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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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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40:午夜命案

(2022-12-02 20:27:58)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40:午夜命案

——又名:“一 槍六年”案的背後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8年第06期

作者:孫沉、鬱萬紅、傅長興

上海解放初期,一個西藥中介商人於深夜遭槍擊身亡。死者生前曾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當過十幾年的華捕,警方懷疑他的被害與這段經曆有關。蹊蹺的是,就在他被害前一天,他的妻子乘坐電車時遭人栽贓,被警方當成扒手審了一下午。二者之間是否有什麽關聯?午夜命案的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秘密?警方深入調查,竟然破獲了我黨建黨初期的一起重大曆史懸案……

一、富婆扒手

1950年1月8日,星期日。

對於廣大上海市民來說,這是一個普通休息日,人們或利用假日料理家務,或走親訪友,或上街購物,盡可按照自己的意願作出合適的安排。但對於公安民警來說,就沒法兒這麽輕鬆了。上海解放不過七個月,治安狀況雖說有所好轉,但形勢依然嚴峻。時值農曆年歲末,侵財型案件多發,公安機關多是連軸轉,不可能安排警員周末休息。特別是地處鬧市中心的黃浦公安分局,不但尋常警員,包括內勤在內都得加班,跟“長”字有關聯的幹部更是閑不下來,分局長帶頭,下麵的正副科長、股長、隊長即使有個頭疼腦熱的也不休息,或帶隊巡邏,或處置被抓現行折進局子的扒手騙子流氓之類。

上午十時許,治安民警彭開複、劉季川在南京東路上巡邏至福建中路時,一輛剛從他們身旁鈴聲當當緩緩駛過的有軌電車忽然停下來,幾個男乘客從車上揪下一個身穿紫紅綢麵絲棉襖的女子,嚷著說抓住了一個扒手,交給民警同誌處理。

女扒手三十五六歲模樣,雙手捂住了臉哭泣著,尚不能看清其長相,從衣著裝扮來看,算不上闊太太,但至少是個富裕家庭的少奶奶之類。扒手這類江湖角色,作案時化裝成三教九流中任何一類角色都可以,當然必須裝得像,有迷惑性,讓作案對象喪失警惕,總之一句話,一切都是為了順利作案服務。如果沒有這種“裝”的本事,沒有超出尋常同行的手段,那最好不要把自己裝扮成另類,否則,別說作案得手,隻怕還沒下手就已經讓人給識穿了。因此,道上朋友有共識,凡是把自己裝扮成大老板闊太太或少爺少奶奶模樣的扒手,都是這一行裏的高手。可是,眼前這個女子卻是例外,不知怎麽竟然失風了,而且是栽在幾個一看便知對於反扒純屬外行的普通乘客手裏。

彭開複、劉季川都是留用警察,早在抗戰前就已經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刑事捕探了。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滬上租界巡捕房被日軍占領,組建了汪偽政權把持的偽警察局,他倆仍是治安警察。抗戰勝利,國民黨接收偽警局,兩人還是端著這個飯碗。這些年下來,雖然沒有破過什麽大案,但經他倆之手拿下的扒手騙子之流可以說是不計其數,屬於老資格的治安警察了,別的不說,經驗應該是頗豐富的。現在,麵對著被四個乘客從電車上扭送下來的女扒手,兩人都有些不解——打扮成這個樣子的扒手多半都是高手,可這個女子雙手捂臉隻管哭泣之舉,似乎不是高手的做派,這是怎麽回事呢?

如果是在過去,彭開複、劉季川碰上這種情況,掏出手銬把扒手銬上,問明失主是哪位,在附近路邊隨便哪家商店的店堂裏做個簡單的筆錄,讓失主留下地址,在筆錄上簽字,然後把扒手帶回警局即可。但現在是新社會,工作要求不同了,分局領導經常教育,工作再忙,也不能忙中出錯,而是要越忙越細,把差錯率降到零。所以,此刻他們的做法是要求失主和三個見義勇為的乘客一起去分局。被抓了現行的女扒手也沒有上銬——這時圍觀的路人已有不少,女扒手猶自雙手捂臉哭個不停,要上銬的話恐怕要用強製手段,兩個警察對付一個弱女子,彭、劉擔心此舉在群眾中產生不良影響。此外,女扒手捂臉的舉動也讓二人心下生疑,幹脆由著她表演,到分局再說吧,反正人已經在跟前了,逃是逃不掉的。

到了分局,先把女扒手關進臨時羈押室,然後分別對三個見義勇為的乘客和失主進行詢問。三個乘客分別姓章、吳、陳,互相之間並不相識,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麵。他們是從外灘上的電車,分別前往不同的目的地,吳某上車時占到了一個座位,其他人都是站著的。通常,站著的乘客都會把目光投向車窗外“望野眼”(滬語,意即隨意瀏覽),坐在窗邊的乘客多半也是如此,不會留意車廂裏其他乘客的舉止。但坐著的吳某位置不靠窗,而是挨著過道,目光隻有落在其他乘客身上,於是,這個女扒手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第一,當然是她那副打扮,不但衣著光鮮,還戴著個白色的大口罩。第二,這個女人是在吳某之前上車的,車到外灘,有人下車空出了座位,但她卻沒有坐,剛上車的吳某倒是撿了個便宜。吳某對此有些不解,所以對這個女人也就多留意了幾眼。

這一留意,就看到這個女子稍稍挪動身體,也沒見到她有什麽動作,但轉過身來時手裏已經多了一個男式皮夾子,極為麻利地扯開坤包拉鏈把皮夾子放進去,接著就往車門口移動,看上去是打算到站就下車。這時吳某忍不住叫嚷起來:“大家皮夾子要當心啊!” 車上乘客驚疑不定,繼而失主發現丟了錢包嚷嚷起來。吳某暗暗指了指那個女子,章、陳兩位乘客立馬將其截住,招呼司機臨時停車,把女扒手從車上揪了下來。

失主是一個說一口帶蘇北口音滬語的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兒,姓宋,在十六鋪“鼎盛漁行”做賬房先生,今天去新閘路拜訪朋友,不料被扒手盯上了。他說自己在上海灘待了近十年,滿以為對當地已經很熟悉了,竟然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想想頗有些後怕——皮夾子裏有三十多萬鈔票呢(此係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

女扒手被關進羈押室前,警方扣留了其坤包以及隨身物品。當下取出坤包,扯開拉鏈一看,裏麵果然有宋某所說的那個錢包。人贓俱獲,還有人證,而且不是孤證,這就形成證據鏈了。宋某和吳、章、陳在筆錄上簽名按了指印,辦案民警告知宋某,三天之內會通知他前來領取錢包。

之後,彭開複、劉季川把女扒手從羈押室開出來訊問。女扒手此時已經不哭了,雙手也不再捂著臉。民警發現這個女人長相還是蠻標致的,瓜子臉,五官精致,尤其是一雙鳳尾眼,盡管已經哭得紅腫,猶自顧盼神飛,兩條柳葉眉沒有描過妝,是那種罕見的天然黑。可惜,這樣一副臉容被人為破壞了——左側腮幫處有一道五六厘米長的紫色傷疤!

看到這道傷疤,彭、劉恍然:她一直用手捂著臉,原來是為了不讓別人看見這道疤痕以免丟醜。彭開複的思維比劉季川快半拍,隨即想到之前的疑慮,如此打扮的扒手多半是高手,此女卻栽在幾個普通乘客手裏,這背後是不是有什麽隱情?女子被抓現行後,雙手捂臉避免傷疤被人看見,卻一直未對是不是自己作案作出反應,這個案子可能存疑啊!

於是,訊問就必須進行得細致再細致。先問了對方姓名、年齡、住址、職業等基本情況,此女名叫金瀟漪,三十五歲,住提籃橋區大連路,曾在上海女子銀行工作過數年,因臉傷辭職,目前無業。家裏就她和丈夫兩人,丈夫柏森林係西藥業經紀人,兩人結婚十六年,未曾生育,曾有過領養孩子的念頭,但後來又打消了主意。

然後言歸正傳,問她在電車上扒竊之事。金瀟漪答稱不知道,沒有印象。民警隨即出示證據,麵對從她坤包裏搜出的錢包和證人吳某、失主宋某的書麵證言,金瀟漪隻是一聲冷笑,腮幫上的那道疤痕更顯猙獰。此後無論民警怎麽問,金瀟漪的回答隻有四個字:沒有印象。

彭開複、劉季川稍一商量,決定去向領導請示。治安科領導聽了匯報,同意拘留,不過,刑事拘留必須經分局局長簽字後方可執行,彭開複就拿了報告去見分局局長侯季五。 侯局長是老八路出身,擔任過蒙陰縣保衛局長,滕嶧邊、臨沂、運河、嶧縣、壽光等縣公安局長,濟南市公安局第七分局局長,是個老公安,辦案作風謹慎細致,這當兒又正好有點兒空閑,正喝著大葉茶看當天的《解放日報》。看了彭開複遞上來的報告,隨口問了問情況。通常問過情況後就要簽字了,但侯局長卻不簽,把報告放在一旁,說你們往她居住地管段派出所打個電話,問一下這人平時的情況——一個做過銀行職員的女子與扒手之間的身份差距實在太大,你們注意過她的手嗎?扒手的手應該有職業特點,就說女扒手吧,為了方便作案,一般指甲不會留長。當然,女扒手也可以使用特製的鑷子作為作案工具,你們在她身上發現這類工具了嗎?

一語點醒了彭開複,連忙說沒有留意過,正要檢討,被侯局長打斷,說別浪費時間了,趕緊去把情況弄清楚吧。

彭開複回去跟劉季川一說,劉季川連連點頭,說咱們當初是大意了。於是,兩人就按照侯局長的指示,前往金瀟漪住所地的管段派出所了解情況。

管段派出所戶籍警小婁介紹,金瀟漪的父親是法租界洋行的一名職員,家境還算不錯,所以有能力供養她讀到了初中畢業,這在民國女性中已經算是中等偏上文化水平了。初中畢業後原本還想上高中,但父親的意思是讓女兒抓住機會——女子銀行正好招聘職員,待遇優厚,職業體麵,可以去試試,如果不能錄用,再上高中繼續學業。金瀟漪聽了父親的話去麵試,結果被錄用,那年她十八歲。在銀行工作了三年,嫁給了公共租界巡捕房刑事部探員柏森林。兩人的姻緣乃是一個“英雄救美”版本——那天銀行年終清點賬目加班,午夜過後,金瀟漪下班路上遇到兩個流氓,動手動腳圖謀不軌,最後竟把她捂著嘴扯入了一條小弄堂。也是巧,柏森林正好住在這條弄堂裏,當晚他因查案子也是晚下班,見狀二話不說便拔槍射擊,一槍打斷了一個流氓的腿骨,另一個倉惶逃竄,被柏追上擒獲。兩個流氓被送上法庭判了徒刑,金瀟漪也就跟柏森林談上了戀愛。

年餘後二人結婚,不久抗戰爆發,上海華界被日軍占領,但並未影響這對夫妻的日常生活,當時租界還在,兩人都在公共租界上班,未曾受到日本侵略者的騷擾。這樣到了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滬上租界被日軍占領。這時柏森林已晉升為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華捕副探長,但他不願為日偽政權效力,辭職與朋友合夥做西藥及醫療器械的中介生意,後獨資經營。而金瀟漪的工作並未受到影響,因為女子銀行屬於私企,不存在“接收”情況,得以繼續經營。當時她已懷孕三月,原本準備再上四五個月的班,就請假休養保胎,不料橫禍驟然降臨,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1942年元月初的一個寒風呼嘯之夜,金瀟漪從娘家返回自己的住所。當時她坐一輛三輪車,車至弄堂口停下,她付了車費走進弄堂,才往裏走了十來米,弄堂深處倏地竄出一條黑影,從她身邊飛掠而過的時候,她隻覺得臉上劇痛,抬腕捂住左腮,竟沾了一手鮮血!

從此,金瀟漪臉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消除的疤痕,不但破了相,還因過度驚嚇導致流產。案件發生後,日偽警察局立案偵查,偵探出身的柏森林也停了生意,自己直接進行查訪。日偽警方的調查沒有結果,柏森林自己的訪查倒是獲得了一些線索:案件製造者係六年前欲對金瀟漪圖謀不軌的兩個流氓,那兩人各被判刑三年,早已獲釋。在監獄服刑時,他們就咬牙切齒發誓要進行報複,隻是獲釋後因柏森林的巡捕房副探長身份,不敢妄動。最近得知柏森林已經辭職去做生意了,便決定下手。對柏森林本人他們有顧忌,畢竟柏森林是受過擒拿格鬥訓練的,身上藏把槍也有可能,他的槍法他們是領教過的,遂把金瀟漪作為報複目標。柏森林查到以上情況後,決定自己行動,先把凶手抓了再說。可是,那兩個流氓突然銷聲匿跡了,從此不知去向。

金瀟漪破相後不再去銀行上班,怕外界看到自己的相貌,也極少出門,必須出門的話,一定會戴口罩。為此,丈夫托人從海外購買了適宜於在氣溫高的環境中戴的特製口罩。好在柏森林的生意做得還不錯,經濟不必擔憂,金瀟漪即便不上班,生活也不受影響。

小婁介紹完上述情況後,談了自己對金瀟漪被指控扒竊的看法,認為金不可能是扒手,她既無扒竊技能,也缺乏作案的膽量,更沒有犯罪動機。彭開複、劉季川兩人也有同感,待進一步分析下去時,一個男子闖進了派出所。

二、蓄意栽贓

急匆匆闖進來的男子就是金瀟漪的丈夫柏森林,他是前來報告其妻失聯的。 金瀟漪自破相之後,一直鬱鬱寡歡,經常數月不出門,偶爾在丈夫的勸說下,才在晚間由柏森林陪同去外灘、南京路、淮海路轉一圈,每次都必定戴上口罩,有時還會戴上舶來品墨鏡。

可是,這天卻是例外。早上柏森林出門前,妻子突然告訴他說想去靜安寺轉轉,燒一炷香。柏森林自是極力讚同。他本該陪妻子一同前往,但因上午有重要客戶去其“順煌西藥器械經紀事務所”洽談生意,故對妻子提議,燒過香後不要直接回家,可到事務所與其會合,兩人去附近的梅龍鎮酒家新設的情侶小包房吃飯。金瀟漪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柏森林在十一時許送走客戶後,就一直在等候妻子。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動靜,覺得奇怪,不就是上一炷香嗎,要這麽長時間?又等了片刻,心裏有些不安,想去寺廟看看是怎麽回事,又怕金瀟漪正在過來的路上兩人走岔了,就往靜安寺撥了個電話,請接電話的執事僧人幫忙去大殿詢問一下,是否來過一個戴著大口罩的女香客。

十二點左右,對方回電,說查問了大殿的值事沙彌和院子裏打掃衛生的僧人,都說沒有見過戴口罩的女居士。巡捕房刑事偵探的職業性敏感,讓柏森林隱隱有一種可能出事的擔心。定定神,他尋思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妻子臨時改變主意,並未出門。家裏沒有電話,柏森林就決定趕緊回家一趟查看究竟。

回到家裏一看,沒有人,問了鄰居,說看見你家太太戴著口罩挎著個坤包九點多出門的。這下,柏森林真的慌了,回想從不信佛的金瀟漪突然要去寺廟燒香之舉,也覺得反常。想了想,決定去派出所報失蹤,指望民警能夠相幫找一找妻子究竟去了哪裏。再不濟,至少可以給周邊派出所打電話詢問一下情況。

當下,小婁聽柏森林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便指著彭開複、劉季川說這是黃浦分局的同誌,就是為你妻子的事情來的。柏森林渾身一震,急問發生了什麽情況。彭開複把金瀟漪之事簡述了一下,卻見柏森林的神情隨著自己的敘述竟然漸漸放鬆下來了。柏森林告訴民警:“說她扒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為什麽?”

柏森林說出的理由不得不令人信服:金瀟漪那次不幸遇襲不但導致她破相流產,而且還影響了其神經係統,致使她在最近出現了四十歲以下的人中很少出現的帕金森病症狀。由於金瀟漪拒絕外出去醫院檢查,三個多月前,柏森林聯係了一位廣慈醫院的法國神經科醫生上門診斷,斷定金患上了輕度帕金森症。該病症的早期症狀是上肢遠端發生靜止性震顫,即人們平時所說的“手抖”,金瀟漪的症狀較為明顯。因此,她就不可能是扒手。柏森林是刑事偵探出身,接受過英國教官的訓練,雖然已經改行,但老本行是忘不掉的,當年他跟扒手打交道也不比彭、劉二位少。當下稍稍一說,彭、劉就點頭表示認同。劉季川說,他在訊問時注意到金瀟漪的手在顫抖,還以為她是緊張,沒想到竟是病症。

返回黃浦分局後,彭開複、劉季川向治安科領導匯報了調查情況,請示是否將金瀟漪送醫院作個醫學鑒定。考慮到金瀟漪的特殊情況,彭、劉除了讓她戴上口罩,還叫了一輛三輪車,囑咐車夫拉上篷罩,放下擋風的棉簾,然後前往附近的公濟醫院(今上海第一人民醫院)。

經公濟醫院專家會診,確認金瀟漪確實患有帕金森症——有這種症狀的人當然跟扒竊這樣的精細活兒是沒法兒搭界的。然後,又對在金瀟漪的坤包裏發現的錢包進行指紋鑒定,由於金瀟漪並沒有接觸過,上麵自然也沒有她的指紋。

當天傍晚,接到通知的柏森林前往黃浦分局把妻子領回家。同時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警方查明其妻遭到誣陷的原因。黃浦分局自1949年6月上旬掛牌以來第一次遇到當眾錯捕對象的情況,根據當時的情況判斷,應該是民警著了不法歹徒故意設置的套套兒。分局非常重視,侯季五局長出麵向柏森林表示歉意。柏森林大為感動,簡述了自己對此事的估斷,認為可能是那兩個流氓再度對他進行報複。上海解放後,他曾在去年9月、12月分別收到兩封寄往其事務所的信函,揚言要報“一槍六年”之仇(指挨了一槍和兩個作案者一共坐了六年大牢)。當時,他把那兩封信函交給事務所所在地的新成公安分局了,分局出具了收條。侯局長表態,一定迅速進行調查,不管結果如何,都會通知他本人。

次日,1月9日,治安民警彭開複、劉季川接到命令,讓他們對此事進行調查。

彭、劉二人分析,既然有確鑿證據表明金瀟漪不是扒手,而且根本沒有接觸過那個錢包,那就可以確定她是受到了別人的誣陷。對於彭、劉兩人來說,此刻要完成的使命包含著兩部分:一是要查明是誰策劃及實施了這起誣陷案件,二是為什麽要誣陷金瀟漪。真如柏森林所懷疑的,乃是當年那兩個流氓為了報“一槍六年”之仇,還是另有其他目的。他們又應該從哪裏著手進行調查呢?

兩人商量下來,決定先去找失主宋某。

宋某昨天在分局登記的名址是:宋萬林,住盧家灣區魯班路91號。於是,彭、劉就去了管段派出所,隨身帶著從金瀟漪的坤包裏搜出的那個錢包,以送失物的名義要求派出所通知宋某前往該所領取。可是,當他們向戶籍警報出宋某的姓名和住址後,對方卻說該址是一所私立小學。趕去一看,果然!問了校長等人,都是一頭霧水。

彭開複、劉季川意識到有問題了,隨即用派出所的電話機往漁業批發公會打電話查詢到十六鋪“鼎盛漁行”的電話號碼,撥打過去一問,漁行老板說他這邊的賬房先生姓馬,浙江鄞縣人氏,四十歲,是個戴近視眼鏡的瘦弱先生。民警提到了宋某,老板說沒有聽說過這麽一個人。

彭、劉再按照吳某留下的地址前往普陀區朱家灣,這回直接去實地查詢,打聽下來該地址是有的,但那是一家南貨店,問遍了老板、店員、學徒,都說不知道吳某其人。又去了管段派出所,也是一無所獲。

至於相幫抓“扒手”的章、陳兩人,這二位所留的姓名地址倒都是真實的,不過留的是家庭住址,又不在一個區,相隔得比較遠,有一個還在浦東,一一查訪到時已經是傍晚了。

累點兒倒也無所謂,問題是仍然一無所獲。兩人的陳述與在分局所說的完全一致,都是在電車上聽見有人(吳某)提醒“皮夾子要當心”,然後“失主”(宋某)說他的皮夾子丟了,而吳某則暗指“女扒手”,他們就不約而同出手捉拿了。如此看來,章、陳兩人與誣陷案沒有關係,該案是宋某、吳某蓄意製造,他們兩個不過是受了利用站出來抓“扒手”而已。

當晚,彭、劉向治安科長報告了上述調查內容,得到的指令是:該案已經正式立案,你倆繼續調查!

此時,彭開複、劉季川有兩個調查方向可以選擇:一是繼續盯著“失主”宋某和其同夥吳某往下追查,另一個方向則是對金瀟漪的丈夫柏森林反映的那兩個對他們進行報複的流氓進行調查。二人分析了一番,推測吳、宋對金瀟漪進行栽贓陷害,也許是受那兩個流氓的指使。兩個流氓蹲過三年大牢,反偵查經驗豐富,搞報複也就不再自己出麵,而是“委托代理”。當然,這種活兒即便在舊社會也會受到警方的追究,現在上海灘已經解放,公安肯定不會放過他們,所以,這二位不會把自己的情況透露給他們的代理人。如此,即便費盡周折抓獲了吳、宋兩人,隻怕他們也無法提供幕後指使者的線索,因為他們真的不知道。於是兩人決定,與其到時候還得花費精力去追查那兩個流氓的下落,倒不如直接盯著那二位查下去。

調查思路確定了,彭開複、劉季川卻沒來得及實施。案情急轉直下,柏森林於當天午夜遇害了!

三、午夜槍案

1月9日深夜,柏森林騎一輛黑色德國寶馬R35輕型摩托車從其同孚路斜橋弄的事務所返回提籃橋區大連路的住所,駛經北京東路與外灘中山東一路交叉路口時,遭到黑槍襲擊,柏森林當場死亡,摩托車被劫走。凶手騎柏森林的摩托車逃離現場時,被兩個下夜班的路人瞥見,隨即報警。

上海解放不過半年有餘,民間肯定有私藏槍支彈藥的,槍案偶有發生。但在外灘這種地段發生槍擊命案,還是解放以來頭一回,警方對此的重視可想而知。接到報警,派出所、分局和市局的大批警員迅速趕到現場,市局、分局的刑警和刑技人員對現場進行周密勘查。由於是槍擊案件,必須找到那顆殺害死者的彈頭,以確定凶手使用的是何種型號的手槍。

凶手是近距離射擊,子彈貫穿死者的頭顱飛了出去,刑警費了不少時間方才找到那顆彈頭。稍後經鑒定確認,凶手使用的是美製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 黃浦分局局長侯季五因之前曾接待過柏森林,率領一幹刑警趕到現場時,一眼就認出了死者。侯局長先是一驚,馬上聯想到死者之妻金瀟漪,暗忖凶手搶了摩托車,別是去提籃橋柏氏夫婦的住所又衝金瀟漪下手了,當即點了三名刑警,命他們火速駕摩托前往。在場警員不得不佩服侯局長的記性,他竟然隨口就把柏森林的家址明白無誤地報了出來。那三名警員趕過去之後,見金瀟漪平安無事,都鬆了一口氣。但還是不敢大意,留下兩人待在那裏保護,一人駕車返回現場向侯局長複命。

這等大案耽擱不得,根據市局命令,當晚就成立了由市局與黃浦分局的十二名刑警組成的專案組,由於已過午夜,此時已是1月10日淩晨,此案就被命名為“1·10”命案,專案組由黃浦分局局長侯季五擔任組長、市局刑偵處科長淩豐任副組長。

1月10日淩晨四時,專案組舉行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之前已經以市局名義向全市各分局下達了截查柏森林那輛被劫的黑色德國寶馬R35輕型摩托車的指令,會議剛開始,就有消息傳來:新成分局夜間巡邏民警在同孚路斜橋弄(今南京西路吳江路)的“順煌西藥器械經紀事務所”旁邊的一處隱蔽角落發現了這輛摩托車,車子完好無損。新城分局已經接到市局通知,知曉外灘發生槍擊命案,但不知道槍擊命案與這家事務所的關係,隻是為說明坐標才提及該事務所。而對於以侯季五為首的專案組刑警而言,這無疑是一條新線索,他們之前沒有想到凶手殺害柏森林之後會直奔柏氏的事務所而去。於是,侯季五立刻暫停案情分析會,全體出動,前往現場查看。

事務所位於斜橋弄的一幢獨門獨戶的兩層小洋樓內,兩扇鑲著許多鈍頭銅釘的厚厚的實木門,外麵是漆成紫絳色的活動鐵柵欄拉門,拉門內側的環套上拴著一串鐵鏈,用一把長方形大銅鎖鎖著,實木大門上則安裝著司必靈鎖,所有的窗戶外麵也都裝著手指粗的黑色鐵柵欄。幾個刑警看著,都說兩道門和門鎖、窗戶完好無損,裏麵應該沒有問題。侯季五和副組長淩豐交換了一個眼色,淩豐說凶手搶了死者的摩托車,如果僅僅是為了逃跑,他什麽地方不好去,為什麽偏偏要往這裏來呢?

侯季五點頭讚同,然後借著微弱的路燈光在一幹刑警臉上交替掃視,最後停留在一張狹長的馬臉上:“老朱,帶著嗎?”

這張馬臉來到世間已有四十多年,臉部肌肉活動時眉宇間偶見若幹皺紋顯現,鼻子兩側的法令紋則已宣告長駐。這人是留用警員,也是上海灘的留用警察中唯一職業鎖匠出身的刑警。

當下,侯局長招呼老朱上前,包括正副組長在內的一幹刑警尊重鎖匠的行規,主動回避。隻聽見吱吱呀呀響了幾下,鏈條上的大銅鎖已經打開,沒多會兒,大門上的司必靈鎖也迎刃而解。

侯季五和淩豐的猜測是準確的,被市局第一個列入專案組名單的留用老刑警張聖奇在大門打開的一瞬間就立刻示意大家止步,說裏麵有血腥味兒,但是很淡,不會是發生了流血案件,應該是凶手的鞋底在外灘槍擊命案現場踩著了死者的血跡,這血腥味就是血液在鞋底的殘留,說明凶手進入過事務所了。

於是技術員首先進入現場進行勘查。大門裏麵是一個七八平方米的玄關,玄關左右兩側是事務所的辦公室或者庫房,往裏則是樓梯,樓梯間被改造成了衛生間,樓上格局相同。技術員在玄關和每一間屋的地板及部分桌椅上都提取到了腳印。腳印之所以會到桌椅上去,是因為凶手進行了一次抄家式的搜查,每一間屋子都被翻騰過。特別是柏森林辦公室寫字台旁邊的那個銀箱,裏麵的所有物品都被扯出來翻了個遍,然後一古腦兒扔到對麵桌子的下麵。估計凶手考慮到時間不充裕,生怕警方隨時會來被害人的辦公點搜查,也就顧不上留下痕跡而隻搶時間了。由此,技術員獲取了多枚清晰的指紋和腳印,甚至還有幾根頭發。

令眾人吃驚的是,銀箱門上竟然掛著一串鑰匙。老朱試了試,這串鑰匙能夠打開大門以及事務所裏所有上了鎖的抽鬥箱櫃。侯局長隨即斷定,外灘現場柏森林屍體上發現的那串鑰匙是被凶手調了包的,凶手殺害柏的目的之一,估計就是獲取鑰匙進入事務所。

柏森林寫字台的玻璃台板下壓著一張單子,上麵記下了全所十四名職員的地址,其中一個莊姓職員的宅址離事務所最近,隨即此人被刑警請了過來。這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在事務所做會計。專案組請他過來,是為了核實一下,經凶手那麽一番折騰,事務所裏短缺了什麽東西。

莊會計清點下來,說所裏的東西一樣也沒短缺,私人物品他自己的沒少,其他人的就不清楚了。估計應該不會丟失什麽,因為每個職員的抽鬥櫥櫃鑰匙老板也有一把,大夥兒不會把私房錢之類的值錢物品放在所裏。刑警聽著都感到有些不解,凶手費了老大勁兒是想幹什麽呢?看來隻有一個解釋:他是在尋找某樣對其來說極為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可以不惜冒著開槍殺人的巨大風險。

事務所這邊折騰完差不多天就亮了,案情重大,專案組隻能發揚不怕疲勞連續作戰的優良傳統,繼續進行案情分析。第一輪分析下來,大夥兒認為這個案子雖然撲朔迷離,但案犯作案的脈絡走向是比較清楚的——案犯急於獲取掌握在柏森林手中的某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也可能是某樁秘密,而且還要奪去柏森林的性命,因為柏森林應該是知曉這個秘密的。

就是說,案犯要實現兩個目標,一是獲取那件東西,二是使柏森林永久封口。為實現這個目標,案犯先實施了針對金瀟漪的誣陷案,然後又對柏森林下手。對柏森林下手之舉很容易理解,可誣陷金瀟漪是想幹什麽呢?

對於專案組這些精選出來的精幹刑警來說,這也並不是一個了不得的難題,大家七嘴八舌發表觀點,大致上推測出了案犯的用意。聯係到凶手在殺人之後駕車去事務所翻箱倒櫃之舉,之前對金瀟漪實施誣陷,應該為的是把終年不肯出門的金瀟漪騙離住宅,案犯就可以潛入其住所找他想要的東西了。找東西需要時間,僅僅把金瀟漪騙到靜安寺去燒香這點兒時間恐怕不夠用,得想辦法讓她在外麵多待一會兒,而且這種“待一會兒”應該是身不由己,否則金瀟漪臨時改變主意回家,那就麻煩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金瀟漪折進局子,進了公安局,一時半會兒是查不清楚的,少說也得關她大半天,半天時間對於案犯來說就足夠了。

盡管對金瀟漪的誣陷實施得很順利,但顯然案犯在金的家中並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由此案犯認為物品應該在柏森林的事務所內,於是重新製訂了一個行動方案。這個方案顯示出案犯的急迫心理,打算一舉實現兩個目標——先把柏森林幹掉,劫走其座駕,直奔柏的事務所翻箱倒櫃。按照一般的偵查思路,殺人犯劫車之舉肯定是為迅即逃跑。柏森林的這輛德國寶馬摩托車,屬於世界名牌,即便在上海灘這樣的地方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可以說無論開到哪裏都會吸引眼,車迷自不待言,非車迷甚至不識寶馬品牌的人也會多看幾眼。

而警方則因這是一起槍擊命案,而且發生在外灘這樣的敏感地段,肯定會全力調查,其中一個舉措就是對被劫的摩托車進行布控。按照通常思路,凶手應該不敢把這輛名牌摩托留在滬上,而是要騎著它逃離本市。這樣,偵查視線就被巧妙地轉移了,凶手也就有時間對事務所翻箱倒櫃了。在事務所折騰一番之後,凶手果斷扔掉了摩托——再騎著這輛車招搖過市,落入法網隻怕就是分分鍾的事兒了。

那麽,案犯是否達到預期目的了呢?這個,不得而知。

理清了案犯作案的脈絡走向,然後就該為其作一個小結了,將其在整個兒作案過程中所顯現出的特點梳理出來,以便於往下的偵查—— 之一,應該說案犯(包括製造誣陷案的宋某、吳某等人)的作案手段很是了得,具有不凡的扒竊本領,能在電車上把預先準備好的錢包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入金瀟漪的坤包裏,並把拉鏈扯上。

之二,凶手會駕駛摩托車、能熟練使用槍支,而同時具備這兩樣技能的角色在民間並不多見。之前所說的擁有不凡扒竊技能的人多半又不會擁有這兩項技能,隻有接受過憲兵、特工、特警(民國後期上海有一支全國僅有的特警隊伍——飛行堡壘)訓練的對象才能如此熟練地進行突襲性質的實戰槍擊以及駕駛摩托。因此,凶手可能有類似的特殊經曆。

之三,如同前述之分析,案犯很有可能在1月8日對金瀟漪栽贓陷害後,利用金瀟漪被黃浦分局羈押的那段時間密潛柏氏夫婦住所進行過搜索。事後,案犯消除了室內所有翻動過的痕跡,柏氏夫婦當晚回家後沒有察覺,否則,巡捕房刑事探員出身的柏森林肯定會作出反應,要麽報案,要麽加強防範。而柏既沒有報案,估計也沒有加強防範,否則就不至於挨黑槍身亡了。柏氏住所所在的提籃橋區大連路原屬公共租界,並不偏僻,青天白日有人潛入的話,很有可能被鄰居或者過往路人看在眼裏。因此,這也是需要進行查訪的一個內容。

之四,如果案犯在柏氏夫婦住所和柏森林的事務所都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那麽是否還有第三處藏匿地點?抑或東西就藏在上述兩處地點之一,隻是案犯沒有找到?專案組有必要在這兩處地點繼續搜索,以期發現破案線索。

之五,柏森林如果真的藏匿著使案犯感興趣的東西,他生前是否向其妻金瀟漪透露過?當然,出於刑事探員的職業習慣,這種透露並非故意,有可能是不慎說走了嘴,金瀟漪不一定能意識到。不過,此刻丈夫被害,她會不會回憶起什麽?所以,應派員與金瀟漪接觸,了解柏森林生前的情況,越詳細越好。

四、另行偵查

上述五路調查宜同時進行,但專案組隻有十多名刑警,駐地也必須留人值守,加之專案組長侯季五是黃浦分局局長,還得兼顧分局其他工作,能參加案情分析會就不錯了,根本沒有時間直接參與調查。

如此,力量一分散,每一路就隻有兩人了。 副組長淩豐原本分工留守,可眾人出發前他卻改了主意,指定其在市局刑偵處的助手火於道代替他值守。他打算去見見金瀟漪,因為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直覺,與那個臉上有一道刀疤的前女子銀行職員當麵談談也許會有收獲。

之前奉命留在柏氏住所負責保護金瀟漪的男女刑警各一仍在堅守。他們向淩豐報告說,今晨已由派出所告知金瀟漪其夫身亡的噩耗,擔心她經受不住這個打擊,還請來了醫生,但金瀟漪顯得很堅強,盡管眼淚滂沱,但沒有昏厥之類的反應。她提出要去看丈夫的遺體,被警方勸阻,答應稍後帶她前往。此刻淩豐和刑警陸鳴登門,她還以為是帶她去看丈夫遺體的,聽見摩托車引擎聲,馬上從裏間往外走,與淩豐兩人正好劈麵相遇。

從金瀟漪那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可以看出柏森林的被害對金瀟漪的打擊之大。淩豐過來途中特地去醫藥商店買了一打口罩,當下遞過去,說今天蠻冷的,你戴上口罩吧。金瀟漪道謝後,卻把口罩放在一旁,搖頭低語:“他走了,我這顆心也死了,戴不戴口罩無所謂了。從今天起,我出門再也不戴口罩了!”此言使淩豐驀地一驚,尋思這是一個癡情女子啊!

問金瀟漪8日傍晚她被丈夫從分局接回家後是否留心過家裏有什麽異樣,金說當時心煩意亂,根本沒有留意。那麽柏森林呢,他有什麽反應?金瀟漪說,柏森林擔心她經此變故精神會出問題,給她下了碗麵條,“逼”著她吃了一些,就騎摩托帶著她去了拉都路(襄陽南路)一位法國精神病專家的家裏,那位專家叫馬澤爾,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和柏森林相識於十多年前,那時柏還是巡捕房的偵探。馬澤爾先生跟金瀟漪談了兩個小時,用如今的術語說就是進行心理撫慰。最後,馬澤爾先生說此事有可能傳到街坊,引起鄰裏的議論,那對金瀟漪又是一次打擊,建議柏森林去黃浦分局提出要求,請分局出具一紙書麵結論,再由派出所公開澄清此事。

夫妻倆覺得此舉很有必要,當晚回家後,金瀟漪要求丈夫盡快去黃浦分局。可柏森林說他明天事務所有事走不開,一批通過事務所介紹給華東軍區衛生部的進口西藥到貨後,經軍方檢驗發現有問題,他已經和軍方約好,明天去江灣軍需品倉庫實地查看,當場提取樣品送檢。這事折騰下來估計得一整天,去黃浦分局恐怕要後天了。

大膽猜測這種藥可能就是青黴素(盤尼西林),青黴素基本上是那時候唯一能用的抗生素,加上外國對“紅色中國”的封鎖,青黴素可以說是千金難求/圖片來自網絡

金瀟漪所說的情況,刑警在勘查事務所現場時已經聽莊會計說過,在柏森林的辦公桌上也發現了柏根據複檢結論起草的一份情況說明。如此,柏森林昨天為何要在事務所待到那麽晚的原因就清楚了。

刑警與金瀟漪繼續往下聊,金瀟漪無意間說到的丈夫生活中的一個反常細節引起了淩豐的注意:早在公共租界巡捕房時,柏森林的脾氣在同事中就有口皆碑,待人一向和善,甚至對被捕的人犯也比較照顧,不少小癟三都稱他為“活菩薩”。在氣氛壓抑的租界巡捕房尚且能保持這樣一份平和心態,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更不用說,四鄰八舍、攤販乞丐,他見之都溫和有禮,別人有求於他時,能幫總是幫一把。在家裏也是這樣,偶有上門來修理房屋煤氣水電的工人,柏森林都是笑臉相迎,好茶好煙相敬,付的工錢足尺加三,屬於職務行為如修理煤氣電燈的,則付給小費或贈以物品。可是,兩年前柏森林卻對上門修理電路的工人發了一次火,神情語氣都是前所未見的嚴厲,隻有當年柏森林開槍抓捕對金瀟漪圖謀不軌的兩個流氓時可與之相比。

那天,家裏的電線發生故障,柏森林上午去事務所上班時打電話向電燈公司報修,對方答應下午派工人上門。柏森林因此提前下班,回家後沒多久工人就過來了。檢查書房線路時需要打手電照亮,可工人忘了帶手電筒。柏森林家裏本是準備著手電的,但長時間不用,電池跑電不亮了,柏森林就出門去附近商店購買電池。在此期間,電工師傅為了節省時間,讓女主人點了蠟燭照明,發現了故障原因,處理好後接通電路進行測試,見寫字台上有一盞台燈,就隨手按下開關。台燈時明時暗,師傅就把台燈拿在手裏移動著,查看究竟是台燈本身的問題呢還是線路問題。就在這時,柏森林買了電池回來了,見電工此舉,竟然大惱,上去一把搶過台燈,嚴厲訓斥對方“亂動東西,沒有教養”。一旁的金瀟漪看不過去,勸阻了幾句。柏森林可能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刻向電工師傅表示歉意,對方離開時他還讓妻子拿了兩包香煙相贈。

淩豐聽到這裏,朝陸鳴看看。小陸1948年考入舊政權警察局交警總隊,當了一名交警。其時他已是地下共青團員,此舉係奉命而為。上海一解放,地下變成了地上,組織上將其調到市局刑偵處當了一名刑警。小夥子機靈,刑警隻幹了七個來月,就已經從留用老刑警那裏學到了尋常新警員一兩年才能學到的東西。當下立刻會意,意識到那盞台燈裏可能隱藏著什麽秘密,便向書房走去。

果然,淩豐已經沒興趣再聽金瀟漪說什麽了,對女主人說要去書房看看,金瀟漪自然同意。 這盞台燈的款式相當新穎,采用醫院手術室的無影燈技術,開關是按鈕式的(當時市麵上一般都是扳壓式,偶有使用拉繩開關的已是被人讚不絕口的新產品了),燈架最為別致,是可以隨意扭曲上下左右移動位置的軟管式。淩豐一眼就盯上了那節鍍著克羅米的白銅燈架,問這麽漂亮的台燈是從哪裏買的。女主人回答說,這是抗戰勝利後他們夫婦倆去逛中央商場時購買的美軍剩餘物資。

淩豐把台燈拿在手裏,嘴裏讚歎著,手裏已有動作。他此番前來原本就有“複查”準備,生怕金瀟漪這裏沒有工具,就自帶了一套電工工具。此刻三下五除二把台燈拆開,放在桌上進行檢查。先看台座,噴著淺綠色油漆的長方形外殼內,兩端固定著兩塊鍍鋅平衡鐵,兩塊平衡鐵交界的縫隙間整齊地排列著電線。淩豐用螺絲刀擰下平衡鐵,檢查下來是實心貨,那就不可能藏匿什麽東西了。然後,把無影燈罩拆開,裏麵安裝著七個小燈泡,並無藏匿物品的空間。

陸鳴在一旁注視著淩科長的動作,見狀不無失望地輕歎了一口氣。沒想到淩豐竟似胸有成竹一般,擰鬆了燈頭連接處的螺絲,從燈架的另一頭把電線慢慢往外抽。電線在線管裏卡得很緊,必須小心翼翼來回轉動著一點點往外扯。淩豐很快就發現了電線卡得很緊的原因:扯出的兩股電線中,夾纏著一截皺皺巴巴的蠟紙!

取出蠟紙,裏麵是一張同樣皺皺巴巴的宣紙,好在上麵的字跡依然能分辨出來。淩豐一目十行匆匆把宣紙上的文字瀏覽了一遍,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隨即把宣紙按原樣裹於蠟紙內,仍舊夾進電線,放入線管,再把拆開的台燈恢複原狀。然後,他對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的金瀟漪說:“這台燈我們要帶走,請金女士也跟我們走一趟。”

金瀟漪不解,問這是什麽東西,為什麽要把她帶走。淩豐向她解釋:“是什麽東西回頭會告訴你的,現在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不是‘帶走’,而是有情況需要了解,了解過後,會立刻安排你去看遺體。”

不解的不單是金瀟漪,一旁的刑警陸鳴也感到不可思議。此前,他對這位年輕的上級領導淩科長不是很熟悉,但都在一幢樓內辦公,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眼中的淩豐永遠都是一副從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樣子。可此刻的淩豐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看過裹在蠟紙裏的那張宣紙上的文字後,他的神情居然很緊張。陸鳴不知是怎麽回事,又不好問,隻得服從淩豐的指令,帶上金瀟漪去分局。

離開前,兩個留守刑警之一、女刑警小彭向淩豐報告,曾有鄰居向她反映,稱1月8日上午十點左右,一個戴著一頂寬簷帽、臉上捂著口罩的男子前來柏氏夫婦住所叩門,裏麵的人把門開了一條縫,那人進去後門迅速關上了。淩豐判斷這兩人應該就是對柏氏夫婦的住所進行搜索的家夥,先來的那主兒八成是個身懷絕技的“鎖王”級角色,他開鎖潛入後發出暗號,附近等候著的同夥便叩門而入。淩豐尋思,既然是開鎖的,跟刑警老朱是同行,可以請老朱訪查這條線索。

那麽,淩豐在那張宣紙上看到了什麽內容呢?返回專案組駐地黃浦分局後,他立刻提著台燈去見專案組長、分局長侯季五。先說了說情況,正要拆開台燈取出宣紙,被侯局長阻住,說不必看了,咱倆立刻去市局向領導匯報吧。

上海市公安局長李士英看了那張宣紙上的文字後,當即宣布:原“1·10”命案專案組暫停一應工作,所有卷宗材料移交給“懸辦”。

1949年11月下旬,中央公安部、社會部向華東局、東北局、華北局的公安部、社會部發出機要密件,要求對密件中所列發生於建國前我黨我軍各個曆史階段的若幹起尚未偵破的重大懸案進行調查。上海市公安局抽調精幹偵查員組建了一個名喚“懸案調查辦公室”(簡稱“懸辦”)的臨時辦案機構,下設六個調查組。稍後,北京又向上海方麵下達了十幾起需要由“懸辦”偵查的案件,其中一起簡要案情如下——

1925年11月,毛澤民奉中共中央命令,赴上海就任中共中央出版發行部經理兼中央秘密印刷廠(所)負責人。從這時起至1932年中共中央機關從上海遷往江西蘇區,毛澤民在白色恐怖中與敵人周旋,一直主持秘密印刷廠和地下發行工作。中共中央印刷廠在上海幾經輾轉、多次搬遷,冒著巨大風險印刷了大量黨的重要文件和刊物,為黨的政治宣傳工作作出了重要貢獻,也創造了中共宣傳戰線上的奇跡。其間,1928年春,秘密印刷點“協盛印刷廠”遭到敵人破壞,化名楊傑的毛澤民不幸被捕。在滬主持中央工作的周恩來獲悉後,第一時間部署營救工作,毛澤民則利用敵人尚未掌握自己真實身份的時間差,巧妙與敵人周旋,終於脫離了敵人的魔掌。

事後,周恩來下令調查敵人是如何獲知有關“協盛印刷廠”的情報的(該廠是獲得公共租界工部局經營印刷執照的廠家),但直到1932年中共中央機關遷離上海也未能查明情況,從此成為一樁懸案。建國後,中央決定對解放前發生的涉及我黨我軍的重大曆史懸案進行調查,該案也在其中,被命名為“協盛案件”。

1949年12月中旬,上海市公安局接到北京通知後,隨即把需要調查的曆史案件傳達至本係統科級以上幹部,淩豐也在知曉此情況的幹部之列。讀到藏匿於台燈內那張宣紙上的內容後,他意識到“1·10”命案不是一般的凶殺案件,而是關係到重大曆史懸案線索的一樁特大案件。

五、疑犯落網

“懸辦”四組奉命承辦“1·10”命案。新組建的專案組由“懸辦”四組的四名偵查員鬱益卿、梁廣徑、李璞、徐升發為核心,原“1·10”專案組的刑警除兩位組長侯季五、淩豐歸建,其餘均轉移至新專案組,接受鬱益卿等四人的指揮,如無特殊情況,他們不參加案情分析,隻負責執行使命。

這樣,案情分析會就隻有鬱益卿等四偵查員開了,先傳閱了那張宣紙,內容如下——

敬啟者:

公共租界愛爾近路春暉裏(今安慶路)約半年前新開一家印刷廠,名“協盛”,老板姓楊名傑,係一三十餘歲男子,體態魁梧,濃眉大眼,額頭發際明顯高於常人,操湘東口音;此人糾集一夥操湘中口音之精壯漢子操辦印務,食宿均在廠內,據悉工友若無準許不得擅自外出,如獲準外出亦不得單獨出行,須兩人以上同行方可,且外出時間受到嚴格限製。

該廠東夥行為詭譎,形跡可疑。鑒於滬上日前有報載消息稱租界巡捕曾在外灘查獲隨身攜帶共黨宣傳品之可疑者,故疑楊氏所執掌之“協盛”廠應係印製共黨宣傳品之據點。特此檢舉,祈盼查究。

三月二日

從內容看,這是一封匿名告密信,寫信人用的是毛筆,但一手小楷字水平一般,用民國時的標準衡量,頂多初中畢業;從遣詞造句以及行文語氣看,寫信人寫這封信時的年齡應該在二十歲以上,平時經常閱讀報紙,而且比較留意政治類信息。當時上海灘報紙比較多,不但有中文報紙,還有英文報紙,所刊登的社會新聞中時不時可見“抓獲共黨分子”之類的報道,但尋常百姓對此類信息基本沒有興趣。可是,這個寫信人卻在告密信中舉了公共租界發生的事例,而“協盛印刷廠”所在的愛爾近路春暉裏也屬於公共租界的地域,可見此人知道公共租界巡捕房對共產黨的案子是很重視的,這封告密信遞出去之後應該會引起巡捕房的注意。事實也是如此,也就不過十多天,就發生了“協盛”被查封、毛澤民被捕的重大事件。

告密信寫在一張13×9厘米的宣紙上,紙張質量一般,從一側沿口的毛邊判斷,這應該是一張裁下來的邊角料。這種紙張的來源有兩種,一是來自於書畫師丟棄的廢料,二是從專門出售廢紙邊角料的商店購買。但眼下無法以此作為判斷告密信作者身份的線索,因為“協盛事件”發生至今已有二十二年,中間經曆了帝國主義租界、國民黨、日偽統治時期,發生了太多的變故,根本無從查起了。

那麽,應該怎樣對該案進行調查呢?四名偵查員討論下來認為:從現有的線索來看,隻能說二十二年前曾有人向公共租界巡捕房寫過告密信告發“協盛”,至於秘密印刷廠被破壞以及毛澤民的被捕是否該行為所引發,尚缺乏足夠的證據。更使人感到不解的是,這封告密信竟然是由租界巡捕房的一名刑事探員保存在私宅,而不是保存在工部局警務處的政治案件檔案中。已被殺害的柏森林是否與“協盛案件”有關?這是今後調查的一個方向。第二個調查方向即是“1·10”命案,此案肯定與當年的“協盛案件”有關。

接著進行人員分工,專案組四名核心成員負責調查告密信與柏森林的關係;原“1·10”命案專案組的刑警繼續按照之前的方案進行調查。

1月11日下午,專案組長鬱益卿率梁廣徑、李璞、徐升發三偵查員前往提籃橋分局,查閱柏森林在上海解放後按照軍管會發布的通令,作為有曆史問題的人員在公安機關登記時留下的記載。柏森林於1923年10月十八歲時考入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接受半年訓練後被分派到公共租界匯司捕房當了一名刑事探員,在該捕房一直幹到1941年底方才離開,改行做起了生意。其在材料中聲稱,在巡捕房服務期間,參與過多起刑事案件的偵查,抓捕過多名人犯,但都是刑事罪犯,沒有政治犯,也沒有參與承辦過任何政治性案件。提籃橋分局對此進行過調查,調查結論認為柏森林所言屬實。

然後,鬱益卿四人又去了上海市公安局檔案庫,查閱1928年3月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檔案中有關匯司捕房的卷宗,沒有發現查抄“協盛印刷廠”的記載。

偵查員在接受使命時,上級給了他們一份來自北京的案情簡要說明,裏麵記載了“協盛案件”的大致過程—— “協盛”廠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遭到巡捕的突然搜查,毛澤民因是老板,搜查之後當場被帶走。組織上通過其他捕房的內線(當時中共在匯司捕房沒有內線)輾轉獲知,該捕房政治部是獲得密報後決定對“協盛”進行突然搜查的。之後,化名楊傑的毛澤民被扣上手銬,沒帶往巡捕房,而是帶到一家旅館進行訊問。“楊傑”堅稱自己是商人,不懂什麽共產黨,誰給錢就給誰印。辦案巡捕給了個罪名,說是“印刷赤色刊物”,已經犯法,須交納罰金。罰金數目巨大,“楊傑”虛與委蛇,答應設法籌款,並把廠房、機器設備和紙張等作為抵押,在交納八百元預付罰金之後被釋放。這一去當然就徹底拜拜了。

對於巡捕房來說,這屬於一起中途流產的案子,無法給予定性,就沒有接著補充什麽卷宗材料,甚至連結案報告也沒有——根本結不了案。因此,此刻偵查員也查不到捕房當初是從哪裏獲得的線索。鬱益卿等四人分析下來,認為可能是這樣一種情況:那個無名氏寫了告密信,沒有通過郵寄途徑往匯司捕房投遞,而是交給了可能與其熟識的巡捕捎往捕房,那個捎信者可能是柏森林,也可能是其他人。但是,捎信者並沒有上交這張條子,隻是口頭向捕房政治部複述了紙條上的內容。這張宣紙條子也沒有銷毀,由於某種原因落到柏森林手裏——如果捎信者不是柏森林的話。

但是,柏森林為何要把這張條子保存到現在呢,而且挖空心思藏得如此嚴密?這足以說明這張條子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留著當然不是作為紀念品,而是有著其他目的,比如獲取利益。據此推斷,告密信的作者也許不是尋常百姓。那麽,該作者可能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偵查員反複討論,卻沒有頭緒。

這時傳來消息,奉命執行另一個方向調查的刑警取得重大突破:潛入柏氏夫婦大連路住所的案犯楚一郎已被抓獲!

該犯的落網是刑警老朱、王九鳴、石春暉三人的功勞。這三位接受使命後,隨即商量該如何開展工作。老朱說要訪查這麽一個家夥其實並不犯難,不必查舊刑檔,那太費時間,直接到社會上那些有過前科、後金盆洗手改行做鎖匠的人員中打聽即可。這類人雖然改行當了鎖匠,但大多水平一般,應付不了難度較高的活兒,為了提高技術,他們就會去找有前科的高級鎖匠請教。時間稍長,這些人互相之間會傳遞一些信息,這類信息尋常鎖匠是不會知道的。於是三人就開始進行調查,還沒查出線索,專案忽然被叫停,調查暫時擱置。

日前,三人轉為新專案組的成員,雖然對調查什麽案件不清楚,但分配下來要幹的還是這一攤活兒。那就不必再分析了,按照原先的思路繼續幹就是。應該說,他們的運氣真不賴,很快就查摸到一個嫌疑對象楚一郎。

楚一郎屬於民國時期上海甚至全國具有“鎖王”級技術的大盜中最為另類的一個:第一,這是一個天生的兩性人;第二,他沒有拜過師傅,是“自學成才”;第三,他屬於“大器晚成”,之前不過是吳淞區吳淞鎮上的一個倉庫守夜人,直到抗戰初期才“學有所成”,過了數年開始顯露技藝,一出手就成了名;第四,他作案並不“親臨一線”,而是為那些對付不了保險箱的竊賊提供服務——他自己開了一家店鋪,竊賊們把開不了的保險箱搬到他的店鋪裏,據說其手段高超,每一個保險箱都是采用非破壞性手段打開的。

不過,據向刑警提供上述情況的鎖匠說,楚一郎在上海解放前一年就已“金盆洗手”。刑警好不容易才覓得這麽一條線索,當然不會輕易放棄。於是直奔吳淞鎮,向吳淞分局調取楚一郎的指紋檔案。上海解放後,公安局對特種行業的從業者進行登記,鎖匠行業也在其中,刑警估計楚一郎在吳淞分局治安股應該有指紋檔案。

可是,吳淞分局卻沒有楚一郎的指紋檔案。因為此人並非執業鎖匠,而是擺了個修理五金電器鋼筆等零碎東西的攤頭,不涉及鎖具,所以分局並未通知他前來建立指紋檔卡。刑警說,那就給他補辦一份指紋檔卡吧。分局治安股隨即派員傳喚楚一郎。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楚一郎算不上闖過江湖的角色,他從來不直接出場作案,隻是等候尋常盜賊送貨上門為其提供開箱服務,收取一份“勞務費”。因此,他幾乎沒有江湖經驗,連切口也不會,更別說對付警方的反偵查手段了。他跟著警察一到分局,聽說讓他做一份指紋檔卡,頓時大驚失色。三刑警見狀,馬上意識到有戲,隨即給他扣上了手銬。

六、“鎖王”的供詞

楚一郎被押解到專案組駐地後,由鬱益卿等四名核心組員進行訊問—— 楚一郎現年三十六歲,其父生前供職於吳淞碼頭海關倉庫。楚一郎十六歲時,其父與夜晚潛入倉庫的竊賊搏鬥,不幸遇害。楚家獲得了一筆撫恤金,楚一郎得以接替其父成為一名倉庫守夜人。

楚一郎是兩性人,性格原本內向,生理缺陷以及夜班職業導致其與他人接觸甚少。二十歲那年的冬至夜,楚家失火,全家遇難,隻有楚一郎因在倉庫上班得以幸免。家沒了,在舊社會政府是不會過問的,好在倉庫方麵念其父因公殉職,特地撥出一間原先堆放雜物的小屋作為他的單人宿舍。倉庫方麵自然想不到,此舉竟在無意間成就了一個“鎖王”。

楚一郎住的小屋就在專門存放進口五金物資的庫房旁邊,庫房一角常年堆積著幾十甚至上百口大大小小的保險箱,多是海關查沒的走私貨,也有運抵之後由於納稅或者報關問題導致客戶不能提貨而放棄的無主貨品。這類貨物越積越多,庫房堆放不下,索性堆在他的小屋周邊,長期日曬雨淋,漸漸損壞。倉庫主任想把這些舊貨打發掉,往上打報告,上峰批示說隻有嚴重損壞到箱鎖鏽蝕無法正常開關,經海關派員點檢無誤,方可作為廢鐵處理。主任便想了個辦法,讓人設法把箱門打開,鎖舌位置塗上腐土淤泥,集中一批後再請海關來人檢查。原以為動用工具能把箱門強行砸開,哪知幾個雜役費盡力氣也對付不了。主任就通過關係從社會上請來一個“高手”,據說能對付各種保險箱。

此人外號徐瘸子,其實對開鎖一行半生不熟,但他把自己包裝為高級技師,事先讓倉庫備了一套舶來品開鎖工具(也是罰沒品),自己也帶了一套據說是自製的奇形怪狀的鉤子,說是“開鎖神器”。倉庫主任指派楚一郎為他打下手,每天好酒好飯款待。一個月下來,保險箱換了一個又一個,大的對付不了換中的,中的開不了換小的;什麽立式、臥式、單門、雙門都一一試過,每每折騰到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卻一個也沒打開。一個月後,倉庫主任終於失去了耐心,把徐瘸子趕走了事,事先說好的報酬和答應相贈的那套舶來品開鎖工具自然不給了,連徐瘸子自己帶來的那套特製鉤子也沒收了,都扔在楚一郎屋裏。

楚一郎尋思反正閑著無事,跟著徐瘸子打下手,看了一個月,大體上也知曉開鎖的路數了,他就用那土洋兩套工具,抱著玩兒的念頭嚐試打開保險箱上的鎖具。這樣,楚一郎除了吃飯、睡覺和夜間定時巡邏,一天中至少有十個小時花在琢磨如何開鎖上。他原本對手工活兒有天生的靈性,海關緝私隊、警衛隊的槍械損壞了都是找他來修理的,他修不了的再送槍械修理所處理。時間稍長,他對開鎖漸漸有了感覺。

1937年7月抗戰爆發前夕,楚一郎終於打開了第一個保險箱。之後,他繼續琢磨,技藝漸精。這年11月中旬,日本軍隊占領上海華界,海關倉庫也隨之淪陷。不過,倉庫的雜役仍然留用,楚一郎仍舊幹他原先的活兒。不久,日本人發現他會修理槍械,還會開保險箱,如獲至寶,立刻稱其為“楚桑”,讓他不必再幹雜役活兒了,專門解決保險箱的修理問題。當時日寇華東派遣軍需要大量保險箱下發給各地駐軍、憲兵以及日辦洋行使用,楚一郎由此受到了優待,日本人還在吳淞鎮上給他準備了一幢小洋房作為寓所,但他很少去住,大部分日子仍舊蜷縮在原先那間小屋裏。

日寇以為“楚桑”頭腦簡單,容易控製。他們沒想到的是,頭腦簡單的人一根筋兒,更容易做出讓人吃驚的事。當時在滬上活動的“軍統”上海區特工不知怎麽獲悉了楚一郎的情況,悄然收買了倉庫的中國雜役,命其跟楚接觸,“曉以民族大義,激發愛國意識”。楚被說服後,受命於1940年元月3日晚將炸藥包放進露天倉庫的臨時軍火囤貨點,隨即由“軍統”特工接應撤離吳淞。這次行動,炸毀日軍部分槍械和通訊設備。

此後,楚一郎就失蹤了——被“軍統”安排到安徽屯溪開了一家雜貨鋪子,靠經營維持日常生活開支。抗戰勝利後,楚一郎返回上海,從此與“軍統”斷了關係。這時,海關吳淞倉庫已經關閉,楚失去了生活來源,連住所也沒有,隻好棲身鎮口的一座破廟裏。身邊還有一點兒錢鈔,他尋思自己有開鎖技藝,去置辦些工具在街頭擺個鎖匠攤頭吧。工具置辦好,正要去警察局辦理登記手續,忽然來了一個男子,說楚先生是抗日英雄,決無街頭設攤之理,政府不管您,我們管!請楚爺賞臉,去鎮內的“覓春酒樓”小酌,聊表敬意。

這一去,楚一郎就上了賊船。原來,對方是滬上幾個無名黑道小子組建的“崇時幫”的大頭領景守青。該幫以時遷為祖師爺,專門行竊。他們所製訂的目標堪稱宏大,聲稱要“富可敵國”,具體活兒就是撬竊保險箱。可是,保險箱不是想撬就可以撬得開的,連拜師學藝也找不到門路。正犯愁間,該幫一個叫蔣念米的小蟊賊是吳淞鎮人氏,聽說當年日軍軍火庫爆炸後遭日本憲兵四處緝捕因而名噪一時的“鎖王”楚一郎回到家鄉窮困潦倒的情況,喜出望外,馬上向景老大報告,景即製訂計劃請楚出山。

跟楚一郎一談,楚當即拒絕。景守青馬上翻臉,說楚爺如若不識抬舉,那您今天隻怕就沒法兒活著出這酒樓的門!楚一郎知道躲不過了,隻好說“可以商量”。商量的結果是,“崇時幫”尊重楚爺的意願,答應永遠不逼他外出作案,而且楚可以不離開吳淞鎮,由“崇時幫”給他準備前店後宅格局的房子,開一間修理五金電器的店鋪,正常營業,“崇時幫”如若有保險箱需要他相幫打開的,可送到店裏去操作。

就這樣,楚一郎為“崇時幫”效力兩年多,據其回憶,打開的保險箱至少有三十多口。至於裏麵有多少贓款贓物,那楚一郎就說不上來了。按照江湖規矩,別說是贓物了,哪怕果真是丟失了鑰匙或忘記了密碼請人開保險箱的情況,鎖匠把鎖具打開後,開一條指餘寬的縫隙就必須主動離開現場。

楚一郎為“崇時幫”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景老大給他的“勞務報酬”卻少得可憐,甚至不及後者開修理鋪的正常收入。楚一郎卻不計較,畢竟房子是人家給他準備的。當然,像老大這種做法,已經完全違背了該幫祖師爺時遷“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江湖法則,到1948年6月終於遭到報應,係列盜案被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破獲,景老大等幾名首領全部被捕,軍法處置,一律槍決。案情也涉及楚一郎,但警備司令部沒抓他,隻是到吳淞來搜查了楚的店鋪和住處,用汽車拉到偵緝大隊做了一份筆錄,一聲“等候處置”就把他給打發了,結果是再也沒有來找他,就像將其忘記了一樣。對此,楚一郎倒不糊塗。他知道偵緝大隊不是忘記了他,而是因為他當年協助“軍統”特工炸毀了日軍彈藥倉庫——

正式做筆錄前,負責訊問的中校軍法官跟楚一郎聊過此事,還說那時他也在“軍統”效力。

“崇時幫”被摧毀後,江湖上提起楚一郎的話頭反倒多了。“楚爺”的傳奇一度傳遍了江南黑道,經常有人去吳淞拜訪,當然各有用意,合法的和非法的。對於楚一郎來說,隻要不是像景老大那樣用暴力威脅,他都能對付得了。如果一直是這種狀況,也就沒有往後被扣上手銬的一幕了。

不幸的是,去年12月29日那天來了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男子,當時已經暮色初降,楚一郎準備收攤了,正要開口讓對方明日請早,那人卻從風衣裏亮出一支左輪手槍,稍顯即隱,嘴裏吐出兩個字:“明白?”

楚一郎意識到,自己的太平日子又要告一段落了。當下臉如土色,瑟瑟作抖,隻有點頭的份兒。於是關起門來說話,來者幹脆利落,言簡意賅,給出了兩個選擇:要麽死,要麽聽從吩咐,相幫幹一樁活兒,酬金由楚爺開!

楚一郎最怕的就是一個“死”字,隻好答應效力;至於酬金,不敢領受,免生後患。對方馬上稱讚楚爺懂江湖規矩,許諾以後有什麽事情解決不了的,可以去找他。到這當兒,左輪手槍當然已經收起來了,還衝楚一郎彎腰作揖,自我介紹說姓印,印刷的印,喚其“老印”即可。至於今後怎麽跟他聯係,回頭他會派人來通知。

元旦那天,老印的使者來了,一來竟是兩位。楚一郎一看,都認識,是原“崇時幫”的兩個成員,一個叫李山,一個叫汪春,曾多次往他的店鋪裏送過保險箱。那二位嗜酒,而且酒量頗大。每次來總是自帶酒菜,待在旁邊一邊喝酒閑聊,一邊等著他把保險箱打開。喝酒的速度視其開箱進度而定,開得快他們喝得也快,有時遇到難度高的,弄上半宿甚至一個通宵,那二位竟然可以喝個不停奉陪到底。這種韌勁十足的角色讓楚一郎有點兒怵頭,所以對他們一向很客氣。這次,更是客氣了,他知道肯定是這二位把他“介紹”給老印的,那說明老印相信這兩人的話,如果他招呼不周,這二位回去之後跟老印嘀咕些什麽,沒準兒老印在用過他以後就會滅了他。

因此,1月7日下午四時許李、汪兩人再次現身,讓楚一郎帶上一應工具跟他們走時,他隻好乖乖從命。李、汪將其帶到他倆在榆林區華德路(今長陽路)的住處,弄了些酒菜招待他,吃喝中楚一郎得知,這二位是結拜兄弟,汪對李很尊重,一口一個哥,竟比嫡親兄弟還熱絡。李山告訴楚一郎,明天三人各有事兒要做,他和汪春一路,楚爺在這邊等候老印來接。

1月8日一早,李山、汪春就出門了,不久老印坐三輪車來了。老印讓車夫在附近等候,他進門後先向楚一郎說了一會兒要做的事兒——隻管開鎖,其他不必過問,然後兩人出門坐了三輪車離開。這一去,目的地是大連路柏氏夫婦的住所。對於楚一郎來說,打開門鎖以及在裏麵的開鎖作業那是小菜一碟。他隻負責開鎖,翻箱倒櫃是老印的活兒。楚一郎昨夜擔驚受怕,一宿沒合眼,開完鎖後竟蜷在沙發上睡著了,最後還是老印把他推醒的,兩人把屋子裏翻動過的地方恢複原狀後離開。他並不知道老印來找什麽,是否找到了。出門後,老印給了他一些鈔票,讓他自己找個地方吃飯,然後叫車返回吳淞。

楚一郎回到吳淞鎮時,正好遇到派出所負責治安的副所長,二話不說喚住他作了一番法製教育。楚一郎心驚肉跳,幾乎崩潰,尋思別是剛才那事兒被派出所軋出苗頭了,不敢回住所,溜到鎮口的表弟家住下來。想想似乎不牢靠,正盤算是否去安徽屯溪投奔當年自己被“軍統”安置在那裏開店鋪時認識的軋米廠老板處暫避,派出所民警尋過來,將其喚到分局按指紋留檔。他當即斷定老印讓他幹的事兒漏了,再也支撐不住,隻好乖乖就範。

訊問結束,專案組隨即派員去華德路將李山、汪春抓捕歸案。分別訊問下來,那兩人都供稱係受老印指使,按照指令幹事,除了楚一郎供述中相同的內容外,還負責實施在電車上對金瀟漪的栽贓,李山化名宋某充任失主,汪春則以吳某的名義當了一回“證人”。

那麽,兩人是怎麽跟老印認識的呢?李、汪供稱,1948年6月,“崇時幫”被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破獲,李山、汪春兩人也被逮了進去。以他們參與作案的程度,即便遇上軍法官有喜事兒心緒大好,隻怕也得判個十八二十年,如果正好姘頭跑路、炒股賠錢、賭博背運、家裏死人什麽的,隨手在名字上打個紅勾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李、汪兩個竟然交上了好運,不但關押期間沒吃什麽苦頭,最後還得以全身而退。

如此好運,緣於偵緝大隊督察官印一琨。印係中央憲兵三團上尉,當時該團駐於滬上,根據蔣介石的指令向警備司令部及駐軍派遣督察官,印一琨以上尉參謀之職被派駐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印係蘇北寶應人氏,畢業於中央軍校,個人軍事技術很棒,腦子也比較活絡,就是品行不端,吃喝嫖賭,手頭經常拮據,債台高築。他到偵緝大隊任職伊始,正好“崇時幫”案發,多名幫眾被捕,其中包括李山、汪春。印一琨人甚聰明,心眼可謂玲瓏剔透,他之前並未辦過案子,隻在牢房裏轉了一圈,隨口問了問景老大等人的基本案情,心裏就作出了一個判斷:李山、汪春可以不死。

印一琨跟李山、汪春非親非故,平生還是第一回見麵,為何關心這二人的死活呢?這是因為他把李、汪跟自己今後的籌財需求結合在一起了。他認為景老大等頭目必死無疑,而眼前這兩個蘇北同鄉看來能量還可以,對其罪行的處罰似乎可以“商榷”,如果自己出麵救下他們,日後必可為己效命納財。

主意打定,印一琨就開始盤算與哪位軍法官商談此事。這時,軍法處副處長徐應發來找他了。徐副處長受友人請托,要為另一案子中一名八成會被判死刑的慣匪求情留命,擔心被憲兵督察官察覺,鬧不好丟官甚至丟命,故先來探口風。印一琨一聽,正中下懷,就說了想開釋同鄉李山、汪春之意。兩人一拍即合,達成協議。接著,印一琨關照一個年輕書記官冒充軍法官去跟李、汪接觸,把兩人的罪行說重一些,簡直就是罪無可恕,難逃一死,驚得兩人臉如土色。然後,又出麵跟李山、汪春談話,一口蘇北腔頓時拉近了雙方的距離,最後表示可以拉他們一把。救命稻草出現,李、汪哪有不伸手之理?當下磕頭如搗蒜,苦苦哀求督察大人救命,許諾隻要給他們一條生路,日後如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就這樣,印一琨收羅了李山和汪春,很快就把他們開釋了。 之後,李、汪果真視印一琨為再造父母,每月兩三次前往拜見,孝敬通過不法手段獲取的錢財,還為印一琨擺平過因嫖娼、賭博引發的糾紛。

不久,上海解放。此時印一琨已經退出行伍,在一位朋友開的公司裏幫忙。他知道自己以前欠過共產黨人的血債,自然不敢去公安機關主動登記。其間與李山、汪春見麵,三人商量,照這樣子隻怕混不長久,決定偷渡香港。印一琨說偷渡需要經費,我們幾個要抓緊撈上一筆。

李山、汪春自是言聽計從。無奈解放後公安機關對社會治安管控甚嚴,像李、汪這樣的職業犯罪分子的生存空間日漸縮小,案子越來越不好作。個把月裏,兩人隻作了幾起攔路搶劫的小案,所獲贓款隻能勉強供其揮霍,要想積蓄偷渡經費那就等同於做夢了。正發愁的時候,印一琨來找他們了,說他接到了一茬活兒,雇主出價很高,幹下來的話,足夠三人逃港的經費了。於是,就有了以上一應犯罪行為。

專案組隨即出動警力,前往李、汪供出的印的落腳處緝拿案犯。

七、憲兵上尉零口供

對印一琨的緝捕行動很順利。他是住在其供職的公司裏的,十幾名便衣趕過去,四下包圍,讓事先請過來的公司老板開門,刑警閃電般衝進去,把正在睡覺的印一琨抓獲。警方行動如此迅速,大出印一琨的預料。原本他估計這案子會被偵破,但至少得用個把星期的時間,那時他肯定已經轉移了。所以,他用來殺人的那支手槍盡管習慣性地放在枕頭下麵,但警惕性不足,動作比便衣慢了一拍,隻有束手就擒。

專案組原以為人槍俱獲,而且有李山、汪春兩個同案犯的旁證,訊問會進行得比較順利。隻要獲取了印一琨的口供,再往下追查,當年那個與“協盛案件”相關的案犯就可以緝拿歸案了。可沒想到的是,這個前憲兵上尉竟然拒絕交代一應罪行。

他的想法專案人員倒是也理解,以往也遇到過這樣的。印一琨在憲兵三團任職時的曆史罪行,再加上如今槍殺柏森林的案子,槍斃兩回都夠了。交代不交代,他都難逃一死,索性就死扛到底。

訊問受阻,專案組四名核心成員緊急磋商,臨末作出決定:偵查員李璞、徐升發繼續訊問,對案犯實施攻心戰術;鬱益卿、梁廣徑休息,三小時後換班繼續訊問。其他刑警也是如此,盯著與印一琨相關的情況,輪班分別對李山、汪春進行訊問,盡量詳盡,哪怕是平時印的生活細節也要一一了解到。

就這樣,對兩撥案犯同時進行的訊問從1月12日淩晨兩點開始,一直持續到當天下午四時許,印一琨竟然堅持不開腔。最令偵查員灰心的是,印並未表現出任何不耐煩的情緒,盡管哈欠頻頻,但就是跟偵查員耗著。李山、汪春倒是跟印一琨相反,有問必答,不問也答。可是,印一琨這樣的角色,不會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給李、汪之流,他二人說的再多,於刑警來說也無濟於事。

傍晚,專案組長下令停止對三犯的訊問,大家抓緊時間休息。當晚十點舉行案情分析會,核心偵查員與非核心的刑警一起參加,重點討論應該采取什麽路數解決麵臨的問題。大家認為這樣盯著印一琨進行訊問的做法似有“一棵樹上吊死”之嫌,看來得另覓良方。一番討論後,決定暫時把印一琨放在一旁,對之前“1·10”命案專案組發現的兩條線索進行調查。

這兩條線索中的一條是:金瀟漪在1月7日曾收到一封落款為“梅誌玲”的掛號信,說滬上名刹靜安寺的菩薩很靈,許多信徒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都願意去靜安寺,不過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往往就會有收獲。所謂的收獲,也即得到心靈的解脫,無非就是“想得開”、“看得透”。梅誌玲勸金瀟漪也去靜安寺燒一炷香試試。

梅誌玲是何許人?為什麽會給金瀟漪寫這樣一封信,而金瀟漪一向足不出戶,為何會接受她的建議出門呢?之前調查此事時,柏森林告訴黃浦分局的刑警,梅係金瀟漪的發小,兩人是老鄰居、小學初中同班同學,後來,金瀟漪考進了女子銀行,梅考進了廣慈醫院辦的護士培訓班,畢業後做了一名護士。兩人堪稱超級閨蜜,早前兩人雖然都在上班,但每周必定見麵一次,或觀影劇,或溜冰遊泳,或去郊區賞雪踏青觀雨聽風。直到1942年金瀟漪遇襲破相,這種交往才被迫中止,而且是金主動的。梅誌玲聽聞噩耗,曾多次登門探視,但金瀟漪緊閉房門拒絕見麵。柏森林勸說無效,隻好建議梅與妻子書信聯係,在信中開導開導妻子。從此,梅誌玲每周至少寄來兩封信。最初,金瀟漪隻讀不回,梅卻不肯放棄,一直堅持寫信,金瀟漪終於回複了。於是,兩人就建立了一條新的聯誼及交流通道。

據柏森林說,梅誌玲此舉對於其妻的心理康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對梅一直深懷感激。曾起過請她吃飯給她送禮的念頭,但與金瀟漪商量下來,還是覺得不妥。梅是堅定的單身族,不但立誓終生不嫁,而且平時從來不跟包括同輩親戚在內的男性單獨接觸,也不參加有男性出席的群體活動。

如此,心地善良的金瀟漪反倒生出一種內疚感,對梅的各種建議能采納的盡量采納,也算不辜負好友的關心。1月7日收到那封掛號信後,金瀟漪就是這樣的心態。梅誌玲在信中還說,廣慈醫院最近已與一名法國整容專家簽約,對方將於暮春赴滬,在本埠做幾場示範手術,梅已為金瀟漪爭得了一個名額。

警方對柏氏夫婦的住所進行檢查時並未發現這封信的原件,其時柏森林已經被害,偵查員問金瀟漪,金一臉茫然,但堅稱她沒有把該信劄處理掉,記得是放在書房桌上的。偵查員以為是被柏森林處理掉了,當時還有其他線索要查,也就忽略了此事。

現在,大夥兒討論下來,認為這是一條線索:金瀟漪正是收到了該信才決定1月8日上午去靜安寺燒香的。那麽,案犯是通過什麽途徑獲得這一信息的呢?信是梅誌玲寫的,難道案犯和她曾經有過接觸?

另一條線索是:柏森林的事務所平時很少加班,都是到點就下班,兩道大門一鎖,大夥兒拔腿走路。柏森林更是難得在下班後還待在公司,即便要和客戶談生意,也多半是在飯店酒樓咖啡館。槍擊案當晚柏森林到公司加班純屬偶然,完全是迫不得已。據事務所莊會計說,柏森林那天加班,連所裏也沒有幾個同事知曉,因為多數職員都在外麵奔波聯係客戶。那麽,案犯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八、線索中斷

1月13日,專案組兵分兩路對上述兩條線索進行調查。原以為需要耗費至少兩三天時間,沒想到兩路調查都進行得比較順利,當天晚上,就都有了結果——

核心組員梁廣徑、李璞、徐升發三人負責調查梅誌玲那條線索,他們去了廣慈醫院,得知該院有梅其人,係內科的一位護士長,但自元旦以來因家裏有事請了假,未曾來院上班。啥事兒呢?說是她父親病危,半個月不到已經進了三次醫院,雖說都搶救過來了,但情況不容樂觀,所以她不敢大意,陪護至今。

偵查員去了梅父所住的醫院,一打聽,確有其事,但梅父前天已經出院了。老爸出院了,梅誌玲怎麽還不去上班呢?偵查員登門詢問,梅的家人說她去上海遠郊金山縣鄉下尋覓草藥去了。正在這當兒,梅誌玲回來了。她這些日子一直在伺候老爸,根本不知道閨蜜家的變故,聽說柏森林橫死外灘,不禁大驚失色。聽清楚偵查員的來意後,又是一頭霧水,說她元旦以來沒跟金瀟漪聯係過,根本沒寫過那封信。

說著,便把偵查員請至書房,指著桌上的那台老式“兄弟牌”打字機說,我給金瀟漪寫的所有信件都是用這台打字機打的,最後一封信是去年12月30日晚上寫的,這輥筒上麵應該還保留著文字的痕跡,你們可以看一下。偵查員查看下來,果然如其所述。

梅誌玲又說:“最近一段日子我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時間給金瀟漪寫信啊!”

偵查員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案犯掌握了梅與金瀟漪交往的情況,偽造了一封信,目的是把金瀟漪騙出家門。如果是這樣的話,案犯又是怎麽知道梅誌玲與金瀟漪這種信件交往方式的呢?偵查員向梅誌玲提出這個問題。梅誌玲說這件事由來已久,知道的人多,因為解放前有記者采訪過她,文章刊登在報紙上,用的都是真實姓名,電台也廣播過,還評論說像她這樣對待患難的好友,是新女性的代表雲雲。後來,郵局也來湊熱鬧,說她是滬上女性的楷模,據他們統計,沒有哪對閨蜜能保持這麽長時間的頻繁通信,呼籲大力提倡這種社交友情——估摸這是郵局為自己的業務拉生意。至於她自己的社交麵,其實是很狹窄的,朋友不多,交往也不深,再說工作也忙,加之那種受人詬病的清高和老姑娘身份,都限製了她的社交。所以,很難說案犯是從什麽渠道知曉她與金的關係,從而炮製出那麽一封假信的。

這是對梅誌玲的調查情況。另一路由非核心刑警進行的對事務所加班情況的調查也同樣沒有收獲。偵查員估計,可能是以下兩種情況中的一種——

一是案犯於1月8日施展調虎離山計把金瀟漪誘離住所後潛入其家,並未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盡管沒有招供,但估計就是藏在台燈裏的那封告密信,遂決定將柏森林殺害。這樣做一是為滅口,二是為獲取鑰匙後進入事務所繼續尋找——案犯想當然地以為既然家裏沒有,那就一定在事務所裏了。案犯並不知道柏森林當天要留所加班,以為他會像平時那樣正常下班,遂決定在外灘柏森林的必經之路將其截殺。當時的交通狀況不像如今這樣擁堵,再說案犯打算劫走的是摩托車,大街小巷皆可行駛,況且憲兵出身的凶手駕車技術熟練,有信心在殺人後能夠迅速逃離現場。偵查員估計,凶手一直躲在事務所附近某個隱蔽地點,準備在柏森林下班後進行跟蹤,在合適的地點下手。沒想到柏森林那天加班,印一琨一直等到半夜,柏森林才從事務所出來。

另一種可能是,案犯在事務所下班前,比如下午三四點鍾,冒充客戶往事務所打過電話,直接跟柏森林通話。經紀人每天都會接到不少相識或不相識的上下家的電話,應該不會引起柏森林的懷疑。柏森林幹的是中介,對每一個客戶都必須耐心,這已經成了一種職業習慣。所以,很有可能在與“客戶”的對話中隨口透露過晚上要加班的信息,比如案犯以下班後請他吃飯為由試探,柏自然會如實告知當晚加班之事。於是,案犯就獲得了這條重要信息,開始做伏擊準備。

根據上述兩個方麵的調查結果,專案組繼續進行深入追查。十幾名偵查員馬不停蹄忙活了七天,查明梅誌玲對警方所言屬實。那麽,是誰冒用了她的名義偽造了那封信呢?

那封偽造的信件是通過郵局掛號投遞的,專案組由此又考慮到另一個調查方向:通過郵局了解相關情況。這樁活兒原本不算怎麽犯難,但信封信紙都已失蹤,唯一活著的見過這封信劄的人就是金瀟漪,可金當時根本沒想到要看看郵戳,不知道是哪個郵電局寄出的。為此,偵查員著實花了一番工夫。

那時寄件存根全憑手寫,隻能去金瀟漪住所地的郵電支局查詢。在那裏翻閱下來,投遞底檔中並無該郵件收件人簽收的記載。又去上一級郵局,總算在“死信”一欄裏查到了該信的投寄情況。估計是案犯出於反偵查的需要,故意寫錯了收件人住址的路名,填寫的是屬於另一郵電局投遞範圍內的馬路,而裏弄名稱、收件人姓名是正確的,但沒有寫門牌。如此,這封信第一次投遞到另一條馬路上,當然沒有那條裏弄,於是退回上級郵局。上級郵局把該信件列入“死信”一欄,轉到專門處理死信的部門。那個部門的職員都是老法師級別的角色,對上海灘的地名爛熟於心,看了裏弄名,就知道是哪條馬路了。於是信件轉到相應的郵局,再投遞到柏氏夫婦的家裏。而這封信的底檔就進了“死信”檔,簽收資料都在那一檔的底卡裏。

總算查到了收寄該信函的郵局,偵查員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可是,趕過去一問,郵局窗口的具體經辦櫃員卻根本想不起是什麽人來寄那封掛號信的。 線索就這樣斷了。

九、原來如此

1月20日是柏森林大殮出殯之日,專案組長鬱益卿尋思有必要去殯儀館現場轉轉,看是否撞上好運氣能夠發現什麽線索,就叫上偵查員梁廣徑、徐升發及刑警張聖奇、刁巧勝一起前往殯儀館。

這一去還真撞上了好運,哭得幾乎昏厥過去被親友攙扶至殯儀館休息室的金瀟漪聽說專案組長駕到,就讓陪護她的一個親戚傳話,要求跟鬱益卿見麵,說剛剛想起一個情況要反映。

金瀟漪說的內容很簡單,她昨晚突然想起1月7日收到的那封掛號信的一個特征,信箋紙左上角印有一個由兩個英文字母組成的圖案,兩個英文字母是PI。偵查員馬上掏出筆記本,請金瀟漪把那個圖案的大致形狀勾畫出來。回到專案組駐地,一幹偵查員隨即對此進行分析,最後得出結論:這應該是某家工廠或者公司、商號的標記。目前已經初步認定這封信是印一琨所寫,但從印犯的年齡、籍貫、經曆等判斷,他跟二十二年前的“協盛案件”應該沒有關係。可是,這個沒有關係的家夥卻犯有誣陷、凶殺等一係列罪行,其背後應該有人指使,這個幕後人物才是本案的第一主犯。那麽,破解了“PI”之謎,是否就能攻破印一琨的“零口供堡壘”呢?專案組長反複考慮後拍板:試一試!

那麽,如何破解“PI”之謎呢?專案組長說,既然是廠商,那就得向管理機構登記,這個規定新舊社會是一樣的,舊政權這種事歸社會局,檔案應該已被我們接管過來了;新政權那就是工商局登記了。另外,行業公會也可以去查一查。隨即就把全體人員分為七組,兩人一組分別前往市工商局和各行業公會訪查。

 

專案組長鬱益卿和偵查員李璞留守,以便處理可能出現的突發情況。眾人離開後,兩人當然不會閑著,還是繼續討論“PI”之謎。這二位都是抗戰中期參加革命的同誌,一個是新四軍保衛幹部出身,一個是膠東半島的武工隊員,文化不高,初中都沒畢業,但既然是幹這一行的,腦子肯定活絡。兩人聊著聊著,李璞突然靈光閃現,一拍桌子:“咱們是否可以換個思路,不盯著工商檔案查,先解決一個問題,你說,印犯手裏怎麽會有這種便箋紙呢?他以前是憲兵軍官,手頭肯定有印有‘中央憲兵’字樣的便箋,用來寫信或者寫便條什麽的,那多氣派。解放後肯定不行了,那就隻有用其他便箋了。這種‘PI’字樣的便箋他能從哪裏獲取呢?我覺得應該與其之前的經曆有關,要不,咱們根據他的經曆查查看吧?”

鬱益卿聽著覺得有理,就去翻閱卷宗。印一琨雖然零口供,但卷宗材料已經有很厚的一遝了。自其被捕後,專案組就根據其同案犯交代的情況,調閱並摘錄了相關檔案。當下一翻,發現印一琨在國民黨憲兵三團任職時,曾奉命以特派督察官的身份去該團下轄的第二特遣分隊待過半年。這個使命當然跟此刻專案組要查的“PI”之謎沒有關係,不過第二特遣分隊的駐地卻引起了鬱、李兩人的興趣:那是位於蓬萊區西藏南路黃浦江畔的一家名喚“太平洋鐵工廠”的廠家,其英文名稱是 Pacific Ironworks,英文縮寫正是PI。

鬱、李大喜,認為有必要了解一下“太平洋鐵工廠”的相關情況。立刻往市工商局打電話,跟剛到那裏的偵查員徐升發通話,讓他先調閱“太平洋鐵工廠”的簡況,電話即報,這邊坐等消息。

一會兒,徐升發回電告知,該廠由浙江鄞縣人何洛陽創辦於1919年,十年後轉讓給寧波人呂品音。呂在抗戰爆發前病逝,該產業落到其女婿王義孚手裏。王義乎與日商合作經營,避免了被日軍強製征收的厄運。這人似有天生好運,幹到1944年,在賺到了不菲的利潤後,幹脆把股份全部賣給日商,從而又逃過了抗戰勝利後工廠被國民黨政府作為敵產接收的厄運。之後,王義孚就做起了寓公,過著滋潤的生活。

國民黨接收該廠後,改名“滬江船舶修理廠”,其性質為“國有”。上海解放後,該廠被新政權接管,暫由華東局工業部管理。聽到上述情況,鬱益卿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那個王義孚會不會與本案有關?於是,決定繼續調查三年前國民黨中央憲兵三團第二特遣分隊進駐這家工廠的情況。當下,鬱益卿叫上李璞,兩人駕摩托車直奔滬江船舶修理廠。

這一查,果然發現了疑點-----

當時,憲兵三團奉南京之命組建了兩個特遣分隊,其中一個的駐地設於滬江船舶修理廠內,是因為該廠不但有空餘庫房可作為營房,還有大塊空地可供訓練。軍方經辦人抗戰時曾在滬上從事過地下采購工作,跟當時太平洋鐵工廠的老板王義孚有過交往。看中鐵工廠後,雖然王義孚已經不是老板了,但還是求到王義孚門上,請王出麵斡旋,以降低租金。王義孚幫了這個忙。

特遣分隊進駐鐵工廠後,與廠方以及工人的關係處理得不好,雙方都找了王義孚,要求他出麵調停。王義孚在轉讓鐵工廠時,保留了位於該廠內黃浦江畔的一棟兩層小洋樓。為了調解“軍地關係”,王幹脆住進了小洋樓。當時軍方派出主持調停的督察官正是印一琨。小洋樓有上下八個房間,條件當然比營房好,在征得王義孚的同意後,印一琨也入住該樓。就這樣,王、印兩人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將近半年。

再查王義孚的經曆。王義孚係上海本地人氏,1909年出生於上海浦東,自幼過繼給南貨店老板伯父為子,其伯父就居住於公共租界大連路。初中畢業後,伯父讓其待在自家店鋪裏做了名學徒,打算日後把店務交由其主持。南貨店所處位置,與“協盛印刷廠”隻隔一條馬路。王義孚對南貨店生意沒有興趣,十九歲時曾報考巡捕房,估計是沒有被錄取。同年,他離開南貨店,跟太平洋鐵工廠的第二任老板呂品音搭上了鉤,做起了該廠的采購員兼產品推銷員。據鐵工廠老員工說,呂老板很賞識王義孚,經常誇讚小夥子有頭腦。五年後,他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王義孚。又過了五年,呂老板謝世,鐵工廠由女兒、女婿繼承。

以鬱益卿、李璞兩個的水平,在獲知上述情況後,當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下一步:調取王義孚留在鐵工廠檔案內的手書,連同在金瀟漪家台燈裏發現的那紙告密信,一並緊急送交市公安局做技術鑒定。

然後,鬱益卿、李璞又馬不停蹄直奔看守所提審印一琨。應該說,在被捕的敵特分子中,抱定信念堅持到底的頑石實屬罕見,而本案中的印犯恰恰是這樣一塊頑石。盡管偵查員出示了王義孚的照片,可印犯仍舊不吭聲。不過,這主兒畢竟不是接受過特殊訓練、精通反偵查反訊問的高級特工,最初瞥見照片時他臉上轉瞬即逝的異樣神情還是沒能逃過鬱、李的眼睛,他們心裏因此有了底。

很快,市局技術室來電告知鑒定結果:筆跡相符,可以認定告密信出自王義孚之手。

當天午夜,前往蘇州親戚家小住的王義孚落網,連夜押解上海。專案組四名核心偵查員對王義孚進行了訊問,王在確鑿證據麵前不得不交代了自己的曆史和現行罪行------

“協盛案件”發生那年,王義孚十九歲,即將在伯父所開的南貨店裏學徒滿師,按照舊時“學三年幫三年”的規矩,盡管他的身份等同於小開,但伯父說規矩可立不可破,所以他必須還得“幫三年”。這三年是為了打基礎,跟所有店員包括學徒搞好關係。這種“搞好”不是吃吃喝喝,而是要以心換心,凡是苦、難、煩的活兒都得搶著去做,隻有這樣,以後主持店務時才差得動別人。王義孚對此毫無興趣,其性格又是凡事在人前喜歡充大的那種,於是就想到了改行。正好《申報》上刊登了公共租界警務處招收華捕的啟事,王義孚覺得這個職業很適合自己,就瞞著伯父偷偷去報了名。

租界巡捕的待遇比較高,報名想當巡捕的青年很多,據說此次招收巡捕的錄取比例是37比1。租界工部局警務處專門組織了一個班子負責招考,考試項目比華界警局多且繁雜,標準也高,文武都有。王義孚的體格尚可,但不會國術,也不會西洋拳擊,另外,他眼睛有些近視,在如此激烈的競爭中,他沒有絲毫優勢。於是,他就想到了托人疏通關係,他找的人就是柏森林。

柏森林比王義孚大六歲,以前王家的南貨店開在大連路時正與其家相鄰,王義孚喚其“柏哥”。現在,王義孚想入警卻遇到了障礙,就去找柏哥想辦法。柏森林告訴王義孚說,工部局對招收之事一向管得很嚴,每次都是專門組建班子負責招考。班子對招收巡捕又一有係列章程,每一個被錄取者都須經班子成員審核一應材料,最後投票表決,超過三分之二的方可錄用。所以,托關係之說是沒法兒實施的。不過,也不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章程中有一條特別規定,凡達到基本入警條件,同時有協助租界警方偵破案件之行為的,可以破格錄用。王老弟你可以從這方麵想想辦法,如果有檢舉他人犯法的行為,巡捕房通過你提供的線索抓住了罪犯,我可以幫你向捕房督察長反映,督察長會出具相關證明送交招收班子。

王義孚是個聰明人,當下明白若想當巡捕,隻有靠檢舉立功來達到目的了。他便開始四處打聽線索,每天閱讀報紙以增加信息來源。沒幾天,他發現報載外灘破獲“共產黨傳單案”的消息,就想起了距南貨店不遠愛爾近路上的那家協盛印刷廠”。正好他有個小學同學家在印刷廠斜對麵開了個冷飲店,他便經常過去買冷飲跟同學父子聊天,重點就是那家印刷廠。

告密信中所寫的那些內容就是這麽來的。他尋思時間緊迫,也不管“協盛”是否涉及共產黨,先檢舉了再說,就用南貨店常年備用的邊角料宣紙(用於為白事準備的商品包裝上書寫敬辭之類)寫了那封告密信。

王義孚把這封信交給柏森林,請其轉交匯司捕房英國督察長。其後,王義孚的命運卻發生了無法預料的變化,這種變化跟告密信沒有任何關係。伯父其時已經察覺王義孚的心思不在南貨店,但並不知道他已經報考巡捕,尋思既然南貨店拴不住這小子,那就幹脆另外給他找個地方去發展吧。他想起了舊相識呂品音,便讓王義孚過去投奔,呂安排王義孚在太平洋鐵工廠庶務科當了一名科員。

呂品音對王義孚的印象不錯,正好要去寧波出差,就把王義孚帶在身邊。這一去長達半月,因為忙碌,也因為待遇優厚,王義孚也就把巡捕房之事丟在腦後了。返滬後聽南貨店店員說起附近那家印刷廠被巡捕房查封的消息,尋思這該是自己那封告密信起作用了。但這時王義孚已經不想當巡捕了。

此次出差途中,呂老板閑著無事,時不時和他聊聊江湖上的掌故。呂品音早年年入過洪幫,江湖上的事兒知道的蠻多,那些冤冤相報的血案,聽得王義乎頭皮發麻。他意識到,如果那封告密信起了作用,不論印刷廠是不是共產黨方麵的,對方都會設法找出出事的源頭。此刻聞知印刷廠被查抄,他最擔心的就是巡捕房的錄用通知寄上門來。他被破格錄用是一條非常明顯的線索,很容易被“協盛”方麵查出來,那樣的話,隻怕就大禍臨頭了!

之後,王義孚就更關心報的新聞了,一是留意“協盛案件”的進展,二是關注工部局錄用巡捕的通告,一顆心好似懸在半空中,整日坐臥不安。很快,錄用巡捕的通告刊出,裏麵沒有王義孚的姓名,他終於鬆了口氣。“協盛案件”也沒啥說法,他假裝散步過去窺察,那裏的招牌沒了,問開冷飲店的同學父親,對方說機器已經被巡捕房拆走了,至於是否抓了人,那就不清楚了。

王義孚想想還不踏實,就去拜訪柏哥。柏森林見麵就道喜,說老弟你發跡了,進鐵工廠當了庶務幹事啦,這可是個好差使啊!原本工部局已經打算錄用你了,我聽說這個消息,你老弟這一陣也沒有來找我,估計你不想當巡捕了,又不好意思反悔,就自作主張把這份差使給你回掉了。兩人這次見麵不過五七分鍾,自始至終誰也沒提到告密信,王義孚便認為這一頁翻過去了。

後來,王義孚接任太平洋鐵工廠老板,因與日商合作,結識了日偽警察局的官員,其中一個姓丁的是原匯司捕房的華捕頭目。有一次飯局上丁正好坐在他旁邊,就聊起柏森林其人,丁說柏森林已經離開警界改行做生意了。又說到“協盛案件”,丁說“協盛”的那條線索就是柏森林提供的,據稱是其在偵查刑事案件時偶然發現的,就直接報給了政治部西捕督察長。

但後來這個案子沒有辦妥,抓的那個老板也給溜了,西捕督察長認為這事丟臉,就下令把卷宗處理掉了。王義孚聞知,暗道“僥幸”的同時,對柏哥的為人也就不敢恭維了,暗中發誓今生再也不跟柏森林打交道。

沒想到的是,王義孚不想跟柏森林見麵,柏森林倒是惦念著王老弟。上海解放兩個多月後,柏森林突然登門拜訪,說他最近要進一批緊俏西藥,估計囤在手裏一個月以上就可賺到四五條“大黃魚”(滬上對老秤十兩金條的稱謂),但手頭拮據,頭寸緊張,故來向王老弟求助,有兩個選擇:一是合作做這筆生意,由王全額投資,屆時獲利按四六比例分成,王六柏四;二是王不投資,借給柏五條“大黃魚”,屆時按三分利連同本金一並償還。

王義孚生性精明,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馬上識穿了對方的意圖:不管是投資還是貸款,黃金一出手就相當於扔進了黃浦江,再也別想收回了。柏森林此番前來,肯定是因為有當年那封告密信的把柄,他是來敲詐勒索的。不過,據那位前匯司捕房華捕頭目丁某說,“協盛案件”的卷宗已經被西捕督察長銷毀了,如此就沒了證據,此刻柏森林所謂的把柄也就是空話一句了。於是冷冷拒絕了柏的提議。不料,柏森林卻從錢包裏掏出一張照片放在王義孚麵前。

這當然就是那封告密信的影印件了,王義孚隻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的頭大了一圈。而柏森林還在往火上澆油,陰陽怪氣開腔道:“老弟可能還不知道,當年‘協盛’的那位楊老板,乃是中共大名鼎鼎的革命家……”他隻說到這裏,患有心血管毛病的王義孚就吃不消了,急忙掏出一直隨身攜帶的保心丸連吞三粒。稍一定神,王義乎知道這個瘟神躲不過去了,隻有答應對方的要求,於是讓對方開價。

柏森林伸出了兩個手指頭,王義孚隻好破費二十兩黃金。這是一筆不菲的款子,不過這對於王義孚來說還不算什麽,稍後專案組在搜查王義孚的住所時,不算別的財物,僅黃金就搜出二百六十兩,一個月後又在銀行保管庫裏查抄了王義孚藏匿的黃金三百兩

柏森林是巡捕房探員出身,在決定作案時已經查摸過王義孚的底細,二十兩黃金肯定不能滿足他的胃口。去年11月中旬,他再次登門“告貸”。王義孚意識到,對方不把他的家底榨幹是不會罷休的,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設法拿到那封告密信的原件以及底片和全部照片,讓對方手頭沒有證據,敲詐才會停止。反複盤算下來,王義孚決定找1947年在小洋樓一起住過半年已成鐵哥們兒的原憲兵三團軍官印一琨處理此事。印前一陣也曾找他告貸,還打聽他在海外是否有靠得住的朋友。王義孚估計印準備偷渡出境以逃避新政權追究其曆史罪行,找這樣的角色幹這件事最為合適。果然,王義孚剛提出開價二十兩黃金,印一琨就一口答應。當然,王義孚沒有透露自己是告密信的作者,隻說是受朋友委托。

印一琨接下這樁活兒後,沒跟王義孚說過他的行動計劃,隻是讓他“靜候佳音”。可是,印一琨在柏森林家裏一無所獲,根本沒想到台燈裏竟然另有乾坤。隨後,王義孚又要求印一琨去柏森林的事務所搜索。這當然得支付“勞務費”,王又拿出一條“大黃魚”。原以為這回應該沒問題了,不料,當晚印一琨登門告知情況,又使王義孚不得不連連吞服保心丸——沒找到照片不說,前憲兵上尉竟然把前巡捕房探員幹掉了!印一琨說,他即使不作任何案子,以其解放前所犯的罪行,給共產黨找到也是一個死,所以,殺一個柏森林不算什麽,至於酬金,王老板看著辦就是。王義孚答應,隻要印一琨找到告密信的下落,他不但另付酬金,還會設法將印送往海外。

訊問過王義孚,偵查員趁熱打鐵,又把印一琨提出監房進行訊問,還把王義孚帶到訊問室讓印犯看了一眼。印一琨終於意識到再扛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表示願意交代。當然,這時他的交代於案情來說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至此,本案的偵查終於畫上了句號。1950年6月15日,上海市軍管會對該案一應案犯進行宣判:王義孚、印一琨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李山、汪春、楚一郎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十五年、十三年。

【附錄】

上海第一人民醫院

1966年8月串聯時,被安排住在上海新亞飯店。當晚同學莫裏失辜的一頭撞碎住房落地窗的落地玻璃,腦袋破了,留了不少血。飯店的員工見狀,指點我們趕緊去第一人民醫院看急診。至今記得路線和急診門診部位置,一如上圖所示。那天晚上,遠遠的看到上海紅衛兵押著一個人,一路敲打著,走過蘇州河上的四川路橋,來到醫院。由此事,才知道上海人也很生猛。

史密斯&威森軍警型 (Smith & Wesson Military & Police)

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型號較多,現以使用最多的軍警型為例

基本規格

重量:約34安士/907克(配標準4寸/102毫米槍管及未上彈)

槍管長度:2in/51mm、2.5in/64mm、3in/76mm、4in/100mm、5in/130毫米、6in/150mm

子彈:.38長柯爾特(.38 Long Colt)、.38特種彈、.38/200(.38/200)

口徑:.38寸

槍機:雙動式

發射模式:連發

槍口初速:1,000ft/s(300m/s, .38特種彈)、685ft/s(209m/s, .38/200)

供彈方式:6發彈巢

瞄具:機械缺口式照門

寶馬(BMW)R35型軍用摩托車

寶馬(BMW)R35是一種輕型摩托車,其車身輕,車速高,由於是輕型摩托車,所以R35一般都不會掛邊廂,通常由單人駕駛,擔任通訊、傳令與聯絡任務。

技術參數:

車長:2.0米,車寬:0.8米,車高:0.95米;

車重:165公斤;

最高時速:100公裏/小時;

發動機型號:BMW,功率:14馬力;

油箱容量:12升;

公路最大行程(滿載油缸):340公裏。

【評論】

看上半部分覺得柏森林真是一個完美老公完美男人:工作體麵能力強又賺錢多性格溫和人緣好,關鍵對毀容又不能生育還有帕金森的老婆不離不棄。

尤其在那個年代關於傳宗接代的思想還沒有現在這麽開明,女方沒有生育男的並沒有變心,並且還這麽照顧她的心理問題和情緒,真是難得。而且不肯為日偽賣命憤然辭職,愛國好男人!

看了下半部分[捂臉]真是一個神仙男人形象有點崩了,居然是這麽一個兩麵三刀虛偽的男人,還做敲詐勒索的勾當。

捕房人員其實一般都三教九流很複雜的

我需要花點時間接受一下[捂臉]上半部分這個人都把我迷住了

兩性人是什麽意思?

陰陽人,不男不女

柏森林若是拿這個紙條去告發王,自己應該也會被抓起來吧。怎麽能用來要挾呢

寄匿名信就行了,不用自己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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