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到這個小姑娘,她十二歲,我三十二歲。
我已經記不得她當時穿的什麽衣服,什麽鞋子,有多高,有沒有戴後來我們屢次在她貼出來的照片裏的那隻鐲子,時光帶走了大部分細節,留下的是她的聲音,她的語言仿佛是夏天的那陣冰雹,激烈到令人發愁,又令人快樂。
在芝加哥的時候我就訂好了深圳的旅館。我不習慣住在別人家裏,哪怕是父母家都覺得多有不便。但是,那次,我有些微的後悔。不知道為什麽,我由衷的喜歡這個女孩子。我送給她的那條裙子她拿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無論橫著豎著都明顯比她大了好幾個碼。她生怕我難堪,盡量表現出歡呼雀躍的樣子 :
“我最喜歡這個顏色了!”
“哎呀,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個布料啊!”
“我太喜歡了!”
這令我更加覺得過意不去。我說:“大了點。”
“我喜歡大!大才好看,風一吹能鼓起來!”
這麽會聊天討人喜歡的女孩子我是第一次見到,此後也再也沒有遇到過像她那樣的。有時候我想,我會不會希望我的女兒也這麽小心翼翼的為別人著想,這個問題在我後來再次偶遇這個姑娘之後一直困擾了我很久,至今無解。
去旅館的路上堵車。97年的深圳大巴中巴紅的士還有私家車滿地都是,不知道是不是恰好趕上了傍晚的高峰期,車子一路爬行,兩側燈紅酒綠,高樓林立,誰能想象八十年代初這裏僅僅是一個小漁港,而今,捕魚人的漁網被來自各地的年輕女孩穿在了大腿上,這個光速發展的城市展現出一片紙醉金迷的景象。
她母親開著一輛頗為高檔的轎車,車子開得出人意料的穩當機警,我暗自讚歎。花生坐在副駕駛,安靜的聽著評書,放的是單田芳的隋唐演義,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瓦崗山好漢的鼓舞,當車子徹底被堵停了的時候,她都會搖開窗戶,出人意料的朝前方大聲喊:“信不信我拿鏟子把你們都鏟走?啊?信不信啊?”她母親對此視若無睹,依然很禮貌的和我話家常。
我被這個姑娘逗樂了,又不知道該不該管她,有時候她半個身體都探出窗戶,前後左右的重複:“信不信我拿鏟子把你們鏟走?” 這讓我很緊張,擔心後麵插上來的車子傷到她。她母親的淡定或多或少的給了我些許的安慰。
在過一座橋梁的時候遇到紅燈,如花果山群猴出動一般,從天而降圍過來一群小孩子,人人手提小桶,揮舞著手中黑魆魆的海綿,賣力的擦車窗,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爭分奪秒,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乎是胡亂打掃了一個遍,然後猛敲駕駛室的車窗,一張張又髒又稚嫩的臉,小姑娘的母親遞出去零錢,小姑娘又將身體倒向她母親那邊,把車裏的話梅,紙巾,圓珠筆,名片,口香糖一一遞到窗外,一邊學著那些孩子的動作,頻頻點頭哈腰道謝,讓人啼笑皆非。
她們交接完畢的時候恰好綠燈。我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還沒反應過來,車子已經再次啟動,小姑娘回頭衝那群孩子揮手,車流繼續向前湧動,那群孩子很快消失在大馬路上,她依然很敬業的在點頭哈腰,堅持獨自謝幕。
“要死啊!坐好。”她母親終於忍不住教訓她。
“老板吉祥!”這孩子似乎還在戲裏不能自拔。
“你家兒子沒那麽淘氣吧?”她母親有點不好意思的問我。
小女孩子立刻回頭警惕的看著我,她看著我的時候那股特別的眼神,直接到無所忌憚,純淨得像一片海,水波在她明亮的眸子裏一層一層的蕩漾。我心領神會的說:“我家孩子也很淘氣。”
小姑娘衝我豎起大拇指,隨後又皺著眉頭,攤開兩隻小手說:“本命年就是命苦!”表情誇張可愛。
車子進了市區,更加緩慢起來,窗外華燈初上,車裏很安靜,下車時,我才發現,孩子睡著了,腿腳縮成一團,手裏緊緊的握著我帶給她的那條裙子。她母親也不叫她,車窗透了半條縫,示意我上樓check in。我猶豫了半天,停車場雖然有保安,還是令人擔心,這麽大的世界,這麽小的一個孩子。
我對她母親說:“你回去吧,孩子累了。我自己上去,明天再去拜訪你們。”
她執意送我進了大堂,陪我check in,拿了鑰匙,又把我送到門口才轉身離去。全程我心裏一直很忐忑,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被扔在車裏。好幾次想打電話問她們母女到家了沒有,又怕過於殷勤,恐有不妥,隻好作罷。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醒了,給美國的家人打了電話,又給父母掛了電話。透過窗戶我看到霓虹燈把城市裝飾得比星空還要璀璨。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了那個女孩子,臉上泛起了笑容。
第二天,我見到了我的朋友。他的女友和養女沒有來。他請我吃午飯,小酌了幾杯,席間我打聽了一下他們的近況。
由此,我了解了更多這個小姑娘的身世。這個孩子,大概就是我記憶裏的花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