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俠的韭菜園子 by warsonwang
我認識許多奇特的朋友，比如摩托俠。
摩托俠本名Andy，因為是摩托黨的一員被我簡稱為摩托俠。他是迄今為止見我到過的最可愛的施瓦本人。施瓦本人是德國的一個族群，聚集在德國南部。辨認該群體最直觀的辦法是聽口音，讓他們講標準德語跟強求廣東人講標準北京話一樣難。施瓦本人公認的特點是摳。摩托俠雖然不算出手闊綽，也絕對說不上摳。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腰不太好使。不要亂想，這是我通過目測得出的結論。他走路時總是反手扶著腰，呲牙咧嘴，步履維艱。。
摩托俠的母親曾經是我們單位的清潔阿姨。70歲的老太太，染一頭金發，指甲上每天都塗著不同顏色。皮膚是精心曬出來的很均勻的小麥色。平時不幹活的時候老太太總是腳蹬糖果色的恨天高。我總是幫她幹些力所能及的重活髒活。比如提水，倒垃圾之類的。逢年過節還會送給她一些指甲油，唇膏之類的小禮物。總覺得那麽大年紀還在為生活奔波挺不容易的。。
偽善成功後，整個學校老太太最喜歡我，每次看到我都捏我的肥臉蛋，還非要請我去她家喝咖啡。老人家的意思總是不好推脫的。於是我就去了。摩托俠也在被邀請行列，於是我們就認識了。摩托俠生於公元1966年，瘦高個兒，金發，臉上有許多皺紋，看著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他小時候脊椎受過傷，動過多次手術，不愈。至今仍靠止痛藥維持日常。三十四年來一直把止痛藥當飯吃的結果是，疼痛的腳步越來越快，漸漸要追上止疼片的速度了。。每走一步，都有疼痛如影相隨。。除了酷愛騎摩托，摩托俠胳膊上的紋身是AC/DC那個酗酒而死的主唱Bon Scott。背包裏裝著大量的止疼片，他追星的足跡據說已經遍布了各大洲。。
摩托俠的父親是個酒鬼，最終死於酗酒。所以他從小痛恨酒精，滴酒不沾。他說他有止疼片就足夠了。那可是比嗎啡還要厲害的麻醉劑。。不僅能讓他忘卻身體的疼痛，還能慰藉他不安的靈魂。。
稍微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人生最大的問題是:哪裏有停車位?摩托俠住在市中心，從他家到我學校步行隻需要三分鍾。他好幾次主動提出要我在找不到車位的情況下把車停到他家院子裏。形勢緊迫的情況下，我隻好厚著臉皮恩準了他的請求。。。由此，我們經常見麵。。。
說到這裏，我來總結一下摩托俠的特點:1，腰不好。2，愛騎摩托和AC/DC，3，不喝酒。
摩托俠正兒八經的職業是職業學校老師。和我算同行。從我那裏畢業的學生有許多就去了他那裏。他的教學風格比較粗野。動不動就拍桌子讓學生麵壁。他班裏鮮有人無故曠課，遲到或早退。他背地裏告訴我要做這行就得狠，給學生們立規矩，誰不守規矩就得挨罰。。把學生帶到老師的節奏裏來，令他們趨之若鶩，就可以以不變應萬變，高枕無憂了。我恍然大悟，不立則廢，嚴師出高徒的道理中國古人早就總結出來了。。不得不讚歎老祖宗的智慧。。拍案擊節之餘，真想狠踢他的屁股，看他是不是會疼得滿地打滾。。。。
摩托俠加入的摩托黨有一個大本營。虎踞一山之腰，山上無住戶，山下是高速。是一所占地麵積約200平方米的舊時平房，在屋裏能聽到山下車輛疾馳，山上野獸蟲鳴，甚為凶險。。山上除了狐狸兔子羚羊各種小獸外，還有漫山的野韭菜。。
他們摩托黨經常找各種名義舉行各種爬梯。我第一次去湊熱鬧是前年冬天。做夢都沒想到我那麽一身正氣的人居然會混跡於一群滿身紋身，身上叮叮當當佩戴著各種鐵鏈子，黑超黑皮夾克，男人留長發，女人剃光頭的群體裏。。那天晚上，他們點起篝火，就著火烤皮薩和肉，喝啤酒，操著濃重的施瓦本方言談笑風生。。場麵有點豪邁。幾瓶啤酒下肚後的我很快就原形畢露，一掃拘謹，和大家豪氣衝天的碰杯，學著他們的腔調粗俗的聊天。。最後還圍著篝火跳起舞來。。不明就裏的過路群眾還以為我就是一個太妹。。。
席間有一個自稱是摩托俠發小的大俠酒過三巡就開始話多。拉著我聲淚俱下的訴當年。。他說摩托俠是他見過的最苦逼的人。年幼時，母親因為不堪他的酒鬼父親長年累月的家暴逃到北部去了。把摩托俠和他的父親留在了農場，摩托俠很小開始就幾乎獨自承包了整個農場的農活。每天晚上還要負責從好幾裏外的酒館把爛醉到不省人事的父親背回家。。說到這裏，大俠已經淚眼滂沱。。實在是說不下去了。。這時候摩托俠又托著他的腰蹣跚的朝我們走過來，那自稱發小的大俠便搖搖晃晃的又去找別人哭泣去了。。。
摩托俠坐到我身邊，齜牙咧嘴，顫抖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藥片，就著蘇打水咽下去。。說，別理這些酒鬼，沒一個好東西。
“你父親也是這樣嗎？”我脫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以為他會奪走我手裏的啤酒瓶往我頭上砸。。。
“是!”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也許是止疼片在篝火的催促下急速的發揮了麻醉作用。他開始滔滔不絕。他說他十五歲的時候，一個寒冷的冬天，氣溫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他又被酒館老板召去領他爛醉如泥的父親回家。路上都結冰了，他父親死沉死沉，一不留神，爺倆兒從山坡上滑下來了。。
“我撞到了塊大石頭，疼得差點暈死過去，隨後還被我爸爸兩百多斤的身體整個砸下來。。“他說他們爺兒倆那天晚上要是沒有被路人發現，一定早被凍死了。他醒來的時候，腰部完全失去知覺。。三十多年過去了，每一天的疼痛都在刷新著那個童年的記憶。。活著真他媽的是個噩夢，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
他往嘴裏又加了一粒藥片，接著說，他十八歲的時候終於有了第一個愛他的女朋友。日子過得很美，女朋友雖然不漂亮但是溫柔可愛，經常在他們農莊留宿。有一天晚上，醉酒晚歸的父親居然睡到了他和他女友身邊。暴怒之下，他一記勾拳把他爸爸當場放倒在地，捂著流血的鼻子滿地滾。。第二天，他就收拾行李，開著他的破golf離開了家，獨自闖蕩江湖。。
他的酒鬼父親沒有等到他過19歲的生日就醉死在農莊裏，被發現的時候，都已經開始腐爛了。。
我聽完後感慨得難以言語。。隻好，接著喝酒。。他就坐在我身邊看我喝酒。喝著喝著，我又問他，小時候一個人守著那麽大的農場有沒有害怕過。。他想了很久，說，他這一輩子什麽都有，隻是沒有錢，沒有害怕過。。
我想起了我14歲一個人在家的那一年。除了害怕，就是拿一把自己做的木劍在房間裏追殺看不見的敵人。。直到奶奶出現，罵我是傻子。。。我才筋疲力盡的躺倒床上休息。。或者，我會偷偷的喝一口爺爺的酒，喝得暈暈的，躺倒床上，運氣好的時候能夢到我哥帶我去砍柴。。路上還能順便砸一隻螃蟹燒了吃。。。
夜深一些，許多不勝酒力的大俠俠女都漸漸安靜了。。摩托俠又說 “我母親寧可背井離鄉去做妓女也不願意被我爸活活打死，6歲開始我就需要自己做飯，經常把頭發都點燃了，12歲開始我每天自己給自己卷劣質香煙抽，13歲開始燙著爆炸頭在家裏迷戀搖滾音樂，15歲那場意外後該死的疼痛就一直沒離開過我。。。並且發現搖滾音樂和疼痛一樣孤獨。。”
隻有在騎摩托車的時候，他才能忘卻孤獨。他說他在飛馳的時刻甚至可以忘記自己。肉體的疼痛顯得那麽的不真實，他隻覺得全世界又隻剩下一件事情，就是速度和激情。。他聽到耳邊有風，看到兩側的風景激流而退。。。
摩托俠說，我隻想這樣騎摩托騎下去。。
多麽樸素的願望，我想起我的許多同學，夢想找個錐子臉美女，或者發大財當土豪，從此過上朱門酒肉臭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們一堆人圍著篝火，一直聊到很晚很晚。。那天晚上還下了那個冬天第一場雪，漫天雪花並沒有熄滅我們的篝火。。。
回家後，我找到了一盤AC/DC的影碟，試圖去欣賞那憤怒的怒吼。。。但是我不是很喜歡。。
第二次去他們基地是去年春天。我問他們基地的野生韭菜是否安全可食用。。。他確認說是無毒的野生韭菜。還說他不喜歡吃完韭菜之後回味無窮的嗝。我說我喜歡啊，好吃啊。。他便二話不說，從屋裏拿出框子和工具，帶我和我家倆壯士驅車去了基地，彎著不怎麽好使的腰給我采了足足一筐子。。根本就吃不完啊，隻好洗幹淨，切碎了，撒上鹽，把水分擠了，凍在冰箱裏。。
前幾天我又沒有找到停車位，去他家院子裏停車時，發現他的院子裏牡丹花開了，各色鬱金香也爭奇鬥豔，還有滿院子韭菜香，鬱鬱青青。。。他說是特意移植過來的。。問我要不要。“去年的我還沒吃完呢。。。”我告訴他，他隱約有點失望，也許是止疼藥作用又在慢慢減退的緣故。。他的臉上還有些痛苦的表情。。。
今天沒有菜譜。。吃的方便麵。。熱氣騰騰的，很多年前懷第一胎的時候，想吃一袋方便麵都得藏著掖著，不能讓孩子他爸爸看到，他嫌方便麵不營養，怕對寶寶不好。。現在孩子都那麽大了，吃大便都沒有人管我，世態炎涼，就是醬紫。。為了不虧待我自己，我在裏麵放了一個雞蛋，吃麵條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和摩托大俠那在我看來也缺乏營養的童年。。。還好，我們都會找到自己生存的方式，默默的與營養不良和孤獨戰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