擱一個地方——貓拿耗子走不到的地方。”
他屋裏又沒箱子又沒有櫃子,擱哪兒都不合適。找了半天也沒合適地方兒,一瞧東牆呀,磚活動——在北京啊,小房子都是磚頭兒房。他出了幾塊磚頭兒來,撥拉撥拉土,抓了這麽大一個洞,把壺往裏這麽一塞,正好。
“哈哈,貓拿耗子,說什麽也走不到這兒。”
找張報紙,弄兩按釘兒一按!
“睡覺吧!”
他睡啦。東隔壁這家兒街坊是幹嗎的?拉房纖的。拉房纖這行是十纖九空,拉上一纖就不輕啊,拉著一纖就能吃一年半載的。這個拉房纖的半年多沒開張,存倆錢兒都沒啦,衣裳都當啦,現在挺熱的天兒就剩一套褲褂兒,穿得跟地皮顏色差不多,換哪,沒有第二件,洗呀,沒有法兒洗——大雜院兒,院裏小男婦女多,脫了上身可以褲子怎麽辦哪?可巧拉成一檔子,明兒早晨在茶館兒寫字兒,這一寫字兒哪,他就把錢把過來啦,買房賣房成三破二,他一人靠兩家兒。可就是這個呀,挺髒的褲褂兒,怕買房的瞧著不信任他,定錢不敢交給他。怕這個怎麽辦哪?洗沒法洗啊!想出一個主意來,早晨買來一塊日光皂,頂到快黑啦,跟街坊借塊搓板兒。街坊都睡啦,十點多鍾啊,他這才把褲褂兒全脫了,脫下來呀怎麽辦哪?圍著一個褥單子,拿褲腰帶把褥單子一係,合著全光著,穿著一個裙子,把褲褂兒擱在臉盆裏頭拿水一衝,嘁哧嘩啦,對著搓板兒一揉,搓胰子,換了幾盆水,洗得挺漂亮。
“行啦,明兒早晨穿!”
不行啊!濕的怎麽穿啊?得把它弄幹了哇,夏天夜短,說話就天亮。他有主意呀:找根竹竿兒,把小褂兒穿在竹竿兒上,頭裏弄根繩兒係個扣兒,這褲子哪,把竹竿兒伸進褲腰,穿上一條褲腿兒,也係上點兒,掄著竿兒呼嚕呼嚕一兜風,等幹了拿進屋來,在涼席上摩挲摩挲,噴點兒水,一疊一折,在屁股底下一坐。
“得啦,明兒早晨一穿哪,跟新的一樣,哎呀!還得把它晾起來……”
找繩兒,繩兒找著啦,沒有釘兒,現找哇,找不齊全哪,找著倆釘子:一個一寸的釘子,一個八寸五的大鐵釘。拿大砸煤錘子在東牆上釘這一寸的,找磚縫兒,“乒乓!”釘上啦。西牆上釘八寸五的大鐵釘——他這西牆就是老頭兒那邊的東牆。
“啊,找不著牆縫兒,就這兒吧!”
大鐵釘往這兒一擱,大砸煤錘子,“哢!”
“這兒還是塊磚頭哪!”
“叭!撲哧!”壺碎啦!拉房纖的也沒敢說話,那屋裏老頭兒蹦起來啦!
“哎喲!壺走啦!”
老頭兒一宿也沒睡,第二天一大早兒抱著這碎裂壺找相麵的來,這先生啊剛擺攤兒。
“先生,哎喲,你還說三天哪,昨兒晚上就走啦!高低碎啦!”
那挨燙的小夥子不是也在那邊兒住嗎,全是那邊兒街坊啊,胳膊上貼著膏藥,過來一瞧老頭兒的壺真碎啦,心想:“哎喲,嗬!真靈!哎呀,昨天先生攔我打人,救了我一條命啊,要不然我非得給抵償不可呀!這我得報報先生的恩,沒有錢哪,請不了客呀,給先生傳說傳說吧!”
就這麽一傳說呀,大夥兒都管這算卦的叫小神仙。嗬,紅極了一時呀!本來算一卦一個大子兒,談一相五個大子兒。打這兒起漲行市,四個大子兒一卦,不多日子,四個大子兒改十個大子兒,改兩毛,兩毛改四毛,四毛改一塊。直頂到:談相啊,口談就是五塊,批八字兒啊,二十。這一下兒,五間門臉兒的買賣也幹不過這一個卦攤兒,一天哪老是一百多卦,風雨無阻,除非下大雨他算歇啦,刮大風人都圍著他,他還沒擺攤兒哪就有好些人等著,淨等他一擺攤兒,抽簽兒算頭一卦。您瞧這些人迷信到什麽地步。不是一天兩天哪,這麽一說呀就是十來年呀,小神仙發大財啦。
他不是賺錢嗎,有一個倒黴的生意人瞧著他有氣。這倒黴的生意人是幹嗎的?賣野藥的。在外頭搖串鈴啊,滿市街賣切糕丸哪,賺了倆錢兒,他一想:“五十多啦,還老在外邊兒跑腿兒嗎!安個桌子吧!”
什麽叫“安桌子”?就是開個買賣。他在花市大街這兒賃了一間門臉兒,四間一條龍兒,連住帶做買賣,起個字號,上點兒草藥,配點兒丸散膏丹,安個攔櫃,門口兒是玻璃門,當中間兒一個風門,夏天掛上簾子,挺好。他心想:“瞧個外科,又會下藥,又會紮針,針灸也能來一氣,花市大街這兒又繁華,這不比外頭跑腿兒強嗎?花市大街這兒又繁華。”
倒黴啦!怎麽回事呀?兩邊兒好幾個大藥鋪夾著他,人家抓藥全上大藥鋪,小藥鋪人家不去,丸藥經了一個六月都酸啦,長毛啦!請先生啊,誰也不請他,你多好的能耐呀,沒有名譽沒人請!打四月開張,直到十一月,一個子兒沒賣,他這個藥鋪裏頭一個人不進。原先還有個學徒的,如今連學徒的都散了。你說關門吧,一關門兒帳主子全來,倒哇倒不出去。這藥鋪掌櫃的天天坐在櫃裏頭生氣:嘿……哎呀……我倒黴倒在小神仙身上啦,這小神仙堵著我門兒擺卦攤兒!唉!我就納悶兒人就這麽愚!他一來就把他圍上,一天一天這兒圍著,一天一百多卦,把我這一間門臉兒全擋上啦,讓他一擋上門兒我還賣什麽錢?我想把他轟走又轟不開……生意人哪!是生意人的事我全都懂啊,他怎麽能靈啊!不就兩句話一說就一塊錢嗎?我這藥鋪是生意——賣切糕丸;切糕丸我也有本兒呀!切糕也是買的,多吃點兒不治病還飽哪!他這玩意兒我轟都轟不開,這不是倒黴嘛!
這位掌櫃的老衝著小神仙鼓肚子。十一月天氣刮大風,小神仙總是頂十一二點鍾擺攤兒,今兒都一點啦還沒擺哪,外頭挺冷。藥鋪掌櫃的這兒坐著,隔著玻璃窗戶就瞧見啦,來了倆人,直要進他的藥鋪。心裏痛快啦:“啊,怎麽樣?小神仙沒擺攤兒我這兒就進人嘛!都怨他擋著我的門臉兒。”
一瞧,倆人進來啦。
“辛苦,掌櫃的!”
他得欠身兒呀!
“哦,二位,二位,請吧請吧!”
攔櫃外邊兒一邊兒一條凳子,兩人坐下。
“喝茶!”
“謝謝,謝謝,不喝不喝!”
坐在那兒呀不提買藥。他半年多沒開張啦,他繃不住啦,就問:“你們二位打聽什麽方子?”
“不打聽什麽方子,我們沒有病。”
沒有病不買藥。藥鋪掌櫃的一聽,心想:“沒有病!沒有病上藥鋪來幹嗎呀?”
“今天涼啊,小神仙沒擺攤兒哪,我們等他擺上攤兒算卦,先上你這屋裏暖和暖和。”
藥鋪掌櫃這個堵心哪!“上我這屋暖和來啦!”你說把這倆人轟出去吧,不知道這倆是幹什麽的,不敢得罪;把門開開凍凍他們倆人吧,自己也冷啊!沒法子,等著吧,等到一點過去啦,小神仙才擺攤兒。小神仙一擺攤兒哪,這兩人也出門兒算卦去啦!
藥鋪掌櫃的也沒有什麽可丟的,就這床被臥啦,他出來,站在小神仙脊梁後頭,把這腔子火兒都擱到小神仙身上啦,跟他打架!一推小神仙肩膀:“哎,小神仙,我說你幹嗎叫小神仙?你叫活神仙真神仙,神仙他祖宗!小神仙怎麽講哪……怎麽你算卦就這麽靈哪!你要真靈啊你給我算一卦,你算算我這黴倒到多會兒算完,倒到多會兒就倒死,算真了算對了給你傳名,你算!”
小神仙知道藥鋪掌櫃的是窮急生瘋帶餓嗝呀!“我跟他一打架,挺好的生意,一天二百多塊錢沒啦。他這藥鋪半年多沒開張,你罵我我都忍著,忍財,窮不跟急鬥,給你兩句話讓你躲開,臨完我還賺我的錢。”小神仙滿臉帶笑:“噢!街坊,小神仙這名兒也不是我自己起的,是算卦的眾位送給我這麽個外號兒。說算卦靈,我怎麽就靈?別人哪,別人算卦有馬虎的時侯,我給人算卦的時侯誠心,誠心給人算,按書上數,一個字一個字摳,上我這兒來算卦也沒有取笑的,也都是誠心來的,兩方麵的誠心哪湊一塊兒啦,這叫誠則靈,你要問你倒黴走運哪我不知道,我也是人哪;你要算卦我就知道啦,我按卦上給你斷。算一卦一塊錢,這麽著,咱們是街坊,頭一卦我送給你,誰也不給算,我先給你算一卦,看看多會兒轉運。你抽根簽兒,我不要錢,我送你一卦。”
這藥鋪掌櫃的憋著打架哪,一伸手抽簽兒:“好,要錢我也給,算,隻要靈。”
小神仙把簽兒接過來往那兒一放,大銅盤子來回這麽一推,把方位對好了,硬木的大模子兒往盤上這麽一擺:“哎呀,好哇,為什麽抽簽哪?先把這意思跟你說說。我這筒子裏頭哇是六十根簽兒,按天幹地支一個甲子,這叫占時,占個什麽時辰,你看這根簽兒,這兩個紅字認得吧?庚午,庚午的占時,今天這個日子還好啊,今天是庚子,庚見庚啊,逢庚必變,變;子逢午,子午相衝啊,這卦很有衝啊。這個衝卦有好有壞呀,分什麽運氣,好運氣占這卦就壞啦,壞運氣占這卦就好啦,就仿佛那個太極圖上的陰陽魚轉過來啦,這名字叫‘否極泰來’呀。逢庚必變,讓庚不讓金哪,打今天說你這倒黴的運氣全沒啦,往後啊,子後生,是一步比一步強。你問你的生意好壞,這個八卦呀,按開門看,你看這開字了沒有?這念開呀,你再看底下,底下這四個底呀,是‘有貴人扶’,扶者扶助哇,有貴人扶助你呀,逢庚必變,兩層庚啊,打今天說呀,一天比一天強,轉運啦!”
把簽兒往筒裏一撂:“得啦,你還不走嗎,好運啦,好啦,不倒黴啦不就完了嗎!”
他這套跟這位說不過去呀,這主兒也是生意兒,全懂,這位掌櫃的叉著腰:“嗯,嗯,打多會兒轉運?”
“打今天,逢庚必變,今天。”
“嗯,今天轉運啦,我可沒有別的,就這個藥鋪,我這藥鋪半年多啦,一個子兒沒賣,沒開張;今天我要是還一個子兒不賣,沒開張,那就是不靈,沒有衝。那麽今天我能賣多少錢?你算算。”
“噢,賣多少錢哪?那根簽兒也不用找啦,我還記得,這卦還這兒擺著,今天是個庚子,那簽兒是庚午,兩層庚,庚辛為金哪,兩層金哪,賣兩塊錢哪,回去等著去吧,一會兒就賣兩塊錢。”
“眾位街坊都聽見了啊!我這藥鋪今兒賣兩塊錢。今兒要賣兩塊錢哪,明兒你就別這兒算啦,你到屋裏算去!我這個鋪子歸你,我不要啦,我連被臥都不拿,幹出身兒,完全是你的,要不賣兩塊錢,你怎麽樣?啊?靈啊,我這鋪子歸你,不靈哪?”
當著好些個算卦的,小神仙不能輸嘴,一輸嘴栽跟頭啦!
  “噢,你要這麽說呀,兩塊錢往外,一萬塊錢也算我靈,十萬也對,許多不許少,要是賣一塊九毛九,那就算我經師不到,學藝不高,後半輩兒不算卦,哪兒算卦你哪兒給我砸卦攤兒——那還是日後的事;當時有你的便宜,要不賣兩塊錢哪,你瞧我這攤兒啦沒有?哪一天都是二百多塊,這二百多塊完全歸你,這個歸你啊,連這棋盤帶簽筒,連這棋子兒的銅片算在一塊兒六十多斤銅,你拿走,暖水壺我也不要,全是你的!”
“是那麽著,街坊可都聽見啦!傾其所有。要是我賣兩塊錢幹出身兒,被臥都不要啦;不賣兩塊錢,這攤兒有什麽都是我的。完啦,咱們晚上見!”
小神仙那兒算卦,這藥鋪掌櫃的往櫃裏一坐:“小子,今天讓你栽跟頭,豁著這倒黴的買賣不進人,即便進人,我這兒沒有東家,自己做主,該收一塊錢哪,我收六個子兒,頂多不過一毛錢,一過四毛錢我就舍,說什麽我也不讓賣上兩塊錢。小子,你這攤兒不歸我,咱們倆吵!”
在屋裏一坐,人家買賣都盼著進人,他不盼進人!十一月天最短哪,四點啦,他這藥鋪一個人沒進,掌櫃的心裏痛快:“怎麽樣,沒進人!一個子兒沒賣!小子,你這攤兒歸我,反正我瞧著,今兒個帶批八字兒三百來塊,得啦,錢歸我!”
他痛快啦,小神仙呢,堵心啦!這一天哪嘴裏淨吃栗子,什麽叫吃栗子?嘴不利落。說著說著說錯啦,說著說著說錯啦!怎麽回事?走心啦!他那心哪,全在藥鋪身上哪!一邊兒給人算卦,一邊兒回頭瞧,他這脊梁後頭不就是藥鋪嗎?一瞧,沒有人!每天三點半就收,今兒個四點也不敢收,怎麽啦?他一收,那藥鋪掌櫃的就該問他啦:
“我可一個子兒沒賣啊,你怎麽樣?”
這怎麽辦?他那意思是等著,哪怕進去一個串站兒的哪,回頭我好跟他矯情矯情啊,我好有說的。連個串門兒的都沒有,狗都不上那屋撒尿去!四點啦!外頭還亮,屋裏都掌燈啦!就這個時候兒,他再不收攤兒,藥鋪掌櫃就要出來問他啦:“你這兒還帶燈晚上兒嗎?”就這個工夫,打東頭兒來了一個老頭兒,七十多歲,穿著大襟破棉襖,還戴著豆包兒氈帽,到這兒就作揖:
“先生,你是小神仙嗎?”
“啊,是我!”
“對啦,對啦,找你來啦!小神仙算卦靈著哪,我們街坊都說你靈。”
老頭兒抽了根簽兒遞給他,小神仙接過簽兒來算卦,把簽兒放在這兒,把盤子一推,棋子兒一擺:
“問什麽事呀?”
“丟東西啦,問問丟得了丟不了,哪裏找去?”
算卦的就是這樣兒,你丟了東西他怎麽能給斷出來哪?拿話這麽一帶,丟什麽東西他就知道啦。這回他走了心啦,沒問這一句,短一句話就差遠啦!
“丟不了,回家找去吧,屋裏頭哇,牆犄角啊,炕席底下呀,爐坑裏頭哇,水缸後頭哇,小抽屜裏頭哇,你回去找一找就找著啦!”
“先生,我丟了個驢!”
水缸後頭找驢?小抽屜裏?瞧熱鬧的一聽都樂了!他得把錯誤擱到算卦的身上:“這個老頭,說話不明啊,你丟什麽我不知道,我按卦上給你找,你要丟個小物件兒啊,不就找著啦?驢不是東西呀,驢是四條腿的呀,是活物哇,哎呀,怎麽丟的?”
老頭兒說:“我們兩口子,開個豆腐坊,頭年哪買的驢,三十塊錢,新近哪又花了一塊二毛買的籠頭,夜兒後晌啊,也不知道是賤,也不知道是溜了韁啦,到天亮要磨豆子啦,驢沒有啦,找也沒找著,買賣也沒做,找了一天也沒有。我們街坊都說你靈啊,你給算一卦,你知道這驢到哪裏找去了。”
“嗯嗯,噢,昨天晚上丟的,三十塊錢買的,一塊二毛買的籠頭,嗯嗯,我按卦裏給你斷……我說話你聽不聽啊?”
“你看,不聽你的話聽誰的話呀?算卦嘛,你說嗎兒我聽嗎兒呀!”
“嗯,這驢你還要不要?”
“不要怎麽著?不要怎麽磨豆子?”
“嗯,好哇,你得吃藥哇!”
老頭兒一聽:“先生,我沒病。”
“是呀,沒有病也得吃藥,你聽我的話沒有錯兒,你拿兩塊錢買藥,可還是當時就買,呆一會兒一掌燈可就不靈啦,你要是沒有錢不用回家取去,我這兒給你兩塊錢。”
怎麽回事呀?小神仙怕他回家拿錢,這兒關門啦。
“別的藥鋪不靈啊,得上我脊梁後的藥鋪買去。進門兒給他兩塊錢,讓他給你抓藥,不論什麽藥,拿回去就吃,吃完了就睡覺,睡覺可別關門,把門對上,別扡著,天不亮驢就回來啦!驢回來啦怎麽樣哪?今兒這卦錢你別給,明天,你牽著驢到我這兒來給我送卦禮來,給我傳傳名。驢要不回來你也來,來到這兒呀,三十塊錢買的驢,一塊二毛錢買的籠頭,連藥錢三十三塊錢,我給你五十塊錢,讓你有賺兒。聽不聽在你。”
這老頭子聽說驢不回去他這兒賠,希望挺大:“好好好,聽你的話,你這卦錢今天不給,我腰裏還有錢,我也不拿你的錢,抓藥去!”
老頭兒進藥鋪啦,藥鋪掌櫃的才要瞪著眼出來問小神仙:“你怎麽還不收攤兒呀?”小神仙那兒來了個算卦的,藥鋪掌櫃的一聽:“怎麽著?丟驢吃藥!”嗬!再一瞧,這算卦的真進來啦,他不能出去啦,在攔櫃裏頭這麽一坐,故意不理他,老頭兒從腰裏掏出兩塊錢來往攔櫃上一扔:
“抓藥!”
“嗯,藥方子哪?”
“沒方子。”
“什麽藥哇,丸藥湯藥?”
“全行。”
“我說你治什麽病?”
“丟驢。”
“丟驢吃藥?老者,多大歲數啦?”
“七十二啦!”
“怎麽活來著?”
“這是什麽話!”
“哎,你活了七十二歲,見天都吃兩頓飯,你就聽小神仙那個胡說嗎?他讓你吃藥你就吃藥?丟驢你不去找驢?你趕緊找去,藥是不能抓,這要吃出婁子來誰負責啊?出去,出去,出去!”
他要把老頭兒轟出去,這老頭子不走,坐在板凳上衝著他瞪眼。
“我說,有你這樣兒的買賣人嗎?你這是什麽買賣規矩呀?見財神爺往外推,像話嗎?你抓藥不就完啦?你管哪,你抓什麽我吃什麽,小神仙說的,小神仙算卦靈著哪,言必有中,你……你抓啊,驢不回來他賠五十塊錢啊,你管哪?你抓藥!”
藥鋪掌櫃這麽一想:“這藥不能抓呀,一抓我輸啦!”又一想:“沒有錯,我不收他兩塊錢還有事嗎?我這兒沒東家,我收多少是多少哇!好好,我賣!”
拿起一塊錢來,拿這手指頭扒拉這一塊:“哈哈哈,老朋友,把這塊錢帶起來,今兒你來巧啦,今是藥王爺生日!”
藥王爺生日是四月,怎麽會跑到十一月去啦?
“今天是大減價呀,二八扣,倒二八,一塊錢隻收二毛,你這不是兩塊錢嗎?你把那塊帶起來,我打你六毛,你花四毛就是兩塊。啊!”
這老頭子不明白呀:“減價你多抓藥不就完了嗎?倒二八呀,你按十塊錢的給抓呀,反正錢我不省啊,錢一省這驢回不來就麻煩啦!”
“呀,我這兒減價。”
“減價你多抓藥不就完了嗎?倒二八呀,你按十塊錢的給抓呀,反正錢我不省啊,錢一省這驢回不來就麻煩啦!”
嗬!藥鋪掌櫃的這個煩,心說:“絕不能再進來第二個倒黴人啦,把他轟出去就上門,不抓不成啊,抓!抓什麽呀?他沒有病我給他抓什麽呀?”又一想:“噢,老頭子沒有病,他一肚子淨是大糞,七十多啦,小神仙說什麽他信什麽,我給他打打!”
嗬!抓了一包:黑醜、白醜、紅片、紫花、地丁、雞爪、黃連、瀉葉,餘外擱上四個巴豆,一大包。
“拿走!”
他們這搗亂不提呀,單提豆腐坊內掌櫃的。豆腐坊的內掌櫃的一看掌燈啦,老頭兒沒回來,在門口兒等他:“哪裏去啦,還不回來?”
一瞧老頭子提了包藥回來。
“啊,怎麽樣,老頭子?” “丟不了,小神仙說的,吃藥就回來,煎藥吧!”
“吃藥幹啥?”
“你不用管,驢子不回來他賠五十塊錢。”
他這兒吃著飯哪,老婆兒弄個小沙鍋兒,在煤油燈底下打包兒,一打包兒哇把老婆兒嚇著啦!因為什麽?這老婆兒娘家是安國縣人,她們家裏開藥鋪,一瞧:瀉葉、紫花、地丁、巴豆。心裏犯怵:哎呀,老頭兒到年七十三歲,大腸擱不住哇!吃完了巴豆拉肚子,他拉呀!你說不給他煎藥哇,老頭子又是這個脾氣,回頭打起來啦!煎藥,沒兒沒女,老夫老妻,疼啊,哎呀!背著老頭兒給煎了一半兒,擱了倆巴豆,把那倆巴豆一包哇,擱在抽屜裏,要是一問就說“全煎啦”。頂十點多鍾,老頭兒吃完了飯,藥也煎得了,一摸藥碗呀挺溫和,一對口,一仰脖兒這碗藥就下去啦,直紮嗓子。嘿!連鞋也沒脫,躺在炕上,頭衝裏:“老婆子啊,你給我蓋上被,你可別睡啊,你把門對上,別扡著,你一宿看夜兒,天不亮驢就回來,明天咱也不做買賣,給先生傳名去啊。我這兒睡啦!”
他那兒睡啦。老婆兒哪?給他蓋上被臥,點盞煤油燈在旁邊兒納底子。十點躺下的,頂十一點鍾,就聽老頭兒肚裏跟開火似的,呼嚕呼嚕……。十二點,一點,兩點,到兩點半,四個多鍾頭,這老頭子打炕上平著就蹦起來啦,差點兒掉在地下,占便宜的是沒脫鞋呀!
“不成!我去拉去。”
手紙也沒拿呀,出門兒就往茅房跑!
到這地方兒咱得說說他這兒的方向,他這門口兒是南北的這麽一個小馬路,他這兩間門臉兒在路東裏,斜對過兒偏北路西就是個死死胡同兒。這個茅房啊在北口兒外頭,老頭兒出門往北跑,剛到小死胡同口兒就跑不了啦,再有兩步就得來一褲子,解開腰帶一蹲,嘩!這泡稀屎呀!老頭兒的耳雜裏直叫喚,眼前冒金花。兩點半拉的,頂到三點啦,這泡屎拉淨啦,準啊,回家吧。站起來呀一提褲腰,不行,肚子疼,又來啦,又蹲在那兒拉;拉到三點一刻起來啦,又蹲下啦;十分鍾一起來,五分鍾一蹲下,起來蹲下,二十多回;拉到五點這泡屎沒拉完。
巧哇,該著“小神仙”成名,他要不拉屎呀這驢丟啦;一拉稀,驢回來啦!那位說:“這話不對,這驢跟吃藥拉稀挨不上啊!怎麽這驢就回來啦?”該著哇,他這驢前天晚上沒拴好,溜了韁啦,夜裏頭一刮風啊,這風門子開了,驢跑出來了。它跑出來哪,一直進了街西這小死胡同兒啦。這小胡同裏有個頂頭兒門,就一家兒,是車幫子,有二十多輛洋車,兩口人。這兩口子好耍錢,輸了他也虧,贏啦也是虧,再置車置不了,越來越少,車也都賣沒啦,如今沒有轍。沒轍,兩口子怎麽活著?這樣兒好哇,賭友兒多呀,弄個小局吧,晚上抽個頭兒哇,兩口子對付著吃飯,前兒晚上打了四圈兒牌呀,有一個人家裏有事走啦,剩三家兒打不了哇,他得找人去,找人找不齊全,這三家兒也走啦!趕等這三家兒都走啦,車廠子內掌櫃的出來關門,把門往上一推,還沒關嚴哪,外麵一撞門,跑進一個驢來。嗬,車廠子內掌櫃的把這驢耳朵這麽一揪哇,拉著韁繩就把驢牽進來了,把門這麽一關,叫他爺們兒:“嗨,嗨,嗨!出來,出來,出來!”
他爺們兒出來一瞧:“哪兒來的驢呀?”
“豆腐坊的,豆腐坊的,小白驢兒!”
“這可活該呀!啊,這老兩口子挺倔,賒塊豆腐都不賒!拴到後院兒,別告訴他啊,明兒給賣嘍!”
拴到後院兒啦。第二天哪跟口兒外頭一個湯鍋說好了,來人到這兒看了看,一看驢挺肥,十塊錢講定的,先給兩塊定錢,拉了去再給他八塊。人家湯鍋不拉,得讓他們拉;他呀,沒有後門兒,就這一個門兒,出了這個門兒是挺長的胡同兒,斜對著豆腐坊,怕豆腐坊這老兩口子瞧見。就是瞧不見也不成,這兩口子人緣兒不好,豆腐坊老兩口子人緣兒好,讓街坊誰瞧見這也是婁子,這得晚上啊才能往外拉,白天拉不出去。還有個麻煩,這驢啊餓了它叫喚,它一叫喚挺大嗓子,怕豆腐坊老兩口子聽見嘍要驢來,再一打官司,還落個偷他。買草料喂,一買草料得打豆腐坊門口兒走,又怕豆腐坊老兩口子疑心!“沒有牲口你買草料幹嗎呀?”你喂它得買去;不喂它它叫喚。沒法子,喂了一個枕頭,還有倆草簾子,對付著吧!整天老關著門,誰也不讓進來。頂到後半夜四點啦,兩口子一合計:“成啊,這會兒街坊正睡得香哪,拉到湯鍋去咱們就來錢啊!”
爺們兒牽著驢,賊人膽虛,告訴內掌櫃的:“你先牽會兒,我出去瞧瞧,咱們倆人緣兒不好,回頭有小孩兒瞧見,明兒說破了可是麻煩,日後丟什麽東西都找咱們啦!”
“不不,我出去,你牽著,你牽著我瞧瞧。”
男的牽著驢呀跟在女的後頭,女的出了門口兒到死胡同裏啦,男的往外邁步,這驢也邁腿兒,再一步就全出來啦,一瞧,女的打外邊兒跑回來啦!
“拉回去,拉回去!”
這爺們兒趕緊拉著驢退回來啦。這女的把門一關,拿屁股一倚門:“壞啦,壞啦!”
“怎麽啦?”
“壞啦!豆腐坊老頭子知道啦,老頭子在胡同口兒蹲著哪!”
“不能啊!”
“不能?他在那兒蹲著哪嘛!”
“驢也沒叫,他怎麽知道了呢?繃繃勁兒,繃繃勁兒!”
兩人心口直撲騰。
“這麽著,我門口兒遛遛去,這老頭兒他見著要是罵街說閑話,那是他知道啦,不說閑話那是誤會,啊!”
說著,爺們兒出來啦。他要是上老頭兒跟前去,就瞧見老頭兒拉屎啦;可他不敢上前去,他貼著牆邊兒溜——這要是白天呢,他也就瞧見老頭兒是拉屎啦。他一瞧哇,老頭兒站起來啦,又蹲下啦,站起來蹲下還不要緊,他說出話來嚇人哪!一站一蹲:“嗨,小子,我讓你拉,拉到天亮吧小子!”
要命!天亮,天亮也拉不出去!
老頭兒說的是那泡屎,他誤會到驢這兒來啦!趕緊進來。
“壞啦,他罵街哪,他罵街哪!拉到天亮也拉不出去呀,這不是要命嗎!咱們落一個偷他的驢呀!”
“這邪行啊,你看著門,我瞧瞧!”
女的出來了,女的出來也不敢上跟前去呀,也是貼著牆兒溜葉二瞧老頭兒站起來啦,又說了句:“完得了嗎?小子,天亮叫巡警,告你兔崽子!”
他拉得受不了啦,等天亮啊他要告小神仙。女的跑回來啦!
“了不得啦,天亮他要告哪!”
爺們兒說:“這不是倒黴嗎?”
“哎呀,給他轟出去吧,轟出去吧!”
“你說轟出去,這陣兒不能轟啊,他在那兒蹲著怎麽轟啊?反正他得回去,他一回去咱們就把驢弄出去,我也不能白喂它一天哪,憑什麽喂它一個枕頭,倆草簾子?把刀磨快了!”
“幹嗎?”
“拉塊肉,炒著吃!”
“你這可不成,回頭你一拉肉,它這麽一踢,再踢死你,這不是麻煩嗎?”
“反正我也不能便宜他呀!我跟他一點兒交情沒有,憑什麽喂它哪?把籠頭給解下來!”
“籠頭咱們沒有用。”
“沒有用啊,鉸碎了搪爐子,當麻九,不能便宜他。揪著耳朵把門關上,他多會兒進去,咱們多會兒轟驢,把驢轟出去,跑到哪兒去咱不管。”
把籠頭給解下來了,揪著驢耳朵,趴門縫裏看,老頭兒隻要一進去,把驢轟出去就算完。
十一月裏不是夜長嗎,這老頭兒直到五點半鍾這泡屎才拉完,一掖中衣兒,腿也木啦,扶著牆兒往家裏走,一邁步,門檻兒一絆,呱唧摔了一個大跟頭,老婆子過來攙著他靠牆一站,再一瞧可就不是樣兒啦,腮幫子也白啦,眼也掉坑兒啦,抬頭紋也要開,直抖下巴頦兒。
“老婆子,不行啦,你把大棉襖給我穿上吧,辦不了啦,你可想著告那小神仙!”
老婆子說:“你看,到年七十三,擱不住,不讓你吃藥……”
這時候驢進來啦!驢餓了一天,吃枕頭不飽哇。那兒一把它轟出來,驢在這兒呆了一年多,它認得呀,呱嗒呱嗒跑回來啦,使腦袋一撞風門子,當!進來啦!呱嗒呱嗒往驢圈那兒跑。老婆兒正說到不讓你吃藥,“……當家的,這藥真靈啊,驢回來啦!”
老頭子一聽驢回來啦,嗬,這精神大啦,靠著牆:“好先生,給先生傳名。老婆子,別管我,把驢拴上。”
老婆子過去拴驢,一摸,光屁溜兒啦。
“哎,當家的,驢可回來啦,籠頭沒有回來。”
“啥?”
“籠頭沒有回來,”
“不要緊,你把藥給我煎上,吃二遍,吃完了我好門口兒蹲著去!”
他還要吃二煎哪!老婆子問:“你還要命不要?你呀,這藥我給你煎了一半兒你就拉成這樣兒啦,你要再吃二煎,還活得了哇!”
老頭子一聽煎了一半兒,過來給老婆子一個嘴巴,叭!
“這不是耽誤事嗎!你要是全煎上,連籠頭也丟不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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