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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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13:羊城綁架案

(2022-06-11 12:54:33)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13:羊城綁架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6年第03期

文:東方明

一、周歲嬰兒遭綁架

1950年3月13日是一個和風拂麵、花香沁人的早春吉日。這天,廣州市河南區的一座沙田白石門框、紅漆柏木大門的宅第裏張燈結彩,各路來賓絡繹不絕,都是來參加哈家少爺哈慶純周歲生日宴席的。

哈家老東家名叫哈和隆,祖上哈博列係清朝著名的“廣州十三行”之一“順泰行”的賬房總管。十三行是鴉片戰爭前廣州港口官府特許經營對外貿易的那些商行之總稱,被列入十三行的商行,對官府負有承保和交納外洋稅餉﹑規禮,傳達政令及管理外洋商務人員等義務,同時也享有對外貿易特權,故在當時的形勢下能夠大賺銀兩。哈博列作為“順泰行”的賬房總管,除了豐厚的薪水,還有若幹股份,年終分紅也頗可觀。哈家的富底子,就是哈博列一手打造出來的。而且,由於占有股份,哈博列的兒子在老頭子病歿後,接班做了賬房總管;兒子退休後,又由孫子接任。

原以為可以如此這般代代相傳,但“花開百日,終有謝時”。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後,駐紮在十三行地區的英軍為防止外國商館遭到襲擊,拆毀了十三行一帶的大片民居,留下一片空地作為隔離帶。不料,這一舉動反而更加激怒了廣州民眾,1856年12月14日深夜,廣州民眾在被拆毀的鋪屋殘址上點火,火勢瞬間蔓延至十三行外國商館區。大火燒了整整一天,美、法、英商館均被燒毀,至15日夜間,十三行地區除一棟房子幸存外,全部化為灰燼。時任南海知縣華延傑在《觸藩始末》一書中寫道:“夜間遙望火光,五顏六色,光芒閃耀,傳係珠寶燒裂所致。”英軍失去據點,被迫撤回泊於珠江上的軍艦。十三行商館區從此也成為曆史。

哈氏為避戰亂,舉家遷往海外,定居呂宋(今菲律賓)。憑借雄厚的財力,他們開作坊、辦工廠、置農場、建莊園,成為當地巨富。久而久之,哈氏家族分出不少分支,各有盛衰。哈和隆這一支,屬於代代興旺的一支,不過到他這一輩,由於屢屢分家和連續戰亂,各自所掌握的財富也多寡不等。哈和隆屬於其中實力最雄厚的五人之一,他在菲律賓有橡膠場一處、工廠兩家,在廣州開了兩家公司,那就是抗戰前有名的“祥富百貨”和“永福鍾表”。日寇侵占廣州後,嚴密封鎖海岸交通,哈和隆撤離不及,隻好在廣州慘淡經營。抗戰勝利後,他幹脆把兩家公司轉讓出去,原想回菲律賓,但因菲律賓發生排華事件,他不敢貿然回去,打算待些日子看看情況再說。不料,這一待就待到了廣州解放。

哈和隆娶有大小兩個老婆,為其生了七個孩子,竟然清一色是女孩兒。那年月醫學不發達,嬰兒死亡率高,七女最後隻活下來三女。巧的是,頭兩個女兒成家後,生的也是清一色的女孩兒。哈和隆失望之下,找羊城赫赫有名的“小鐵口”羅真光算了一卦,卦上說如果他再娶一房老婆,就能生出兒子了。在當時的有錢人裏,哈和隆算不上好色的主兒,否則以他的財力,娶個四五房姨太也正常。所以他盡管迷信,也下不了再娶一房的決心。可沒過多久,哈和隆的小老婆突發急病身亡,這讓哈和隆意識到,命裏注定他還得再娶一房老婆,沒準兒真能為哈家生一個男孩兒。

接下來的事情證明,“小鐵口”的名聲真不是吹出來的。一個月後,比哈和隆小一半歲數的女戲子柳如仙進哈家做了填房。一年之後,柳如仙生了一個男嬰,也就是上文所說哈家舉辦的周歲生日宴的主角哈慶純。隻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小人兒竟然在這當口失蹤了!

那天早上,哈慶純被柳如仙和女傭姚嫂抱到前廳,客人們自是一連聲地道賀。一會兒,柳如仙原先那個戲班子的班主帶著幾個角兒來了,這是柳如仙麵上的人,自是由其接待,那小人兒就到了姚嫂懷裏。哪知,沒多久,哈慶純突然出現了抽搐症狀。這是他自出娘胎就有的毛病,民間俗稱“羊角瘋”,醫學專業術語謂之“癲癇”,是大腦神經元突發性異常放電,導致短暫大腦功能障礙的一種慢性疾病。當時人們對此並不當一回事,尋常百姓的孩子患有此病,連郎中也不看的,但哈家的少東家就不同了,每次發作都要去看郎中。這回發作,柳如仙分不開身,也不能讓作為一家之主的哈和隆為這點兒小事親自出馬,於是吩咐姚嫂帶孩子坐私家三輪車去郎中那裏跑一趟。

郎中姓陳名世齋,其主業其實不是郎中,而是開武館的。他是南拳高手,還擅長治療跌打損傷、氣功推拿及匍經,周圍住戶但凡有甚不適,都去武館求治,其中居多的是匍經。匍經是中醫的一種特殊推拿按摩手法,治療五歲以下小孩兒的常見病最為有效。哈慶純出生以來,每次羊角瘋發作都是請陳世齋用匍經[1]治療的,每次都是手到病消。

陳世齋是道士出身,大約十年前開了這家武館,前往拜師學武的人不少,學員常年保持在三五十人的規模。廣州解放後,政府為維護社會治安,對武館這一行有所限製,所以學員越來越少,最近甚至跌到了個位數。這一來,給人看病倒成了他的主要經濟來源。

當下,三輪車把姚嫂載到武館,還沒停下,迎麵就來了一個青年漢子,膚色黝黑,絡腮胡子,一看那雄赳赳的模樣就知是一塊練武的料。這人的動作也敏捷,姚嫂抱著孩子正準備下車,對方已疾步上前,道聲“小心”,說著伸出雙手。姚嫂根本來不及考慮,下意識地把孩子遞給了他。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似乎可以證明對方此舉是必要的。姚嫂一隻腳剛著地,另一隻腳還在空中,先著地的那隻腳一滑,身體頓時失去平衡,隨即一跤摔倒在地上。跌得倒是不重,跌倒時心裏還多少有點兒慶幸——如果孩子還抱在手裏的話,這個禍就闖得大了!

車夫老黃見姚嫂摔跤,立刻下車攙扶。也就是這麽一轉眼的工夫,那個絡腮胡子已經不見蹤影了。起初姚嫂、老黃也沒在意,兩人都以為絡腮胡子是武館中人,少東家是被他抱進武館了。哪知,待姚嫂進入武館,頓時傻眼!她曾陪同柳如仙來過武館數次,都是找陳郎中為少東家匍經的,因此認識陳世齋。此刻,陳郎中正端坐於迎門廳堂前的一張椅子上,手捧紫砂壺,一邊喝茶,一邊指點場地上七八個弟子飛拳走腿習練拳術。姚嫂愣了一下,還以為少東家被抱到陳郎中接待病家的診室裏去了,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徑奔診室。可是,診室裏卻是空無一人。這下姚嫂急了,回身奔至陳世齋跟前:“陳先生,我家少爺呢?”

陳世齋一怔,立刻意識到出事了,待到三言兩語問清是怎麽回事,不禁大怒:竟然有人跑到武館門前打著他的招牌招搖撞騙拆台腳,這還得了?當下吩咐眾弟子,一起出門搜尋那個膽大包天的絡腮胡子。

搜了半天,自然是毫無收獲。如此,隻好報案了。陳世齋是武林中人,生就一腔古道熱腸,此刻還可能被疑與此事有涉,當即親自奔管段派出所報告。其時廣州解放不過五個月,治安與刑事案件的案發率甚高,警力緊張,派出所接到報案後的反應慢了一些,還沒騰出人手前往現場,分局刑偵隊的電話已經到了。打電話的是河南分局刑偵隊指導員宋念祖,要求派出所派人去武館通知那邊的所有人都不要離開現場,分局刑警馬上就到。

案子還沒來得及上報,河南分局怎麽知道哈慶純被綁架了呢?原來,武館那邊哈慶純剛剛被絡腮胡子抱走,哈家大院就接到了一個乞丐送來的一封信函,信封上寫著“哈和隆先生親啟”,沒有落款。這封信來得蹊蹺,所以立刻被送到哈和隆手裏。哈和隆拆開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信箋上寫著:“貴府少爺已落在吾等手中,若要保命,不得報警,聽候後命。”底下未留落款。

哈和隆正忙著接待一應賓客,還不知道兒子羊角瘋發作,已由姚嫂陪同前往陳郎中那裏匍經了。他以為孩子尚在家中,這封信僅僅是一個惡作劇而已。不過,還是要眼見為實,便讓人通知柳如仙把孩子抱來。柳如仙沒有來,因為孩子不在身邊,她又要接待客人抽不開身,隻得讓仆人告訴老爺哈慶純已被送往武館。哈和隆馬上意識到此事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當下撇開客人直奔武館,隻過了一個街口就撞見了狂奔而來的車夫老黃,聞知兒子確實已經失蹤,兩人馬上到分局報案。

這封匿名信的出現使警方確認哈慶純係遭綁架。這是惡性刑案,而且可能會發展成為命案,故河南分局當即立案,指派宋念祖率兩名刑警前往現場了解情況。宋念祖與刑警袁三貴、戚持平趕到武館,姚嫂已經哭得喘不上氣來了,嘴裏兀自含混不清地埋怨自己下車時不該把孩子遞給歹徒。目光犀利的宋念祖注意到她衣衫上的油汙,待姚嫂平靜一些了,問這是怎麽回事。姚嫂說大概是摔跟頭蹭到身上的。宋念祖馬上讓她去武館大門外指認現場,發現剛才停車位置的地麵上有一攤形狀不規則的油漬,難怪姚嫂剛才一下車就摔跤了。

刑警袁三貴趴在地上聞了聞,說有一股花生香味兒,應該是烹飪用的花生油了。再看青石板地麵以及青石間的接縫,並無玻璃細屑,也無打掃過的痕跡,這就排除了路人經過時不慎打碎油瓶的可能。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這油是有人故意灑上去的。

是什麽人灑的呢?刑警向武館館主陳世齋以及武師、雜役、學員一個個了解下來,據廚子說,他在出事前大約五分鍾才從外麵買菜回來,武館門口地麵上並無油漬,也無垃圾,很幹淨的。再問三輪車夫老黃,老黃說他蹬著三輪車過來時地麵上並無油漬。老黃的說法更具可信性,他是車夫,還是受雇於有錢人家,平時蹬車出門時自是加倍小心,肯定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武館前的地麵上若有這麽一攤明顯的油漬,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也就不會把三輪車停在這個位置。

如此,就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攤油漬是那個作案的絡腮胡子故意灑的,這廝事先裝了一小瓶花生油,見三輪車停在門口,便迎上前來,把花生油灑在姚嫂即將落腳的地方,同時從姚嫂手裏接孩子。姚嫂下車時踩到油漬滑倒,車夫老黃肯定會過來攙扶,兩人的注意力都不在絡腮胡子身上——因為他們心中已認定絡腮胡子是武館中的人了。於是,絡腮胡子就趁機抱著孩子開溜。

那麽,案犯得手後往哪個方向跑了呢?刑警踏勘現場後,證實絡腮胡子是從武館旁邊那條三尺寬的小巷中逃離的。出了小巷又是一條馬路,刑警走訪了幾戶店鋪和住家,得知絡腮胡子是坐了一輛接應的自行車離開的。

 

二、內部排查

河南分局對該案很重視,當即組建了專案偵查組。不過當時案件多、刑警少,所以專案組隻有五人,其中兩個還是公安係統從社會上招收的義務工,用現在的說法就是誌願者。這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各大中城市公安局慣常的做法,吸收一些稍有文化(不低於初小即四年級)、家庭出身好、本人正派且機靈的社會青年進公安局做正式民警的助手,沒有報酬,待遇也隻是跟著帶班民警去食堂吃大灶夥食。這些青年後來基本上都成為了正式民警,有些出類拔萃的還走上了領導崗位,比如此刻參加專案組給刑警當助手的小李、小金,後來都被提拔為副科長。專案組的三位刑警就是一開始參加現場勘查的宋念祖、袁三貴、戚持平,宋念祖被領導指定為組長。

當天下午,專案組舉行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三刑警中,宋念祖曾在延安從事過十年政治保衛工作,算是老偵查員了,袁三貴、戚持平都是留用舊警察,應該說整體業務水平還是不低的。至於小李、小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自然隻有當聽眾的份兒了。在三刑警看來,這個案子的情況應該並不複雜,案犯盡管策劃得很精細,但破綻是免不了的,比如,事先由絡腮胡子等候在武館門口尋機作案,但他是怎麽知曉哈慶純羊角瘋發作被送往武館的?哈家大院裏八成有劫匪的內線。哈家大院連同主人哈和隆在內往下捋,兩個老婆、一個未曾出嫁的小女兒慧珠,以及廚子老王頭兒、車夫老黃、花匠兼雜役老周、女傭姚嫂、門房老秋,一共不過九口人,查起來應該不會很犯難。至於參與作案的歹徒人數,除了那個絡腮胡子,至少應該還有一人,就是騎自行車接應的那廝,加上哈家大院的內應,那就是一個犯罪團夥了。

往下的事兒,就是去哈家調查了。專案組還沒動身,哈和隆坐著家裏的包車急如星火地趕來了。原來,哈老爺子又收到了案犯的一封信,還是匿名的,內容也隻有一句話:“晚六點至七點之間,去海珠橋畔查看紅圓圈,一個就是一千萬,如何交接,聽後命。”

據哈和隆說,小女兒慧珠中午出門去請初中時的同學好友四處尋找被綁架的小弟弟,返回時,見大門的門框上貼著這麽一張信箋,沒有信封,當時上麵的糨糊還沒幹。

專案組看過這封信,議了議,認為盡管不一定有把握發現案犯的蹤跡,但還是有必要前往海珠橋去蹲守。於是,讓哈和隆自己或者派人屆時去海珠橋頭查看,專案組這邊自有安排。哈老爺子離開後,宋念祖作了布置,專案組五人分成兩路,一路由刑警袁三貴、戚持平帶上誌願者小李前往海珠橋蹲守;另一路由宋念祖帶著誌願者小金前往哈家調查。

海珠橋竣工於1933年,打自落成通行開始就成為廣州的一個熱鬧場所,抗戰時被日軍炸壞,後修複;去年國民黨軍隊敗退時,再次將大橋中段炸毀,本案發生時尚未修複。由於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雖然不能通行,但此地依舊熱鬧,兩側橋堍區域成了兩處自由市場,不但白天喧嘩不已,晚上也是人頭濟濟,都是前來逛夜市的市民。袁三貴、戚持平和小李到達以後,四處轉了轉,專門尋找適宜於案犯留記號的諸如橋欄杆、電線杆和一些臨時搭建的棚子等,正準備分頭進行監視,忽見哈家的車夫老黃急急奔來,用手指著身後的海珠橋,上氣不接下氣:“那邊……那邊……”喘了半天,終於說出一句完整話,“那邊橋欄杆上已經畫上了紅圈圈,有五個哪!”

之前,專案組讓哈和隆自行其是,老爺子救子心切,決定親自出馬,便叫上了車夫老黃,想到如果抓現行的話可能要動動手腳,又去武館向館主陳世齋求助。陳館主立刻派了四個弟子,由武師侯健一帶著,跟哈和隆直奔海珠橋。他們對於蹲守的路數當然沒有刑警熟悉,沒想到分開進行,而是七人一起在那裏走來走去。刑警過去時,雙方曾照過麵,哈和隆正要招呼,被戚持平打個手勢阻止了。現在發現了情況,老黃就顧不得了。

海珠橋中段靠近被炸毀的那段橋麵最後一處欄杆上,用紅粉筆畫了五個圓圈,每個都有銀元大小。按照綁匪那封信上的說法,這表示人民幣五千萬元(此係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比率是10000∶1,下同)。這在當時來說乃是一筆巨款,五千萬元可在廣州市區購買三至五套中等檔次的民居,或者用來開一家中等規模的店鋪。案犯獅子大開口,怪不得老黃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刑警看著紅圓圈,哈和隆一幹人則盯著刑警,大家一時都不說話。袁三貴、戚持平是無話可說,原本是準備找現行的,即便發現案犯也不驚動,而是尾隨跟蹤,摸清老窩,以便解救被綁架的啥慶純小朋友。哪知,還沒開始行動,案犯先下手了。現在,對方如若畫過圓圈後一溜了之那倒也好,怕的就是畫了圈之後不走,待在附近看好戲。案犯在信裏說過,不許報警,現在,警方的行動暴露了。不過,轉而想想,袁三貴、戚持平也就釋然了——專案組先前開會時分析過,這個案子肯定與隱藏在哈家的內線有關,想必內線已經把哈家報警的情況通知案犯了。

袁三貴、戚持平、小李三人交換意見,認為沒必要繼續蹲守下去了,還是打道回府吧。

回過頭來再說宋念祖和小金兩人走訪哈家的情況。宋念祖對哈家內部的調查,此刻隻抓住一個點——哈慶純小朋友的羊角瘋究竟是怎麽回事。兩人過去的時候,宅院主人哈和隆與車夫老黃去海珠橋了,其餘人都在。當然,並不包括上午那些賓客。本來,哈家準備辦五桌周歲酒,已經向附近的“德興館”訂了中午和晚上的酒席。現在,主人自然是沒了接待的心情,客人也就不好意思再吃喝了,一部分人連午餐都沒吃就匆匆告辭,另一部分賓客去飯館吃了午餐,但晚餐是絕對不會留下來了。於是,哈家就退掉了晚餐的酒席。宋念祖、小金登門後,找哈和隆的大老婆莫桂娟、小女兒哈慧珠,以及哈慶純的生母柳如仙、女傭姚嫂等人詳細詢問了少東家患羊角瘋的情況,還去附近的中醫診所走訪了一直為哈氏全家提供保健服務的老中醫袁天石。

哈慶純的羊角瘋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按西醫的說法是“遺傳”;按袁天石的說法,娘胎裏帶來的毛病是看不好的,所以不必診治,若幹年過去自然會好,如果發作,可以去武館請陳館主匍經,準保手到病除。哈慶純出生一年來,包括今天這次在內一共發作了十七次。那麽,這孩子的發病是否有規律呢?好像是有的,隻要一沾牛奶,包括牛奶製品如奶粉、煉乳甚至奶糖,半天之內準保發作。柳如仙生產後奶水稀少,這孩子又不吃奶媽的奶,所以隻好吃馬奶。馬奶比牛奶較難獲得,商鋪沒有出售,不過當時廣州街頭有專門牽著奶馬出售新鮮馬奶的養馬人,可以向其訂購,每天時辰一到,就會牽著奶馬來到門口,當場擠出新鮮馬奶。

哈慶純就是吃馬奶長到一歲的,半歲後,因為食量增加,開始增吃米糊和稀飯。其間曾有兩次因發現奶馬疑似患病而不敢買馬奶,隻得以新鮮牛奶和煉乳代替,小孩兒饑腸轆轆之下勉強飲了些,可兩次都是很快就發作了羊角瘋。哈家曾向從菲律賓歸國的華僑西醫、也是哈家的世交程望春請教,程醫生認為這是因為孩子對牛奶過敏,每個人的過敏反應不盡相同,而這孩子的反應就是發作羊角瘋。從此,哈和隆下了一條禁令:不準牛奶及所有牛奶製品進門!

據此,宋念祖得出結論,啥慶純小朋友的羊角瘋發作,很可能是因為有人偷偷給他喂食了牛奶或者牛奶製品。那就盯著這條線索查,尤其要注意糖果,糖果對小孩子的誘惑力大,而且喂食方便,適宜於隱蔽作案。

暮色初上時分,哈和隆在海珠大橋蹲守落空後返回了,不久,袁三貴、戚持平、小李三人也到了。幾個偵查員先是互相交換了一下情況,都認為宋念祖的分析有道理。宋念祖便請哈和隆一起討論此事,哈和隆深以為然,馬上吩咐車夫老黃,把全家上下統統集中到客廳,誰也不準離開,兩人前往各間屋子搜查,看是否有牛奶以及牛奶製品,還說一旦查到了,家法伺候。哈和隆的這個主意放在現在,估計一定不會被刑警采納,可是,在1950年那會兒就不同了,刑警對此並無異議。

搜查結果,在大太太莫桂娟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個嶄新的金屬製糖果小罐。罐身上印刷的圖案和文字表明,這是上海著名的愛皮西糖果廠1943年推出後即風靡海內外的“米老鼠”奶糖。這種奶糖的原料是液體葡萄糖、奶粉、煉乳,六顆即可泡出一杯奶香濃鬱的牛奶飲料。哈家曾經領教過米老鼠奶糖的貨真價實——哈慶純半歲左右時喂食過一次,結果很快就發羊角瘋了。隨即,哈老爺子禁止任何奶糖進門,可是,現在有這樣一個嶄新的奶糖罐出現在大太太的臥室裏,這是怎麽回事呢?

這個小罐放在臥室的五鬥櫥上,裏麵盛了大半罐清水,插著兩枝月月紅,也就是月季花。這種花哈家的花園裏種植了一些,莫桂娟喜愛鮮花,除了每天去花園觀賞,還隔三差五采摘了放在臥室裏作養眼之用。這個情況,作為丈夫的哈和隆是知道的。讓哈和隆感到不解的是,大太太以前一直是以一個裝罐頭水果的玻璃瓶當花瓶的,今天怎麽換成糖果罐了?這個小罐是從哪裏來的?是不是她弄了一罐奶糖,偷偷喂給哈慶純,導致小孩兒羊角瘋發作?

哈和隆當場質問:“這個罐子是怎麽回事?”

莫桂娟不吭聲,這就顯得更可疑。哈和隆又問:“你是從哪裏弄來這個罐罐的?”

這回莫桂娟開口了:“是從外麵撿的。”

這話從莫桂娟嘴裏說出來,恐怕是任誰都不信。作為哈家的女主人,她一向是財大氣粗,出手闊綽,逢年過節給老黃、姚嫂等下人賞錢數她最大方,甚至超過哈和隆,平時買東西也一向挑選價高質佳的精品,這樣一個女人,會從外麵撿一個罐子回家?莫桂娟的這種說法顯然有問題。

往下就由刑警開口詢問了,可問了半天,她依舊一口咬定是撿來的。那麽,莫桂娟是否有作案動機呢?刑警先將其晾在一旁,分頭向哈和隆和柳如仙了解——

哈和隆跟莫桂娟長期不睦,主要原因一是其未曾生子;二是花錢手腳太大,不知節儉;三是脾氣暴躁,夫婦之間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作河東獅吼。哈和隆雖然嚴厲,卻是講道理的人,不像莫桂娟那樣動不動就發火,甚至到了胡攪蠻纏的程度。

對於哈和隆娶小老婆,她似乎並沒有多大意見。她和之前的那位二姨太,關係也還過得去。按說,如今二姨太暴病身亡,哈和隆再娶一房傳續香火,她也是能夠理解的。隻不過,她對於現任二姨太柳如仙的身世“不敢苟同”,說柳是唱戲的,“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娶柳不是一個好選擇。可能是“恨屋及烏”,莫桂娟對柳如仙所生的孩子也從未表示過好感。哈家上下,如果要找出一個從未抱過哄過哈慶純小朋友的人,那就當推大太太了。甚至在吃年夜飯時,大家都高高興興的,莫桂娟卻會因哈慶純的一聲意外啼哭大發其火,拂袖而去,讓全家人掃興。

而柳如仙呢,自打被哈和隆娶進門,就意識到自己處於一種非常尷尬的地位,莫桂娟對她的態度怪怪的——倒是從來沒對她發過火,隻整天冷著一張臉。人都說她出手闊綽,為人大方,親朋好友甚至隔壁鄰居向她借錢,都是有求必應,可對柳如仙卻非常摳門。摳到什麽程度?舉個例子,有時柳上街買東西,錢沒帶夠,正好看到莫桂娟,開口向她借,錢鈔莫桂娟是肯掏的,可回家後如果不在第一時間歸還,莫桂娟就會開口索要。

那麽,對柳如仙所生的孩子,莫桂娟又是什麽態度呢?據柳如仙說,除了從來不抱不哄之外,其他方麵也看不出有啥特別的厭惡。孩子最初發作羊角瘋時,還是莫桂娟提醒哈和隆去找中醫袁天石的。

刑警請柳如仙憑自己的感覺來判斷莫桂娟是否有作案嫌疑,柳如仙不置可否。再問,才期期艾艾地說:“我想應該不至於。她又不缺錢花,而且,她要綁架孩子的話,不能親自動手,得另外請人。她是菲律賓華僑,親戚朋友都在菲律賓,來廣州後,她的生活圈子就那麽大,恐怕很難認識那些幹綁票的匪徒。”

刑警又問那個糖果罐是怎麽回事,這個,柳如仙就回答不上來了。

專案組就地商量了片刻,決定再訊問莫桂娟一次,如果她還是不肯說出糖果罐的來源,就把她帶到分局去,換個地方再問。

 

三、拋屍水井

這回由宋念祖出馬,請哈和隆和莫桂娟所生的小女兒哈慧珠陪同。在宋念祖看來,莫桂娟涉案的可能性不大。原因很簡單,如果是她從外麵把奶糖帶進來喂給哈慶純小朋友,那她就不能不考慮到一個問題——這孩子不能沾牛奶和牛奶製品,乃是全家上下人所共知的信息,出事後人們稍一琢磨,就會想到孩子突發羊角瘋的原因,那還不盯著追查奶糖之類奶製品的來源?所以,如果是她作的案,她在把奶糖喂給孩子之後,第一件事就應該把剩下的糖果以及罐子處理掉,而不是堂而皇之地放在臥室裏。但是,莫桂娟為什麽不肯說出這個糖果罐的來源呢?難道其中另有隱情?

宋念祖在哈和隆的書房裏跟莫桂娟談話,當然不會把自己的分析判斷告訴對方,而是先介紹一番公安機關調查案件的規定,如果被調查人不予配合,那就要帶到分局去訊問了;如果被調查人抗拒,那就隻好采取強製手段,包括上手銬,等等。這一番話說下來,聽得莫桂娟有點兒發懵,雙眼呆呆地望著書房牆上的一幅國畫,坐在那裏一聲不吭。

母親不吭聲,女兒卻著急了——這麽一直沉默下去,那就要進分局,進了分局還是得說清楚,這又何必呢?而且,這個臉丟得起嗎?即便母親丟得起,可女兒呢?

哈慧珠去年高中畢業,高考失利後在家複讀,準備今年夏天再衝刺。十八九歲的姑娘最要麵子,如果母親真的被刑警銬上手銬帶走了,哪怕事後查明與其無涉被放回來,那也算把臉丟到家了。外麵那些掐頭去尾斷章取義甚至胡編亂造的傳言,肯定對她有影響。而且,宋念祖在和莫桂娟談話前,事先和哈慧珠說過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所以,她就對母親做起了勸說工作。宋念祖見狀,就出了房間,讓那母女倆單獨說話。女兒的話還是管用的,也就不過三五分鍾,哈慧珠出來請警察同誌進去,說她媽媽願意說清糖果罐的來源了。

宋念祖竊喜,正要邁步進屋,忽然從前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聽到哈和隆沙啞而驚慌的聲音:“宋同誌,不好了……”

宋念祖一驚,尋思什麽事兒這等心急火燎的,難道匪徒那邊又有消息了?一轉身,哈和隆已來到跟前,背後跟著專案組的其他成員。情況確實很緊急——

這天晚上車夫老黃跟著東家回來後,也來到客廳和其他人一起接受詢問。宋念祖這邊正和哈慧珠一起跟莫桂娟談話,哈和隆回到客廳,看到老黃,忽然想起老黃辛苦了一整天,回頭還得擦車,現在反正也是待著,還不如讓他去擦車吧,擦完了也可以早點兒休息,明天指不定還有多少麻煩事呢。於是,就向偵查員說明了情況。

得到允許,老黃就去門房旁邊停放三輪車的車庫兼花匠工具間準備擦車,門房老秋從屋裏出來,遞上一支煙,問裏麵那幾個警察查得怎麽樣了,還說小少爺身子骨弱,經不住折騰,得盡快找回來才是。老黃表示讚同,說裏麵還在調查,但願能盡快查清楚。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到了車庫門口,老黃把三輪車從車庫裏拉了出來,又從旁邊的水井裏吊了兩桶水,倒在木盆裏搓抹布。這時,老秋忽然“咦”了一聲:“你往車後麵貼一張紙是什麽意思?”

老黃莫名其妙,因為他並沒有往三輪車的任何位置貼過紙。起身到車尾一看,果然,車後座位靠背朝外的那一麵貼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字。兩人都是文盲,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老黃便想扯下來交給東家,被老秋阻止,說最好別動,還是請哈先生過來看比較穩妥。老黃遂去向哈和隆報告。哈和隆和客廳裏的幾個偵查員過來一看,都是一個激靈,哈和隆更是一聲驚呼,眼前一黑,差點兒跌倒。怎麽呢?原來這竟是案犯的第三封信,話也不多:“八點半前速把五千萬送到胭脂井大銀杏下,過時不候!”

案犯給的最後時限是晚上八點半,而這時已經八點二十五分。胭脂井離哈家不算遠,但也有三裏多地的距離,五分鍾是絕對趕不到的。況且還要籌款,否則即便五分鍾內趕到那裏,沒帶贖金也不管用。焦急之下,哈和隆把信紙扯下來直奔後院找宋念祖,袁三貴、戚持平和兩個誌願者緊隨其後。

宋念祖看過信,不假思索當即下令:“小李、小金留在這裏,我們三個與哈先生立刻去胭脂井!”

可是,已經遲了!案犯的殘忍令人發指,僅僅遲到一刻鍾,凶手就把孩子活活悶死,然後拋屍水井,活生生的孩子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即使在六十多年前的新中國成立初期,綁架案演變成謀殺案的情況也是比較少見的,否則,綁匪總是拿不著贖金的話,就得考慮改行了。通常,總是綁匪勒索贖金,然後苦主還價,達成協議後再由綁匪通知贖票地點,屆時,或贖票或破案抑或撕票,就看運氣了。一般情況下,綁匪即便是出於安全考慮撕票,也是在拿到贖金之後,可是,眼前這個案子卻出乎專案組的意料,綁匪竟然真的說話算數,時限一到立刻撕票,沒有半點兒囉唆。

宋念祖當即趕到附近派出所打電話,把案情發展報告分局領導,另外的意思是希望領導能給增派人手。分局領導自然明白,可是眼下實在無人可派,隻好愛莫能助。領導給他出主意,讓他跟管段派出所商量一下,看他們是不是可以調派人手協助。可派出所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各人有各人的崗位,哪裏抽得出多餘的人來?

無奈,宋念祖也隻好將就了。當下和兩個留用刑警勘查現場、走訪群眾,一通忙活下來,什麽線索也沒查摸到。三刑警商量,還是得回哈家大院,畢竟剛才大太太莫桂娟已經鬆口,表示願意道明糖果罐的來源了。盡管宋念祖之前分析,認為莫桂娟涉案的可能性不大,但畢竟是一條線索,必須問清楚,或許,能在其中發現和本案有牽連的絲絲蔓蔓。

三刑警和哈和隆一行人重返哈家大院。誰知,剛到門口,就見老黃一臉焦灼地蹬著三輪車從裏麵出來,背後呼呼啦啦跟著一群人,誌願者小李、小金也在其中。又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三刑警和哈和隆趕往胭脂井之後,柳如仙聽老黃說了紙條的事,料想綁匪限定的時間已過,兒子必定凶多吉少,當下哭得稀裏嘩啦,昏厥過去,被上過幾個月衛校的小金掐人中救醒。其他人也都是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混亂中,誰也沒留心大太太莫桂娟的動靜,不知她何時離開客廳,返回了自己的臥室。待到哈慧珠陪著柳如仙哭過一陣回過神來時,方才發現母親已經不在屋裏。她立刻奔出客廳尋找,最後發現莫桂娟倒在臥室床後的地板上,人事不省。

一幹人聽見哈慧珠的驚叫,循聲而至。眾人七手八腳把莫桂娟抬到客廳裏,小金對其如法炮製,還是掐人中,卻根本沒用。莫桂娟處於淺度昏迷狀態,時不時抽搐,臉色蒼白,額頭冷汗不止。小金隻上過半學期衛校,道行太淺,不知這是什麽症狀。另一誌願者小李則懷疑莫桂娟是遭了案犯的毒手,屬於殺人滅口。兩人商量應該如何應對時,廚子老王頭兒想起廚房灶上正燉著一支長白山野山參,本是給哈老爺子準備的,問過小金,得到許可後便端了過來。灌下幾口參湯,莫桂娟的神誌略微清醒,睜開了眼睛,看樣子生命似乎沒什麽危險,卻仍無力說話,冷汗依舊不斷沁出,人也不停地顫抖。

小金、小李畢竟年輕,又是新手,頭一遭參加專案偵查,尋思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擔不起幹係,有心馬上把莫桂娟送醫院,可轉念一想,由誰陪著去呢?兩人一起陪著去吧,萬一他們走了之後哈家再出什麽變故怎麽辦?一人陪著去一人留守吧,又擔心應付不了局麵。正沒奈何時,情緒漸漸穩定下來的柳如仙開口了,說人命關天,不能再猶豫了,應該立刻把大太太送醫院救治。小李、小金也就點了頭,讓柳如仙和莫桂娟上了老黃的車,其餘人除門房老秋看家,幹脆全體出動,也省得留下的人擔驚受怕,抑或再弄點兒什麽事出來。剛出大門,迎麵就遇上了宋念祖和哈和隆一行。宋念祖問清情況,當即作出決定,由哈和隆上車換下柳如仙,小李、小金以及府上其他人仍舊留守,三刑警隨車步行,陪同把莫桂娟送往醫院。

經醫生檢查,莫桂娟的症狀是由低血壓引起的,於是趕緊對症下藥,很快,血壓就漸漸回升了,莫桂娟也能開口說話了。刑警這當兒最關心的倒還不是糖果罐的來源,而是莫桂娟的血壓突然降得這麽低究竟是怎麽回事。詢問了醫生、哈和隆和莫桂娟本人,終於弄明白了——

莫桂娟長年飽食終日,這幾年體重飆增,已經超過了一百六十斤。再者,她已經年過五旬,歲數一大,再加上飲食不節製,這血壓就上去了,隻能吃藥控製。她吃的藥比較講究,都是從菲律賓郵寄來的外國產品,降壓效果很好,一般情況下每天隻需服半片就可以了。今天上午早餐後服藥時,考慮到要為哈慶純過周歲生日,全家上下肯定都比較忙碌,擔心血壓控製不住,就服了一整片。這一天果然折騰得空前厲害,到了晚上,莫桂娟就覺得有些頭暈,憑經驗自忖是血壓升高了。其實藥品的說明書上是寫明了的,這種降壓藥是二十四小時內緩慢釋放藥效的,偶爾出現不適,隻要穩定情緒、靜養片刻即可緩解症狀,可那是英文,莫桂娟看不懂,隻道是藥力不夠,就回臥室去再次服藥,擔心作用不大,又吞服了一整片。哪知,服藥後休息片刻正準備回到客廳去,突然一陣頭暈,隨即不省人事。

說清了這事,刑警重新把話題扯到糖果罐上。莫桂娟看著一旁的丈夫,不吭聲,宋念祖就讓哈和隆回避。哈和隆一走,莫桂娟就開腔了:“這個糖果罐……是來道賀的戲子扔在院子草叢裏的!”

刑警吃了一驚,難道此事跟柳如仙有關?

 

四、戲班往事

獲得莫桂娟的證詞後,專案組當即決定把柳如仙帶到分局去訊問。那時的執法方式還處於自由裁量階段,程序也不完善,傳訊、拘捕與否均在一念之間,而且沒有手續也可以,回頭補辦就是。

到分局後,柳如仙起初保持沉默,對刑警的提問不作回答。直到刑警轉述了大太太莫桂娟的說法,這才承認那個米老鼠糖罐是她的。這樣一來,刑警就感到奇怪了,難道是她故意給自己的兒子喂奶糖,導致哈慶純小朋友羊角瘋發作?這於常理說不過去,哈慶純可是她的親兒子啊!不過,刑警經曆得多了,腦子拐了彎兒,馬上就釋然了——這場戲是專門演給哈和隆看的,目的是要勒索一筆錢鈔;可是,配戲的家夥一不留神把事情搞砸了,或者是和柳如仙發生分歧,事態失去控製,於是一不做二不休。

那麽,這個米老鼠糖罐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這事說來話長——

柳如仙是戲子出身,十歲到“淩家班”學戲,十五歲上已經是一個可以登台演出的花旦了。原本她是胸懷大誌想當一個紅角兒的,再不濟也要成為“淩家班”的台柱子,可是,實現明星夢的難度卻是她始料不及的。柳如仙憋足一股勁唱到二十歲頭上,不但沒成為紅角兒,甚至連台柱子也沒當上。前者的原因就不去說它了,後者的原因是因為班主有兩個女兒,年歲跟柳如仙相仿,同時學戲,同時出道,三人的姿色、演技都差不多,如此,班主就不可能把她作為台柱子捧出來,否則自己的女兒怎麽辦?好在,柳如仙在另一方麵卻比那兩個競爭者幸運。

當時“淩家班”裏有個唱小生的青年演員盧誌耀,儀表堂堂,性格溫和,理所當然地成了柳如仙和班主兩個女兒的暗戀對象,三個女子暗地裏開始了一場競爭,最後柳如仙勝出。

柳如仙與盧誌耀結婚後,過了兩年不到的溫存日子。忽一日,盧誌耀突發急病,醫治無效,一命嗚呼。柳如仙從此就成了寡婦,終日鬱鬱寡歡。當然,戲還是要唱下去的,畢竟這是她賴以謀生的唯一手段。班主雖然為了自己的女兒沒讓柳如仙成為台柱子,但柳如仙自小跟他學戲,師徒感情還是有的,而且這麽年輕就沒了丈夫,班主也是真心實意地想幫她。根據她的具體情況,班主幹脆專門安排她唱悲劇。從藝術上來說,這個安排是對路的,柳如仙入戲快、感情真摯,每每在台上邊唱邊哭,台下觀眾也是一片唏噓。如此一段時間下來,竟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柳如仙意識到自己的悲情戲能夠感染觀眾,越發認真鑽研,戲演得越來越出色,同時也漸漸從喪夫之痛中走了出來。

為此,柳如仙對班主淩鐵鍾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感恩之情,正是由於班主的這種刻意安排,才使她把唱戲作為自己的心靈寄托,逐漸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軌道上。因此,她對淩班主敬如父輩,跟班子裏其他戲子的關係也日趨融洽。後來哈和隆央請媒人登門說媒,她還舍不得離開戲班子,淩鐵鍾反複勸說,給她詳盡分析了再嫁的利弊,她才點頭同意。出嫁那天,她是哭著上花轎的,這在當時再嫁的婦女中並不多見。

此後,柳如仙始終跟戲班子保持著聯係。廣州解放前夕,“淩家班”因戰亂無法演出,眼看就揭不開鍋了,不得已,淩班主向柳如仙告急。柳如仙說服哈和隆給予支援,讓戲班子渡過了難關。如今,聽說哈家為小少爺辦周歲宴,淩班主親率班子的四大台柱前來祝賀。

哈家上下包括哈和隆在內,盡管可以不計較柳如仙的出身,可骨子裏是看不起戲子的,這也是當時社會上大部分人的觀念。但小少爺是柳如仙生的,她在今天的生日慶賀中當然是主角之一,哈和隆不能怠慢形同柳如仙娘家人的淩鐵鍾一幹賀客。讓老爺子犯愁的是,登門的戲子會不會受到家裏其他人特別是大太太以及來賓們的白眼呢?他不願怠慢客人,事先跟柳如仙商量,淩鐵鍾他們來之後,幹脆由柳如仙單獨接待。柳如仙理解丈夫的擔心,自無二話。於是,淩鐵鍾一行五人到來後,直接被柳如仙引領到後院她住的屋裏,沏茶奉煙,點心水果,熱情款待。

淩鐵鍾五人攜來了戲班子的四色賀禮,包括童裝一套、四季童鞋一套、餅幹一聽、糖果蜜餞混合禮品一份,其中的糖果就是上海“愛皮西糖果廠”的王牌產品米老鼠奶糖。柳如仙一看就著急了——這可犯了哈和隆的大忌,趕緊把啥慶純不能沾牛奶及其製品的情況說了說。淩鐵鍾聽了,當下致歉,為不使哈老爺子見之不悅,他當場把糖果罐打開,來賓五人把其中糖果分裝於衣袋裏。罐子呢,就取了張紙包了包,讓班子裏最年輕的台柱子崔歡笙帶出去扔到哈家院外的垃圾箱裏。

柳如仙明明是看見崔歡笙走出房間的,卻沒想到這個被扔到外麵的糖果罐竟然又回到了哈家院子裏。得知這個罐子在大太太的房間裏被搜出來,她本想把情況說清楚,可是,莫桂娟一口咬定這罐子是從外麵撿的,柳如仙尋思,崔歡笙應該是把罐子扔到外麵去了,大太太說是從外麵撿的也符合情理,於是就沒作說明。

專案組這幾位勁頭還真大,這時已近午夜時分,但他們還是按照柳如仙提供的地址連夜去找淩鐵鍾、崔歡笙等人核實。這一去,竟然發現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況!

柳如仙關於米老鼠奶糖的說法得到了淩鐵鍾等人的證實,他們甚至還把帶回後吃剩的糖果給刑警看了。那麽,糖果罐又是怎麽回事呢?這個情節隻有崔歡笙有發言權。

據崔歡笙說,那個糖果罐確實沒有扔到外麵去。當時他拿著用紙包起來的罐子走出柳如仙的屋子,在後院與前院交界的拱門處遇到了正由車夫老黃抱著的小少爺哈慶純。小少爺一看見他,馬上咯咯笑著伸出胳膊要他抱。老黃看著覺得奇怪,說這小少爺可是一等一的認生脾性,就是咱這院裏,除了父母、姐姐以外,其他人都抱不得;幾個下人中,隻認女傭姚嫂和老黃,女傭是因為打自出生就帶他了,老黃呢,乃是因為小少爺常常坐著他的車出去兜風。接著老黃得出結論,說如此看來,這孩子跟你是有緣分的。崔歡笙聽著一陣欣喜,當下就接過孩子,哈慶純指著後花園要去摘花,他就抱著走過去,老黃沒有尾隨,站在圓形拱門前抽煙。抱著孩子摘花的時候,崔歡笙因為懷裏揣著個罐子,覺得硌得慌,就隨手把罐子取出來扔進了草叢。

這個情況算不上意外,意外情況發生在刑警跟戲班子現任當紅小生嶽芝臻的接觸中。跟嶽芝臻談話的是老刑警戚持平。老戚在舊時廣州警界小有名氣,因為他於訊問有一套。本案破獲後不久,他就調到市局預審處當了一名預審員,於“文革”開始前一年退休,其間曾多次被評為先進,這在那個政治氣候日趨嚴厲的年代是比較罕見的。

從前國民黨警察局遇到難對付的案犯,總是讓戚持平出馬,往往馬到成功,被譽為“刑偵隊第一審”。廣州解放後,沒有人再提什麽“第一審”了,可實際上老戚仍牢牢地占著這個位置。這回嶽芝臻撞到他手裏,與柳如仙之間的私情也是合該穿幫。

要說老戚的長相,那實在是平常,往人群裏一站就認不出來了。可是他卻有隨時變臉的本事,說笑就笑,說凶就凶,若論耍威風,隻怕民國時的廣州市長也比不上他;要說裝孫子,那真比叫花子還叫花子。尋常案犯遇到他,用不著三斧頭,他隻要把斧頭略略晃一晃就達到目的了。“淩家班”的當紅小生嶽芝臻這天晚上有演出,不過此時已經散場回到住處上床安歇了,冷不防被戶籍警叫到派出所,先就吃了一驚。待來到戚持平跟前,戚持平先不開腔,隻是冷冷地瞅著他,瞅得嶽芝臻渾身不自在。

半晌,老戚方才開口:“你叫嶽芝臻?今天去過哈家?”

“是……是的……是班主……”

老戚打斷他:“沒問別人的事,他們沒事,獨獨你有事兒知道嗎?”

“我有啥事兒啊?”

戚持平亮出一副手銬放在桌上:“如果要我說出來,那你先得戴上這玩意兒,然後跟我走;你自己說呢,可以從寬。人民政府的政策你總聽說過吧?現在戲班子正式開演前不是都要來上一兩段時事宣傳的嗎?”

就這幾句話,把嶽芝臻給嚇住了,為了不被弄進局子,他交代了自己與哈和隆的二姨太柳如仙的奸情。

嶽芝臻比柳如仙小七歲,這年才二十三,若論戲班子的輩分,他該是柳如仙的師侄。嶽芝臻滿師後,由師父推薦給“淩家班”唱小生。那是兩年多前的事兒,他進“淩家班”的那天,正是柳如仙哭哭啼啼上花轎嫁進哈家的日子。不過,以前幾個戲班子聯手義演時他們同台演過戲,彼此並不陌生。據說,那天“淩家班”也有幾個戲子為送柳如仙落了淚,嶽芝臻是其中唯一的一個男戲子。次日,哈和隆陪柳如仙回門,飯桌上柳如仙聽說此事,心中非常感動。比較喜愛戲劇的哈和隆並不反對柳如仙繼續跟被其視為娘家的“淩家班”來往,這就為柳嶽兩人的姐弟戀提供了方便。不久,這對男女就暗結珠胎——那就是哈慶純小朋友。

聽完這段,戚持平以為底下還有跟本案相關的內容,但嶽芝臻已經哭得稀裏嘩啦,因為他剛剛得知哈慶純遇害的消息。那麽,他們兩人的私情“淩家班”的其他人是否知道呢?嶽芝臻說淩班主知道,班主那雙眼睛厲害,竟被他看出了異樣。有一次他和班主外出查看演出場地,途中在一家小飯館吃飯,淩班主突然提起此事。

刑警又去問淩班主,證實了嶽芝臻的說法。淩班主告訴刑警,他發現兩人的私情後,就千方百計阻止兩人的關係。為此,他特地跟嶽芝臻談了一次,說明利害。嶽芝臻也答應不再跟柳如仙繼續保持關係。此後,淩班主刻意不讓嶽芝臻跟柳如仙接觸。有時柳如仙到戲班子來串門,他則必定在場陪同,盡可能把嶽芝臻支開,一心要棒打鴛鴦。這次前往哈家參加哈慶純的周歲宴,考慮到嶽芝臻是淩家班的後起之秀,不讓他去的話,不但外人,就是班子裏的其他人也會感到意外,由此引發的八卦沒準兒倒容易使二人的私情暴露。淩班主權衡再三,還是讓嶽芝臻去了,當然事先免不了有一番叮囑。

刑警返回分局時已是下半夜兩點多鍾,從上午到現在馬不停蹄折騰了那麽長時間,五人都覺得疲憊不堪,遂趕緊休息,有什麽事兒睡一覺再作計議,否則明天就頂不住了。

3月14日上午,宋念祖叫上戚持平,兩人去看守所訊問暫時寄押在那裏的柳如仙,核實哈慶純是否係其與嶽芝臻所生。柳如仙的說法跟嶽芝臻相同,但刑警對此略微存疑。柳如仙便說出了認定哈慶純係其與嶽芝臻所生的依據:第一,當然是生理周期推算;第二,便是生理特征,哈慶純左腳中趾的趾甲跟嶽芝臻同一個腳趾的趾甲相同,天生就是往肉裏長的,另外,這一大一小頭頂的發旋也完全一樣,常人多是一個,偶爾也有長兩個的,嶽芝臻、哈慶純卻是長了三個,而且位置相同;第三,就是哈慶純的臉形以及五官跟嶽芝臻相像。

專案組為此請教了法醫。法醫辦事認真,說空口無憑,得認事實,便對嶽芝臻和哈慶純的上述特征進行了鑒定,最後確認,這孩子確是嶽芝臻與柳如仙所生。那時還沒有DNA鑒定技術,法醫的這個鑒定結論就具有法律效力了。

這個意外發現是否對偵查案件有幫助呢?老實說,專案組當時並未感受到有甚助力。下一步該怎麽走?大家心裏都沒有底,組長宋念祖決定舉行新一輪的案情分析會。

眾人討論下來,認為可以排除柳如仙涉嫌綁架和謀殺的可能性;“淩家班”參加周歲宴的淩鐵鍾、嶽芝臻等人也可以排除涉案嫌疑。那麽,哈慶純並非哈和隆之子這個情況是否需要通報哈和隆呢?大夥兒認為沒有必要,因為這對調查案件並無助力,還可能引發哈家的內部矛盾,至少柳如仙會受到自哈和隆以下諸人的指責。

往下的調查該如何進行?專案組從綁匪作案的必備條件開始分析。首先是必須了解哈慶純羊角瘋的發作誘因和處置方法,這應該隻有哈家內部的人才知曉;其次是在事發當天有條件給哈慶純喂食牛奶或者牛奶製品,這也必是哈家內部人所為;第三,哈家的內應應具備跟外部同案犯進行溝通聯絡的條件。隻有具備這三個條件的人才有參與作案的可能。宋念祖提議,對哈家所有人員逐個進行分析排除,分析下來的結果是,具備這三個作案條件的除了已被排除嫌疑的柳如仙,隻有哈家的主人哈和隆了。

在知曉哈慶純並非哈和隆親生兒子的消息之前,專案組是不可能對哈和隆產生懷疑的,除非老爺子精神不正常。可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哈慶純並非哈老爺子的親兒子,這個秘密哈和隆是否知道呢?如果知道的話,就不能排除哈和隆涉案的可能。

專案組決定對此進行調查,第一個談話對象自然是柳如仙。本已決定下午將其釋放,一般來說,在釋放前是需要派員跟她作一次談話的,以安撫其情緒,現在就臨時增加了一項談話內容。刑警袁三貴帶著兩個誌願者小李、小金前往看守所,和柳如仙談下來,柳如仙說這件事絕對機密,哈和隆肯定不會知道。

事實果真如此嗎?專案組正考慮接下來該找誰談話時,突然又傳來一個意外消息——哈和隆突發腦梗,已經送醫院去了。

 

五、偶遇故人

和莫桂娟一樣,哈和隆也患有高血壓,而且已經有十多年病史,平時每天服降壓藥,這在當時的同類患者中已經算是頗具保健意識的了。可是,他不知道也沒有人提醒他,高血壓患者還應該提防另一個病魔——腦梗塞。如果那時有彩超,哈老爺子去檢查一下頸動脈的話,隻怕早有“兩側斑塊形成”的結論了。頸動脈斑塊出現後,一個不對,比如情緒激動、喝酒、熬夜、勞累,都會引發脫落,脫落下的斑塊碎屑順著動脈血管“隨波逐流”到腦子裏,腦梗就發生了。之前的一晝夜,哈和隆不但勞累,缺乏睡眠,還接二連三地遭受刺激,雖然仍舊服用降壓藥,血壓控製住了,卻沒逃過斑塊的暗算,3月14日下午兩時許突發腦梗,家人趕緊讓車夫老黃將其送往醫院。

專案組聞訊,立即趕到醫院。大夫告訴刑警,他們正在使用溶血栓的西藥進行治療,保住性命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不能排除留下後遺症的可能。那時醫院也沒有什麽重症監護室,不過哈家有錢,讓老爺子住進了單人病房,請專職護士日夜監護,條件還是不錯的。專案組長宋念祖指令袁三貴和小李在醫院裏守著,一旦老爺子醒來,趕緊報告,因為接下來的調查工作肯定會與老爺子有關,他自己則帶著戚持平、小金前往哈家進行調查。

傍晚,哈和隆蘇醒過來了,刑警袁三貴趕緊湊上前去,還沒開口,老爺子倒先開腔了,隻說了兩個字:“律師!”說罷,又閉上了眼睛。

伺候在側的大女兒哈慧麗、二女兒哈慧珍立刻追問:“是要請王律師過來嗎?”

哈和隆嘴裏含糊地“唔”了一聲。偵查員聽哈和隆的兩個女兒說,老爺子之所以要請王律師來,是因為他在半年前立了一份遺囑,不過還沒簽字,經此一劫,或許意識到來日無多了,便讓律師帶著遺囑趕來醫院。

老爺子的私人律師王逸遠接到電話,很快就到了,隨身帶來了遺囑。可是,哈和隆的右側身子已經不能動彈了,既坐不起來,更不能捏筆。不過,律師有辦法,說可以在旁人見證下聽其朗讀遺囑全文,得到當事人認可後按指紋,見證人則在由律師起草的見證書上簽名。老爺子的兩個女兒被要求回避,袁三貴和小李因正在調查哈家的案件,也不適宜做見證,那怎麽辦呢?隻好請醫院方麵派兩個醫務人員。通常情況下,院方是不肯做見證的——擔心事後被家屬糾纏,但此刻有刑警在場,袁三貴出麵跟院方一交涉,他們也就同意了。

袁三貴聽王律師讀了遺囑,馬上意識到他和小李在老爺子身旁沒有白守——看來哈和隆已經知道哈慶純並非其親生了!

作出這一判斷的理由是,哈和隆在遺囑中將其家產分成四份,大太太莫桂娟和三個女兒各一份,二姨太柳如仙和哈慶純竟然一點兒都沒有!這不是太奇怪了嗎?為了能有個兒子傳宗接代,哈和隆按照算命先生“小鐵口”的指點娶了二房太太柳如仙,之後,也確實有了兒子。按說,老爺子已經實現了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大目標,他對柳如仙母子也是疼愛有加,這在專案組之前了解的情況中確實得到了證實。既然如此,他為什麽在立遺囑的時候沒有把財產留一部分給這對母子呢?這有違常情啊!

袁三貴認為,如果一定要對哈和隆此舉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就是哈和隆在立這份遺囑的時候,已經知曉哈慶純並非其骨肉。

王律師辦畢事情準備離開醫院,被袁三貴在大門口喚住,要求去附近的咖啡館小坐片刻。刑警想要向律師了解的情況是,半年前哈和隆立這份遺囑的原因,以及遺囑裏為什麽沒給柳如仙和哈慶純留遺產。王律師搖頭表示愛莫能助。根據職業準則,他既然是當事人的私人律師,就必須按照當事人的要求辦事,當事人不說原因,他也不好詢問。

與此同時,宋念祖、戚持平和小金三人正在哈家進行調查,主要是抓住喂食馬奶這個環節進行了解。在之前的調查中,除了“淩家班”帶來的那盒米老鼠奶糖,並沒有發現其他牛奶製品,而“淩家班”中唯一與哈慶純有過接觸的崔歡笙並無作案動機,也可以排除,那麽,剩下的可能,就隻有把牛奶混在馬奶中給哈慶純喂食了。給孩子喂食的人有兩個——柳如仙和女傭姚嫂,柳如仙在看守所的時候,刑警已就這個問題向其了解過,現在就剩下姚嫂了。

據姚嫂說,案發那天上午七點左右,賣馬奶的白叔照例牽著馬搖著銅鈴來到哈家院門口。平時,一般都是姚嫂提前候在門房間,這天因為給哈慶純慶生,家裏事兒多,所以姚嫂事先把容器和鈔票放在門房老秋那裏,委托他代辦,隨後就去廚房給廚子當下手打雜,馬奶買來後,還是柳如仙去門房間取進來喂給兒子的。正喂著,“淩家班”的人到了,柳如仙就把兒子交給了姚嫂。

姚嫂的陳述和柳如仙所說相符,那麽,是在哪裏喂食馬奶的呢?柳如仙說,她原是在書房門口喂的,“淩家班”的人來了,她就把孩子抱到廚房門口,交給正在做雜務活兒的姚嫂。問了姚嫂,當時在場的還有哈家兩個回娘家參加慶生宴的女兒,她是當著她倆的麵喂孩子的。刑警隨即向還沒有離開娘家的哈氏姐妹了解,證實姚嫂所言不謬,姚嫂的確是當著她們的麵把馬奶喂光的,中間既未離開,也未避開她們的視線。

如此,姚嫂的嫌疑就排除了。那麽,會不會是門房老秋在買馬奶的過程中做了什麽手腳呢?刑警又問姚嫂:“你去門房間取奶的時候,那裏是否還有其他人?”

姚嫂答稱:“老黃也在。老黃一向是這樣的,隻要不出車不擦車,就總是待在門房間跟老秋喝茶抽煙,閑磕牙瞎聊天。”

這麽說來,老秋應該沒有涉案嫌疑了。不過,刑警不敢肯定,還得去向老黃了解。

車夫老黃說,昨天買馬奶的時候,他確實在門房間。姚嫂送容器、鈔票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裏坐了一會兒了。老秋出門買奶的時候他也在場,一直到柳如仙取了馬奶離開。整個兒過程,老秋一切正常,沒有鬼鬼祟祟的舉動。

宋念祖、戚持平、小金三人無功而返,與從醫院回來的袁三貴會合後,聽袁三貴匯報了哈和隆遺囑的情況,很是重視。專案組專門開會作了分析,議來議去總覺得哈和隆此舉有違常理,也許哈和隆已經知道柳如仙出軌,因而導演了一場苦肉計,既是對柳如仙的懲罰,同時避免家醜外揚,更重要的,是保證了哈家的財產不會落入外人手中。於是,宋念祖、戚持平、小金二上哈家院。

這時,柳如仙已經釋放回家,正哭哭啼啼地與大太太莫桂娟一起張羅著為被害的兒子辦喪事。刑警也不找她們,而是找了門房老秋和車夫老黃。宋念祖和戚持平是這樣考慮的,如若哈和隆確有涉案嫌疑,難免會露出蛛絲馬跡,而他隻要出門就得用車,那就離不開老黃;在家呢,不管白天晚上,隻要有人登門,可以逃得過別人的眼光,卻無法避開老秋的視線。此外,如果綁匪是哈和隆雇傭的,那麽這個人多半不會是平日裏經常見麵的親朋好友或生意夥伴,而是不常打交道的人,甚至是陌生人。刑警就盯著這一點追問,這一問,就又冒出了一個“殷先生”。

大約去年9月間,有一次老黃載著哈和隆出門,去距家三個街口的“福明理發店”理發。這家理發店規模一般,也沒什麽名氣,但哈和隆每次理發一定會來這裏,因為這家理發店的老板曾經是哈和隆在菲律賓時的鄰居。老爺子一是成全人家的生意,二是可以聊聊菲律賓的情況。那天理完發,哈和隆說還要買點兒東西,讓老黃把車蹬到附近的百貨公司。才過了一個街口,忽然路邊一聲叫嚷,叫的是什麽老黃沒聽清,好像是洋文。但哈和隆聽清了,立刻作出反應:“停車!”

老黃剛踩下刹車,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已經站在車旁,頭戴金絲草編織的夏禮帽,身穿黑色雲紡衣衫,鼻梁上架著一副寬框太陽鏡,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上還文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那副裝束,似是當時廣州街頭時不時可見的地痞惡棍。老黃正擔心對方是否會對哈老爺子不利,那人卻摘下禮帽和太陽鏡,衝哈和隆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嘴裏還一迭聲叫著“哈伯”,看上去很激動的樣子。

哈和隆馬上下車:“是小殷啊,你怎麽來廣州啦?”一邊說話,一邊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也是一臉喜色。

被稱為“小殷”的這位說:“唉——哈伯,說來話長啦……”

哈和隆四下看看,附近正好有一家茶樓,於是道:“我們去裏麵坐著說吧。”

兩人在茶樓坐了半個多小時,出門上車時,哈和隆對對方說:“那就這樣,我這幾天都在家裏,你隨時可以過來。”

接下來遇到這位小殷的是門房老秋。那是第二天,老黃不在家,載著柳如仙母子去醫院檢查身體了。小殷還是那副裝束,手裏多了一柄黑色折扇,提著一筐新鮮桂圓。因為是陌生麵孔,老秋就攔下了他,問明是來找哈老爺的,出於謹慎,他請對方稍等,容他通報一聲。對方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退到門外人行道的樹蔭下等候。老秋剛要進去,正好花匠出來倒垃圾,就請其代為向哈和隆捎話。沒想到,也就片刻工夫,老爺子竟然親自出門來迎接了。這種情況,是平時十分罕見的。

這回,小殷待的時間也不長,半個小時左右。待到哈和隆送他出來時,正好老黃載著柳如仙母子回家,哈和隆便吩咐車夫:“老黃你辛苦一趟,送這位殷先生去旅館。”

那天,老黃把殷先生送往其下榻的“致和旅館”。後來,這個姓殷的就再沒有出現過。

偵查員問過哈府上下,沒人知道這個殷先生的哪怕一星半點兒情況,那就隻有去問哈和隆本人了。3月15日下午,專案組長宋念祖以探視的名義去醫院看望哈和隆。先跟執行監護使命的刑警袁三貴見了麵,得知除了家人並無其他人來過醫院,而哈和隆的病情已得到控製,據醫生說康複有望,老爺子自己也感覺好多了,能夠開口說話,思維也比較清晰了。

宋念祖進了病房,跟哈和隆說了幾句閑話,問候了一番,接著,就提到了那位殷先生,同時一雙銳眼緊緊盯著對方的臉,密切注視其神情變化。哈和隆神態依舊,對於刑警是怎麽知道這位殷先生的以及為何要問到這一點似乎並不在意。他告訴宋念祖,那個小殷是他以前在菲律賓時的鄰居,其父跟他是結拜弟兄,已於二十年前病逝。當時,殷家的經濟狀況很困難,哈和隆念在結拜弟兄的分兒上,經常給予幫助,不但送錢送物,還把小殷和兩個姐姐安排在自己的農場和工廠裏打工。小殷會武術,會開車,不久就當了哈和隆的專職司機兼保鏢。有一次哈和隆與友人去打獵,遇到一頭發狂的棕熊,是小殷及時開槍打死了棕熊,救了哈和隆一命。為此,哈和隆一直很感激小殷。

後來哈和隆把業務發展到廣州,小殷則一直留在菲律賓。抗戰爆發後,由於戰亂,雙方失去了聯係。等到抗戰勝利,小殷將妻子兒女安頓在嶽父家,隻身前往廣州投奔哈和隆。哪知,還沒到廣州,途中遇到小偷,將其錢包扒走了,錢鈔丟失倒還是小事,要緊的是哈伯的地址也沒了。

抵達廣州後,小殷一邊打工一邊尋找哈伯,找了一年也沒找到。小殷也就死了這份心,尋思這是天注定,隨緣吧。正好這時有一個機會可以到江門去發展,對方的薪餉開得比較高,小殷心動,就去江門替一位當地大佬、人稱“江門霸王”的陳大祖當保鏢。

如此一直混到廣州解放前夕。“江門霸王”知道像他這樣的惡霸,如若落到人民政府手裏,料想是必死無疑,於是趁著還跑得了的當兒逃到了海外。在小殷看來,這主兒很不夠意思,不講義氣。你這麽大一個腕兒,要錢有錢,要勢有勢,要逃跑也可以理解,可是總得把一應事兒都了結了再開溜吧?這“一應事兒”中,最重要的就是小殷和“江門霸王”陳大祖之間的契約。當初簽約時寫得明明白白,到期解約,雙方都不必事先打招呼;但如果一方提前解約,就得支付一定的違約金。可那陳大祖倒好,說逃就逃,而且事先一絲風聲不露,等小殷反應過來,他早就變賣了財產不知去向了。別說違約金,小殷連當月的薪水都沒拿到。

“江門霸王”這一走,可苦了小殷。他這時方才知道,像自己這種角色,也是人民政府收拾的對象,弄得不好吃官司甚至判死刑都不稀奇。他也得趕緊逃走。小殷是華僑,有菲律賓護照,對於他來說,要離開廣州去海外不是難事,但旅費是要自己掏的。他手頭沒這麽多錢,無奈之下,隻好先來到廣州,指望碰上熟人(他給陳大祖當保鏢,認識了一些朋友),多借不敢指望,但湊夠一筆旅費總還是有希望的。小殷在廣州待了三天,隻找到兩個朋友,借得的錢鈔僅夠勉強支付住宿費和夥食費。正犯愁時,竟然遇上了久覓不見的哈伯。

當下,哈和隆招呼小殷去了茶樓,聽了他的這番訴說,說侄兒你不必回菲律賓,就留在廣州吧,到我家去,還是給你哈伯當保鏢。小殷說,侄子感謝您的這番好意。可是,您也不想想,共產黨打下的城市,舊時的那一套都行不通了,幫會什麽的也都被取締了,據說社會治安也比從前好得多,哪裏還用得著保鏢啊?再說,江門離廣州這麽近,借著陳大祖的光,全城人都認識我。以後我總要上街的吧?一上街難免哪天會被認出來,那還不是一樣的下場?哈和隆聽著覺得不無道理,於是說要回菲律賓還不容易?沒有旅費,我給你。今天出門我身上沒帶多少錢,明天你來我家,我給你準備好。

次日,小殷就去了哈家。哈和隆給了他八百美元、三百港幣,另外給菲律賓的幾個朋友分別寫了條子,讓他們相幫解決小殷回菲律賓後的工作。

哈和隆的這番陳述是真是假?刑警不得而知。聽下來,這個姓殷的也非善類,如果哈和隆已經知道柳如仙出軌、哈慶純並非他親生,從而生出了“解決”的念頭,那小殷無疑是執行此類使命的不二人選。當然,這必須具備一個前提——小殷並沒有離開內地。專案組幾個偵查員商量下來,決定對這個姓殷的主兒進行調查。

這一查,還真使專案組眾人興奮起來了——小殷並未返回菲律賓!

 

六、關於遺囑

3月16日,刑警戚持平帶著兩個誌願者小李、小金前往江門調查。當時的江門沿襲民國中後期的行政區劃隸屬新會縣,稱為新會縣江門鎮。戚持平三人去了鎮派出所,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姓傅的副所長,一口北方話,料想是南下幹部。對方看過介紹信,說他沒聽說過“殷第柒”(小殷的名字)這樣一個人。戚持平就問對方是否聽說過陳大祖這個人。傅所長說當然知道,以前的“江門霸王”嘛,不過這人已經逃到海外去了,否則準饒不了他!戚持平說我們要打聽的這個人就是陳大祖的保鏢。對方說了聲“請等等”,起身到屋角櫃子裏翻了一陣,找出一本油印小冊子。

這是江門解放伊始軍管會編製的當地各個行業和幫會資料冊中的一本,其中有“江門霸王”陳大祖的大名,因為這主兒太有名了,所以花的筆墨略多一些。其中也有殷第柒的名字,果然是陳大祖四個保鏢中的一個,不過沒有提到曾經幹過什麽壞事,不像其餘三個那樣被描述為“跟著陳大祖為非作歹,罪惡累累”。

戚持平是老刑警,跟傅所長接觸下來,估計對方是新近調過來的,對當地情況不甚熟悉。不過,以戚持平的留用警察身份,他不敢要求對方換一個留用人員協助(留用人員倒可能知道殷第柒其人的情況)。好在,這位傅所長還是蠻熱心的,他叫來一個年齡不超過二十歲的姑娘,一看她那身家常便服,就知道她跟小李、小金一樣是派出所物色的誌願者。這個被稱為小楊的姑娘估計有些文化,派出所分派給她的是內勤活兒,相幫管理戶籍。這會兒,領導問她本鎮戶籍登記人口中是否有殷第柒這個名字,她隨即拿來一本自編手寫的戶籍人名索引,是按四角號碼查字法排序的,查起來比較便捷。小楊翻了片刻,說全鎮共有九十七個殷姓居民,但沒有叫殷第柒的。

那麽,這個殷第柒會不會改了名字呢?對方說這個可能性應該是沒有的。當初接管後重新登記戶口時,考慮到有人或許會改名換姓以逃避追究,派出所特地對以前管理戶籍檔案的舊警察進行了教育,讓他們把江門解放前一年到舊警察署改過名字、出生年月、籍貫等戶籍信息的人全部列出來。這份名單上共有二十四人,內中並無殷第柒其人。戚持平突然想起殷第柒持有菲律賓護照,算是華僑。江門的華僑很多,是著名的“華僑之鄉”,舊警察署對此是否另行管理呢?一問,小楊拿出了另一本資料冊,上麵是接管時舊檔案裏所有居留本鎮華僑的信息,翻過全冊,也沒見殷第柒的名字。想了想,戚持平明白了,那陳大祖既然是“江門霸王”,他招聘的人員自不必向舊警署報戶口,殷第柒十有八九是個“黑人”。

戚持平等人的江門之行毫無收獲,專案組隻好另外設法尋找殷第柒的線索。宋念祖突然想起車夫老黃說過,廣州解放前夕小殷拜訪哈和隆時下榻在“致和旅館”,那麽,是不是能從旅館的登記冊上找到些蛛絲馬跡呢?

“致和旅館”是一家中等檔次的旅館,老板姓丁,是個胖胖的彌勒佛,一張圓臉上終日掛著得體的笑容。見到登門的刑警,那笑容更是熱情。不過,在刑警眼裏,這人是個混世專家。果然,這個預感是準確的。丁老板聽刑警說明來意,一麵連連點頭,一麵卻說“不巧”。不巧是什麽意思呢?難道賬房先生不在?丁老板說:“那倒不是,賬房先生是吃住在旅館的,一年到頭都在,不巧的是您二位要查看的登記冊子已經不在了。”

刑警一愣:“不在了?給誰拿去了?”

丁老板點頭哈腰,狀極客氣,可是說出的話卻令偵查員如冷水澆頭:“那些賬冊已經燒掉了。”

丁老板確實是個老江湖,別看這尊彌勒佛整天笑嗬嗬的好像沒心沒肺,其實心眼卻玲瓏剔透。相比其他同行,他對時事政治表現出了更大的熱情,幾年前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台美國產的十七燈收音機,每天深夜悄悄收聽短波廣播。日本投降的消息,他竟比廣州日偽政府的中級官員知道得還早。國共內戰時期,舉凡“遼沈會戰”、“平津會戰”、“徐蚌會戰(即淮海戰役)”以及諸如“濟南失守”、“開封淪陷”之類的軍事新聞,他都從短波廣播中了解得清清楚楚。丁老板不但注意了解時事,還擅長分析,而分析的結果之一,就是在廣州剛剛解放時把旅館的入住登記流水冊子統統燒了。

在丁老板看來,旅館乃是魚龍混雜之所,而在政治敏感的年頭,對於那些向各自的對手提供方便的對象,國共雙方都會進行追究。他的旅館由於離國民黨政權的特務機關駐地和警察局比較近,時不時被特務、便衣警察作為臨時辦案點,開個房間策劃什麽機要事宜,甚至長期包房軟禁民主人士。丁老板知道,廣州解放後,中共建立的政權肯定要對這些情況進行調查,屆時,他如果配合調查,沒準兒哪天國民黨反攻過來了,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即使反攻不成,人家也有潛伏特務,派個小嘍囉來就可以殺人放火,他怎麽得罪得起?但他也不可能對抗中共新政權。所以,丁老板想出了一個主意,在廣州解放的次日,即以迎接新社會為由,把三十多年來留下的賬本一把火燒個精光。

丁老板覺得自己的決策是正確的。之後沒幾天,就有新政權的便衣或者穿製服的軍管會幹部前來調查廣州解放前敵特在“致和旅館”的活動情況,他則一概以“記不得了”作為回答,反正賬冊已經燒了,死無對證。此刻,專案組來了解殷第柒入住的情況,丁老板還是用這套辦法對付,刑警隻好悻悻而去。

當天傍晚,專案組正準備開碰頭會研究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忽然接到江門鎮派出所的長途電話。電話是那個接待專案組刑警外調的傅所長打來的,他向專案組通報了一個情況:殷第柒並未離開內地!

江門警方得知此事純屬偶然。昨天廣州刑警去江門調查空手而歸,傅所長也沒當一回事,那時候這種外調多著呢,調查不順利的情況也司空見慣。哪知,今天中午江門警方抓住了一個被通緝的強盜,由傅所長主持訊問。強盜的供詞中提到了殷第柒,說他跟殷是朋友,曾商量好一起逃往海外的,不料剛離開廣州就遭遇了潰敗的國民黨軍隊,不得已當了兩天苦力,好不容易逃出來,但殷第柒身上的八百美金、三百港幣卻給敗兵搜走了。不久,他們又遇到一夥敗兵拉夫,慌亂中兩人走散了。上個月,該強盜曾在廣州三元裏遇到殷第柒,殷在那裏擺了一個水果攤頭。

3月17日,刑警前往三元裏,在街上轉了一圈,賣水果的倒不少,就是沒見車夫老黃、門房老秋所說的那個小殷。三刑警向一個水果攤主打聽同行中是否有那麽一個人,攤主說有的,是幾個月前來鎮上落腳的,就住在鎮西口的那座破廟裏,但這幾天沒見他出來擺攤頭。

刑警找到那座破廟,裏麵隻有幾個叫花子在曬太陽捉虱子。袁三貴拿出剛才在鎮上買的麻花,每人給了一根,跟叫花子聊了聊,得知殷第柒確實住在這裏,不過昨晚已經給區政府的民兵抓去了。

當時的廣州市下轄十六個區,有七個在郊區,三元裏是其中一個,區政府就在三元裏鎮上。三刑警到區政府後,先找了治安委員,得知昨晚確實派民兵抓了殷第柒,因為有人控告他調戲婦女。關了一夜,今天上午治安委員叫上民兵隊長一起對其進行訊問,殷第柒矢口否認調戲婦女之事,要求跟檢舉人當麵對質。可巧那個檢舉人去走親戚了,要晚上才回來,所以殷第柒還是給關著。刑警說正好,我們先跟他聊聊吧。

聊下來的結果使刑警頗為失望。殷第柒說他自廣州解放伊始到三元裏落腳擺水果攤,一直沒有離開過。至於哈家發生案件那幾天,他天天出攤,鄰近幾個攤頭的小販都可以作證。刑警自然要去核實,核實的結果表明,殷第柒並未說謊。如此,這條線索就沒必要再查下去了。不過,哈和隆為何不給柳如仙母子留遺產這件事關係到作案動機,專案組認為還是需要查個明白。

3月18日,哈和隆出院回家。宋念祖等人再次登門,這回,他們打算開門見山,直接找哈和隆問個明白。剛到哈家門口,正好看見哈和隆的私人律師王逸遠從裏麵出來,宋念祖就拉住他聊了兩句閑話,這才知道王律師是在山東青島上的大學,而青島正是宋念祖的老家。雙方的距離立刻拉近了,幹脆到門房間抽支煙,坐了一會兒。王律師得知刑警上門是為了哈和隆遺囑中的疑問,思忖片刻,終於道出了其中的原因。

原來,半年前哈和隆去律師事務所立遺囑時,是給柳如仙母子留了份額的,而且比大太太莫桂娟和三個女兒都多——他把自己在菲律賓的所有產業都留給柳如仙母子了。這份遺囑是單獨立的,當時就由哈和隆簽名畫押,而另一份遺囑則暫時沒有簽字。兩份遺囑都放在王律師的保險箱裏,王律師被指定為遺囑執行人。

宋念祖聽著有些疑惑,問王律師為什麽不早點兒把這情況說出來。王律師說:“那天宣讀遺囑之後,你們那位袁同誌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是哈先生的私人律師,必須按照職業準則做事。當時我還沒搞清楚你們的問題和這個案件之間有什麽關係,擔心對哈先生的利益有損,所以沒說出來。現在看來,如果我再不說,恐怕你們會懷疑哈先生和此案有關了……”

盡管如此,宋念祖還是需要確認一下,當即叫上袁三貴一起跟王律師去事務所查看那份遺囑。出於職業習慣,王律師提議拿到照相館去拍照,以便刑警留檔。

 

七、水落石出

案件查到此時,又回到了起點,這使專案組眾人頗為沮喪。宋念祖作為專案組長,更是感到特別鬱悶。本案的案情應該是比較明朗的——導致哈慶純羊角瘋發作的原因,必是被喂食了牛奶;而喂其牛奶的人,必是哈家內部的人。可是,所有接觸過這兩個環節的人,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機會做任何手腳,這又怎麽解釋呢?

眾偵查員分析來分析去,最後還是回歸到哈慶純羊角瘋發作的誘因上——究竟是誰在馬奶中混入了牛奶,這個人又是怎麽下手的。最先喂食的是哈慶純之母柳如仙,可她並不知情,之後接著喂食的姚嫂也一樣,所以,把牛奶混在馬奶裏的這個動作應該做得絕對隱蔽。怎樣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瞞天過海呢?討論到這裏,宋念祖與袁三貴幾乎同時頓悟,一個拍桌子,一個一躍而起——原來如此!作案者在馬奶進入哈家之前,就已經把牛奶摻進去了。

當時賣馬奶的情形是這樣的:賣奶人牽著奶馬,以搖鈴為號,招搖過市,凡是需要買奶的居民聽見鈴聲後都會拿著容器(通常是小鋁鍋)出來。奶馬的背脊上搭著一塊氈毯,兩側耷拉下來遮住馬腹。賣奶人擠奶時,將一個敞口的陶瓷壺放在馬腹下麵,先把馬奶擠到陶瓷壺中,然後再倒在顧客的容器中。倒多少不需要稱量,全憑他的感覺。不過,賣奶人的感覺一般都不差,不管顧客遞過去什麽容器,看似漫不經心地把陶壺一傾,倒在容器中的馬奶絕不會缺斤短兩——這是一些顧客把生奶買回去後,經過稱量得出的結論。

那麽,針對本案來說,牛奶是怎麽摻進馬奶的呢?馬奶不是當著顧客的麵現擠的嗎?的確是現擠的,可是,那是先擠在陶壺裏的,那把陶壺可以做手腳。刑警跟蹤時發現,那塊搭在馬背上的氈毯下麵另有內容,掛著幾個舊軍用水壺,裏麵裝滿了涼水。賣奶人每做成幾筆買賣,總會把奶馬拉到路邊比較隱蔽的位置,從草料袋裏掏一把精飼料喂馬,然後把軍用水壺裏的水往接奶的陶壺裏倒一些。因此,他出售的雖然是現擠現賣的新鮮馬奶,卻是摻水稀釋了的。試想,有這種方便,如若要往那把陶壺裏倒一些牛奶對付哈慶純小朋友的話,那還不是易如反掌?

這一點破,其餘三位——戚持平、小李、小金都是恍然大悟,頻頻點頭。走了六天彎路,卻沒有想到這個原因。看來,作案者並非哈家內部的人。至於案犯是如何得知牛奶可以引發哈慶純羊角瘋發作的,消息可能來自哈家內部,但也有可能是武館或者哈家的親朋好友透露出來的。

專案組的調查工作分兩個方麵同時進行,一是暗查目標的基本情況,二是對目標進行秘密監視,看他去什麽地方、跟什麽人接觸。

賣馬奶的漢子名叫白顯仁,四十掛零,住荔灣區土神裏街。白顯仁是雲南沙甸人,少年時來到廣州,曾當過軍閥陳濟棠部隊的騎兵排長,後來負傷,左腿留下殘疾,領了一筆退役金去了韶關。抗戰時期,日寇侵占廣州期間他返回羊城,弄了兩匹馬,以賣馬奶為生。據廣州解放後公安局獲得的信息(被捕漢奸的口供),此人給日軍廣州憲兵司令部特高課做過密探,利用其賣馬奶的職業為掩護,走街串巷為日本人收集情報。

廣州解放伊始,白顯仁按照廣州市軍管會發布的通告到荔灣分局登記,接待警員曾提醒過他不要遺漏登記內容,他一口咬定自己隻是在軍閥陳濟棠的部隊擔任過騎兵排長,其他什麽組織也沒參加過。根據政策,曾擔任過舊軍隊下級軍官的人員,如果沒有民憤、血債,一律暫不處理。可是,公安局既然掌握被捕漢奸交代的材料,那就要查一查了。調查的結果大大出乎警方的意料——白顯仁不但沒有當過日軍的密探,反而替當時活躍在廣州郊區的抗日遊擊隊收集過情報,其中一支遊擊隊還是由中共領導的。於是,警方打消了拘捕白顯仁的念頭,讓他回家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白顯仁已成家,有兩個正在讀小學的兒子,其妻子名叫馬順香,是個在家門口擺縫補衣衫攤頭的家庭婦女。她每天要抽出一部分時間照料那兩匹作為全家主要生活來源的奶馬,割草、遛馬、刷洗,還要做家務、帶孩子,終日忙碌不停。相比之下,作為一家之主的白顯仁反倒輕閑一些,除了牽馬出門去賣奶,其他活兒基本不幹。

白顯仁賣奶的時間是在每天上午,下午他就泡茶館,跟一班茶客高談闊論,直到茶館關門方才回家。那些跟其一起喝茶的茶客,刑警都一一查明了姓名、住址、職業以及個人基本情況,都是曆史清白、從未參加過任何反動組織或者幫會的良民,而且大部分都是上了歲數的人,最小的也有五十多歲,並不具備作案條件。

再說對白顯仁的跟蹤情況,專案組一連跟蹤了五天,除了照常在馬奶中摻水,並沒有發現其他的異常行為。這下,專案組刑警心裏又犯嘀咕了:難道又疑錯了對象?

3月24日,分局召開中層以上幹部會,局領導聽取各部門最近工作情況的匯報。刑偵隊指導員宋念祖在匯報中提到了正在偵查的這起綁架謀殺案,領導指示,可以對嫌疑人白顯仁實施傳訊。

會後,專案組即執行領導指示,全組出動前往白家。可是,平時這個時候一直在家的白顯仁卻不見蹤影,問其老婆,答稱不知,而且,中午白顯仁也沒回來吃飯。到與其住處相隔五六十米的馬廄去看,那兩匹馬還在,就是沒見人。再回過頭來詢問其老婆,上午白顯仁是否出門賣馬奶了?答稱是的,應該還是跟平時那樣六點鍾過後就出門了。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白家的住處跟馬廄是分開的,晚上白顯仁都是住在馬廄裏的,一是需要起夜喂馬,二是防止賊人盜馬。白顯仁早晨通常是不回家的,直接牽馬出去賣奶,早餐也是自己在外麵解決。所以,他老婆回答問題時用了“應該”這個詞。

刑警又向從白家到馬廄沿途的住家打聽,得知白顯仁確是早上六點後牽著奶馬出門的,中午十一點過後,還有人看見他牽著馬回來,嘴裏哼著小調悠然自得地向馬廄方向走去。不過,回馬廄之後是不是又回了家,就沒人看到了。

白顯仁去了哪裏呢?會不會跟什麽人相約去外麵吃午飯了?即便如此,也應該跟家裏關照一聲啊?專案組刑警交換了意見,決定守株待兔,悄然守候於他家附近。刑警的想法是,不管他去哪裏,總是要回家的吧?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時分,還沒見白顯仁回家。刑警終於起了疑心,遠遠望去,白妻馬順香從家裏出來,雙手端著一個簸箕走進旁邊那條通往馬廄的小巷子,料想是去喂馬的。刑警便決定再到馬廄去看看。這時,盡管三刑警誰也沒吭聲,可心裏都在懷疑白顯仁可能出事了。因為有這種懷疑,到馬廄後,三人就格外留意各個角落,還拿著木棍、幹草叉到處亂捅亂翻,果然,在一堆幹草下發現了白顯仁的屍體。

白顯仁是被人用刀子捅死的,一共捅了三刀,一刀在右側腹部,從橫側方向刺入肝髒,另兩刀是在背後捅的,一刀傷及左肺,一刀刺破右腎。刑警推斷,凶手應該是白顯仁的熟人,兩人並排走進馬廄後,凶手即拔出匕首刺入白顯仁的腹部。根據屍體雙手沾滿鮮血的情況判斷,白顯仁中刀後,用雙手捂住傷口,但並未馬上倒地。這時,凶手轉到其身後,一刀刺中後背。白顯仁挨了第二刀,再也支撐不住,往前倒地的同時,凶手又一刀刺入其腰部。法醫檢驗時發現這三刀都紮得很深,由此可見凶手頗有力量。但凶手應該並未受過職業殺手的訓練,否則的話,一刀就可以置白顯仁於死地,根本不必刺第二、第三刀。凶手作案後,用鐵鍬鏟除了地麵上的血跡,又往上麵撒了些幹草碎屑。從這一點看,凶手作案時是比較冷靜的,不像是新手。

案發地在荔灣區,荔灣分局有管轄權,但這起案件又是河南分局轄區內發生的綁架謀殺案的繼續,經兩個分局領導協調,決定從荔灣分局抽調三名刑警參與河南分局專案組的偵查,其中荔灣分局的刑警麥恕被指定為專案組副組長。

增添警力的專案組首先進行的工作就是連夜走訪現場附近的群眾。不過,刑警對這項工作並未抱多大指望。白顯仁的住處位於市郊接合部,其家門口的那條馬路可以算作市區與郊區的交界,再往外就是荒野和墳地了。白家右側過去三戶人家是一條無名小巷,長約三十米,兩側住著十幾戶居民。穿過這條無名小巷,就是田野和一大片無主墳地,白顯仁的馬廄就位於墳地之中。這塊墳地原屬於一個慈善團體,專門埋葬倒斃於街頭的乞丐屍體,赤貧之家的成員死後找不到葬身之地的也可以埋到這裏。墳地中搭建了草房,慈善團體專門雇了人住在裏麵,負責做些除草、培土、埋葬之類的活兒,按月發給一些錢鈔,並允許其耕種墳地四周邊角的一些餘地。抗戰勝利後,那個慈善團體解散了,墳地從此無人管理。正好白顯仁遷居此間,就把墳地中的那幾間草房修繕一番作為馬廄,把兩匹奶馬養在那裏,自己每天晚上也入住其內。

弄清了馬廄的位置和環境就可以知道,如若有人能夠提供凶手的線索,那就是小巷子裏的那十幾戶居民了。可是,刑警逐戶走訪下來,並沒有人看見過白顯仁以外的第二人走進過小巷。前麵說過,白顯仁是當天中午十一點多牽著兩匹奶馬走進小巷前往馬廄的,沒有人看到有其他人進入小巷,可白顯仁卻被殺死在馬廄裏,那隻能說明凶手是從另外的途徑繞道前往馬廄的。所謂另外的途徑,那就是田野、墳地了。

次日上午,專案組八個人,兩人一組分成四組,分頭走訪附近農戶,調查是否有人在白顯仁被殺的當天中午經過附近的田野、墳地。半天下來,訪遍了旁邊幾個小村莊的所有農戶,並無收獲。

下午,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認定白顯仁被殺係同案犯滅口之舉。要想尋找相關線索,看來還得從白顯仁的老婆馬順香那裏著手調查。刑警戚持平、麥恕、曹幼龍三人再次來到白家,那裏正在辦喪事,來了十幾個親朋好友。刑警剛一進門表明身份,那夥人“呼”地一下就把他們三人圍住了,一個大胡子壯漢緊緊握住專案組副組長麥恕的雙手,激動地說:“民警同誌,你們要把凶手抓住啊!”

麥恕馬上表示這是人民公安的神聖職責,他們就是為此事而來的。大胡子便朝馬順香點點頭說:“你把先前說過的話,再跟民警同誌詳細說一下。”

馬順香告訴刑警,半月前的一天下午,大約一點鍾,白顯仁喝得滿臉通紅地從外麵回來,讓妻子把奶馬牽到馬廄去拴好,關照說已經喂過了,不必再喂。馬順香擔心丈夫喝多了瞎說,把馬牽往馬廄後,照舊給馬喂食,不過,奶馬的食欲卻不似往日那樣旺盛。回到家裏,白顯仁已經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馬順香照例去翻丈夫帶回的褡褳,發現裏麵有兩聽煉乳和一些鈔票。有鈔票是正常的,丈夫每天回家後都是由馬順香清點當天賣馬奶的收入。使她感到吃驚的是,一向以零票為主的鈔票中竟然多出了五張十萬元麵額的整票。五十萬元,平時賣一個多月的奶也賺不到這麽些錢,丈夫是從哪裏弄來的?還有那兩聽煉乳又是怎麽回事?

候得丈夫一覺醒來,馬順香開口詢問,白顯仁笑而不答,隻是說那煉乳給他留一罐,另一罐讓母子三個喝了。馬順香再問,白顯仁就不吭聲了。她就把那罐煉乳收了起來,一直舍不得吃,尋思著放到過節時作為禮品送給親戚。

刑警對這一情況非常重視,接著又追問了若幹諸如白顯仁平時跟何人交好之類的問題,馬順香說丈夫的交好今天都到場了,除此以外再沒別人。刑警又分別跟大胡子等一幹親朋好友進行了談話,卻無甚收獲。

專案組分析下來,認為那兩罐煉乳顯然是哈慶純綁架案的策劃者拿給白顯仁作為作案工具的,而那五十萬元鈔票,則是給白的“辛苦費”,可能還曾對其許諾事成之後會有更多的酬勞。如此看來,之前白顯仁被收買的判斷是準確的。往下該如何調查呢?從白家這邊查不出什麽,那就隻好查那罐煉乳的出處了。

這罐煉乳是正宗的舶來品,美國原裝。當時廣州解放還不到半年,解放前留下來的美國貨比較多,特別是跟軍需品搭得上界的服裝、食品等,市麵上時不時會冒出一批來廉價出售,據說那是有人在國民黨部隊撤退前趁火打劫,從軍需倉庫裏搞到的。那麽,眼前這罐煉乳是不是屬於這種來路呢?刑警打聽下來,得知春節後市工商局已經對黑市出售舶來品之舉進行了嚴厲打擊,隻要發現有人出售,貨物沒收,人員拘留(當時工商局可以把涉案人扣押,交由公安局拘捕),沒收的東西全部送到沙麵(位於廣州市西南,當時屬於太平區)的一家商鋪去出售。

刑警便來到沙麵那家喚作“金瑪麗”的商店去碰運氣,結果失望而歸。商店方麵說那罐煉乳確實是他們出售的,因為罐子的標簽上有該店的圖章,不過,那是三個月前賣出的,自此之後該店沒有出售過煉乳。至於是什麽人購買的那兩罐煉乳,時間隔得太久,店員根本沒印象了。

這個線頭斷了,幸好還有路可走。3月26日,專案組人員全體出動,前往白顯仁生前出售馬奶的那片區域,分頭走訪飯館。這是昨天去沙麵調查碰壁後大夥兒想出的主意。白顯仁在大約半月前的那個中午喝得滿臉緋紅返回家中,那麽他是在哪裏喝的酒呢?通常隻有兩處——要麽在飯館,要麽去了別人家裏。如果他是在飯館喝的酒,由於他牽著兩匹奶馬,不可能跑得太遠,這家飯館應該就在他平時賣馬奶的區域裏。而且,飯館的跑堂也應該還記得白顯仁這樣一個顧客,一是時間相隔不長,隻有半個月;二是畢竟這個食客是牽著兩匹馬登門的,這種主顧比較少見,畢竟現在是公元1950年,不是“白馬嘯西風”的古代,大都市裏哪有牽著馬登門用餐的?

這個運氣終於讓偵查員們撞到了。刑警陳乃誌在河南區五福路上的“瀟湘飯莊”訪查時了解到,半個多月前,確實有個牽著兩匹馬的主顧登門用餐。

“瀟湘飯莊”的門前有塊空地,長著十來株大樹,形成了一片微縮版的樹林。不過,飯莊侯老板對這個林子一向頗有怨氣,就是因為這片林子,導致飯莊大門不是緊挨馬路,一年四季中除了夏天,其餘三季生意都會受影響。可是,侯老板沒有辦法,這是公地公樹,他不能砍掉。刑警估計,可能正是因為有這個林子,白顯仁才去該飯莊吃了這餐午飯。據飯莊跑堂尚老三說,那天他站在門口迎客,來了三個人,其中那個微跛的中年男子牽著兩匹馬,另外兩個年歲跟牽馬人差不多,有一個有明顯的特征——嘴巴有點兒歪。微跛男子把馬拴在林子裏後,三人一起進了店堂。因為外麵拴著馬,就有個防盜問題,三人就選了對著窗口的座頭。落座後,那兩人點菜,跛子拿著可以折疊的軍用帆布水桶去後院打水飲馬。跑堂印象中,那三人喝酒時低聲細語聊得蠻熱絡,但沒留意他們談了些什麽。

專案組認為,調查到這一步,案情的脈絡已經清楚。“歪嘴”及其同夥策劃並實施了綁架謀殺案,其中關鍵一步——往馬奶裏摻煉乳,則是由白顯仁完成的。之後,哈慶純被殺害,綁匪沒拿到贖金。往下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白顯仁不管不顧,盯著綁匪討要之前說好要給他的那份酬勞,還揚言如果達不到目的,就檢舉他們,逼得綁匪幹脆殺了他了事;二是白顯仁並未繼續討要酬勞,可是綁匪對他放心不下,擔心刑警會查到白顯仁頭上,於是下毒手將其滅口。上述兩種可能中,前一種可能性比較大。

從已經掌握的情況來看,白顯仁不一定知道哈慶純對牛奶過敏,那綁匪是從哪裏獲取這個信息的呢?刑警分析下來,知道這一情況的有三類對象:第一類是哈家內部,第二類是武館的人,第三類是鄰居。從理論上來說,這三類人中,哪一類都可能有意無意向綁匪泄露這個情況。可是,如果細細分析,那就應該定格於第一類對象。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刑警想起了案發當天出現在哈家大門口和三輪車上的勒索字條,這種事由內部人來做是最方便的了。

但是,之前專案組已經多次在哈家內部查摸線索,每次都是勞而無功,再查恐怕也是這個結果,於是轉而從第三類即街坊鄰居入手。

這一查,竟然就撞到了好運。據一位曹姓鄰居回憶,大約3月上旬的一個下午,她看見哈家的女傭姚嫂抱著小少爺在附近街心花園跟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說話。該男子長得怎生模樣,因當時離得遠,而且並未刻意留心觀察,所以鄰居說不上來。不過,鄰居記得這男子上身穿著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下穿黑色燈心絨褲子。刑警聽到這裏,不由眼前一亮。據“瀟湘飯莊”的跑堂描述,那兩個請白顯仁喝酒的男子之一也是這身裝束!

至此,眾刑警總算鬆了口氣。之前的分析沒錯,這個案件確實有哈家內部人員參與,這個人就是姚嫂姚秀蘭。

為防止打草驚蛇,專案組首先對姚秀蘭進行外圍調查。3月28日,刑警袁三貴、曹幼龍、陳乃誌和誌願者小金奉命前往姚秀蘭的家鄉順德,在當地警方協助下,摸清了她的基本情況。

姚秀蘭出身農家,抗戰前夕嫁到鄰村做了農民苗伯郎的妻子,生過兩個孩子,均病歿。1947年,苗伯郎被抓了壯丁,隨國民黨部隊開拔,從此不知下落,姚秀蘭便來到廣州城,做了哈家的女傭。當時,她本人以及一應親朋好友都認為苗伯郎是一去不還,八成死在外麵了。哪知,苗伯郎命大,於1949年夏開小差逃回家鄉。在外麵當了兩年兵,跑了一些地方,苗伯郎眼界大開,回來後雖然田地還在,卻不肯下田出苦力了。正好其兄苗星郎需要一名行船幫手,他就上了老兄的那條五噸貨運船搞起了運輸。刑警打聽到苗氏兄弟的特征,得知苗伯郎體態高大,而其兄苗星郎則是天生的歪嘴巴,正與那兩個請白顯仁喝酒的家夥相貌特征一致。

3月29日,專案組兵分兩路同時行動,將涉案嫌疑人姚秀蘭、苗伯郎、苗星郎以及另一名船工沙鳴一並拘捕。四嫌疑人到案後,對其罪行供認不諱。案情終於真相大白——

苗星郎以前曾“客串”過土匪,即並非終日混在土匪窩裏的專職強盜,而是平時在家好好待著,該幹啥活兒就幹啥活兒,一旦接到同夥的邀約,就與那班專職弟兄一起行動,事後可分得一份不義之財。後來,他搭夥的那股土匪內部火並,最終散夥,他也就隻有消停下來。不過,這並非自覺金盆洗手,雖無行動,卻是“我心依舊”,偶爾還與徒弟沙鳴作上幾起搶劫案。其弟苗伯郎當了他的幫手後,他就動起了作大案的念頭,跟老弟一說,苗伯郎自無二話。

春節期間,哈家給姚秀蘭放假三天,姚秀蘭回家過年時,無意間跟丈夫說起了她在哈家打工的情況,當然也說到了小少爺哈慶純。苗伯郎聽著心裏一動,便跟老兄合計是否可以綁他一票,勒索一筆巨款。苗星郎深以為然,兄弟倆就跟姚秀蘭商量這事。姚秀蘭在哈家幹活兒,麵對著哈家的那份富裕生活,本就不平衡,不但當即同意,還出主意說可以設法讓小少爺羊角瘋發作,待送到武館匍經治療時下手。三人隨即進行了一番策劃,認為從保護姚秀蘭的角度出發,不能讓她直接給小少爺喂食牛奶或者牛奶製品,繼而,兄弟倆就盯上了賣馬奶的白顯仁。找到白顯仁一說,白貪圖錢鈔,一口答應。他們就給了白顯仁五十萬元鈔票和兩聽煉乳。那煉乳還是苗星郎幾個月前去沙麵裝貨時買下的,本準備留著作為禮品送人,沒想到竟然發揮了特殊作用。

作案時間也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定在小少爺周歲生日那天行動,沙鳴負責下手綁票,苗星郎用偷得的自行車接應,苗伯郎則撐船在附近等候。匿名信是事先準備好後交由姚秀蘭貼在大門上的。姚秀蘭不識字,二苗也沒對其說過匿名信的內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至於小少爺之死,據二苗供稱,純係意外。實施綁架後,他們把哈慶純帶到自己的那條運輸船上。小少爺受此一驚,羊角瘋竟然止住了。他們擔心小少爺餓著,買了餅幹,還給他喝水。到了晚上,孩子大概是想家,啼哭不止。當時他們的船正停在胭脂井附近的河上,擔心哭聲驚動了夜間巡邏的軍警,苗伯郎用手捂住孩子的嘴不讓其出聲,哪知,竟把孩子給捂死了。

三案犯大為沮喪,又不甘心就此罷手,於是把哈和隆定為下一個綁票目標。為表示“說話算數”,他們把哈慶純的屍體扔進胭脂井,好讓哈家人以為綁架行動已經結束,便於他們再次作案。

由於刑警頻繁出入哈家,二苗一時沒法兒對哈和隆下手。正在這時候,白顯仁找上門來,要求他們兌現事先承諾的兩百萬元鈔票。這下惹惱了二苗,遂決定幹掉這家夥。動手那天,二苗和沙鳴都在馬廄,每人紮了白顯仁一刀。

1950年9月20日,廣州市軍管會對本案作出判決:判處苗伯郎、苗星郎、沙鳴死刑,執行槍決;姚秀蘭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信筆由墨】

[1] 匍經是一門流傳久遠的民間醫術,主要流傳於今上海市青浦縣境內的練塘鎮地區,對五歲以下嬰幼兒感冒、發燒、腹瀉、嘔吐、驚厥等症具有良好的治療效果,而且無毒副作用和不良反應。尤其對新生兒的厭食、夜啼等症狀有奇效。

在實施匍經治療前,先用蔥、薑浸泡的白酒擦遍全身,以達到物理降溫和擴張血管的作用。然後針對全身經絡和穴位,由上肢、頭部、腹部、下肢到背部依次推拿、按壓,重點是頭部印堂、太陽等穴位和手指、足底。這正與中醫有關手掌、足底穴位對應全身部位和內髒的學說相吻合。匍經對幼兒感冒、發燒、腹瀉、嘔吐、驚風(因高燒引起抽筋)等症具有良好的治療效果。尤其是新生兒的厭食、夜啼,其效果是一些大醫院無可比擬的。張水英還有一門獨到的醫術,那就是治療小兒俗稱“雪口”、“鵝痛”的口腔潰瘍。隻需在潰瘍部位噴敷由祖傳秘方研製的消炎藥粉,就能消腫止痛。

【評論】

婚外的孩子意外死了,原因是照顧孩子的保姆老公想通過孩子訛錢。

這情節比得上小說了。

東方明習慣於把幾個案子的情節合起來用

50年時候有高考麽?有點奇怪。

應該是49年沒考上。不過那時應該沒有高考落榜的說法,高中生就是知識分子了。

民國時期大學一般都是自主命題自主招生,基本不存在統一的高考。

當時並沒有統一高考,是大學自己根據高中的東西出卷子的

東方明過度腦補細節是常態,比如這個落榜高中生居然找初中而不是高中同學去幫忙找弟弟。

也不一定啊,當時初中比高中普及度應該要高不少,所以一般初中同學住在附近的多,高中同學可能住的比較分散...

衝這點看東方明很難成氣候。顧頭不顧腚說明他水平還差著火候

個人感覺主要是追求篇幅和數量,寫這些細節就是為了湊字數增加情節,完了甚至自己也根本沒有再認真去推敲。

他現在也就屬於拚命賺稿費的階段,至於精品不精品的,估計還顧不上。

東方明過度腦補細節是常態,比如這個落榜高中生居然找初中而不是高中同學去幫忙找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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