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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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23:綠皮箱案中案

(2022-08-19 19:12:42)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23:綠皮箱案中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7年第1期

 作者:孫沉、金枚、遲嬰

 

一、三天兩案

成都市第三區西大街上,原有一家開設於清光緒末年的“六順典當行”。抗戰時期,老板俞丕芝已經年屆七旬,猶自親掌店務。“六順”有條店規,遇到有客戶典當貴重物品而典期隻有一天(相當於短期高息貸款)的情況,當晚老板須親自值夜,直到天明後客戶來贖當。

1941年1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為寒冷的“五九”時節,一個滴水成冰的中午,典當行前來了一輛三輪車,押車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說有一批古玩送來抵押,典期一天。來了大客戶,俞老掌櫃自是親自出麵接待,指揮朝奉把這批包括珠寶、青銅器、漢玉在內的抵押品搬進店堂,在櫃台上一字兒排開。一番檢視確認並非贗品後,俞老板開出典價:銀元三千,典期一日,利息一分五,須於明日中午十二點前來贖當。客戶點頭,於是開出當票和一張三千元的支票。

當晚,俞老板執行店規,不顧年邁體弱,親自守夜,賬房丁先生指派兩個朝奉陪同。不料發生意外——由於天冷,門窗緊閉,屋裏又生了炭爐,圍爐而憩的三人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其中一人掙紮時棉袍子拂在炭火爐上,又引起火災。其時後宅家眷盡在熟睡,待到火焰穿頂驚動鄰居方才發覺,損失之大可想而知。“六順典當行”因此破產,房屋賣給一個名叫祝興三的袍哥大爺。祝興三把房子修繕後,出租給國民黨軍隊某師作為辦事處兼軍需倉庫。一年後,“軍統”發現祝興三係日軍間諜,當即逮捕,交軍事法庭審判處以死刑,祝興三生前的財產都被作為敵產沒收。原“六順典當行”的房子由軍方繼續使用,不必支付房租。

抗戰勝利後,不知誰做了手腳,該房產竟然變成了私人產業,產權登記於有“軍統”特務身份的市商會顧問薑老三名下。薑老三把房產分租於十七戶市民,分別按租居的麵積收取房租。這種情況持續到1949年12月成都解放,薑老三被捕,於1950年初被軍管會判處死刑。薑老三的財產,除按政策留一部分給其家屬外,其餘全部沒收。原“六順典當行”的房產也在沒收之列,交由成都市房管局管理,易名“六順公寓”,原十七戶房客依舊租居在內。

本文所述的案件即發生在這裏,之所以稱為“案中案”,是因為接下來要說到的三起案件雖然案由不同,看似孤立,實則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策劃。

先說第一起。第一起案件是搶劫案,從法律角度來說屬於未遂——

1950年4月21日下午一時許,“六順公寓”來了兩個身穿藍布工作服、頭戴同樣顏色長舌工作帽的男子,其中一個皮帶後側掛著老虎鉗、螺絲刀、電工刀、扳手等工具,另一個肩膀上搭著一個白色帆布工作包,包口露出成卷的電線。“六順公寓”沒有門房,也沒有門衛,不過除了寒風呼嘯的冬季,大門口總有閑著無事三五成群聊天的大爺大媽。見有人登門,大爺大媽們馬上判定來人是房管所的電工。有人上去熱情招呼,一口一個“師傅”,問去哪家修電燈。那個左側嘴角有一道寸餘長傷疤、肩膀搭著電工包的師傅說,不是接到報修上門的,而是根據所裏的安排前來檢查“六順公寓”的電表和電燈線路,凡破舊電表或者電線、燈頭、開關、插座等,一律免費更換。

這一說,大爺大媽們不無興奮。公寓的電線、電表都是早年典當行留下來的破舊貨,而惡霸薑老三隻知收租金,不管設備好壞,電表、電線經常出現故障,都是住戶自己請人修理。成都解放後,房產被收歸國有,大夥兒去房管所交房租時經常向工作人員反映這個情況。現在,房管所終於來檢查了,這自然是一樁好事兒。頓時,七八個老人圍著兩個電工師傅問長問短,除了訴說常常遭受設備損壞之苦,還探問是否可以增裝電燈或者插座、開關。

疤臉師傅說:“這要看情況,如果原來的電燈、插座、開關布局不合理,影響使用或者因為房子內部結構的改變不夠使用,那是可以增添的,也是免費。這樣吧,你們這裏一共有多少家住戶,戶主是誰,我先記下來,再一家家檢查。”說著,他從工具挎包裏拿出一個本子,順手從工作服左胸袋拔出鋼筆,聽這群老人七嘴八舌報出各家戶主姓名後一一記下,接著從外到裏一戶戶查看線路、試開電燈,還用隨身攜帶的一盞美製袖珍台燈測試插座。最後,他們進了這座院落第三進也是最裏麵一進西側的那戶住家。

該住戶主人姓丁,名康達,是個六十餘歲的老翁,閑居在家,百事不問,家中一切事務均由其配偶丁張氏操持,可想而知,丁張氏肯定是個心眼玲瓏剔透的精明婆子。此刻兩個電工師傅登門,也是丁張氏接待,聽說是來檢查電路的,馬上沏茶讓座,同時詢問是否可以增裝電燈、插座各一,還要裝兩個雙聯開關。

正說到這兒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那兩個電工見丁家來了客人,再說已經檢查過線路了,就把丁張氏的要求記在本子上,匆匆離開了。丁張氏接待客人時,心裏還暗暗埋怨,客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當兒來,弄得她沒法兒跟電工師傅商量事兒。她當然不知道,那兩人是假冒電工的歹徒,他們費了那麽大的周折,一家家檢查線路,其實就是為了對丁家實施搶劫。不速之客的到來,其實是給她家趕走了兩個強盜。

那麽,這個不速之客是何許人,兩個歹徒為什麽一見這人登門就拔腿開溜呢?這話要從主人丁康達說起。

丁老爺子原是“六順典當行”的賬房先生,“六順”當初開張時的賬房先生丁方誌係丁康達之父。後丁方誌病故,其子被“六順”聘為賬房先生,也算是子承父業。因此,他對“六順”忠心耿耿,就像是他自己的產業一樣。當年“六順”失火出事,俞家如果沒有丁康達出麵主持辦理喪事、變賣財產,沒準兒就過不了這道坎。因此,俞老板遺下的眷屬大小二十來口對其感激不盡。那個買下“六順”房產的袍哥大爺祝興三感於丁康達的仁義,騰出三間房屋給丁氏一家無償居住。丁康達同意居住,但堅拒無償。就這樣,丁家一直居住至今。

再說那個不速之客。此公名叫騰四海,係西南拳術名家,弟子遍布雲貴川各地,黑白兩道盛名如熾,三教九流朋友無數。成都解放前,當地軍閥、國民黨軍警特對其都很客氣,解放後新政權幹部也隔三差五登門拜訪——有的是感謝他曾為革命出力,有的是請其出麵協助政府做些統戰方麵的工作。那麽,五十掛零的騰四海跟丁康達又是什麽關係呢?兩人的母親乃是嫡親姐妹,他是丁的表弟。

 

這對表兄弟關係不錯,住得又不遠,三天兩頭互相串門,飲茶喝酒,通常一待就是半日。丁張氏的脾氣不是很和順,此刻正打算為增裝電燈、插座之事跟兩個假冒電工套近乎,卻由於騰四海的登門被迫中斷。如果登門的是其他人,她早就要下逐客令了,可來的是騰四海,她隻好咽下這口氣,還得下廚房準備酒菜。

騰的來訪無意間中斷了一個精心策劃的上門搶劫計劃,不過,因為兩個歹徒即刻開溜,其作案意圖並沒有暴露。直到稍後,刑警調查另一起案件時才偶然發現這個情況。

另一起案件也是針對丁家的,發生於4月23日夜間。這天晚上八九點鍾,淅淅瀝瀝下起了不大不小的春雨。川中的這個時節,晚上的雨要麽不下,一下通常就是一整夜。那時候人們的夜生活內容比較單調,雨夜更是無甚可做,通常都是早早休息,“六順”的十七戶住家也是這樣。

丁家三代同堂,除了老爺子丁康達,還有大兒子丁雪杉夫婦以及兩個孫子。平時這種雨夜,大家都是一覺睡到天明才醒,這天卻是例外,下半夜全家都醒了。想不醒都不行,因為有人敲門,而且敲得又響又急。丁康達起身開門,發現門外站著街坊老陳,他後麵則是三個背著槍的解放軍戰士。

這三個解放軍戰士是駐成都部隊的一個夜間巡邏組。其時成都解放不過四個月(一野十八兵團是1949年12月30日舉行入城式的),社會治安情況不容樂觀,所以駐軍部隊日夜巡邏,防特防匪防盜,維護治安。今晚,這個巡邏組經過“六順公寓”後邊那條巷子的時候,忽見前方兩條黑影飛奔而去。三戰士急忙追趕,但未能追上。返回來查看那兩個黑影待過的地方,遺有長柄螺絲刀一把、粗鋼絲兩根,而巷子一側的牆根已有幾塊磚頭被挖掉。

這道牆壁是用三層磚頭砌就的,係原“六順典當行”的後院牆,牆後就是丁康達家,隻要再挖掉幾塊磚頭,就可爬入丁家廚房。盡管竊賊已經受驚而遁,但不能保證巡邏組離開後他們不會去而複返,因此有必要提醒一下該戶居民。於是,巡邏戰士繞到西大街“六順公寓”的前門,叫醒了門口的住戶老陳,由老陳引領著來到後院,敲開了丁家的門,告知緣由。

丁家不知道這是歹徒第二次未遂作案,聞知後倒也並不特別緊張。年輕人貪睡,待巡邏戰士離去後,兒子兒媳和兩個孫子繼續睡覺,丁康達夫婦卻睡不著了。丁康達尋思,此事似乎有些反常。從後牆挖洞這種行竊方式並不稀奇,問題是,那條巷子長近百米,係十多戶住家的後牆,竊賊為什麽不掘其他住家,而是衝“六順公寓”下手呢?這“六順公寓”裏的十七家住戶,要說富翁一個也沒有,都是必須每天上班才養得活全家的工薪階層,這也值得作為下手對象?再說,一般竊賊作案前都要“相腳頭”(踩點),摸準誰家有貨,而今晚這兩個竊賊不問青紅皂白就下手,看來是尚未出道的新手。

丁張氏一介女流,沒有老伴這份心思,她想的是另一層內容——擔心竊賊卷土重來。她躺在床上,支楞著耳朵聽著廚房那邊是否有異響。偏偏那雨竟越下越大,根本聽不清楚。丁張氏幹脆不睡了,起身去廚房坐著。如此守到天明,竊賊並未再次光顧。早餐後,兒子兒媳孫子分別上班上學去了,丁張氏也沒跟老伴兒說一聲,出門徑往派出所報案去了。

一會兒,丁張氏去而複返,後麵跟著戶籍警小羅。丁康達便埋怨妻子,這麽點兒小事也好意思麻煩羅同誌跑一趟?小羅說沒關係,有案情我們來了解一下是應該的。看過現場後,小羅說牆外麵被掘掉的一層磚頭得砌起來,否則還容易出事。說罷,他就去附近的工廠借來工具,動手幹上了。丁老爺子非常感動,一個勁兒說還是新社會好,警察查現場還順帶為人民服務。等磚頭重新砌好,他不放小羅走,強把他留下來喝茶。兩人喝茶時,丁康達說了他昨晚的想法,小羅認為言之有理。

這起未遂盜竊案件沒有造成後果,派出所也隻是作了記錄,沒有進行調查,也沒有向分局報告。而4月21日兩個冒牌電工作案未遂,丁老爺子尚未察覺,自然也沒法兒跟小羅說。直到三天後又發生了一起綁架案,警方組建專案組進行偵查時,前兩起未遂案件才引起重視。

二、白日綁架

綁架案發生於1950年4月27日,被綁對象是丁康達的小孫子丁勝利。丁老爺子有兩個孫子,長孫生於1940年,正是呼籲“堅持抗戰”的當兒,所以取名“堅抗”,天生膚色較深,屬龍,故乳名“小黑龍”;小孫子出生於1945年初秋,當時抗戰剛勝利,所以取名“勝利”,生肖屬雞,故乳名叫“小公雞”。

丁堅抗這時已是小學三年級學生,其弟“小公雞”丁勝利五歲,因為家裏爺爺奶奶都在,就沒讓他去幼兒園。五歲的孩子,正是頑皮的年齡段,整天和幾個與其年歲相仿的小朋友在“六順公寓”裏裏外外奔跑遊戲,一日三餐都須奶奶喊破嗓子招呼,有時候還得揪著耳朵往家扯。

這天中午開飯前,丁張氏照例院裏院外呼喊“小公雞”,沒有反應。這種情況經常有,“小公雞”正和小夥伴玩得入港,顧不上答理,那就得勞煩奶奶到公寓裏一家家尋找了。丁張氏邊找邊尋思,這回找到了,下手重點兒,讓小孫子長長記性。可是,全公寓其餘十六戶人家找遍了,也沒發現丁勝利的影蹤。丁張氏又去平時跟“小公雞”玩得特別投緣的幾個小夥伴家詢問,得知早在一個多小時以前,“小公雞”就沒跟他們一起玩了。去了哪裏呢?這個,誰也不知道。

丁張氏有點兒慌,回家跟老伴兒一說,丁康達哪知自己已被歹人盯上了,正處心積慮地要作一起專門針對他的案子,還是用平時一貫淡定的口吻說“沒事”,讓妻子到公寓外麵的左鄰右舍去尋找。丁張氏出了“六順”,來來回回轉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有找到。

這下,丁老爺子沒法兒淡定了,和老伴直奔派出所。戶籍警小羅正吃午飯,聞訊立刻放下飯碗,隨丁氏夫婦來到“六順公寓”。這時,各家鄰居都已被驚動,丁老爺子人緣好,又是“六順”最老的住戶,人們紛紛過來詢問情況。小羅向眾人打聽,大人小孩兒一個個都問到了,不得要領。這時,距公寓大門最近的住戶老陳來了,他的出現,最終敲定了丁勝利小朋友確實已經出事。

“六順公寓”大門口設置了一個信報箱,因為老陳住在門口,大夥兒就請他保管鑰匙,每天郵差投遞信報後,由他負責把信報和其他郵件送往各家。此刻,老陳給丁家送來了當天的報紙,還有一封信。這封信有些與眾不同,信封是用舊牛皮紙裁剪後糊的,沒有貼郵票,也沒有郵戳,顯見得沒有通過郵局遞送,是寫信人自己投進信報箱的。報紙和信是遞到丁張氏手裏的,她隻顧著急,看都不看,也不似平時那樣隨口道謝,接過來就放在一旁的桌上。還是丁康達警覺,一眼發現信封不合規格,頓時一個激靈,莫非是匪盜的贖票信?當下顫抖著雙手打開一看,果不其然。

信紙跟信封一樣,也是舊的,像是從牆上撕下的告示的空白一角,裁了一個比例失調的長方形,顯得非常別扭,上麵寫道——

敬啟者:拆開即交丁老先生檢視。貴孫已被吾等弟兄接去,衣食無憂。若欲回返,敬請老先生將汝手抄墨寶《少林拳術要義》借吾等一閱,裝箱送至告知之處,閱畢即歸還。如若應允,請在貴宅門外電線杆高處拴一紅布,吾等自會奉告交接之規。此事不大,故似不必驚動公安,敬請慎思。

毫無疑問,這是一起綁架案件。那就不是派出所能處理得了的了,甚至分局也不一定有十足的把握對付得下來。啥都別說了,趕緊報案吧!這是成都解放以來發生的首起綁架案,派出所立刻電告成都市公安局第三分局,分局隨即向市局報告。

案情驚動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成都市軍管會公安處主持工作的副處長兼成都市公安局局長趙方。趙方自1938年春開始從事偵查工作,曾任晉西南區社會工作部科長、副部長,晉西行署公安局局長,晉綏二分區公安局局長,晉綏公安總局預審科長。聽取匯報後,趙方當即下令,立即組建專案組全力偵查該案。

用現在的標準看,六十多年前這個以案件發生日期命名的“4·27”專案偵查組比較袖珍,隻有七名成員,其中市局刑警三名——李成道、景浩天、張凡,三分局刑警三名——宋顯遜、龍思躍、斯遇春,派出所民警一名——小羅,由市局科長李成道擔任組長。不過,在成都解放伊始警力緊缺的當兒,這個七人專案組已經算是具有相當規格了。

綁架案的偵查路數首先就是一個“快”字,而像“4·27”專案這樣苦主已經收到贖票信的,更是分秒必爭。當天下午三點,專案組七刑警即已投入工作。可是,眾刑警一接觸這個案子,都有一種腦殼大了一圈的感覺。怎麽呢?案犯在贖票信中說“此事不大,故似不必驚動公安”,那就是不許苦主報案。案犯肯定沒料到,丁家收到這封信時民警小羅剛好在場。如此一來,讓警方進也不是退也難。大張旗鼓前往“六順公寓”開展調查吧,擔心案犯撕票;采取隱蔽方式悄悄偵查吧,如果案犯在公寓附近甚至就在公寓裏麵布置了眼線,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一旦綁匪失去耐心,小勝利一樣性命不保。

專案組此刻不敢前往“六順公寓”開展調查,甚至也不敢通知丁家人到專案組駐地三分局來談話。而時間卻在流逝,每過去一分鍾,小勝利離鬼門關就近一步。那該怎麽辦呢?這當兒,隻有組長才有權作出決定。

專案組長李成道是一位在根據地和解放區從事過八年公安工作的行家,盡管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的綁架案,但一貫思路清晰、遇變不驚,他的觀點是,暫且不考慮這個難題,不妨先分析一下案犯的作案目的是什麽。同時,請轄區派出所找一位靠得住的街坊給丁家捎句話,就說公安局正在製訂偵破方案,讓家屬切勿輕舉妄動,有新情況隨時通過這位捎話的街坊報專案組。

接下來就是分析案情。要了解案犯的作案目的,無非是看贖票信中向苦主索要什麽。這夥案犯沒有索要金銀或者現鈔,隻要一部《少林拳術要義》。這本書難道是什麽價值連城的秘笈不成?小羅之前就已經向丁康達了解過,可丁老爺子說,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自“六順典當行”出事丟了飯碗之後,丁康達經人介紹去了一家米行當賬房先生,在米行裏幹到六十掛零,於前年元月辭去工作,回家享清福。丁張氏生了二女一子,大女兒抗戰時從川大畢業後嫁了個美國商人,隨丈夫去了美國;二女兒是醫生,也已出嫁;兒子丁雪杉在銀行工作,兒媳皮豔嫻是護士。三個子女每月給二老一些錢鈔,加上老兩口自己的積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丁老爺子握了一輩子毛筆,老歸林下後不再研墨寫字,覺得好生無趣。那天跟表弟騰四海閑聊,說起要抄書,不作他想,就為消磨時光。騰四海說這還不好辦?我正好有一部《少林拳術要義》,是百年前的石版印本,說是古籍算不上,也不是什麽秘笈,但市麵上並無出售。我翻了半輩子,已經陳舊,再翻下去隻怕就要破損了,正想請人謄抄一部,今後自己就翻閱抄本,原本保存起來,好傳給後代。既然表哥你想抄書打發時光,不如就把這部書給謄抄一遍吧。

於是丁康達備齊紙張筆墨,整整謄抄了一年零兩個月,終於把這部書抄完。他讓表弟把原本拿回去,然後購買蠟線、牛皮紙,精心裝訂成冊並製作封麵。完工後,老爺子選了個吉日,把抄本裝在一口皮箱裏,叫了輛三輪車,鄭重其事地送往騰四海開的“四海武館”。騰四海看了抄本,自是大喜過望。不過,他讓表兄仍舊原封不動拿回家去。為什麽呢?因為他的武館正準備搬遷,擔心忙亂中一個不慎把抄本丟了,請表兄拿回家去代為保管。

這是十個月之前的事兒,之後由於時局變化,騰四海忙於應付各種事務,武館是搬遷了,但一直沒從表兄那裏把這部抄本拿回去。丁老先生告訴小羅,據表弟說,這本書雖然少見,但也算不上什麽難得之物,本市至少有三人藏有該書,另外,川大圖書館也有,憑學生證就可以查閱。

聽小羅如此這般說了一番,李成道等人分析,不管是原本還是抄本,這冊《少林拳術要義》均無特別價值,那案犯為何偏偏要這部書呢?如果說案犯盯著原本要,那還可以理解,說不定原本中隱藏著什麽稀奇古怪的秘密,可是,贖票信裏說得明白,他們要的是丁老爺子的抄本,那就不知是什麽路數了。信中說到“墨寶”兩字,丁康達的毛筆字雖然寫得不錯,但距離書法作品的水平還差得遠,更談不上“墨寶”了。案犯為了這樣一部抄本竟然作下了一起綁架案,值得嗎?

這個問題一時難解,眾刑警的討論又回到了原點,即是否要去“六順公寓”公開調查。大家七嘴八舌,並未達成一致意見。李成道認為,案犯為了得到“墨寶”不惜作下綁架案,說明他們對獲取“墨寶”的願望相當迫切。一般來說,他們是不肯白白放棄這個機會的。況且,贖票信中並未說明具體的交接方式以及時間地點,估計以後還會有說法,有鑒於此,警方可以暫且不作反應,看案犯下一步怎麽行動再說。

專案組沒料到,就在他們討論的時候,苦主那邊已經做出了反應……

三、綁匪“失信”

前麵說過,丁康達的表弟、拳術高手騰四海隔三差五會來表兄這邊坐坐。這天下午,騰四海照例出了武館溜達,來到“六順公寓”這邊,遠遠看見公寓大門口的電線杆上拴著一塊紅布,不禁覺得奇怪,這是啥意思?

“六順公寓”的街坊都認識騰四海,有人就告訴他丁家出事的消息。騰四海聽了暗自吃驚,三步並作兩步直趨公寓後院表兄家,進門一看,丁勝利的父母丁雪杉、皮豔嫻已經聞訊請假回家,一家兩代四口正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看見騰四海,丁康達稍稍鬆了口氣,說我正要找你去呢,表弟你看這件事應該怎麽了結?騰四海對江湖上黑白兩道的規矩了如指掌,當下說你們不是已經給綁匪發了信號要求贖票嗎?

往門前電線杆上拴紅布發信號,那是丁康達的主意。民警小羅離開時,囑咐他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等候公安局的消息,但丁老爺子隻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他在典當行當了多年賬房,這個行業跟黑道打交道的機會要比其他行業多一些,常有遭到綁票、搶劫、詐騙的苦主心急火燎地來典當行抵押值錢東西應急,也常有江湖人物拿著贓物前來典當。按照店規,這種情況都由老板、賬房或者比較老成的朝奉出麵接待,老板不在時,拍板權就在賬房先生手裏,因此,丁康達經常親手處理這樣的業務。有不少次,被綁票者的家屬事後哭哭啼啼前來贖當——贖票時間拖得太長,或者湊不齊綁匪要求的數額,因而遭到撕票。

丁康達沒想到這種厄運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當下憑經驗判斷,贖票應該越快越好,便自作主張按綁匪的要求發出信號。

紅布拴上電線杆沒幾分鍾,丁雪杉、皮豔嫻夫婦聞訊急急趕回家。小兩口對二老的決定持反對態度,他們的觀點是應該相信政府,讓公安局處理此事。騰四海登門時,兩代人正為此爭論不休。騰四海立刻表態,共產黨為民作主,應該由公安局處置該案。丁雪杉聽罷一躍而起,就要出門把電線杆上的紅布取下來,卻被騰四海喚住。騰說信號既已發出,那就覆水難收,黑道規矩我了如指掌,收回信號那就是反悔,綁匪遇到反悔的苦主,隻有一種處置方式——撕票。

那該怎麽辦呢?騰四海說還是那句話,等公安局的消息。

正說著,派出所物色的傳話人老梅登門了。老梅是這條街上的裁縫師傅,開著一家裁縫鋪子,時常應約登門為客戶量尺寸、送試穿的半成品,他來“六順公寓”,應該不會惹人注意。老梅把專案組的意思一轉達,丁家人更著急了,趕緊讓老梅往派出所回話說明情況。

專案組那邊得到消息,意識到這事已經沒有反悔的可能了,隻有順勢而行,指望綁匪沒有在“六順公寓”安排眼線,那就會跟苦主取得聯係,屆時再伺機下手抓獲案犯。當下,專案組七刑警都前往派出所,暫將那裏作為辦公地,開始布置“釣魚方案”。首先是要與苦主保持溝通,裁縫老梅隻能用一次,小羅就托人給居委會主任姚嫂捎話,要求她物色多名可靠居民,以關心丁家的不幸遭遇為名,分時段前往“六順公寓”為苦主與警方傳遞信息,每人隻能傳遞一次,以防被案犯的眼線察覺。

然後是專案組長跟騰四海見麵,是由鄰居王大爺捎的話。騰四海趕到派出所,一臉氣憤,說這夥匪徒竟然連我老騰的麵子都不買,看來要麽是活膩了,要麽是外碼頭來蓉城的小蟊賊。李成道跟他說了警方的打算,他連連點頭,說看來隻有這樣了,先把孩子要回來,回頭即使你們查不下去,我也自會通過江湖朋友把綁匪查清楚。當然,現在解放了,不能按江湖規矩私自處置,到時候我會向公安局報告。不過,我先把醜話撂在這裏,如果公安局不管,那我就自行處置了!

李成道知道騰四海這類角色的行事風格,說這個請騰師傅絕對放心,我們肯定一管到底。現在是想跟您商量關於贖票的問題,如果案犯送來贖票信息,丁家派誰去為好?騰四海說我本想自己出麵會會對方,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如果對方知曉我在江湖上的名氣,隻怕就會把事情做拙了;若是派朋友或者徒弟出麵贖票,同樣會引起綁匪疑心。想來想去,隻有讓我那表侄子,也就是孩子他爹出麵了。接著,騰四海又問是否需要武館方麵配合。李成道說武館的人就不要驚動了,騰師傅您要做的事兒就是以丁家親戚的名義坐鎮“六順公寓”,相幫丁老先生張羅一應事宜,另一方麵也是保護丁家,以防再生事端。

騰四海離開派出所沒多時,專案組獲悉,綁匪那邊又來了贖票信,信中要求丁家把那部《少林拳術要義》抄本裝箱後,於當晚十點送往觀音庵後門,放在臨河石階自下而上的第三級上,隻要把貨送到,他們就釋放孩子,保證毫發不損。

那麽,這封贖票信是怎麽送到丁家的呢?是丁勝利的母親皮豔嫻所供職的醫院派人送到“六順公寓”的。

皮豔嫻是外科護士,原本正在上班,獲知其子被綁的消息後立刻請假回家,此事在醫院頓時傳得沸沸揚揚。藥房是最晚獲知該消息的,下班前配藥的病人少,幾個女藥劑師就離開窗口,聚在一起議論。看看下班時間到了,正準備關窗,發現窗口上貼著一張紙,一看,竟是讓轉交丁家的贖票信!信被交到院辦,院長見過些世麵,說不必交公安局,直接給苦主家送去就是了,否則,沒準兒人家慮及孩子安全沒有報案,這邊一送公安局就是報案了,那反倒害了人家孩子。

丁家那邊,從派出所返回的騰四海已經把情況跟丁老爺子等一幹家屬說過了,按照專案組的交代,騰四海讓丁雪杉把東西打點一下去一趟觀音庵,把贖票信帶著,核對好綁匪指定的位置再放東西。騰四海江湖經驗豐富,尋思專案組刑警必定要對現場設伏等事宜作一番布置,這需要時間,因此又讓表侄不必匆忙,緩些過去為妥。

這話於全局在理,不過對於丁家一幹人來說,就不大容易理解了。丁老爺子等人的心情當然可想而知,贖票越快越好,以防夜長夢多。丁老爺子把那部《少林拳術要義》抄本取出,交給丁雪杉。丁雪杉讓妻子拿來一個紙板箱,裝進去正好一箱。這時外麵正下雨,擔心把抄本淋濕了不好交代,又叫皮豔嫻拿來一塊油布,把紙箱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再用繩子捆紮好,因為有些分量,又拴上一段繩子纏了碎布作為拎襻。

一切料理定當,丁雪杉把東西裝上自行車書包架,穿上雨衣推車出門。騰四海從裏麵追出來叮囑,此去不管雨下得多大,都不可把雨帽戴上,以便讓綁匪看清來者是誰,否則他們會懷疑是不是公安局的便衣,那就大大不妥了。

再說專案組。得到贖票信已送到丁家的消息,眾刑警立刻行動。觀音庵位於本區,距分局大約一公裏,據說是民國初年由一個富商遺孀建造的。建造好庵堂後,這位富商遺孀就正式出家,當了住持師太,統管全庵二十來名尼姑。觀音庵的地理位置選得不錯,前有廣場,後麵臨河。為了給那些坐船前來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提供方便,該庵特地設了後門,臨河建了一個可以停靠船隻的小碼頭。

李成道讓熟悉觀音庵及附近地形的刑警龍思躍畫了一紙草圖,大夥兒輪流傳閱商討設伏方案。觀音庵兩側各有一條三四十米長的石板路巷子,靠東一側是一所小學的圍牆,靠西一側是當時在成都有點兒名氣的資本家朱彌的豪宅,庵院後門外築有長約五米的六級青石台階,這就是所謂的碼頭了。小河寬約十米,對岸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可容納數千人,解放後政府經常在空地上召集群眾大會,坊間稱之為“大會場”。

一幹刑警看下來,認為綁匪對於贖票地點的選擇顯然是經過一番考慮的,一則水陸均可取貨,二則警方不易設伏,不論是在兩側的巷子裏,還是對岸的空地上,都很容易識別。唯一的障礙是觀音庵內部,如果警方埋伏其內,在綁匪取貨時突然打開後門采取行動,那確實不易應付。因此,刑警認為綁匪對此也應該有相應的措施。

那麽,專案組該怎樣抓捕綁匪呢?考慮到地形條件,眾刑警決定分頭設伏:第一路兩人進入觀音庵,在後門守候;第二路三人分別埋伏於庵前空場,如綁匪進入庵兩側的巷子,則分別從兩個巷口突入庵後;第三路兩人在觀音庵對岸的大會場附近隱蔽,如綁匪從大會場這邊渡河過去取貨,則突至河邊截斷其後路。估計綁匪出於防範的考慮,有可能會用繩索之類從外麵拴住觀音庵後門,以防刑警埋伏在門內,所以庵內兩人須準備好攀登院牆的工具。

事不宜遲,專案組七名刑警隨即進入預定位置。組長李成道與刑警宋顯遜在觀音庵後院門內蹲守。九時半許,雨停了。片刻,風吹雲散,月亮也出來了。貼著門縫往外張望,借助月光可以分辨出河邊物體的大致輪廓。接近十點,一陣腳步聲漸行漸近,是丁雪杉來送貨了。李成道、宋顯遜兩個一站一蹲,貼著門縫往外張望。隻見丁雪杉抵達後,四下看了看,就把拎著的箱子放在自下而上第三級台階上,然後離開。整個兒過程,丁雪杉均遵照專案組的交代,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往下,就等著綁匪取貨了,七名刑警都緊張起來。可是,半小時過去了,綁匪並沒有出現。又過了半小時,還是沒有動靜。耐著性子又等候了兩個小時,時間早已過了午夜,依舊什麽也沒發生。李成道尋思,難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綁匪察覺了警方的行動?正疑惑間,觀音庵內的一名尼姑躡足來到後院,衝李成道招了招手——為配合警方,觀音庵住持師太特意安排兩名尼姑守在大門內的耳房裏,李成道立刻意識到情況有變。

情況確實有變,不過,並非發生在觀音庵這邊。一小時前,已經熟睡的“六順公寓”住戶們被一聲突如其來的爆竹聲響驚醒,隨後傳來孩子的哭聲。一直在等消息的丁雪杉、皮豔嫻夫婦聞聲立刻開門,一邊叫著“勝利”一邊往外奔。來到大門口一看,隻見石板地上坐著一個哇哇大哭的男孩兒,不是丁勝利是誰?隨後出來的丁老爺子夫婦一個老淚滂沱,一個口中念佛。騰四海站在一旁,尋思這夥龜孫倒還恪守江湖規矩,言而有信,前腳貨送出去,後腳就放人了;還生怕孩子年幼體弱,不耐春寒,放個爆竹給主家提個醒。

眼見孩子安然無恙,騰四海放了心,便去派出所報信。派出所並不知道專案組當晚的行動,老江湖騰四海是知曉的,不過他也沒說,隻是報告了丁勝利已被綁匪送回家的消息,要求派出所轉告專案組長李成道。派出所值班副所長老袁認識老騰,知道這人不可小覷,此刻聽他對專案組長指名道姓,暗忖背後必有緣由,隻是不便追根究底。於是,立刻給分局打電話報告此事。分局領導是知道專案組今晚的行動計劃的,便派人前往觀音庵找李成道報信。

李成道自是意外。綁匪還沒拿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怎麽已經放人了?從法律上來說,這是中止犯罪。綁匪此舉是出於什麽原因呢?他讓宋顯遜打開庵院後門,丁雪杉送來的那個油布包還好好地放在碼頭台階上。

四、作案動機

一幹刑警披星戴月趕到“六順公寓”,得知丁家已把丁勝利送到其母供職的醫院去檢查,李成道命令景浩天、斯遇春速去醫院了解情況,其餘刑警留在公寓向丁家以及四鄰調查。

五歲的丁勝利對自己被綁架的情況說得很含糊。這也難怪,這麽小的年紀,據醫生說估計綁匪對其使用了迷藥,記不清楚很正常。綜合家長和刑警詢問所得的情況,其被綁架至釋放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

那天午前,丁勝利獨自在“六順公寓”大門的門洞內玩耍,門前來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男子和他爸爸歲數差不多。男子叫出了丁勝利的名字,說你媽媽讓我把你接到她工作的醫院去玩。一邊說,一邊拿出幾顆糖果遞給他。丁勝利信以為真,任由對方將自己抱起來,放在自行車三角架上的藤製兒童座上。一顆糖果還沒吃完,他就已經睡過去了。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他自然不知這是何處,隻知道是室內,屋裏有家具。丁勝利不見母親,驚恐萬狀,哭著要找媽媽。把他誘來的男子好一陣哄勸,給他喝水吃東西,還抱來一隻小花貓跟他玩耍。丁勝利哭累了,玩了片刻,又睡過去了。這一睡,就一直睡到被爆竹聲炸醒,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家門口,接著,父母、爺爺奶奶就出現在眼前了。

據醫生說,孩子除了被綁匪下了迷藥外,沒有受其他傷害。但驚嚇是免不了的,需要經過一段時間方能恢複。

刑警同時也走訪了一些鄰居,因為這天入夜後下雨,大家都是早早就關門熄燈歇息了,沒有人聽到外麵有什麽動靜,都是被爆竹給驚醒的。專案組當晚的調查便到此為止,臨走時,李成道關照丁家,孩子雖然回來了,但家屬務必多加留意,謹防綁匪再次下手——包括丁雪杉夫婦的大兒子。

被綁架的孩子已經平安回家,綁匪向丁家勒索的東西也未曾取去,苦主除了被折騰了一番外,並未遭受什麽人身或者財產方麵的損失,表麵上看,這起綁架案似乎已經結束了——這是坊間老百姓的普遍觀點。警方卻不是這樣考慮的。

次日上午十點,成都市公安局局長趙方在直接聽取專案組組長李成道的案情匯報後,說這起案件沒有結束,而是剛剛開始,專案組須繼續調查,一是要查明綁匪的作案目的是什麽,二是把綁匪逮捕法辦。這是成都解放後發生的第一起綁架案,案情蹊蹺,估計其背後隱藏著不同尋常的秘密,必須偵破!

當天午前,李成道向專案組刑警傳達了領導指示,立刻開會分析案情,連午飯都是打到辦公室一邊開會一邊吃的。

綁匪給丁家的兩封信在眾刑警手裏反複傳閱,幾輪轉下來,其內容每個人都基本可以背下來了。之所以如此,為的是分析綁匪的作案動機。這個案子從一開始,綁匪的作案動機就令專案組成員深感困惑:費了這麽大的勁兒,冒著這等風險,為的竟是一部《少林拳術要義》的抄本。而且這部抄本並非古籍,也非書法名家的墨寶,隻不過出自一個多年從事典當賬房的尋常老者之手。從藝術價值角度而言,基本無從談起;從古董價值來說,該抄本所用的紙張不過是尋常宣紙,墨也是市麵上出售的鬆煙老墨,屬於中檔價格,所以該抄本跟“古董”兩字絕對沾不上邊;再看抄本的內容,前麵曾經有過介紹,《少林拳術要義》雖然市麵上沒有出售,但四川大學圖書館可以公開查閱,民間亦有收藏。綜上,綁匪企圖獲取這部抄本之舉,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過,越是如此,越發激起了眾刑警的探究欲。李成道詢問眾人有什麽看法,一陣沉默之後,專案組成員中最年輕的那位——派出所戶籍警小羅舉手示意有話要說。李成道點頭說,小羅同誌還沒有開過口,正要點你名請你發言呢,有什麽想法盡管說。

二十掛零的小羅之所以想發言,是因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4月23日那個春雨瀟瀟的夜晚,軍方巡邏人員偶然發現有盜賊在掘“六順公寓”後院一戶住家的牆壁,企圖入室行竊。盜賊企圖作案的這戶人家,正是昨天遭遇綁架的丁家。這兩樁案件之間,是不是存在什麽關聯呢?

小羅這一說,引起了大夥兒的重視。根據小羅所介紹的丁家的經濟狀況,不過屬於中等水平,況且家中並無古玩珍寶藏品,似乎不值得被竊賊列為作案對象。而“六順公寓”的其餘十六家住戶中,比丁家經濟條件好且有祖傳古玩藏品的至少有三四家,其住宅均有臨街的牆壁,竊賊為何不選擇他們,而偏偏盯著丁家下手?由於偶然因素,那次行竊未能成功,僅僅四天後就發生了綁架案。如此,不能不使人懷疑盜竊未遂案與綁架案之間存在某種關聯,而案犯的目的則是為了獲取抄本——這就更讓刑警想不通了。

那麽,下一步應該怎麽辦呢?眾刑警議來議去,形成了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應該盯著案犯的作案目的一追到底,弄清楚作案目的後,往下追查案犯的思路也就暢通了;另一種觀點是,既然案犯的作案目的匪夷所思,暫時可以先放在一旁,警方重點對“六順公寓”現場進行細致查摸,一旦發現蛛絲馬跡,就可以把偵查觸角直接伸向案犯了。

李成道權衡了這兩種意見,決定先去六順公寓走一趟,對公寓內的十七家住戶進行走訪,看看是否可以查摸到線索。不管是盜竊案還是綁架案,案犯都需要事先對丁家的情況進行了解,這種了解隻要曾經進行過,通常說來就會雁過留聲人過留蹤。丁家可能不曾注意,但別的人家或許留有印象,隻不過沒有意識到和犯罪有關。專案組登門走訪,就是予以有針對性的點撥。

這一走訪,把4月21日有兩個電工來檢查線路之事給訪出來了。兩個電工就出現過那麽一次,挨家檢查了一番,又像模像樣地逐一登記,之後就沒了下文。有居民急著要改造電路,卻總是不見回音,就跑到房管所去詢問,得到的回答卻是“並無此事”。於是,就把這個情節向刑警反映了。李成道聞訊,立刻指派兩名刑警前往房管所了解,得知確實沒有派電工去過“六順公寓”,也從來沒有過什麽“增裝計劃”。這個情況就成為此次專案組全體出動走訪“六順公寓”所獲得的唯一一條線索。

4月29日,專案組再次開會分析案情。由於對“六順公寓”及街坊鄰裏的走訪並無其他收獲,專案組就隻能循著追查作案目的的方向去調查了。既然綁匪不擇手段要得到那本《少林拳術要義》的抄本,那就從抄本上找線索吧。

觀音庵設伏失利後,專案組帶回了那部用來贖票的抄本,暫時沒有交還丁家,而是拿到了分局。此刻取來,把抄本從紙板箱裏一冊一冊拿出,一共有八冊,每冊厚約一寸,牛皮紙封麵,以蠟線裝訂。這部抄本名謂丁康達老爺子謄抄,其實也有其子丁雪杉的參與。原本上麵每冊都有若幹幅拳術動作示意圖,都是由丁雪杉把薄宣紙蒙在原本上麵,一幅幅照著原圖勾畫下來的。當下,眾刑警人手一冊,一頁頁翻看,卻無甚發現。

眾人麵麵相覷,眼光裏都兜著大大小小的問號。有人提議,幹脆把抄本全部拆開,把折著的書頁(古式線裝本是把紙張一折為二後裝訂的)一頁頁展開後仔細檢查。李成道說要得,眾人馬上動手開拆。這回檢查得更加仔細了,每頁紙張展開後湊到台燈下細看,依舊沒看出什麽端倪。

刑警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會不會抄本中夾雜著什麽暗語?要弄清這一點,那就要逐頁審讀了。這活兒有些頭痛,不過,再頭痛也得做。刑警想出了一個辦法,從騰四海處取來該書原本,專案組成員兩個一撥,一個讀原本,一個核對抄件。專案組隻有七人,書倒有八冊,便向分局秘書股臨時借來一名幹事,八個人分四撥,每撥負責核對兩冊。

這樁活兒幹完,已是4月30日淩晨一點多。疲憊困倦自不待言,問題是依舊什麽線索也沒發現,倒是發現了三十多個錯別字,都給勾出來了,等於是替丁老爺子做了一回校對。

4月30日上午,專案組繼續分析案情,李成道要求大夥兒打開思路,凡是客觀上有可能存在的情況都可以去想,暢所欲言。眾人七嘴八舌議了一陣,終於有人說到了一種事後被證明於破案確有價值的可能。

這位同誌是市局刑警景浩天,二十三歲,原是十八兵團敵工部幹事,進軍大西南時被抽調出來接管舊警察係統。他是一名新刑警,於刑偵工作還不是很熟悉,不過小夥子智商情商都很高,又是高中畢業生,抓緊時間閱讀了大量資料,虛心向包括留用人員在內的老刑警學習,進步很快。現在,他從綁匪給丁家的那兩封信中發現了疑點——兩封信中都提到了“裝箱”,那麽,是不是有這麽一種可能,案犯在乎的並非《少林拳術要義》,而是裝抄本的箱子?

大夥兒一聽,都覺得這個觀點很新鮮,此前誰也沒注意到。如果這個猜測符合事實,那麽,案犯要求丁家把抄本裝在什麽樣的一口箱子裏呢?兩封信中都沒有提到這一點。通常說來,像丁家這樣中等收入的人家,箱子肯定不止一口,還不包括準備作為廢品賣掉或者直接扔掉的紙板箱之類。丁家贖票時使用的就是一口紙板箱。對於案犯來說,他們既然有智商策劃這種案子,當然不會忘記提醒對方要把抄本裝在哪口箱子裏。可是,案犯卻沒有提及。這當然不是犯了疏忽,而是出於想當然。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抄本如果放在箱子裏,那就肯定會使用他們想得到的那口箱子。因此,他們認為根本沒有必要提醒丁老爺子。

那麽,這口箱子是屬於丁雪杉、皮豔嫻夫婦的呢,還是屬於丁康達老兩口的?應該是後者。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第一封贖票信中點明,這信就是要交給丁康達的,而且,綁匪要的抄本也放在丁康達那裏。而案犯前兩次又是化裝電工登門企圖搶劫,又是雨夜掘牆洞準備行竊,為的就是那口箱子。在案犯看來,那口箱子可能跟《少林拳術要義》這部手抄本有著密切關係。至於這關係是什麽,恐怕隻有丁老爺子自己說得清楚了。

專案組決定跟丁康達談談,不過,在談之前,他們先把丁雪杉贖票時用來裝抄本的紙板箱檢查了一番,並無甚發現,隻是一口普通的紙板箱而已。

跟丁康達談下來,終於有了收獲——刑警一說抄本與箱子的關係,老爺子頓時一個激靈,口中喃喃自語,難道綁匪看中的是那口綠皮箱子?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丁老爺子回憶,抗戰爆發次年(1938年)元月下旬的一個寒冷日子,離春節還有幾天。下午,“六順典當行”正準備關門打烊的時候,來了當天的最後一筆生意。那是一個左額頭有一條三寸餘長紫色刀疤的四十來歲的車軸漢子,提著一口綠色皮箱,往櫃台上一放,一按箱側的機括,箱蓋彈開,裏麵有七八個油布小包,一一打開,竟是人參、麝香、羚羊角、犀牛角、蟲草、石斛、珍珠粉等名貴中藥,說因有急用,前來典當,當期六個月。

接待來人的朝奉老沈臉有難色。典當行有規矩,中藥材一般是不收的,一是典當朝奉不具備鑒定真假的條件,二是不知這藥材是哪年的貨,典期長的弄不好生蟲發黴,到時候人家來贖當,容易發生爭執。老沈正要回掉這筆生意,老板俞丕芝聞訊從後堂踱出來了。俞老板這時已經六十多歲,一雙眼睛猶自透著生意人的精明,先是看了看藥材,又上下打量那車軸漢子:“先生可能不知道,典當行是不收中藥材的。”

車軸漢子大聲道:“我行走江湖多年,豈會不知典當規矩?典當通常不收中藥材,但這並非行業鐵律,適當時候是可以變通的。”

俞老板其實是想做這筆生意的,他從業多年,於中藥材雖然不及中藥店鋪的老藥工那樣精通,但其鑒定水平相比一個中等藥工並不差,這在當時成都典當行業中盡人皆知,沒準兒眼前這車軸漢子就是慕名而來。俞老板口出此言,其實隻是想壓壓價:“您想典多少錢鈔?”

“兩千元。”

“最多隻能一千三百元,月息七厘,借期半年,利息五百二十元,屆時攜一千八百二十元來贖當。”

“這……太少了。”

“典當行收中藥材風險很大,隻能這個價了。”

對方稍一遲疑,還是點了頭:“行!我把這口箱子一並留在貴號,須在當票上注明,我半年內必來贖當,屆時連同原箱一並交還。聽著,箱子不作價錢,不受當期限製,萬一過了當期我還沒來贖當,藥材任憑處置,箱子必須給原主留著。”

“可以。給他過秤。”

於是,這筆生意就成交了。車軸漢子拿著錢和當票匆匆離開後,剛開出當票的賬房先生丁康達低聲對俞老板說這筆生意隻怕不妥,他懷疑這箱藥材可能是哪裏鼓搗來的贓物。俞老板其實心知肚明,但這筆生意利潤很高,他不想放棄。

舊時的典當行雖然向官府承諾不收賊贓,但那是有“自由裁量”餘地的。上門典當的主顧誰都不會臉上寫著“我是匪盜”字樣,也不會聲稱“此是賊贓”,至於典當行方麵看出端倪後是否向官府舉報,那就要看老板的覺悟了。不過,由於有利可圖,再說舉報賊人有遭報複的風險,所以幾乎所有典當行都恪守一項原則,隻要不是官府明文關照的可疑貨物,不管什麽主顧上門典當,都一視同仁,一律成交。當然,如果在贖期內官府行文布控了,那就得交出收下的典物,待官府調查處置,確是贓物的沒收,典當付出的錢鈔自然不可能收回,典當行得自己承擔損失——官府不追究老板的法律責任已經算是便宜的了。

這次俞老板之所以敢收當,是因為他在檢查藥材時發現羚羊角、犀牛角上都有“金陵保和堂”的印痕。南京已於去年12月中旬淪陷,即便這批藥材來路不正,也不可能驚動官府實施布控,收下這批貨料想無事。至於車軸漢子是否會來贖當,那則在兩可之間。來贖,典當行會賺取不菲的利息;不贖,那就是絕當,把這批貨轉售給中藥材批發行,其利潤就更為豐厚了。

半年當期很快就過去了。俞老板對這批名貴藥材非常感興趣,把絕當時間扣得很準,到1938年7月下旬,半年期限的午夜一過,立刻著手處理這批已經屬於“六順典當行”的中藥材。事先,他已聯係好了一家有合作關係的中藥材批發行,於是連夜出馬,帶著賬房丁先生和三個身強力壯的夥計前往,於深更半夜完成了這筆交易,其操作模式跟轉移贓物似有一比。當然,在典當行業,這種做法是可以理解的——對方如若次日一早來贖當,典當行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當期已過,已經處理掉了;如若留在典當行裏,一旦發生糾紛,警察出麵調解時一般會傾向於原主,而俞老板這樣做,就等於斷了原主的念想。

不過,俞老板還是留了一個心眼,把貨送到批發行,當場驗收交割後,又把那口綠皮箱拿了回來。當票上寫明,皮箱不在作價抵典物品之內,不存在半年期限,對方隨時可以來取。皮箱帶回後,俞老板讓賬房先生丁康達保管。丁康達把箱子置於存放賬本的大立櫥裏,過了兩年,仍沒見那車軸漢子登門來要。正好平時用來存放營業賬本的那口破箱子壞得實在不能使用了,遂以這口綠皮箱代替。如此使用了一段時間,就遇上了導致“六順典當行”遭受滅頂之災的那次走水。巧的是,因臨近過年,丁康達要把賬目結算清楚,那天把綠皮箱攜回家去連夜加班算賬,箱子才得以保存下來。典當行破產後,那口箱子就留在丁家,一直存放到現在。

專案組馬上對綠皮箱進行了檢查。這是一口由英國紐格蘭公司出品的ALⅢ型旅行箱,屬於該公司中高檔次的產品,長二尺、寬一尺半、厚度四寸半,箱體表麵以墨綠色牛皮製作,縫著兩根加固皮條;內襯是淺紫色加厚真絲,箱蓋裏有一個內兜。刑警摸捏遍皮箱內外各個部位,沒有發現異樣,又把皮箱送往醫院放射科進行X光透視,也未發現夾藏物品。專案組長李成道遂拍板對箱子進行破解檢查。

5月1日,刑警聯係了一個曾經營皮箱作坊的五十多歲的老工匠,請他把皮箱破解開,檢查後再照原樣縫上。老工匠在七雙眼睛的齊齊注視之下開始操作,皮箱的襯裏被拆開,包括拎襻以及加固箱體的皮條也一並拆下,卻並無什麽發現。

一幹刑警大失所望。如此,隻好另外再想法子了。

五、嫌疑人落網

5月2日,專案組繼續開會分析案情。綠皮箱內並未藏匿什麽東西,難道之前的猜測是錯誤的?這個,刑警不敢認同。他們已經仔細詢問過丁康達夫婦以及他們的兒子兒媳,得知丁家適宜於拎著出行的箱子就這一口,其餘的都是木箱,體積甚大,一部《少林拳術要義》抄本放在裏麵,空空蕩蕩很不合適,而且一個人也不好搬運,根本不可能被案犯指定為盛裝抄本的容器。因此,還是應該聚焦於那口最適合盛裝抄本的綠皮箱。綠皮箱本身沒有檢查出什麽可疑跡象,並不等於這口箱子肯定跟案子無關。

專案組決定繼續盯著綠皮箱追查,這就需要了解一個問題,即劫匪是如何得知丁家有這麽一口皮箱的。刑警劃出了三種情況——

其一,當年“六順典當行”的朝奉、夥計應該知曉有這麽一口皮箱;其二,“六順公寓”以及周圍鄰居也知道,因為每年盛夏時,丁張氏都要把皮箱拿到院子裏曬黴;其三,丁老爺子完成《少林拳術要義》的謄抄後,曾把抄本裝在該箱子內拎往武館想交給表弟,卻因武館即將搬遷又拿了回來,因此,武館裏的拳師、夥計以及當時在場的學員也應該知曉。

這三種情況中,哪一種最有可能跟案情有關呢?由於箱子跟抄本之間的聯係,刑警認為很有可能就是丁康達把《少林拳術要義》抄本送往武館時留下了隱患。

於是,專案組長李成道親自出馬,帶了兩個刑警前往武館拜訪騰四海,要求了解當初丁康達把抄本送往武館時,有哪些人在場。

騰四海回憶,那天上午,他在武館院子裏喝茶,一邊喝一邊看兩個拳師指導學員習練拳術。作為館主,他通常是不必親自下場指導的,都由手下的拳師負責教授,隻有在學員中發現了好苗子的時候才會親自指點,不過那是開小灶,在內院悄悄進行的。看到丁康達拎著皮箱登門,騰四海招呼夥計添杯,請丁康達坐下喝茶抽煙。丁康達把抄本從箱子裏取出來,放在桌上。騰四海一邊瀏覽一邊讚口不絕。

這時,學員練完了一套動作,拳師讓他們休息片刻。騰四海遂招手讓他們過來,指著桌上的那套抄本說:“看見了嗎,這是一套八冊武術圖書——《少林拳術要義》,並非什麽了不得的功夫。我要說的是,我的這位表兄,已經年過六旬,花了整整十四個月的時間,把這套圖書從頭至尾一字不漏用毛筆謄抄了一遍。這件事,讓我做,隻怕做不到;讓你們做,隻怕眼下也無一人能夠做到。可是,丁先生做到了。他憑的是什麽?一是興趣,二是毅力,三是勤奮。我們習練武術也是這樣,隻要有這三點,盡管不一定都能成為武林名家,但肯定可以達到一個拳師的水平。我說這些話,是希望大夥兒好自為之,刻苦練功,不要辜負了大好時光。

那麽,那天在場的有哪些人呢?騰四海喚來那兩個拳師,可是,由於時間隔得有些久遠,況且武館學員頻繁變動,三人扳著指頭說來說去也沒有統一意見。騰四海忽然一拍腦門,說請周先生來,他有賬本,上麵都記著的。

周先生是個瘦小老頭兒,是騰四海的姐夫,原是米行賬房先生,退休回家後歇不下,就到武館做了賬房。他對工作很是認真,開創了武館自騰四海以下人人都須有出勤記錄的先河。騰四海對此不以為然,認為是多此一舉,不料今日倒為刑警調查案子提供了便利。

周先生翻了出勤登記,報出了那天在場習武的七名學員的姓名,另外還有騰四海和兩個拳師老劉、老吳以及夥計馬三。這些人中,有四個學員已經離開武館,但都住在成都市區,留了地址。刑警一一記下後,對尚在武館的幾個人分別作了詢問,他們都說沒有跟別人聊起過丁老爺子來訪之事,至於這幾位自己,這些日子一直沒有離開過武館,也沒有人來進行過私訪,互相之間可以作證。

接著,專案組刑警又分別走訪了已經離開武館的那四名學員,了解下來,幾位都是規矩人,也沒有亂七八糟的狐朋狗友。這樣,原本抱有很大指望的武館這邊的線索就落空了。

次日,專案組全體出動,再次前往“六順公寓”,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分頭走訪公寓住戶及周圍鄰居,依然未能獲得任何線索。一幹刑警回到分局駐地,悶悶不樂地吃過簡單的晚飯,組長也沒宣布繼續開會,大夥兒卻自發地聚在臨時辦公室外麵的葡萄架下聊起了案子。

一番議論後,大家認為根據抄本與皮箱的關係來推理,線索似乎不大會跟“六順公寓”以及周圍鄰居搭界,他們雖然知曉丁老爺子有那麽一口皮箱,但白天的走訪表明,他們之中誰也不知道丁康達謄抄了《少林拳術要義》這部書。所以,線索還是應該在武館那邊。這天晚上,大家討論到將近午夜,但始終沒有找到如何走下一步棋的有效思路。

5月4日,專案組全組再次前往武館。一幹刑警從大門魚貫而入,可能由於神情冷峻,使正在練武的學員吃驚不小,連兩個拳師老劉、老吳也不住地盯著他們看。這時,騰四海從演武廳裏大步迎出來,一邊跟專案組長握手一邊說:“嗬嗬,你們過來了,倒也省得我特地跑一趟分局了。”

李成道不由得眉峰一聳,暗忖聽老騰這語氣,事情似乎有轉機嘛!便朝屬下丟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止步,自己隨騰四海進了演武廳。騰四海要告訴專案組長的事兒確實跟破案有關——

前麵說過,刑警曾走訪過四個已經離開武館的學員,並未獲得什麽線索。不料,昨晚九點多,四學員之一賈天祥忽然來到武館,叩門叫醒了夜間睡在門房的夥計馬三,說有要事求見先生(賈天祥的武術底子不錯,是上一期學員中唯一被騰四海收為入室弟子的,故其對騰四海有此稱謂)。騰四海的規矩很大,習慣早睡早起,一旦躺下,則最討厭被人吵醒。因此,馬三不大願意通報。賈天祥不敢硬闖,卻也不肯離去。正僵持時,賬房周先生從外麵訪客回來,賈天祥連忙上前行禮,把周先生扯到一旁悄悄說了幾句話。周先生聽了,便對馬三說:“放他進去,我去喚醒當家的。你別擔心,有啥事兒由我擔待就是了。”

賈天祥的歲數比武館其他學員都大。他是1919年出生的,這時已經三十一歲了。早在十五歲時他就拜師學藝,練過南拳、通臂拳、八卦掌等,喜歡跟人交手,勝多負少,因此自以為已經練得不錯了。一天,他和幾個朋友去杜甫草堂遊玩,正好有人在那裏打拳,在友人再三慫恿下,他也下場打了一套南拳,大獲掌聲。正得意時,聽見有人嘀咕說“好看不中用”。

說這話的人正是騰四海。那天他也正好陪同外埠來訪的朋友遊草堂,恰恰撞見賈天祥打拳。賈天祥這下不依了,他不認識騰四海,當下就要跟人家“搭搭手”。騰四海推辭不過,隻好和他比試。結果可想而知,比試了三次,賈天祥都是沾手就飛出去。這下,賈天祥方才知道什麽叫武術。待到圍觀者中有人認出騰四海,他趕緊下跪磕頭,定要拜師,騰四海讓他去武館報名。於是,他就成了武館的一名學員。一個月後,又被騰四海收為入室弟子。

那麽,賈天祥夜闖武館,究竟有何要事呢?原來,白天他以“沒有印象”回掉上門調查的刑警後,吃晚飯時有了閑空,一邊喝酒一邊回憶刑警向他了解的那件事兒。想了一會兒,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早已被屏蔽了的印象——

丁康達把那套《少林拳術要義》抄本送到武館之事發生大約一周後,從灌縣來了一個姓宋名今雲的朋友,賈天祥款待對方喝酒,有點兒喝高了,話很多,事後卻記不清聊了些什麽。宋今雲以前和賈天祥一起練過拳,被賈稱為師兄。喝酒時難免聊到武術,是否聊到了丁康達把《少林拳術要義》抄本裝在一口綠皮箱裏送到武館,引發了騰四海對弟子們的一通教誨,那就不好說了。

想到這裏,賈天祥有些膽怯,尋思如果宋今雲果真犯事兒,回頭被捕後供出那一節,警察會不會說我包庇?想來想去吃不準,捱到九點,實在憋不住,決定連夜去武館向師父請教。騰四海給出的意見是,這事應該告訴刑警。他安慰賈天祥不必驚慌,自己這幾天經常和刑警打交道,可以去公安局走一趟,先把情況說一說,如果刑警覺得這是條線索,他們自會去找賈天祥的。

李成道聽了騰四海的這番陳述,決定立刻派人奔灌縣調查宋今雲的情況。灌縣距成都百餘裏地,騰四海很熱心,估計專案組不一定弄得到交通工具,為搶時間,就動用其關係跟駐蓉部隊借了一輛中吉普,載了張凡、宋顯遜、斯遇春三刑警前往。

那三位到了灌縣,通過縣公安局了解下來,確實有宋今雲其人,三十五歲,無業,四處遊蕩,沒有人知曉其到底在幹什麽營生。進一步了解,終於從平時跟宋經常打交道的魯某口中打聽到,宋今雲目前居住於成都蜀營街。刑警張凡心細,向魯某打聽宋今雲的模樣,聽說那主兒左側嘴角有一道寸餘長的傷疤,不禁一陣驚喜:這人就是4月21日下午前往“六順公寓”作案未遂的冒牌電工之一!

當天傍晚,宋今雲被捕,和宋一起被捕的還有一個名叫尤龍的男子。

六、“複仇堂”始末

專案組連夜對兩個嫌疑人進行訊問,宋今雲、尤龍對4月21日、4月23日、4月27日分別進行搶劫(未遂)、盜竊(未遂)和綁架的事實供認不諱,交代其作案目的確實是想獲取丁家的那口綠皮箱。

那麽,這口綠皮箱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呢?

要說清綠皮箱的隱秘,先得簡介一下尤龍的身份。三十八歲的尤龍係灌縣人氏,出身中小地主家庭。其父繼承祖業,本來日子過得還不錯,後因抽鴉片破產。那年尤龍不過十五歲,正上初二,家裏的產業全部抵押出去,他無法繼續學業,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就去入伍參加了軍閥楊森的部隊。

三年後,尤龍被提拔為班長。在受上峰派遣帶著一班士兵協助駐地涪陵警察局緝拿一夥盜墓賊時,他監守自盜,私吞了價值上萬元的珠寶。不久,尤龍開小差逃回老家,準備變賣珠寶重置產業,東山再起。其時,尤龍的父母均已身亡,兩個兄長分別去了重慶、武漢謀生,失去了聯係。尤龍在家鄉無依無靠,加上年輕缺乏曆練,上了一個名叫聶奎耀的當地惡棍的當,被騙去了大約三分之一的珠寶。這還不算完,聶奎耀利用跟尤龍喝酒的機會,套出了其私掠珠寶的秘密,要求平分贓物遭拒,聶便向警察局舉報。尤龍隻得亡命他鄉。

四處流浪期間,尤龍時時想著找聶奎耀複仇。他無意間得知江湖上有個名喚“複仇堂”的組織,專門幫人報私仇,就萌生了投奔的念頭。

“複仇堂”由重慶人任逸冠創辦。任逸冠是前清秀才,據說很有才學,如果不是清末廢除了科舉考試,他有可能舉人、進士一路上去,最後做個封疆大吏也難說。可是,1906年清廷廢除了科舉,他的學問就失去了價值,好在家中還有些積蓄,就在朝天門碼頭附近開了一家旅店。旅店開到第十個年頭,一個秋日的雨夜,來了一個金發碧眼的旅客。這個名叫亞岱爾的洋人的到來,改變了任逸冠的生活軌跡。

亞岱爾是個被淞滬護軍使署通緝的逃犯,其名其罪已經上了報紙。此人是英國國籍,早年因犯罪被流放到澳大利亞,後伺機脫逃,先去印度,又到香港,最後,冒充傳教士去了上海。他不敢去租界混,就在南市華界待了下來。不久,他忽悠滬上某富家子弟出資讚助他創辦了一個新派教門,名喚“循禮教”。

要說亞岱爾的忽悠本領,那還真不是一般的出色,短短數年間,竟然就有了數百信徒,不但捐錢獻物,甚至有把房產相贈的。亞岱爾詐人錢財,還誘騙婦女。據《申報》披露,“該洋惡棍詐取錢財金額至少數十萬,奸人妻女不下百名”。終於,“循禮教”引起了華界警方的注意,淞滬警察廳對亞岱爾進行偵查,初步掌握了其罪行,但因其英國國籍,不敢輕舉妄動,遂向淞滬護軍使署遞交書麵報告請示緝拿事宜。不料,就是這公文一來一回的工夫,竟被亞岱爾察覺了風聲,當即連夜逃遁。這一逃,就逃到了重慶。當然,亞岱爾不曾料到,這趟重慶之行是一條不歸路,他的性命竟會斷送在一個前清秀才手裏。

亞岱爾倉惶出逃時,隻來得及將其騙得的部分金銀珠寶裝在一口綠皮箱裏帶走。當時的四川還未設省長,一省長官稱為“巡按使”,名義上隸屬中央政府,實際上基本處於1911年以來的半獨立狀態。在亞岱爾看來,他逃到了重慶,上海那邊是拿他沒辦法的。到達重慶的那天傍晚,大雨滂沱,雨傘根本不管用,亞岱爾在朝天門碼頭一上岸,轉眼就淋成了落湯雞。碼頭上有不少旅店的攬客夥計,狼狽中,他也來不及選擇,接過第一個迎上來的夥計遞給他的雨衣,上了一乘滑竿就走。

滑竿把他抬到了距朝天門碼頭一裏地的“逸冠旅社”。老板任逸冠見來了個洋主顧,自是熱情款待。亞岱爾洗了澡,吃了一餐酒飯,回到客房喝茶。按說他是個老江湖,還不是一般的老,不但闖蕩英國全境,還飄洋過海到過澳大利亞、印度、香港,又從香港到上海,在上海待了十年,這種經曆早應該教會他恪守“財不露白”的準則。可那天不知是怎麽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竟然想起要清點一下那口綠皮箱裏的金銀珠寶。

江湖上“縫隙有目,隔牆有耳”是常有的情形,亞岱爾是拴上了房門,卻沒留意到房門是有縫隙的。而此時,旅館老板任秀才飯後無事,正捧著個白銅水煙筒溜達過來,想跟這個會說一口中國話的洋旅客聊聊天。走到門外,見房門關著,門縫裏透著燈光,尋思這洋人不知在裏麵鼓搗些什麽,不覺起了好奇心,遂躡足湊過去,貼著門縫往裏一看,暗自吃驚:乖乖,一箱子金銀珠寶啊!

任逸冠立刻回了後院自己的房間。這一晚上,注定是個難眠之夜。任逸冠尋思,這洋人的財寶顯然來路不正,甚至連其身份都可疑。要說是入川來做生意的吧,洋人做生意一般不會隨身帶很多錢鈔,多是通過銀行匯款以保安全,即便要帶,那也是金條、銀洋。可是,眼前這主兒帶的卻是黃金首飾、珍珠寶石,哪有出門做生意帶這類財物的?跟人談成了交易怎麽付款?這樣想著,任逸冠就斷定亞岱爾不是個善主兒。跟著,一個念頭立刻閃現:不義之財,取之無妨。

怎麽取?看來隻有殺人劫財了。任逸冠此前一直是個良民,從未觸犯過刑律,這時不知怎麽從心底倏地升起了一股殺氣。出任“複仇堂”首任堂主後,偶爾和親信談起往事,他說自己當初之所以動殺機,既是取其不義之財,又是為民除害。這話使人聽著有點兒糊塗——怎麽扯到為民除害上去了?任逸冠卻自有說法——洋人在中國持不義之財者就是歹主兒。

就這樣,任逸冠以給亞岱爾添茶水為幌子下了毒,半夜,亞岱爾毒發身亡。次日,任老板向警察局報告,警局派來一名巡警,任老板給塞了點兒錢,填了份“急病身亡”的單子,就了結了此事。

一年後,任逸冠用這筆不義之財作為經費創辦了“複仇堂”。據他說,是因為開旅館期間,跟眾多遭到迫害而無處伸冤的人接觸多了,便有了助人伸張正義的想法。“複仇堂”的堂規跟江湖上其他黑道幫會有所不同:凡是蒙受不白之冤又無法伸冤者,經堂會成員兩人以上引薦,申明一應情況後,由堂主派人前往調查,查明情況屬實,即由堂內撥款收買江湖殺手將仇主幹掉。事後,經由“複仇堂”為其報仇的人自動成為堂會成員。

“複仇堂”成員本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原則,每年須向堂會交納堂費,多少沒有規定,量力而為;貧窮無錢可交的,則在堂會有事時接受派遣執行使命。這種“事”,都跟堂會幫人複仇有關,或打聽消息,或協助殺手執行暗殺,執行使命時的全部開支由堂會撥給。“複仇堂”的堂規中對泄密懲治甚嚴,隻要發現,必殺全家。但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其成員手上都有人命(凡入會者,都是堂裏幫其複了仇的),為堂會保密也等於是替自己保密。堂會是秘密組織,不設檔案,成員之間單線聯係,沒有人知道“複仇堂”一共暗殺了多少人。

然後就要說到亞岱爾的那口綠皮箱了。任逸冠毒殺亞岱爾,劫得那箱金銀珠寶後,自信該案作得天衣無縫,未把皮箱處理掉。創辦“複仇堂”時,他突發奇想,宣布這口皮箱是堂主的標誌,不論何人持有該箱,即是堂主或者代表堂主行使權力之人。因此,這口皮箱一直被很好地保存著。任逸冠創辦“複仇堂”後的第六個年頭,患氣鼓脹症(此為中醫說法,即肝病引發的肝腹水)而歿。臨終前,任逸冠指定堂會成員萬縣人厲有威繼承堂主。

厲有威的父親以前做過土匪,後來金盆洗手置地開店,成為一方富翁。但因為以前欠下的“債務”太多,江湖上有人對他念念不忘。終於,在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仇家找上門來,將其全家滅門,還放了一把火,把一座大宅院燒為一片白地。厲有威身中三刀一槍,竟然沒死,成為這場轟動川東的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不過一條腿卻瘸了,留下終身殘疾。

輾轉三年,厲有威才獲得跟“複仇堂”溝通的機會,得以申訴情況,請求相助。據說,任逸冠對是否幫其出手考慮良久。畢竟厲父是土匪出身,以前作惡多端,此番遭滅門之禍,也算是因果報應。不過,話說回來,其金盆洗手也是符合江湖規矩的。最終,任逸冠同意有條件複仇,隻殺了策劃組織滅門血案的兩個為首頭目,其餘不問。他讓厲有威發下毒誓,報仇到此為止,永遠不再對其他仇家下手。

厲有威繼承“複仇堂”香火後,並未繼續遵守任逸冠製定的堂規。他奉行自己的一套路線,把“複仇堂”變成了一個付錢就幹活兒的暗殺公司。為防止泄密,他停止了原先那種為人複仇後即將其吸收為堂會正式成員的做法,搞一錘子買賣。擔心作案多了容易出事,他又規定一年作案不得超過十二起。

以前,任逸冠把堂口設在重慶朝天門他經營的旅館,一邊做生意一邊從事秘密複仇活動。厲有威接手後,關了旅館,離開重慶,在川東、川西多地輪番落腳,濫用堂款,吃喝賭嫖。厲有威的這種做法,固然對於防範官府和仇家有一定作用,但其做派為堂會內部成員所不齒。後來終於發生火並,厲有威一命嗚呼,由自貢人杜白手當了第三任堂主。

按照規矩,杜白手能夠成為堂會成員,當然也少不了為己報仇這一關。不過,這人的情況有些特殊。他原本就是職業殺手,公開職業是在自貢城隍廟前擺地攤賣中藥材,有了活兒,就以采藥為名失蹤一段時間,殺了人再回來擺攤頭。他跟“複仇堂”的關係可以追溯到首任堂主任逸冠。早在任逸冠時代,他就已開始受雇替“複仇堂”殺人了,最遠一趟差使曾跑過南京。

這種老關係,到了厲有威掌管堂口的時候,自然要延續下去。不過,杜白手跟厲一打交道,就覺得這人不牢靠。他著眼的不是對方的人品性格,而是麵相,認為厲堂主“容顏陰鷙,晦氣重重”,當時就不想再跟“複仇堂”合作了。但捱不過麵子,同時也考慮到,如果弄得不愉快,對方來一招“暗報”,隻怕自己死無葬身之地。所以,還是接了兩單活兒,然後放出風聲說自己“身患痼疾”,還特地去了趟青城山,在道觀住了一個多月。

事情就出在杜白手外出期間,他的女兒竟然遭到當地一個警察頭目的強奸。那主兒是新來自貢的,不知道杜白手在當地武術界的名氣,待到事情發生後方才清楚,尋思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利用職權把杜白手解決掉算了。杜白手還不知道發生了這等重大變故,剛一進城就被盯上了,回家後一杯茶還沒喝完,即被警察拿下。

進了看守所,杜白手才從其他犯人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於是,當晚越獄。他不敢再待在自貢,遂徑奔成都向“複仇堂”求助。厲有威接下了這單活兒。杜白手是逃犯,兩手空空,吃飯住宿還得由堂會解決,自然拿不出酬金。不過這沒關係,可以以工代酬。就這樣,“複仇堂”派人幹掉了那個警察頭目,而杜白手就成了堂會的專職殺手。厲有威當時非常高興,卻沒料到後來策劃幹掉自己取而代之的恰恰是這個杜白手。

杜白手當了堂主後,基本不接活兒,即便接活兒,也是自己親自出馬。他恢複了任逸冠製定的那套堂規,凡是由堂會為其報仇的對象,自然成為堂內成員。不過,由於接活兒少,直到1938年杜白手失蹤,“複仇堂”也就不過增加了五六個新成員。

杜白手的堂口長駐成都,那是一家專向寺廟提供香燭的店鋪,隻搞批發,不設零售。十二年前,即1938年,這家香燭鋪突然關門歇業,杜白手從此不知去向。杜白手的香燭鋪有兩個師傅(並非堂會成員),還有一個夥計,就是在厲有威執掌“複仇堂”時加入該組織的尤龍。

一天,杜白手說要出趟遠門,去哪裏沒說,也沒說離開多少日子,尤龍猜測是去幹堂會內部的什麽事情了,因為他帶走了那口平時很少動用的綠皮箱。七天後,杜白手回來了,使尤龍感到驚奇的是,那口皮箱並沒有帶回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更加吃驚,杜白手拿出兩百枚銀洋,給兩個製作香燭的師傅每人一百,說我這裏要關門歇業了,薪金月初已經發了,這是發給你們的遣散費。把香燭師傅打發走,杜白手又拿出一百枚銀洋給尤龍,說你也不用跟我了,這是給你的遣散金,你回灌縣去吧。

於是,尤龍就回到了灌縣,當了一名廚師。從此,他再也沒見過杜白手,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

訊問到這裏,刑警景浩天心裏一動,突然截住尤龍的話頭,問杜白手的年齡、體態、容貌特征。尤龍一說,其他幾個刑警也馬上會意:這個杜白手,不正是十二年前那個拎著一皮箱名貴中藥前往“六順典當行”的車軸漢子嘛!

尤龍繼續往下交代,果然說到了“六順典當行”。好友宋今雲曾跟他聊起一件事,有一次宋今雲去拜訪成都的朋友賈天祥,賈天祥無意中提到騰四海請表兄丁老爺子謄抄《少林拳術要義》。兩人當時雨夜喝酒,閑得無聊,話越扯越多,扯來扯去就扯出了那口綠皮箱。尤龍聽著一驚,當時也是酒喝得有點兒高了,口無遮攔,順口講起了“複仇堂”與綠皮箱之間的關係,更進一步推斷,莫非杜白手已經去世,把堂主位置留給了那個丁老爺子?便拜托宋今雲去打聽那口皮箱是怎麽落到丁康達手裏的。

宋今雲是個很會辦事的家夥,江湖經驗也豐富。一番盤算後,他去了“六順公寓”附近的一家茶館,也就隻去了一次,喝了一壺茶,就從茶客那裏打聽到,丁康達原是“六順典當行”的賬房先生,後來典當行破產,他隻拿到了一個半新不舊的綠皮箱作為遣散金。

聽宋今雲這麽一說,尤龍尋思,如此看來,當年杜白手關掉香燭店可能並非臨時起意,而是一種退出江湖的表示。但杜白手不敢宣布解散“複仇堂”,否則,江湖上一旦得知這個消息,必定有人找杜白手以及其他堂會骨幹分子尋仇。因此,杜白手也不敢把堂主信物——綠皮箱隨意處理掉,擔心引起堂會內部爭奪權力。杜白手很聰明,最後的選擇是把綠皮箱寄存到當鋪,以便日後萬一堂會成員找到他時有個交代。

尤龍跟宋今雲這麽一分析,宋今雲頓起邪念:何不設法把那口皮箱弄到手裏,拎著它在江湖上晃蕩一陣,必定有堂會成員前來晉見巴結,殷勤接待自不待言,應該還會有金銀錢鈔奉上——他們已經有十二年沒交納堂費了。

宋今雲把這個主意跟尤龍一說,尤龍深以為然,兩人便開始密謀策劃如何獲取綠皮箱,繼而就有了搶劫、盜竊未遂案和綁架丁勝利的案子。至於綁架成功後又把人質送回去,那是宋今雲的主意,他說這事隻怕已經驚動公安局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還是再想其他法子搞那口箱子吧。

七、案中有案

案子偵查到這裏,案犯已經落網,案情已經清楚,按說可以結案了。5月6日,專案組長李成道指定刑警張凡、斯遇春負責起草結案報告,案犯移送預審部門。那時候治安形勢比較嚴峻,而警力拮據,其他刑警各自回歸原單位,立刻就被領導分派了新的任務。雖然案子還沒審結,專案組名義上還存在,但實際上等同於解散了。

大家都沒想到,這個案子還沒完——被捕的案犯隱瞞了部分案情。這一秘密,是被負責起草結案報告的刑警張凡、斯遇春發現的。

張凡是北方人,初中畢業後在家鄉一家米行當賬房先生的助手,負責司磅、發簽、記賬。小夥子天生好動,又練過拳術,閑著沒事,就去庫房相幫夥計搬弄米包,時間稍長,力氣倍增。這樣折騰了三年,家鄉解放了,解放軍第十八兵團路過縣城,招兵買馬,張凡參加了一次群眾大會,熱血沸騰,當場報名。在部隊裏,像他這樣的青年已經算得上“文武雙全”,又是勞動人民階層,屬於根正苗紅一類,就被分派到兵團政治部下麵的保衛部做了一名幹事。十八兵團進軍大西南解放成都,組織上安排張凡到地方公安局工作,從此,他就成了市局的一名刑警。

小夥子好學習,工作時隻要有機會就向老刑警虛心求教,業餘空閑時反複研讀軍管會公安部印發的《社情資料》。這是一套五本的油印資料,由成都中共地下黨在解放前數月開始收集整理,內容涉及當時四川各地的社情、民情,國民黨黨政軍警憲特的情況,以及曾經活躍在四川省、西康省乃至西南地區所有會道門組織的內部情況、活動方式、經費來源等。成都市公安局刑警隊共有三套這樣的資料,其中一套由張凡保管,有時間他就拿來翻翻。將近半年折騰下來,新書已經變成了舊書,紙張邊沿都卷起來了。還別說,這些時間還真沒白花,這一點,很快就要被事實所證明。

可以說,張凡算得上當時成都市公安係統中對《社情資料》研讀得最透徹的民警之一,如果那時也搞什麽“社情知識競賽”之類的活動,他準定可以進入前三名。尤其是對資料中江湖幫會這一塊兒,更是可以做到一應情況信手拈來,甚至對各個幫會組織頭目的性格、執掌堂務會務的套路都了如指掌。現在,他既然負責起草結案報告,自然要對整個兒案情進行係統的回顧,這一回顧不要緊,他立刻就發現了令人不解之處——

尤龍是做過“複仇堂”末任堂主隨從的主兒,難道不知道憑他的道行是根本冒充不了“複仇堂”第四任堂主的?那可真應了江湖上經常使用的套話——“小子何德何能”了。至於另一個叫宋今雲的主兒,連袍哥是怎麽回事都鬧不清楚,對江湖秘密組織“複仇堂”自然更是陌生了。可以想象,如果這兩個寶貨帶著那口綠皮箱招搖過市又恰恰讓原“複仇堂”成員看到的話,會是什麽樣的一幕。因此,張凡認為這件事似乎不可信。若說是宋今雲一個人導演,那倒還情有可原,可尤龍不但參與其中,還招供說他和宋今雲確實是想拿著綠皮箱冒充堂主招搖撞騙,那就匪夷所思了。

張凡把自己的懷疑跟斯遇春說了。斯遇春是分局的留用刑警,也是專案組唯一的留用成員。以留用舊警察的身份參與專案偵查,由此可見,這人肯定在刑事偵查方麵有一套。後來知道,其實斯遇春對這個案子獲得眼下這麽一個結果也是有想法的。他對成都的社情太熟悉了,如果作案人不是尤龍,而是“複仇堂”的某個普通成員,還勉強可以相信,但這人是堂主貼身隨從,那就顯得玄了。隻是他不敢吐露自己的想法。論排名,他肯定是排在專案組七名成員末位的,還有著舊警察的帽子,哪敢跟大夥兒唱反調?現在張凡一說,他一麵佩服這個北方小夥兒敏銳的洞察力,一麵還是小心翼翼,說話也模棱兩可。

但張凡需要的是老刑警的指點,不是和稀泥,於是就換了一個角度向老刑警請教,會不會是這樣一種情況——宋今雲、尤龍串連起來圖謀那口綠皮箱,確實是為了騙人錢財。但他們不打算自己出麵,而是另外物色了一個模樣、氣質與堂主身份相符的角色冒充“複仇堂”的第四任堂主。

斯遇春想了想,沒有回答,隻是搖頭。搖頭就是否定,張凡於是盯著老刑警追問。斯遇春無法回避,隻好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尤龍、宋今雲確實是另請他人幹這事的話,他們就不會以虛假口供騙專案組了,因為被他們物色的那個角色不過是個擺設而已,犯不上替那人扛一份罪責。可是,尤、宋兩人卻扛了,那就說明那個角色要比他們厲害,他們不敢供出此人,否則可能會遭到報複——包括對他們家屬的報複。

張凡聽著連連點頭,說那咱們就去看守所提審,一定要讓他們吐露真相,這個案子才算辦得完整,才可以結案。當然,這樣做需要得到領導的首肯,兩人就去找專案組長李成道。

李成道雖然名義上還是這個專案組的組長,實際上卻已經在指揮著另一個專案組偵查一起命案了,此時,他正在辦公室裏召集這個新專案組的成員開會呢。看到張凡在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他馬上揮手:“去去去!起草結案報告是小事兒,先放一放也罷,我這邊正卡殼呢。”忽見斯遇春在張凡後麵跟著,他心裏一動,尋思這個留用刑警一貫低調,這會兒肯出麵來“打擾”,那看來確實有事兒,可能還不是小事。李成道走到門外,一邊看表一邊說:“最多隻能給你們三分鍾時間,說吧!”

張凡隻說了一分鍾,李成道已經明白,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點頭:“言之有理!我支持你們繼續往下追查,去吧!”

領導點頭,這事就好辦了。兩人即刻去了看守所,先提審尤龍,一無所獲。再讓看守員把宋今雲從監房開出來,說好由斯遇春出麵主審。

舊時老刑警於訊問都有一套,這斯遇春當警察前跟著一個川劇草台班子跑了三年碼頭,對舊藝人的那套油嘴滑舌耳濡目染,此刻對付連剛出道都算不上的宋今雲,自然不在話下。麵對宋今雲,他也不端架子,拿出香煙遞過去,兩人抽著煙天南海北胡磕牙瞎聊天,不知不覺中,就把話題引到了案子上。

之前,斯遇春已經作了鋪墊,讓宋今雲知道所謂江湖義氣在新社會肯定不牢靠。這會兒又扯到政策上,宋今雲終於意識到兩點:一是他今後不可能再和尤龍一起廝混了;二是雖然他們是一起犯的罪,但罪行可分大小,態度會有好壞,將來處理時政府肯定會有一個尺度的。如果他確實對政府有所隱瞞,那就要看是為自己隱瞞的呢,還是為他人比如尤龍隱瞞的,如果屬於後者,是不是值得?

把火候調節到這當兒,斯遇春方才言歸正傳,問起了專案組需要弄清楚的那個問題:“如果你們搞到了那口綠皮箱,由誰主持以後的活動?”

宋今雲吞吞吐吐:“尤龍說由我們兩個人輪流出場冒充堂主……”

斯遇春說:“這就是態度不老實了,你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憑你倆那副模樣,即便有綠皮箱,冒充得了堂主嗎?再給你一次機會,趕快老實交代,說清楚了肯定對你有好處!”

宋今雲反複權衡,最終說出了真情。原本,他和尤龍確實是想把綠皮箱搞到手後由他們倆冒充“複仇堂”堂主的,甚至還商量過應該怎樣冒充、去何地活動等細節。直到有一天,尤龍接待了一個被他喚為“表兄”的男子後,突然改口了,說他已經物色了一個最適宜冒充堂主的朋友,又說憑其本領和魄力,即便真的執掌“複仇堂”,也完全做得下來,甚至會比已經失蹤的前任堂主杜白手做得更好。

“那是幾時的事?”

“一個月前。”

“那人多大年齡?長得啥樣子?”

“我沒有見過,是聽尤龍說的。”

一直在旁邊埋頭記錄的張凡忽然插言:“那個表兄姓什麽叫什麽?”

“尤龍提起這人時,好像管他叫‘福潤。”

“叫什麽?”張凡一個激靈,“你再說一遍!”

“福潤。”

張凡頓時激動起來,招呼看守先把人犯押到隔壁。宋今雲剛出門,張凡就對斯遇春說:“這就對了!他倆後麵果然藏著一條大魚,就是那個叫‘福潤的家夥。《社情資料》上有這人的情況,真名叫阮柏壽,別名、化名有十幾二十個,其中一個就叫‘阮福潤’。那主兒是川東的水陸兩棲慣匪,作惡多年,血債累累啊!”

這一說,斯遇春也想起來了:“對啊!阮柏壽是上了川東行署公安部通緝名單的,好像排名還比較靠前。”

接下來再提審尤龍,將其提出來時故意讓他看見隔壁屋裏待著的宋今雲,進屋後,斯遇春遞給他一張上麵寫著“福潤”兩字的白紙:“別的啥都不用說,就說說這主兒吧。”

尤龍意識到秘密已經泄露,倒也爽快:“我倆背後確實是阮福潤這人,他以前跟堂主杜白手是好友,每年都要碰兩三次麵,我跟著杜堂主,自然也就認識了老阮。”

大約一個月前,4月9日那天,阮福潤突然上門,這是成都解放後他第一次露麵。他對尤龍說,他已經上了公安的通緝名單,去藏區躲了一陣,現在想回川東看看風頭,然後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接著,他向尤龍打聽是否有杜堂主的消息。尤龍說沒有,但把那口綠皮箱的事跟他說了說。阮福潤很興奮,說這事由我來主持吧,你們兩個是幹不了的,隻怕一露麵就讓人黑吃黑幹掉了。

那天,阮福潤在尤龍家待了大概一個小時就離開了,留他吃飯都不肯,臨走時留下一些錢讓尤龍作為活動經費。他沒說幾時再來,隻是讓尤龍盡快把皮箱弄到手。之後,尤龍把這事簡單跟宋今雲說了說,強調阮福潤這人厲害,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川東地區小孩兒哭鬧時,隻要說一聲“阮魔頭來了”,立刻停止。此人報複心特別強,手段也了得,滅門的案子作過好幾起。從此,宋今雲腦海中就留下了這麽個殺人魔頭的印象,落網後,他擔心家人安全,才隱瞞了這段情節。

張凡、斯遇春立刻向李成道匯報了上述情況。李成道說這事不小,阮柏壽是川東慣匪,上了川東行署公安部通緝名單的。那份名單上所列的人個個都是要犯,現在發現了阮犯的線索,那就趕緊向上級匯報,如何料理,等領導命令吧。

5月7日,成都市公安局局長下令,追緝慣匪阮柏壽的工作交由局協查辦公室下轄的交辦組負責,刑警張凡、斯遇春熟悉案情,暫調交辦組協助追緝。交辦組是市局的臨時部門,專門負責協助外埠公安機關來成都追緝逃犯的同行執行使命,同時對掌握的重大逃犯在本地活動的情況進行調查,將其逮捕歸案。

交辦組副組長黃國城受命主持該案,張凡、斯遇春兩人前往交辦組報到時,他已經與三個組員在辦公室等他們了。聽張凡介紹了案情,黃國城說看來我們先得去灌縣走一趟。按常理推測,阮犯不大可能藏匿在灌縣,灌縣縣城太小,藏不下這個魔頭;再說,他對尤龍說過要回川東一趟,十有八九早已離開灌縣了。這倒也好,至少阮犯還不知道尤龍已經被捕的消息。我們這次去灌縣,需要了解阮犯上月去那裏時的情況,比如何時抵達、下榻何處,除了跟尤龍接觸,是否還接觸了其他什麽人。掌握這些情況後,我們就可以作下一步行動的籌劃了。阮犯對尤龍說過讓等他的消息,那說明他還會去灌縣,我們說不定可以來個守株待兔。

黃國城原是十八兵團某部偵察科長,追緝方麵的經驗頗為豐富,這也是領導把他安排到交辦組工作的原因。當天下午,黃國城率隊抵達灌縣,一行人先去了縣公安局,說明來意,縣局派了兩名偵查員協助他們開展工作。根據黃國城的安排,首先要調查城裏、城外的旅館、客棧,看4月9日前後是否有什麽可疑對象登記入住。

當天,眾刑警便把縣城內外的五家旅館、客棧都查摸了一遍,並未發現有符合阮柏壽特征的對象入住。晚上,大夥兒分析案情,當地偵查員提出一種可能:灌縣縣城內外有幾座寺院、道觀,那裏有時也接待燒香觀光的客人,有專供住宿的客房,明天可以去查摸一下,沒準兒阮犯當初就下榻在其中的某一家呢。

次日,偵查員們分成兩撥,以遊客身份前往寺院、道觀走訪。中午在指定地點會合時,有一撥偵查員匯報說他們查到了一個情況。

他們去關帝廟訪查時,縣局偵查員跟廟祝熟識,了解下來,廟祝說清明節後第三天的傍晚,有一身材瘦小精悍的中年男子由縣城北門街“和康雜貨店”解老板介紹前來關帝廟借宿,說是從藏區去重慶,途經成都,因藏區尚未解放,沒有辦理路條、證明之類,不便入住旅館,故想暫時住在關帝廟裏。

關帝廟是沒有和尚僧人的,由廟祝負責管理。雜貨店老板解和康跟廟祝有協作關係——關帝廟每月都會積攢不少由香客供奉,但來不及使用的香燭、燈油,均由解老板偷偷收購後重新出售。因此,解老板求廟祝幫忙,廟祝不能不買這份麵子。盡管公安局有規定,寺院、道觀等容留香客、居士、遊方同道都須查驗證明,但此刻有解老板擔保,廟祝也就眼開眼閉了。

那人隻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離開了,臨走時給了廟祝三萬元鈔票(此係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借宿寺廟通常是不必付錢的,但這人付了。灌縣最好的旅館住宿一夜不過六千元,這人竟然付了五倍之多的錢,使廟祝對其身份產生了懷疑。所以,在縣局偵查員查問時,他便道出了這一情況。

馬上傳喚雜貨店老板解和康,他承認確有此事,那個中年男子就是阮柏壽。解老板跟阮柏壽同為忠縣人,幼時曾為鄰居,後來各奔東西。偵查員問及阮柏壽的慣匪身份,解和康說他跟阮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對阮的情況並不清楚。清明見麵時,阮說他是數年前從解的一個親戚處得知解和康在灌縣開店的,這次從藏區回川東家鄉途經灌縣,順便拜訪。這話有破綻,偵查員當然不會相信。不過,黃國城考慮到阮柏壽為綠皮箱之事多半會二赴灌縣,並沒有點破,訊問過後關照了幾句就讓解離開了,暗中安排偵查員對其進行秘密監視。

八、要犯落網

這是成都市公安局交辦組成立以來發現的第一條涉及通緝要犯的線索,黃國城對此特別重視。除了對雜貨店老板解和康進行秘密監視外,對灌縣的寺院、道觀、旅館客棧和長途公交車站也進行了布控。為此,灌縣公安局臨時抽調十名便衣偵查員交黃國城調遣,交辦組赴灌縣的一幹偵查員也都分別承擔了使命,其中原綁架案專案組刑警張凡和交辦組偵查員老周負責對解和康的雜貨店及住宅實施秘密監視,配合他們進行該項工作的,還有當地派出所民警小許。警方臨時征用了“和康雜貨店”對麵的棺材鋪,三人在棺材鋪樓上設立了監視崗,當晚輪流監視了一夜,沒有任何情況發生。

次日,即5月9日,白天繼續監視,還是沒有情況。到了晚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老周提醒說,雨聲會掩蓋其他聲音,得特別小心,同時提議是否改夜間一人監視為兩人監視,兩雙眼睛觀察可確保不出問題。這樣一來,休息的時間當然減少了,不過,三人並無怨言。如此一夜監視下來,至天明雨停,小許下樓去買早餐,順便向下榻於縣局後院空房裏的黃國城報告“一夜無事”。

小許剛走,縣局門衛室向黃國城報告稱,雜貨店老板解和康求見。解和康帶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昨晚阮柏壽已經找過他了!

黃國城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確實,三個偵查員盯著雜貨店唯一的進出通道(店門),該店並無後門,也沒有院子、圍牆,中間雖有一個五六平方米的小小天井,但被解家和其他鄰居的房屋包圍著,如想從天井進入,那就必須從數家民居的房頂上攀爬而過。這樁活兒難度頗大,沒有飛簷走壁的輕功,尋常人是無法完成的。可是,川東魔頭阮柏壽卻做到了。阮柏壽落網後供稱,他不會輕功,但他年輕時當過泥水匠,熟悉房頂結構,再加上身材瘦小身手敏捷,還有雨聲的掩護,得以逃過三名偵查員的監視,成功出入“和康雜貨店”。

見到這位突然出現的發小,解和康就像見到了鬼一樣。這也難怪,那一幕確實有些嚇人——下半夜三點多鍾,正在熟睡的解老板感覺有人在推自己的肩膀,疑似夢境,翻了身繼續睡。可是,夢境在繼續,不是推,而是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在搖晃。他終於驚醒了,睜眼一看,從窗口透入的微弱光線映現出床前的黑影。解和康大驚,張嘴欲喊叫,卻被對方伸手捂住。他以為死期到了,頓時渾身顫抖。然後,對方開口了,解老板這才認出來人,竟然是阮柏壽。

阮柏壽低聲問:“有人找過你嗎?”

解和康說不出話來,隻是搖頭。

“那個廟祝也沒事吧?”

“唔,沒事。”

“我讓你留意的南門那個姓尤的廚師怎麽樣?”

解和康按照刑警交代的內容回答:“前幾天他去成都了,說是去看看是否可以找家館子待下來,那邊的薪水高嘛。”

“他在成都哪裏落腳?”

“這個我不清楚,我沒直接跟他打過交道。不過,我聽說他在成都米市壩有個親戚,每次他去成都都住在那裏。他親戚是開綢緞店的,應該很好打聽。”

阮柏壽掏出幾張鈔票放在枕頭邊,說聲“那我走了,你不要馬上開燈”,就閃了出去。過了好一陣兒,解和康一顆狂跳的心才恢複正常。開燈一看,床前地板上留有一攤水跡,顯見得阮柏壽在外麵窺察動靜有一段時間了,身上被淋得濕透。解老板不禁一陣後怕,如果阮柏壽知道公安局已經找過自己,隻怕今晚就是大限了。

按說解和康應該立刻向警方報告,可他害怕阮柏壽尚未離開,在附近什麽地方躲著,所以不敢造次。如此一直挨到天明,方才去縣公安局報告。

黃國城分析,阮犯此番在灌縣出現,估計是來了解尤龍是否已經把綠皮箱弄到手了。進城後,他不敢直接去南門找尤龍——如果尤龍已經出事並且供出他了,警方肯定會在尤龍家守著,所以要先找解和康打聽。但他對解也不完全放心,便在夜間攀牆越屋潛入解宅。現在,他應該已經相信自己是安全的,那接下來他就該奔成都了。

可是,入夜後城門關閉,要到天明才打開,城牆上還有解放軍和民兵把守巡邏,他沒法兒馬上出城,隻能等到天明後再說。灌縣距成都百二十裏,路況也不好,乘坐汽車少說要用小半天時間。阮犯一向謹慎,到成都後不會立刻去那個綢緞店找尤龍,必定要先窺察一番,沒準兒還會找個外人去試探一下。再說,借用綠皮箱作案這事兒也不是那麽十萬火急。因此可以斷定,阮犯當天不會立刻行動。這樣的話,追捕人員此時動身返回成都開展偵查還來得及。

當然,為防萬一,還是應該另外做兩個方麵的布置:一是立刻電告成都市局,迅即對米市壩的那家綢緞店進行布控;二是請灌縣警方協助,繼續布控相關方麵,直到接到解除布控的通知為止。

當天午前,黃國城一行回到成都,立刻對那家綢緞店進行外圍調查。該綢緞店的老板名叫尤思坤,係尤龍的堂叔父,是個守法老實的生意人,從未參加過包括袍哥組織在內的任何會道門,也沒聽說跟江湖人物沾上過什麽關係。尤龍平時經常上堂叔家,住上十天半月的情況也是有的。

以當時的做法看來,黃國城的布置應該算是比較嚴密的,似乎方方麵麵都已經考慮到了,可是,真所謂百密一疏,還是有沒有想到過的細微之處,從而導致布控失利——

布控對象是一家正常營業的綢緞店,每天有上百顧客出入,監視崗可以看清每一個人的相貌,卻無法獲知他們跟店方人員的對話內容。因此,受阮柏壽差遣前往該店打聽尤龍消息的家夥(他也確實用阮犯給的鈔票買了一丈二尺綢緞)並未引起布控偵查員的注意。這是第一個疏忽,如果說這個疏忽難以避免的話,另一個疏忽就不可原諒了。

尤龍被捕後,關押於市局看守所。進去次日,他向所方提出要求,寫信給親戚以便讓他們送來被子以及一應生活用品。專案組沒有向看守所關照過不準此人跟外界聯係,所方照例允許。尤龍在成都的親戚隻有堂叔,信是送到綢緞店的。尤老板收到信後,趕緊派人給堂侄送去了其要求的物品。這樣一來,綢緞店上下就都知道尤龍出事了。受阮犯差遣前往打聽尤龍消息的家夥登門詢問時,店員便告知了尤龍被捕的消息。

可以想見,阮柏壽獲悉尤龍被捕,立刻玩起了失蹤。那麽黃國城這邊應該怎麽辦呢?他在返回成都的當晚,通過市綢布同業公會約見了尤龍的堂叔尤老板,交談之下,得知白天有人來打聽過尤龍的消息,便知壞事了。不過,他並未氣餒,接著詢問來打聽消息的那位是什麽人。尤老板說這個我不知道,他是向店員打聽的,不過我可以問問那個店員。

問下來,那個店員說來打聽的人就住在附近,人喚“老棒”,是個挑夫。警方連夜傳喚“老棒”,黃國城親自訊問。

“老棒”交代,這天中午,他扛著扁擔回家吃飯,快到家時被人喚住,說有事相托,酬金一萬元。“老棒”便問是什麽事,待到聽說是讓他去“祥瑞綢緞店”打聽一個名叫尤龍的人,尋思這鈔票等於是白送給我的,自是一口答應。偵查員問了那人的年齡體貌,確認就是阮柏壽。再往下,“老棒”打聽到情況,前往阮柏壽跟他約好等他回話的那家小飯館,卻不見阮的人影,以為對方變卦了。正為沒拿到說好的一萬元懊惱時,飯館的窗口裏伸出一顆獅子狗樣的腦袋,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道:“你進來說話。”

“老棒”定定神,方才意識到是在跟他說話,便進了飯館。臨窗那副雙人座頭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燙發女子,正朝他招手。“老棒”走過去,對方問“怎麽樣”,“老棒”沒開腔,伸出一根手指頭。對方稍一愣怔,旋即領悟,掏出錢包,抽出張一萬元的鈔票放在桌上。“老棒”把手壓在鈔票上,這才說了打聽到的情況。說完,便把鈔票放進衣袋,轉身就要離開。那女子招呼:“你別急著走,我叫了兩個菜、三兩酒,吃了再走也不遲,錢我已經付了。”說著,招手喚來跑堂,吩咐說酒菜是給“老棒”叫的,這才款款而去。

黃國城問了幾個細節,判斷那女子跟跑堂似乎比較熟悉,立刻派人去那家飯館調查,打聽到那個女子就住在附近的靖安坊,姓陸,是個寡婦。由此,黃國城判斷阮柏壽可能藏在陸寡婦處,當即前往捉拿。一行人荷槍實彈悄然前往靖安坊,破門而入,阮柏壽果然躲在那裏,與陸寡婦一起被警方抓獲。

阮柏壽被捕後,川東行署公安處派員將其押解回原籍,不久即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1950年7月,案犯尤龍、宋今雲、解和康、陸秀花(陸寡婦)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係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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