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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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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39:東方大諜

(2021-02-20 08:49:27)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039:東方大諜

——潛伏在日本特務機關深處的“中共諜報團”

文章來自啄木鳥2009年12期

文:郝在今

 

一、愛情與情報——一根五人追逐的鏈條

 

一九四一年的上海,大概是全世界最奇怪的地方。

六月二十二日,德國突然向蘇聯發起全線進攻,恐怖的戰爭消息震撼世界,到這裏,不過是娛樂新聞。煙花升騰,虹口的日本租界萬人空巷,日本人歡呼慶祝同盟國在西線取得偉大勝利!人頭攢動,公共租界的歐美人士既不歡呼慶祝也不示威抗議,而是紛紛湧入咖啡館,討論戰事對世界格局帶來的影響。沉默觀察,人數最多的華人明智地保持不語,德國支持政府反共,蘇聯支援中國抗日,兩個友好盟邦打起來了,我們能去拉偏架?

眾人皆醉我獨醒,塚下脫下警察製服,溜出大日本帝國駐滬領事館。日本官員在上海的神氣範圍僅限於日租界,去歐洲人控管的公共租界並不靈光。兩道濃眉在額頭連成一線,粗壯的身材步伐沉重,執著的塚下毅然走向那不受歡迎的地盤,龍子小姐住在那邊!今晚必須立即向龍子表白,否則就來不及了,德攻蘇將使我離開她……

龍子匆忙脫下旗袍,換上和服。今晚的日租界樂瘋了,這時候,穿中國服裝進入那邊會挨揍。嬌小玲瓏的龍子,穿上旗袍就是中國人,穿上和服就是日本人。百變美女!今晚變成日本女子,龍子也挺樂,不過樂的原因不同於日本同胞,不是為了盟國的勝利,而是因為德攻蘇會給自己帶來約會鄭文道的機會……

鄭文道穿著綠色的郵差製服,從日租界走進公共租界。交戰不禁通郵,郵差可以通行上海的洋界和華界。腰板僵硬,目不斜視,舉止端謹的鄭文道常常被誤認為日本人,隻是個子偏高。今晚的鄭文道有些異常,眼睛的餘光搜尋著咖啡館內的每個女子。隻要看到韓霜的表情,就能推測德攻蘇將給中國戰局帶來什麽影響……

韓霜風風火火跑進日租界,胸前晃蕩著德國蔡司相機。有了這時尚記者的標誌,就可以不受阻礙地通行上海租界華界各種地盤。短發西裝,英俊幹練,男人見了當美女追,女人見了當俊男愛,韓霜能夠便利地進入上海灘任何社交圈子。今晚韓霜對沿路所遇的俊男美女毫無興趣,直奔中西功!隻有那人才能透露,德攻蘇將如何改變日本戰略……

身著中山裝,中西功端坐講台,台下聽眾戎裝冠帶,大日本皇軍中支那派遣軍高級將佐。南“滿洲”鐵路株式會社上海調查班長,正在給軍人授課,論證德攻蘇將改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略格局。寬闊的額頭,黑框眼鏡,喜怒不形於色,中西功一派學者風度。全世界的連天戰火,到了此人眼中,不過是信息,分析情報的素材。今晚的授課,中西功還是透出些憂慮。就連我這個日本高級間諜,也判不準德攻蘇之後,日本所向何方……

身邊掠過的白人男子都比自己個頭高,塚下暗自虛擬柔道動作,一個個將其撂倒!昨天他德攻蘇,明天我日攻美,到時我就是老大!滿街的金發美女,塚下連看都不看,天下最美的還是我日本女人,那細碎謙恭的木屐步態,讓男人看了就雄起。

前麵行走的和服美女步態細碎而均穩,謙恭而高貴,太美了!這樣美麗的步態,隻能是龍子吧?

急於尋找龍子的塚下,卻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龍子的家族是貴族高官,自己是平民子弟,貿然求愛,也許會遭到拒絕?龍子的步態突然急促起來,她另有所求?特高課警官的職業特性驟然喚醒,塚下轉而跟蹤龍子,偵察這女子私會哪個男人!

龍子看到鄭文道的身影,卻不敢追上攀談。別說當眾接觸,就是私下裏,鄭文道也回避龍子的任何親近表示。龍子不得不擺出老師的尊嚴,要求學習日語的鄭文道虛心聽講。可是,恭謹的師生關係,又怎能轉為親近的戀人呢?

龍子饒有興味地跟著鄭文道,這中國男人值得琢磨。雖然他常常以郵差的身份出現,卻比塚下那些日本男子更文雅更貴族。盡管他總是若即若離,但每當龍子無意中提到日本的戰略動向,他的眼睛就亮了,態度也和藹了。也許,他的身上藏著什麽秘密?

秘密?不管他有什麽秘密,我都感興趣,我才不管什麽誰攻誰呢!

鄭文道放慢了步伐,從路邊的櫥窗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後有人跟蹤,龍子!

盡管龍子是個善良的女子,但鄭文道決不同日本女人發展私人關係。今天這女人居然跟蹤我,誰知背後有何圖謀?

塚下跟蹤龍子,龍子追隨鄭文道,鄭文道追尋韓霜,韓霜尋找中西功,這根五人追逐鏈條轉遍滬上,卻被警惕的鄭文道中斷了。

韓霜抓到中西功的時候,身後沒有尾巴。

留青小築,虹口最雅靜的茶舍。榻榻米席麵,男人盤腿而坐,女子屈膝跪坐,日式茶道。到了如此環境,韓霜也變得溫柔。低頭抿茶,眼皮一抬,大眼睛含情脈脈地望著中西功。這眼神,足以征服任何男人,何況你是個好色的日本男人。

中西功卻是視而不見:“香港密談,我們之間不是已經達成協議了嗎?你還要問什麽?”

韓霜沒轍了,這大特務什麽都知道,他的“滿鐵調查班”就是間諜機關啊。前些日子,我軍統代表在香港同日軍特務密談,雙方達成反共默契:一旦日本進攻蘇聯西伯利亞,國民黨就向延安中共中央進攻!韓霜有幸參與這次談判,上峰指示嚴格保密,若是被共產黨揭露,國民黨的臉往哪裏擱?

麵對高手不必兜圈子,韓霜索性單刀直入:“為了協調反共行動,重慶必須知道,日本何時向蘇聯發起攻擊?”

“你怎麽知道日本一定向蘇聯進攻?”

“你們同德國意大利是三國軍事同盟啊,你們有義務支援盟友!”

“義務比利益重要嗎?你們國民黨有義務聯共抗日,可你又為何來找我?”

中西功的話語把韓霜繞糊塗了,難道這日本特務反感國民黨同日本秘密媾和?

尷尬間,房間有人闖入:“你們兩個老同學在這裏幽會?”

來者是塚下和龍子,四人本是老同學,到一起就要打趣。同學畢業後分別進入中日兩國的特務機關,雖然各為其主,卻保持同學之誼,互相爭鬥之餘,不免也要搞些情報交換。

中西功親切地為同學斟茶:“讓我們以茶代酒,歡送塚下君回國高就。”

塚下會心一笑,果然是高才生,兩人不必商討就能得出共同結論。

德國進攻蘇聯,要求日本履行盟約予以策應。而日本的應對策略必然包括在國內嚴厲反共,這就要抽調中國前線的反共專家。塚下多年任職上海,偵察潛藏租界的共產國際組織,蘇俄、中共、日共,各種共黨組織無不熟悉,最近還親手抓獲日共頭目佐野學,其人掌管東京同莫斯科的秘密聯絡,塚下奉命帶其回國,擴大戰果。

大家共同慶賀塚下高升,韓霜還是有些不解:“既然要反共,那麽直接進攻共產國際的大本營莫斯科好了,你們為何隻在日本國內下手?”

正在得意的塚下有些尷尬,又不得不解釋:“日本內部也有爭論,一派主張北進攻擊蘇聯,一派主張南進攻擊英美。”

北進還是南進?幾個自命不凡的高級特務也犯躊躇,國際諜界無不追逐戰略情報,德國動向是第一目標,現在已經揭底。下一個尖端情報就是日本動向,誰能拿到誰就是頂級情報大師!

座中唯有龍子輕鬆,你追逐情報,他追逐間諜,我隻追逐愛情。不過,由於追逐愛情的緣故,龍子有時也追逐情報,這是因為,她感興趣……

夜已深沉,租界的喧囂漸漸平息。中西功送走三位老同學,獨自返回自己的寓所。妻子回國探親,中西功的住宅黑著燈。關上門,拉開燈,屋內靜靜立著一個人——鄭文道。

中西功並不吃驚,這是事先約好的會麵方式。

鄭文道是中共上海情報科的秘密聯絡員,專門負責聯係中西功的日本人情報小組。按照組織規定,兩人每周二下午茶時在留青小築交換情報,非聯絡時間有緊急情況,就由鄭文道直接進入中西功住宅。

今天情況緊急,雖然不是周二,中西功還是主動到留青小築等候鄭文道,可惜被三個老同學幹擾了。

細致地拉嚴窗簾,又再次檢查門鎖,傾聽門外動靜,中西功的動作快速而精確,顯示出高級特工的應有素質。做完一切防範措施,平靜的麵容驟然扭曲,中西功一把摔掉頭上的呢帽,咬緊牙關低聲怒吼:“這些凶惡的法西斯!”忍耐終日的中西功,再也不堪忍耐。攻擊蘇聯就是打擊國際共產主義事業,慶祝侵蘇更是侮辱共產黨人的情感。

鄭文道沉痛地說:“德軍襲擊的突然性極強,蘇軍損失慘重。”

“我們沒有情報嗎?”中西功失去了最後的鎮定,“東京小組!你在幹什麽?”

兩個男人淚流滿麵,還是年輕的鄭文道先要求冷靜,還有任務呢。

“我不知道東京小組是誰,我隻知道上海小組有你有我,組織上要求我們,準確掌握日本的戰略動向。”

“中國共產黨危險啊!”中西功痛切地說,“日本北進攻擊蘇聯,英美坐山觀虎鬥,國民黨也會乘機北上進攻延安,那就是東方大黑暗!”

“如果日本南進就好了……”

“不能假設!”談到情報工作,中西功立即恢複理智,“情報就是情報,它不會跟隨你的主觀願望走。現在日本最高層尚未確定戰略決心,目前還不能排除北進。”

這讓鄭文道更加憂慮:“這麽難搞的情報,你能拿到嗎?”

中西功的敏感被觸痛:“你不信任我?就因為我是日本特務?”

鄭文道也急了,重大戰略情報係於一身,此時不宜情緒失控!可是,自己又無法安慰對方。此人確實值得懷疑……

 

二、東亞同文書院的華生與日生

 

一九三一年的上海,肯定是全中國最緊張的地方。

九月十八日沈陽事變,日本陸軍占領中國東北;十月六日,四艘日本軍艦開進吳淞口,海軍陸戰隊登陸上海租界。同時,中國第十九路軍調駐上海。兩軍對壘,上海的空氣彌漫火藥味,華人、歐洲人、日本人,八方匯聚的租界居民,第一次有了共同的感覺——要打仗了。

敏感的上海,最敏感的地方不是軍營,而是一所學校。

“上海東亞同文書院”,堪稱日本的間諜學校。甲午戰爭取勝,日本於一九○五年在中國上海的租界開辦了這所特殊學校,專門培養中日雙語人才,招收日本青年留學中國,又輸送中國學員留學日本。這些學員是日本的“知華派”,中國的“知日派”,畢業就進入兩國的外交、外貿和特務機關。

同文書院的宗旨是東亞共榮,校內的日生與華生之間關係尚好;現在日中雙方眼看就要打仗,同學之間不免尷尬起來。

聽課間隙,男生中西功寫下“結束”兩個漢字,討好地請教同桌如何譯成中文。女生韓霜白眼一翻,寫下“打仗”二字。你要與我“結束”同學關係,想必是準備“打仗”了!中西功的中文雖然不夠精通,卻也知道這“打仗”不是好事,這華人同學顯然是誤解了。這時,鄰桌的日籍女生龍子過來解圍,寫下“團結”二字。

日文漢字“結束”,翻譯成中文應該是“團結”。其實這也符合漢字古意,把散絲捆結成束,正是象征團結。中西功和韓霜之間的誤解,來源於兩國文字的同源而異流。

不過,你可以把團結誤解為結束,卻不該扯到打仗啊?龍子的同桌塚下質問韓霜:“人家要同你團結,你為何要打仗?”

韓霜閉口不答,抓起鋼筆,在三組漢字之間狠狠畫了兩道,這就形成:“打仗=結束團結。”

打仗等於決裂?三個日籍學生頓時明白,韓霜的敵意非隻中西功,她是反對日本海軍登陸上海啊!東亞同文書院招收華生的目的是培養親日者,怎能容忍這女生對日本有二心?暴躁的塚下揮手要打,卻被中西功攔住。外麵就要打仗了,同學之間還是團結為好……

日趨緊張的校內關係驚動了院方,老謀深算的洞井院長果斷采取措施:平整操場,清潔校舍,相撲代表隊集中訓練。

學生好動,每年大相撲比賽都是全校共慶的節日,現在學校隆重準備大賽,立即轉移了日、華學生之間的對立情緒。不過大家也納悶兒,今年的畢業日期還早,為何提前搞比賽?難道是因為戰事要提前畢業?

清晨,密集的槍炮聲驟然爆響,膽怯的虹口居民紛紛逃往防空洞躲避戰火,這時才發現,那不過是同文書院在放鞭炮。

同文書院全體師生,列隊歡迎海軍陸戰隊到訪。列隊進入同文書院的海軍水兵笑容可掬,抵達上海以來晝夜緊張備戰,今天終於進入自家地盤,放鬆啊。

同文書院學生卻是緊張多於興奮,終於遭遇強勁對手!

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日本國內總是說上海“同文”學生文弱,不如鹿兒島海軍士官生強悍。因此學校格外重視相撲訓練,校代表隊打遍上海無敵手,隻等對抗軍人這一天。

全院共同對敵,就連華人學生也暗中互相鼓勁:這相撲等於打仗,我們要打敗日本侵略軍!

首戰必勝,雙方都派出最強陣容。

強壯的高班生西裏龍夫代表“同文”出場,同更加強壯的對手頂上,誰也推不動誰。這時,場外拉拉隊呼喊起來:“‘同文’加油!‘同文’加油!”

西裏龍夫得到鼓勵,鬥誌大增,而對手卻步步後退。拉拉隊都是“同文”女生,口號都用漢語,把日本大兵聽傻了。

眼看西裏龍夫就要把對手推出場外,場外卻跳出個身穿袈裟的和尚,揮臂狂喊:“打沉定遠!”

全場靜寂,瞬間又響起持續不斷的日語男聲:“打沉定遠!打沉定遠!”這聲音雖然低沉卻蘊涵力量,地震般震撼全場。

“打沉定遠”,那是擂響在日本海軍心中的戰鼓。想當年,大清國和大日本兩大帝國雄踞東亞,爭霸海洋。清國從歐洲訂購鐵甲軍艦“定遠號”,到日本沿海耀武揚威,嚇得日本軍艦不敢出港!日本天皇帶頭捐出皇室經費,舉國勵精圖治,終於鍛造出強大的海軍艦隊。甲午海戰,日本海軍呼喊著“打沉定遠”,一戰擊敗強大的中國北洋艦隊!從此,中國沿海就成了日本的內海,日本海軍想打旅順打旅順,想打青島打青島,現在又來打上海。隻要呼喊這“打沉定遠”,日本海軍就所向無敵!

這“打沉”果然比“加油”厲害,“同文”女生的呼喊被壓製,西裏龍夫也腳下打晃。那水兵對手奮力進擊,居然將西裏龍夫甩出場外!

“同文”敗了,不是敗於氣力,而是敗於一句口號。第二場的對手進場就揮舞拳頭“打沉定遠”,而對陣的中西功卻不知喊什麽是好。

這時,場外傳出高昂的女聲:“打沉吉野!”全場頓時靜寂,這口號犯忌。

“吉野號”是甲午海戰日方的主力艦,險些被中國“定遠號”撞沉。如果說“打沉定遠”是日本海軍的戰鼓,這“打沉吉野”就是中國海軍的心聲。東亞同文書院是日本開辦的學校,所有學生無論日籍還是華籍,理應為大日本帝國效勞,你“同文”隊怎能“打沉吉野”呢?

華人女生韓霜跳到場中,不管不顧地大喊:“我們‘同文’代表上海出戰,上海是中國的領土!”全場靜寂,這話也不錯。

洞井院長經常教導,同文書院培養的人才不是打打殺殺的小偵探,而是深藏不露的高級戰略間諜。同文書院之所以設在中國土地,就是要讓日本學生深通中華文化,比中國人還中國人。

中西功仰天大呼:“打沉吉野!”一頭向日本水兵撞去。

“打沉吉野——”“打沉定遠!”

場上比賽相撲,場外比賽口號,相撲勝負似乎取決於口號勝負。龍子和韓霜並肩呼喊,鼓舞中西功奮勇進擊。

這時,海軍隊跳出個和尚指揮拉拉隊,每當“同文”隊呼喊“打沉吉野”,對方就大罵“賣國奴”!

這做法激怒了韓霜,卻分化了龍子,韓霜的喊聲雖然更響,卻沒了龍子的呼應。非隻二人,所有的日籍學生都不再呼喊。

日語的“賣國奴”就是漢語的“賣國賊”,你華人學生可以喊“打沉吉野”,日籍學生卻不敢再喊。

相撲如同打仗,必須激發士氣。“同文”隊師出無名,就連中西功也喊不響了。這第二場,“同文”又敗了。

一敗再敗的“同文”隊,必須挽回麵子。西裏龍夫勸說日籍同胞:高級間諜無不擁有雙重身份,對方把我們當定遠,那說明我們已經成功地融入中國社會,我們索性甘作定遠,我們理應“打沉吉野”!

塚下出戰時,“同文”的呼聲又整齊了,無論華生還是日生,都共同呼喊“打沉吉野”。

雙方的拉拉隊都理直氣壯,雙方的喊聲也勢均力敵,於是,口號的作用就下降了。擅長相撲的塚下,開始占據上風。

海軍拉拉隊領喊的和尚愈加瘋狂,這邊的韓霜卻喊啞了嗓子,隻能由龍子接替。龍子的漢語不夠熟練,出口變成日語:“‘同文’加油!”“同文”隊就跟著喊日語:“‘同文’加油!”

“打沉定遠!”“同文”隊不跟了,龍子喊錯了口號,幫了對方。

“同文”拉拉隊呼聲混亂,海軍隊的和尚乘勢起哄:“你們也是吉野啊,我們一起打定遠吧!”

韓霜怒不可遏:“我們不是吉野,我們是定遠!”

龍子相幫韓霜:“我們不是定遠,我們是吉野!”

兩個女生相互幫助卻互相拆台,對方轟然大笑:“你們是中國隊還是日本隊?”

“同文”隊自亂陣腳,塚下大怒:“我就是吉野!我就是日本隊!”

兩個吉野相鬥,真吉野理直氣壯,假吉野心虛膽怯,塚下又敗了。

三戰皆負,“同文”男生都不服氣,不怨戰將怨拉拉隊。

“你們女生還不如和尚!”

“那你去當和尚好了。”

韓霜突然想到:“和尚不是出家人嗎?日本的和尚為何同海軍攪到一起?”

“愛國啊!”塚下衷心欽佩,“人家沒有經過專業的間諜訓練,卻比間諜更間諜!”

韓霜聽了掉頭就走,中西功要去追,卻被西裏龍夫拉住:“你愛國,她未必不愛國。”

中西功頓時醒悟:間諜也有祖國!韓霜雖然自願投入日本間諜學校,卻深藏自己的愛國之情。

在東亞同文書院的宗旨下,華生愛國和日生愛國並不衝突,可現在日本要打中國了!每個同文學生,無論日生還是華生,都麵臨選擇:“打沉定遠”還是“打沉吉野”?

我怎麽選擇?

中西功報考同文書院的時候,腦海中充滿對未來的憧憬。

日本是個不大的島國,要想持續發展,隻能麵向遼闊的東亞大陸。那裏有個古老的中國,自古就是日本文化的源泉。那裏有個繁華的上海,引領東亞的時尚之都。能夠官費留學中國上海,對於神奈川農家子弟來說,簡直就是夢幻之旅。

生在日本,學在中國,中西功眼界大開。上海東亞同文書院由日本東亞同文學會舉辦,會長近衛出身貴族世家,以長遠的戰略眼光,為日本培養知華外交家。早年畢業於上海東亞同文書院的洞井,繼任院長後更有獨到舉措,特意聘請華籍教授,大量開設中華文化課程。

華籍教授薛有朋是洞井的老同學,從上海東亞同文書院畢業,保送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又返回同文書院任教。深受洞井信任的薛有朋,在課堂上公開介紹社會主義,還帶領學生課下接觸中國左翼文人。這反常的教學方針,居然得到洞井的鼓勵。日本軍方天然傾向右翼,在中國隻能結交軍閥政客,而外務省還要了解中國的進步勢力,進而掌握共產黨的動向。

學貫中日的薛有朋,贏得日籍學生的高度尊敬,西裏龍夫帶頭組織了一個讀書會,圍繞薛有朋研究社會科學。這個小組織積極聯絡上海文化人,《讀賣新聞》記者尾崎秀實交遊廣泛,帶大家認識中國作家魯迅,拜訪美國女作家史沫特萊,史沫特萊還有個思維敏捷的德國記者朋友佐爾格。

在這個國際化的大圈子中,人人可以暢談自己的思想,從無政府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百無禁忌。年輕的日籍學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思想從東亞共榮轉向國際共產主義。大家秘密串聯,成立了共產主義青年團支部。

以反共為宗旨的日本間諜學校,出現了共產主義的秘密活動,卻並未引起校方的警惕。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中日雙方都急需外語人才,同文書院畢業生異常吃香,還沒畢業就被雙方的特務機關借調使用。

白天在日本軍政特務機關執行侵華反共工作,晚上秘密聚會討論反侵略活動,同文書院的日、華學生又秘密組織“日本支那鬥爭同盟”,主動要求見中共黨組織領導。

此刻,同文書院的洞井院長正忙於配合上海戰鬥,要求全體同文書院學生為海軍陸戰隊作戰地偵探!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幾個日本和尚挑起事端,日本海軍陸戰隊隨即發起進攻,中國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上海爆發戰事!

寸土寸金的上海,劃出敵對的戰線,自由來往的租界,築起嚴密的封鎖線。此刻,能夠往來兩軍之間的偵探,隻有同文書院學生了,這裏既有日生也有華生。洞井院長將日華學生混編成組,統統派出做偵探,戰地實踐,就是最好的畢業考試。

一對情侶互相扶助,從日界逃往華界。走出日軍封鎖線的時候,中西功用日語報告;進入華界封鎖線時,韓霜用漢語解釋。兩次都順利通過,兩人親切地挽著手,互相欣賞。

接近十九路軍駐地的時候,韓霜猶豫了。這次執行洞井的偵探任務,韓霜相當積極,其實背後另有任務,把十九路軍的策反傳單帶入日本租界。同行有個日本人也好,可以掩護自己,可不宜將其帶入十九路軍駐地,他是日本特務啊!

中西功也在猶豫,此行負有日支鬥爭同盟的秘密任務,把反戰傳單帶回日租界。可同行有人,不好隱瞞。這韓霜也許是個抗日分子,不如向其說明?

“韓霜,我好像記得,是你帶頭呼喊‘打沉吉野’?”

“我那是為你鼓勁,可你不肯‘打沉吉野’。”

“不是不肯,是不能。”

“到底是日本人啊!”

話不投機,兩人分道揚鑣,各自去取自己的傳單……

塚下和龍子編為一組,在日本海軍陸戰隊做翻譯服務,秘密任務是反間諜,抓捕潛入日軍破壞的中國間諜。每個小組都是日華混編,唯有塚下這組不同,這家夥不討華人女生喜歡。塚下也樂得同龍子合作,出身貧寒的塚下,能夠接近貴族小姐,不當間諜有這個機會嗎?部隊士兵大多是塚下這樣的貧家子弟,但塚下不願答理這些頭腦簡單的大兵,塚下的任務是防止他們受敵策反!

那龍子卻毫無貴族小姐的架子,高高興興走下戰壕,為士兵端水送飯。如果士兵邀請,還會獻上一支歌。龍子很有語言天賦,到了大阪士兵中就唱大阪歌,到了北海道士兵中就唱北海道歌,還能介紹幾首中國歌曲,簡直成了戰壕歌手。

塚下顧不得欣賞龍子的歌聲,戰壕裏麵有案件!

認真檢查後勤送到戰壕裏的每一份幹糧,每一壺水,防止中國奸細下毒,這一查,沒有發現毒物,卻發現了傳單。這些日文印刷品夾在軍需用品中,不注意還以為是說明書呢。

塚下趕緊收繳了所有的非法傳單,又不動聲色地展開偵察,終於發現,這些夾有傳單的軍需品是韓霜送來的!當場抓捕,人贓俱獲。塚下的首次反間諜行動無懈可擊,就連嫌疑人韓霜也無言以對。塚下早就懷疑同文書院的華生不忠誠,這韓霜曾經帶頭呼喊“打沉吉野”。

這時,中西功卻說:這些東西是我交給韓霜的,我又是從海軍倉庫領來的,我和韓霜都是經手,並非有意夾帶。

塚下隻得放過韓霜。你不相信華生,卻不能不相信日本學生,日本人個個矢忠天皇,絕不會當賣國奴。

韓霜十分感激,卻依然不敢相信中西功。一個日本人,怎能支持中國人抗日呢?他出麵掩護我,一定是出於男生對女生的同情,日本男人也是男人啊。

放開不等於放過,塚下繼續監視韓霜,而且是半公開的監視。在這種嚴密的監視下,任何間諜都無法繼續活動,如果這時傳單停止出現,依然證明傳播人還是韓霜!

可是,傳單繼續出現在戰壕裏,而且越來越多。塚下不知,這是中西功所為。同文書院的課程水平很高,不但有間諜,也有反間諜,甚至還有反反間諜。中西功接替韓霜繼續密發傳單,就擊破了塚下的反間諜伎倆。

中國的策反宣傳,居然能夠潛入日軍的戰壕!這前所未有的成績,應該歸功於內線。中共秘密情報組織中央特科,高度肯定“日支鬥爭同盟”的工作。實踐證明,日本人也不是鐵板一塊。特科領導指令薛有朋:相機行事,在日本人中發展隱蔽力量。

文質彬彬的薛有朋,在上海日租界鼎鼎大名,留日歸來的經濟學家。人們不知,這大學教授又是中共秘密情報幹部!熟悉日本國情的薛有朋,在組織內部負責對日工作。薛有朋認為,日本的工農群眾受到資產階級的壓迫,日本的知識界也有許多進步分子,我們完全可能在駐華日本人中發展自己的力量,從內部破壞敵人的堡壘。但更多的中國同誌卻說,你的工作對象是日本間諜學校的學生,他們個個善於偽裝,你要防止拉回特洛伊木馬!於是,薛有朋隻能修改工作方針,把發展改為利用。先利用這些日本人開展工作,以觀後效。現在後效已經證實,薛有朋打算,立即發展中西功等加入秘密組織。

正在這時,中西功那邊卻停止發放傳單了。這又使薛有朋猶豫起來,以往的行動雖然表明了政治態度,卻並非生死考驗,這些日本青年可靠嗎?

戰壕裏的中西功,正在觀察傳單的效用。

“天下無產階級是一家,武裝保衛蘇聯!”

“日軍弟兄們,掉轉槍口去打日本的資產階級!”

這樣的傳單,日軍士兵看一眼就丟下,根本不懂。他們接受的教育是:打下中國,日本就有無限的發展空間,日本就不會再有窮人。你的口號沒有提供更加現實的利益,憑什麽說服他們?

塚下也發現這些傳單不起作用,索性放棄追查,樂得和大兵一起欣賞龍子的歌聲,這歌聲使大家想起親愛的家鄉。

中西功也在聽歌,塚下聽得如癡如醉,中西功卻聽得發聾振聵:龍子歌聲的破壞作用大過傳單!

聽了龍子的家鄉歌,士兵紛紛趕寫家信,強壯從軍去,家中父老怎能吃飽肚子?聽了龍子的中國歌,士兵眼裏添了幾分溫柔,開槍不打老弱婦孺。

中西功質問塚下:“你總是愛懷疑,你能懷疑韓霜是中國奸細,可你能說龍子也是中國奸細嗎?”

塚下當然不敢懷疑龍子,貴族資產階級小姐,不會盼望日軍掉轉槍口。要懷疑還是懷疑你中西功,你家窮!

窮家出身的中西功,知道窮家出身的士兵心裏想什麽。

薛有朋接到中西功改寫的文稿,不得不承認,這比以前的傳單更有說服力。

“日軍士兵弟兄們,你的長官在騙你們。你在外國打仗丟了命,家鄉父老就沒了依靠。”

從事秘密工作,既要嚴格執行上級指令,又要善於獨立行動。這中西功對策反工作如此用心,看來是個可造之才?

戰壕裏又來了傳單,塚下連看查都懶得看,連收繳都懶得收。可是,那些沒文化的大兵卻來了興趣,偷偷摸摸地互相傳看。

塚下抓過來一看,這傳單句句說到日本人心坎上,比龍子的歌聲還厲害!

塚下湊近中西功,小聲通報:“我發現大間諜了,這傳單的撰稿人,肯定是個賣國奴。”

“賣國?”中西功不屑,“你先搞清楚誰在賣國吧。”

你的立場在哪邊?塚下敏銳地感到,這個賣國奴也許同中西功相關。

中西功的老家在農村,自然就會同情無產階級。中西功喜歡學習中國文化,在相撲比賽中高喊“打沉吉野”。中西功私會進步文人,關鍵時刻幫韓霜開脫……

深夜,一夥人突然闖進同文書院,抓走中西功。

同文書院是大日本帝國在上海的間諜堡壘,連中國政府都管不了,誰敢滋事?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特高課警察,專責監控上海日僑,同為外務省管轄的同文書院也不能例外。特高課接到同文書院學生塚下的密報:同文書院學生中西功是中共間諜!

塚下的忠誠,並未得到應有的回報,同文書院師生誰都不信。韓霜找到龍子,聲明那些傳單都由自己經手,與中西功無關,而後就不辭而別。龍子向洞井報告,塚下其人心胸狹隘,嫉妒成績更好的中西功。洞井也認為,自己器重的學生不會背叛恩師。中西功喜好中國文化,中西功會見進步文人,那都是遵循洞井的教導。你不接觸共產黨怎麽了解共產黨?你不了解共產黨怎麽偵察共產黨?

經過洞井的斡旋,領事館特高課釋放中西功,由同文書院作退學處理。

中西功提著行李,孤獨地走向輪船碼頭。脫出囚籠,卻毫無慶幸之感。初次從事秘密活動就被識破,不成功啊!返回祖國,卻並無喜悅之情。這上海已是第二故鄉,舍不得離去啊!

遠方跑來兩個人,西裏龍夫和龍子。這時分還有同學敢來相送,中西功感到由衷的欣慰。

“請你們留在上海,替我完成學業吧。”

西裏龍夫是同誌,知道這學業就是日支鬥爭同盟的秘密使命,幫助中國反抗侵略。龍子是同學,認為這學業就是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一輩子也學不完。

三個同學親切告別,不知遠處還有兩個同學。

塚下決不相信中西功,暗中跟蹤到碼頭,偵察誰來相送中國間諜。沒想到送客的居然是兩個日本人,若非其中還有龍子小姐,塚下又要懷疑那個西裏龍夫了,那家夥曾經勸說大家“打沉吉野”。

韓霜應該來送中西功,關鍵時刻敢擔當,這男人真夠男人。他要不是日本人,我就嫁給他!可韓霜又不敢露麵,自己已經被日本特務監視,不能連累好朋友。

中西功依依不舍地告別兩個同學,走上輪船的踏板。登上輪船又回頭遙望,隻見西裏龍夫和龍子的身後,還有兩個身影,一個是韓霜,一個是塚下。

別了,別了!無論是朋友還是對手,你們都是中國戰場的同事。今後,我的戰場在日本。

海波蕩漾,船行東方。海水越來越藍,海水越來越暗,大洋水深啊!那大洋深處的祖國,正在鎮壓共產黨人。我在這個時候回國,還不如留在中國呢……

“中西君!”突然聽到有人招呼,回頭就看到尾崎秀實。

有同誌同船,這回程不會寂寞了……

 

三、你我都是“賣國奴”

 

一九三七年的大連,大概是日本間諜最向往的地方。

不僅因為大連的旅順口是大日本擊敗沙皇俄國的地方,不僅因為大連被割讓給日本稱為“關東州”,還因為大連是“滿鐵”總部所在。

中國的城闕式布局,歐洲的宮殿式外裝,“滿鐵”總部大樓雄居道口,對麵的街區是亞洲最大的圖書館“滿鐵”資料室。堅實的花崗岩基座,厚厚的樓牆,給人以明確的感覺:這建築的主人再也不會撤離,就當此處是萬年基業了。

“南滿洲鐵路株式會社”,名義上經營中國東北鐵路,實際上是日本的“國策公司”,負有控製全中國經濟命脈的曆史使命。

大日本帝國曆來重視情報工作,全國有五大間諜係統。陸軍、海軍、憲兵是軍事組織,社會形象麵目猙獰;外務省係統雖然文雅,卻充斥老派官僚;唯有這“滿鐵”生氣勃勃,有人才,出成果。

“滿鐵調查班”負有搜集中國經濟情報的秘密任務,觸角伸向中國內地,繪製了全中國所有重要工廠和重要礦藏的地圖,甚至還有軍事要地的軍用地圖。“滿鐵”資料室的圖書儲藏,超過中國的省級圖書館。

在這裏任職不但有高薪,而且豁免征兵,也就吸引了日本的高端人才。國際太平洋研究會,世界情報界的權威學術會議,每次年會必選“滿鐵”關於中國的論文。“滿鐵”調查員都是帝國的高級間諜,人人精通中日兩種語言,大多出自上海東亞同文書院。別的間諜機關嚴肅沉悶,這裏卻保持大學風氣,相互探討,同學兄弟。

老虎灘,礁石如虎,沙灘如金。這中國遼東半島,地形酷似日本九州島。這大連最美麗的海岸,到處都是和服木屐。日本人來到這裏會認他鄉為故鄉,中國人來到這裏會怯然避退。

今天,“滿鐵”調查的尾崎莊太郎等人偕妻出遊,打算讓東京來的調查專家,也領略領略異地野餐的情調。

來人額頭寬闊,步伐穩健,一派成熟學者風度。這使尾崎莊太郎有些惶惑,自己組織的接風宴是否不夠莊重?

來人並不開言,慢慢摘下黑框眼鏡。

“中西功?”

大家這才認出,所謂專家學者,不過是同文書院老同學……

一九三二年,中西功因反戰傳單案件,從上海歸國。回程半月,輪船上和尾崎秀實談了半個月。

古代,楠木父子為保衛天皇而英勇戰死,楠木將軍就是日本的嶽飛。可是,出身忠臣楠木家族的尾崎秀實,到中國工作遊學,居然變成共產主義者,堅決反對日本的反動封建製度。不過,尾崎這次回國,並不打算參加日本共產黨的活動。為了有效地製止日本的錯誤國策,尾崎計劃從事國際秘密情報活動。

中西功回到日本,悄然隱入學術界。

這時期,日本全國正進行對華政策的大討論,熟悉中國的學者十分吃香,尾崎秀實介紹中西功出席太平洋研究會美國年會。中西功撰寫的論文《支那經濟現狀》一炮而紅,居然成為日本屈指可數的中國問題專家……

中國,大連,老虎灘。

兩個月前,七月七日爆發盧溝橋事變,中日關係急劇惡化,大連的尾崎莊太郎急需了解日本對華新戰略,東京的中西功急需掌握中國對日動向。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同學分別六年,即刻傾心交流。對華政策,日本分為三大派。

右翼軍人認為中國是落後的封建社會,日本必須以武力將其變成殖民地。

中間知識分子認為蔣介石正在建設資本主義,日本應該通過貿易方式進入中國,避免大戰。

左翼共產黨人認為隻有中共才能代表人民力量,對華工作不必以蔣介石為對象。

中西功當然是“左”派,正在通過學術論戰,批評右派爭取中派。尾崎秀實更通過政策谘詢,試圖影響日本內閣的決策。

對日政策,中國人也有派別。

蔣介石準備放棄東北保住華北,何應欽同意將華北作為中立緩衝區,更多的人要求收複全部失地,爭論比行動多。

尾崎莊太郎等人雖然身處特務機構,政治觀點卻傾向“左派”,向來鼓吹中日和平,與中國文人關係良好。

盧溝橋事變,打碎中日兩國知識分子的學術幻想。

以往爭論不休的中國各派,首次出現共同聲音:全麵抗戰!

以往爭論不休的日本各派,也被勝利的狂喜淹沒。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田中奏折”就確定了日本的長期國策:“若要稱霸世界,必先稱霸東亞,若要稱霸東亞,必先占領中國。”現在,這個長遠設想正在成為現實,皇軍在中國所向無敵!

舉國歡喜,此處獨悲。老虎灘頭,人人沉悶。

從日本來到中國,從狂喜進入沉悶,中西功非但沒有任何不適應,反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這些身處中國的同文書院同學,才是真正的清醒者,比日本那些跟風的學者強多了!東亞同文書院,同文書院的東亞即將陷入互相殘殺的戰爭!

中西功和尾崎莊太郎一致認為,龐大的中國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一頭睡獅,你用侵略將其激醒,反而難保自己性命。這滅頂之災,源自日本的錯誤國策。作為理性的知識分子,我們必須出手製止。出手就意味著冒險,你要反對整個統治集團。在日本國內,敢於反對侵略國策的共產黨,已經遭到嚴厲的鎮壓。正在鏖戰的中國戰場,日本特務機關也高度警惕“賣國奴”。

我們不是賣國奴,我們不但保護中國,我們還在拯救日本。

舍生取義!眾人慷慨激昂,以茶代酒,碰杯立誌。

中西功提出,我們的最佳戰場在中國。

中國各地的日本特務機關,都有東亞同文書院的畢業生,我們把思想進步的同學組織起來,足以形成一個反對侵華戰爭的秘密網絡!

眾人紛紛響應,舉杯相碰。

老虎灘會議議決:中西功為全國召集人,大連的尾崎莊太郎聯絡東北,太原的白井行幸聯絡華北,南京的西裏龍夫聯絡華中。

大事議決,大家心情輕鬆,這才聞到烤肉的香味,三三兩兩走向樹陰。

麵對佳肴,卻又想起煩心事。

成立組織不難,大家向來誌同道合。但是,這個秘密組織如何對中國戰局發揮作用?提個更加專業的問題:搞到情報送給誰?

中西功認為,關鍵在於取得中共的領導。

日共遭受鎮壓,組織渙散,同國際失去聯係,無力指揮中國的秘密抵抗。而中共在全民抗戰中取得合法地位,統一戰線政策體現了成熟的大黨風範,正在成為東方反法西斯戰線的領軍者。

對於中西功的周密策劃,眾人一致表示同意。可是,這計劃實行起來,卻是難上加難。日軍的殘暴行為令人發指,華人提起“日本鬼子”就深惡痛絕,你這些日本特務卻要找中共領導,人家信任嗎?

烤肉在鐵架上“嗞嗞”作響,無人出手。就連旁觀的妻子們也不敢相勸,男人的神色太重。中西功沉吟不語。

烤肉的香氣引來個小乞丐,那衣衫襤褸的兒童,望著豐盛的食品,卻不肯過來,隻因為這些人穿著和服?連乞丐都不信“日本鬼子”!

架上的烤肉黑了,傳來難聞的焦味。

中西功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放在那火上烤……

重返上海,中西功感到時光倒流。

六年過來,全中國都在戰火中奮起,可上海灘依舊歌舞升平,歐人亞人,日人華人,擁擠於租界的十裏洋場。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

洞井升任日本駐滬總領事,老院長親熱地接待同文高徒,那散發傳單的往事早已忘卻。

皇軍的節節勝利,教訓了迂腐的知識界,國內的反戰派紛紛“轉向”,轉向大日本帝國的東亞政策。中西功在這時候回上海“滿鐵”任職,正好可以幫洞井搞情報。

洞井幫中西功找到昔日的老師薛有朋,通過這個中國文人偵察共產黨!

哪裏用得上偵察共產黨,薛有朋本人就是共產黨。中西功重逢老領導,立即報告自己的潛伏計劃。

在日本人中建立中共的秘密情報組織?

這大膽的設想,與薛有朋不謀而合。隻是薛有朋仍有反對者。

上海情報科的同誌鄭文道來自山東抗戰前線,全家死於大屠殺。山東百姓不相信日本人還有人性,恨死“日本鬼子”了!鄭文道提醒,這中西功雖然曾經思想進步,但六年曆史不清,誰知他是不是來演苦肉計?鄭文道的判斷是有來由的,這上海灘人性扭曲,到處都有出賣靈魂的人。這些日子,鄭文道被一個中國女人盯上了,非要發展鄭文道當漢奸……

天地君親師,中國人曆來尊敬師長。可師長若是在學生眼中失去信任,那仇恨會同尊敬一樣深。

自從一九三二年淞滬事變,韓霜就恨透了日本,自行離開同文書院。盧溝橋事變後舉國抗戰,韓霜又主動報名軍統,因日語熟練被派回上海,專做日本工作。但韓霜卻不肯接觸日本人,想起同文書院的日本師生就生氣,“打沉定遠”,居然打到我中國國土上來了!

不肯接觸日本人,對日工作就不可能有進展,軍統上海站陳幕組長急了:別說接觸了,就是犧牲色相,你也得做!

犧牲一切,服從組織。這是每個軍統成員入行時必須的宣誓。韓霜早就知道,這犧牲一切,對於男人來說是犧牲生命,對於女特工那就是犧牲色相!

陳幕說過,一個女特工,隻要過了犧牲色相這一關,那就所向披靡。

韓霜當然能過這一關,不肯過這關就不會參加這種行當。不過,韓霜總有一處過不去——日本男人。想起那些狂呼“打沉定遠”的日本大兵,韓霜就惡心。

惡心也不能耽誤工作,韓霜冥思苦想,終得一計:把這惡心差使轉給別人。

反複甄選,韓霜發現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那家夥長得就像日本人。

大華商行的小職員鄭文道,衣著整潔,舉止恭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活脫脫一個死心眼的日本男人。

韓霜犧牲色相,拉著鄭文道花前月下。纏綿悱惻之際,送出一個大禮:“我可以介紹你到日本洋行工作,薪金翻番。”

鄭文道那溫柔的眼睛,登時射出利劍:“我不當漢奸!”

你不當漢奸?韓霜滿意這個態度:“這工作不是當漢奸,我有個朋友在軍統。”

“假漢奸我也不幹,我看見日本人就惡心!”

這鄭文道真是個死心眼兒。碰了釘子的韓霜,反而更加欣賞這個男人,同自己情趣相通啊……

鄭文道無意間發現軍統對日工作的線索,趕緊向薛有朋報告。薛有朋也轉告,高層領導已經批準上海情報科的工作計劃,決定發展中西功等日本同誌,組成日本人情報小組,由薛有朋直接領導。

你老薛領導日本人?鄭文道頓時急了:“這不行!太危險!日本人不可信!”

“組織上已經批準了,你還不信?”

鄭文道當然知道,作為一個底層情報員,自己無權改變上級的計劃。可是,作為共產黨員,我有責任避免黨的損失!

“按照秘密工作的規則,你不能直接同日本人聯係,中間必須有個聯絡員。”

“你的意思是,萬一那些日本人誘捕我,可以犧牲聯絡員?”

“就是這樣!”鄭文道懂得老薛在譴責自己膽怯,反而更加衝動,“你是高級領導,你無權拿整個組織冒險。”

“就算你說得有理,那我們找誰做聯絡員?”

“一定要找個可靠的人,一個不會上當的人!”

“那就是你了!”穩重的薛有朋也被鄭文道的挑剔激怒,“我們整個上海情報科,隻有你鄭文道最懷疑這些日本同誌!”

鄭文道痛快地接受了這個令人惡心的任務,大有舍我其誰的悲壯。隻有我了!隻有我能保持對日本人的高度警惕,就連你老薛也讓人不放心。

這時,薛有朋反而後悔了。交代這麽重要的任務,自己不該意氣用事。執行這樣敏感的工作,容不得任何勉強啊。

沒想到鄭文道輕鬆地笑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鄭文道豪壯地離去,薛有朋卻更加擔憂。

讓你去聯絡同誌,你卻當做下地獄,那中西功是同誌還是牛鬼蛇神?

韓霜不得不犧牲色相了,不能使喚那呆子鄭文道,隻有付出自己了。韓霜選中的犧牲對象,就是同文書院老師洞井。

老洞井身為上海外務係統首長,直接指揮領事館的調查班和特高課,由於兼任同文書院院長,故在全中國各特務機關桃李滿天下。

隻要拿下洞井一個,韓霜就能平趟日本駐華間諜界!精心打扮的韓霜,充滿信心地進入日本領事館。

受過專門的色誘訓練,韓霜擅長在行事時欺騙男人。洞井那個日本老男人,想起來就讓人惡心,惡心難以掩藏,那就盡力呼喊。女人叫床,那表情是痛苦與歡樂並存,那聲音是呻吟與歡唱並生,再狡猾的男人也難以分辨。

迎著日本男人色眯眯的目光,韓霜昂首行走領事館,迎頭撞上另一個日本男人——老同學中西功。

韓霜當即決定:將犧牲對象換成中西功。

這中西功同時在領事館和“滿鐵”兼職,可以搞到多種日本情報。能夠接觸這個日本高級間諜,韓霜也就能夠向陳幕交代了。

還有一個心思不能對領導說,這日本男人比那日本男人好些。就在別的日本男人高呼“打沉定遠”的時候,這中西功同我一起呼喊“打沉吉野”。向這樣的日本男人獻出色相,也許不惡心?而且,這人長相不壞……

 

四、在懷疑中識別

 

中西功畢竟是熟悉上海,住上幾天就看出底細,街麵上醉生夢死,私底下暗流湧動。

今天抓捕個軍統分子,明天打死個漢奸文人,上海以外是全國抗戰,租界以內是秘密戰爭。和平時期,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戰爭時期,上海是國際間諜的天堂。公共租界裏麵,共產黨的活動還是相當便利。

中西功同中共組織的第一次秘密聯絡,安排在日本料理店。

約定的時間是十二點,中西功十一點半就來了,在店外的街麵晃悠,觀察動向。這是間諜接頭的秘訣,提前到達,不露身份,先行觀察附近是否有埋伏。這種技巧可以避免自己被捕,卻不能斷定對方是否可靠。因為,對方身後的埋伏,可能是他暗中帶來的爪牙,也可能是他泄密帶來的尾巴。

中西功若無其事地走過料理店,卻發現那接頭人已經坐在店裏等。那全身肌肉緊張樣子,一望而知。中西功心中暗暗叫苦,中共怎麽指派這麽個生手來聯絡我?

雖然接頭時間不到,中西功還得進去,再拖下去,那家夥就會引起侍者懷疑,你坐在那裏等應該先點些什麽菜嘛。

兩人都是西裝革履,胸前的徽章就是接頭暗號,中西功是“滿鐵”徽章,鄭文道是大華徽章。

首次見麵,中西功深深鞠躬,鄭文道隻是點點頭,最煩這九十度鞠躬的日本禮節。

兩人落座,鄭文道看不懂日文菜譜,隻好由中西功點菜。

鄭文道皺著眉頭,這日本飯實在沒有什麽好吃的。中西功眼觀四周,這日本人聚集的店裏,隻他一個中國人,太紮眼了。

兩人埋頭吃飯,中西功小聲說:“下次我們在中國飯館接頭。”

“為什麽?”

“我像中國人,而你不像日本人。”

鄭文道惱了,這等於批評我不會搞秘密工作。

“我怎麽不像?”

“日本人見到尊者,鞠躬一定要比對方深。”

尊者?鄭文道更惱了,我是你的聯絡員,不是你的下級!

中西功看透對方的心思,笑道:“在別人看來,我比你的年齡大。”

鄭文道不得不承認,人家說得對。兩人告別,鄭文道也來個九十度。

中西功看到,這位隻是脖頸彎下九十度,卻沒有折腰!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中西功默誦李白詩句,感到這個聯絡員挺有意思……

鄭文道不像日本人,韓霜卻比日本人更日本。和服木屐的韓霜,挽著中西功逛虹口公園,就像一對日本夫婦。

可是,中西功變了。這改變不是喊叫出來的口號,而是一種感覺。韓霜悄悄靠過去,兩人的臂膀卻沒有挨上,中西功在避讓。一靠,一讓,一擠,一讓,中西功已經退到小徑的邊緣。

韓霜領路,兩人走向綠茵深處。到了沒人的地方,看你往哪裏讓?

中西功卻轉向了,領著韓霜轉向人多的廣場。

轉向?韓霜恍然大悟,日本人把政治立場的改變叫做“轉向”,這中西功顯然已經轉向。人家現在是日本的高級特工,不再“打沉吉野”,而是要“打沉定遠”了。

韓霜決定,不再爭取中西功轉向軍統,而是要把中西功當做對手!想到這裏,韓霜並未放棄,而是繼續靠近中西功。

盟友也罷,對手也罷,總得犧牲色相……

中西功提供的情報源源不斷:

日本內閣成立“興亞院”,管轄中國占領區事務,洞井負責興亞院華中聯絡部;

日本在上海成立“中支那振興會社”,日股百分之五十五,華股百分之四十五;

日本政府向英美大使提議,要求改組上海公共租界管理機構;

日、德、意三國正在秘密籌劃建立軍事同盟……

收到情報的薛有朋十分高興,可以從中判斷日本的戰略走向。

轉送情報的鄭文道卻相當失望,缺乏實用價值嘛。

這些情報麵很廣,涉及政治、外交、經濟,等等,卻沒有一條可以用於作戰。

華中戰場,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浴血奮戰,急需軍事情報,你中西功卻送來不痛不癢的東西?

中西功同鄭文道在中國餐館會麵,瞞過了洞井,卻沒能瞞過韓霜,這裏也是軍統的接頭地點。

看到這兩個拒絕自己的男人秘密約會,韓霜醋意大發。

你鄭文道不是不肯當漢奸嗎?原來你是越過我這個中介人直接漢奸!

你中西功不是不肯跟我這個軍統特工親近嗎?你為何看上這個沒有背景的華人?

惱怒的韓霜沒有多想,一屁股坐到中西功身邊,親切地喝起交杯酒,攪亂!

遭遇突然情況,中西功保持鎮定,喝酒就喝酒。鄭文道卻異常尷尬,自己的秘密工作不能讓軍統察覺!

分手之後,鄭文道心裏又多了一重疑問,那中西功同韓霜關係親近,莫非與軍統也有聯係?國共合作抗日,軍統同中共也有情報交換,但是,雙方的組織卻決不交叉。

上海灘有不少情報販子,一身而充當多方間諜。這種人物可以利用,卻決不能信任,他既然可以出賣情報,也完全可能出賣組織……

正在鄭文道埋怨中西功情報質量不高的時候,中西功又送來一份情報。

中西功小組的西裏龍夫,打入南京汪精衛政權的通訊社,又發展了汪精衛身邊的幾個中國人,形成一個能夠完全掌握南京情報的網絡。汪精衛派高宗武同日本密談,製定《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剛剛簽字,就被西裏龍夫拿到全部文本。

薛有朋拿到這份情報,大喜過望,立即全文電報延安。

不久,高宗武潛逃重慶,公開了這個密約,引起全國轟動。人們紛紛稱讚共產黨有先見之明,提前開展對汪精衛賣國陰謀的批判。殊不知,中共早已掌握這份情報,所有的批判都是針鋒相對。

盡管中西功提供了很有價值的情報,但是,這份情報揭露了漢奸,卻沒有傷及日本,鄭文道還是保持警惕。這種用心並不違背中國人做人的道德,間諜這個行當,騙人就是正常業務。不過,間諜也有自己的職業道德,你可以欺騙敵人,你可以隱瞞公眾,卻絕對不能背叛自己的組織。為了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為了黨的共產主義事業,鄭文道必須提防日本騙子!

如何識破騙子?那是一門複雜而高深的學問,叫做反間諜。

鄭文道沒有受過間諜和反間諜的專業訓練,卻有戰場上出生入死的經曆。識別敵我,在和平時期相當困難,在戰時卻異常簡單——生死考驗。

同生共死的是戰友,不共戴天的是敵人,容不得半點含糊。生死考驗,在上海灘也有機會。

自從在中國餐館遭遇韓霜,鄭文道又把接頭地點改回日本料理店。為了工作,鄭文道抑製惡心,學了幾句日本話,已經可以自己點菜了。鄰桌一夥日本軍官狂呼亂飲,對於中西功這桌倒是個很好的掩護。習慣成自然,鄭文道現在也不惡心了,工作需要自己接觸日本人。

這時,外麵闖進一條漢子,進屋就仔細打量,打量完中西功和鄭文道,直接向鄰桌走去。

鄭文道正在詫異此人找誰,隻見他從腰間拔出雙槍,向鄰桌的日本軍官猛烈射擊!

滿堂大亂,那刺客邊打邊喊:“老子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我是大韓民國義勇軍!”一聲喊罷,已然打倒所有軍官,那漢子提著雙槍揚長而去。

屋內食客驚魂未定,街上又響起劇烈的槍聲!

鄭文道立即衝出餐館,隻見那刺客被警察擊倒,鄭文道剛要上前相助,一輛轎車突然駛來,那漢子鑽上轎車急駛而去。

鄭文道仔細辨認,車上的司機是韓霜!

眼睜睜望著韓霜的汽車平安逃脫,鄭文道心裏這個佩服。

太痛快了,鬧市殺賊,而且留下名號,古之俠風!

這時又想起自己的同誌,返回餐館尋找,隻見中西功正忙著搶救傷員。

什麽傷員,個個都是侵略軍,鄭文道恨不得衝上去人人補上一槍!危急時刻,我鄭文道關心刺客安危,你中西功搶救日本同胞,這也是考驗啊……

對中西功的懷疑,不斷得到新的材料。日本國內,日共的秘密組織遭受大破壞,日本勞動同盟被迫宣布解散。日本支那派遣軍特聘中西功任調查顧問,中西功並未事先請示組織,擅自受任。日共領袖佐野學從莫斯科返回,企圖恢複國內聯絡。路經上海被逮捕……

眾多信息撲朔迷離,上級指示:暫停中西功小組的聯絡。

中西功發現,自己的組織聯係全斷了。

事先約定的時間地點,鄭文道沒有出現。反複赴約,還是不見聯絡員。去同文書院打聽薛有朋,也說休假了。

難道是上級組織出事了?

利用自己的特工身份,跑遍駐滬五大特務係統,都沒有發現破獲中共秘密組織的案件。倒是聽說,那佐野學已經叛變,供出多名同誌,日共在國內的網絡已被打散。

這是否會牽連自己?

中西功反複檢查,自己在國內的接觸對象是尾崎秀實,而尾崎沒有參加日共係統。但是,自己的“左”傾活動,還是同日共同誌有所接觸。那麽,中共暫停與我的聯係,也是預防措施?

想到局勢的複雜,中西功還是能夠理解中共的措施,即使其中包含誤解,也是合理的。作為一個秘密情報員,自己目前隻能以靜製動,等待,等待組織上查明事情,恢複聯係。

等待也不能停止工作,中西功又把觸角伸向軍方。

日軍駐滬情報機關有“梅”、“蘭”、“竹”、“菊”四大機關,“梅”機關的影佐禎昭任南京政權總顧問,負責汪精衛係統的工作,與洞井合作密切。對重慶蔣介石工作的本是“蘭”機關,可近來內部通報上頻頻出現“桐工作”?

利用自己的軍方調查顧問身份,中西功經常到總軍機關串門,發現了軍方大間諜金原的行蹤。

原來,駐華日軍同“興亞院”產生了戰略分歧,“興亞院”主張以南京的汪精衛統領全中國,而陸軍卻發現汪精衛控製力不足,真正能夠號令全國的還是重慶的蔣介石。

金原奉命開展“桐工作”,在香港與軍統代表密談,試圖達成東京與重慶的秘密合約,不戰而征服全中國。

“桐工作”嚴格保密,日本方麵要瞞著南京汪精衛,就連影佐和洞井都不知情。重慶方麵也要瞞,不但害怕延安的毛澤東揭露,還擔心國民黨內部的反日派掣肘。

就是這樣的絕對機密,居然被中西功偵獲!拿到緊要情報的中西功,卻因聯絡中斷而無法將情報上報。情報緊急,不容耽擱,中西功熱血沸騰,穿上軍裝,別上手槍,親自駕駛吉普車滿上海搜尋。

終於,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堵住鄭文道……

中共中央公開揭露:國民黨親日派與日寇秘密媾和!

全國輿論嘩然,“桐工作”悄然中止。

鄭文道這才領悟,薛有朋為何信任日本人小組。鄭文道原來以為,搞情報就是“女皇陛下的007”,飛車走險,神槍製敵,撬開保險櫃,拿到秘密圖紙。可“桐工作”你到哪個保險櫃裏偷?它沒有留下任何字據,就藏在金原的腦袋裏。原來,最有效的竊密手段,就是找到一個能夠接近情報的人。他必須得到敵人的充分信任,才能從敵人內部套出秘密。

鄭文道後悔自己不該錯怪中西功,要不是他擅自接受軍方任命,怎能接近金原?

薛有朋指示:中西功的日本人小組,今後可以獨立行動,相機行事,不必事事請示。

鄭文道興奮地傳達組織的信任,中西功不禁感歎:中共的情報工作另有一套。

另有一套?見鄭文道不懂,中西功解釋,蘇聯的情報工作方式,總是上級指揮一切,下級隻需服從,就連東京的接頭地點都由莫斯科指定。而中國卻鼓勵前線情報員發揮主觀能動性,這也許更加符合情報工作的特殊性。

鄭文道笑了:這有什麽稀罕,毛主席早就說了“機動靈活的戰略戰術”。

中西功大驚:毛澤東也懂情報?

鄭文道偷著樂,這日本同誌真是死心眼兒。革命就是打仗,無論軍事工作還是情報工作都是打仗,何必分得那麽專業?

中西功卻大受啟發:中共的遊擊戰爭,就是一種非專業戰爭……

接觸中西功這樣的日本同誌,鄭文道不但不再惡心,還感到相當融洽。

到日本料理店接頭,鄭文道也會施行日式“折腰禮”,脊梁和脖頸挺直,隻是彎腰。到中華餐館會麵,中西功雙手抱拳施禮,一個瀟灑的中國書生。到了英租界的西餐館,兩人大方地握手,都是英國紳士風度。

兩人交往多了,中西功談興大發,話題遠遠超出工作範圍。

西式握手,那是解除對方的懷疑,我手裏沒有握劍。

日式鞠躬,那是信任對方,我把最怕打擊的後腦勺送給你了。

鄭文道插話:中式握拳,那是搭建一座橋,表示我們可以互相溝通!

到底都是知識分子,兩人溝通順暢。

這功勞還得歸於中西功,鄭文道不會日語,中西功的漢語卻相當熟練。

這日本同誌對異國文化的喜愛,感動了鄭文道,自己也該學學日語?

學習的機會,由中西功提供。中西功向“滿鐵”總部建議,關於中國的調查工作應該本土化,吸收華人知識分子加入。經總部批準,“滿鐵”上海組建調查班,成員由中西功選拔。

這樣,鄭文道就成了中西功的部下,兩人接頭不必再偷偷摸摸,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日本特務機關內部進行。豈止是傳遞情報,兩人還在一起分析情報,探討情報專業知識。

調查專家中西功,從總軍承攬了一項大課題——《支那抗戰力調查》。大筆專項經費,中西功托鄭文道上繳中共組織。調查報告,則由鄭文道幫助中西功撰寫。

鄭文道在山東親自參與遊擊戰爭,隨口就能說出戰例戰法,為報告增色不少。隻是,這調查報告就是情報分析報告,鄭文道不懂寫作格式。

這時,中西功拿出一本小冊子——《論持久戰》。

毛澤東這篇文章,鄭文道早已熟讀。所有的中國人,包括非黨人士,包括蔣介石其人,人人都看這篇文章,看看這抗日戰爭應該怎麽打。

中西功卻說,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就是最好的情報分析。

全世界任何情報分析人員,如果能夠這樣具體地掌握敵對雙方的特點,如果能夠這樣準確地預見敵對雙方的戰略,那他就會被情報界公認為頂級情報大師!

有了《論持久戰》這樣的範文,有了鄭文道這樣的實例,中西功很快寫出《支那抗戰力調查》。

這篇報告翔實地介紹了中國軍民的抗戰實力,發聾振聵地指出:日本不可能輕易戰勝中國,戰爭將持續多年,大量消耗日本的經濟資源。因此,日本不能被中共的敵後遊擊戰拖住,必須及時轉向石油和橡膠的資源產地。

一篇報告轟動東京,大本營指示上海:大力支持“滿鐵”的情報研究,凡重大戰略問題,務必谘詢中西功君。

鄭文道表示祝賀,我們今後搞情報更便利了。

中西功卻說,成績的取得還要感激中共組織。那報告中關於共產黨的抗戰力分析,遠遠超出日本特務機關掌握的情況,都是薛友朋提供的。

鄭文道不得不欽佩薛有朋,他提供的情報,非但沒有泄露黨的秘密,還誘使敵人轉移戰略重心,尋找石油和橡膠隻能去外國。

中西功說,這就是我們東方人的智慧,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

鄭文道激動了:你是我們東方的間諜大師!

 

五、同背罵名,今夜與君共醉

 

這些日子,中西功心情極好,不是因為自己在日本情報界聲名大振,而是因為自己為中國人民的抗戰作出了貢獻。除了工作收獲之外,中西功還有個值得高興的私人理由——我有了中國朋友!

革命同誌鄭文道,已經不拿中西功當外人。

“讓中國人不拿我們當外人。”這是東亞同文書院對所有日籍學生的要求。混同華人,你才能拿到有關中國的最隱秘的情報。

“讓中共同誌不拿我當外人。”這也是中西功對自己的要求,華人認同,才能證明你不同於那些“日本鬼子”。

前些日子,中共組織中斷了同自己的聯係,中西功並不埋怨。

就是放到自己身上,也要懷疑你中西功。一個日本人,怎能心甘情願地為敵國服務?一個日本間諜,怎能不計風險地為共產黨提供情報?

中西功堅信組織,共產黨主張國際主義,不會因為國籍而歧視任何同誌,哪怕是來自法西斯國家的日本人。可是,放到個人身上就難了,組織相信不等於個人接受。組織上一般都能保持理智,個人卻難以超脫情感,這鄭文道對我的態度就相當抵觸!

現在,鄭文道對我的態度也不見外了,這說明我中西功不但受到中共組織的信任,而且得到中國人的接納!東亞同文書院多年追求的目標,哪個畢業生做到了?隻有我中西功!

我能做到,那是因為我的實際貢獻,我用情報證明自己超越了狹隘的民族主義,是個真正的國際主義者。中西功認定,這世界,隻有國際主義,才能朋友遍天下。中西功決定,為中共提供所有能夠搞到的日本情報,以實際行動支援國際和平事業。

新四軍拿到日本的“清鄉”作戰計劃,預先設伏,一舉殲滅日軍大隊。

在敵強我弱的條件下,仗打得這麽漂亮,全憑情報準確。新四軍首長高度讚揚上海情報科,獎勵黃金二百兩!

密送獎金,鄭文道破例來到中西功的家。

整幢樓房燈火通明,隻有中西功的窗戶黑著。鄭文道悄悄摸上二樓,輕輕叩擊暗號……

門沒有開。鄭文道再次敲擊,輕輕敲擊,生怕驚動鄰居。

門還是沒開。鄭文道把耳朵貼上門板傾聽,屋內沒有聲音。

中西功不在家?不會,中西功辦事極端認真,從不爽約。

鄭文道輕輕扭動門把,門沒鎖……有情況?不鎖門,這在中西功是從未有過的情況。鄭文道掏出手槍,掩身進入……

幽冥的燈影中,中西功一人獨坐,手裏握著酒瓶。

有情緒?

鄭文道趕緊過去安慰。作為一個老練的特工,中西功從不酗酒,酒醉失言,那會泄露秘密。可是今晚,中西功顯然是醉了。

醉於何事?

如果是慶賀新四軍打勝仗,他會高興地等著我來一起喝。眼前這狀態,顯然不是。喜事添量,愁酒醉人,他現在輕易醉倒,顯然是愁事。

中西功愁於何事?

自從和鄭文道交上朋友,中西功搞情報的積極性更高,不但利用“滿鐵”身份搞到大量經濟情報,還利用軍隊身份搞軍事情報。搞軍事情報比其他情報更讓中西功興奮,這有一種作戰的感覺,情報戰。

十分興奮,中西功把“清鄉”作戰計劃交付鄭文道。

暗中得意,中西功又下部隊,考察情報戰的戰果。

戰場上窮凶極惡的大兵,下來就複原鄉村老農。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日軍部隊依鄉裏編組。這次“清鄉”的部隊,官兵大多來自神奈川縣,中西功的故鄉。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次作戰死傷太多,就連中西功的表弟也犧牲了。

中西功向鄉親戰友們表示慰問,大家卻哭訴起來,這次作戰敗得太冤!敵軍實力不如我軍,卻處處得手,仿佛看著我們的作戰計劃打,這說明我軍泄密了。

泄密?中西功予以否定,我軍保密甚嚴,作戰計劃連汪精衛的皇協軍都不知情,絕不會泄露給敵軍。

“賣國奴啊!”鄉親戰友深惡痛絕,“我們日本人中間出了內奸。”

全軍痛罵賣國奴,恨不得將其食肉寢皮!

中西功也得跟著罵,別人罵的就是中西功,中西功也得自己罵自己。

回到家中,那罵聲還在耳邊回響,隻因為,罵人的人中西功全熟識,都是自家的鄉裏鄉親。

鄉親戰死,家鄉定是一片哭聲,我的老父老母也在其中,也會哀哭,哭罵賣國奴。我中西功為了國際和平而戰,卻戰死了最親近的人,成了親人眼中的賣國奴?

心神崩潰的中西功,進門就喝酒,連門都忘了鎖……

看到鄭文道進門,中西功更加激動:“我幫了你,你卻殺了我的親人!”

鄭文道隱忍不言,那是你的親人先殺我的親人。

酒醉人不醉,鄭文道不說,中西功也看出來了。在中國人眼中,這一仗打得正義,打得高興!正義在中國人一邊,那麽,我也應該高興?可是,我不是中國人,我是個日本人。

中西功拉緊鄭文道,就像拉住救命的稻草:“你說,你說,你說我是賣國奴嗎?”

鄭文道必須安慰中西功,他為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鄭文道又一時無法解釋,在日本人眼中,他確實是個賣國奴。

鄭文道十分同情中西功,幫了別人,害了自己,這人夠義氣,這人夠難受。

必須替他解開這個扣,否則他就無法繼續工作。必須替他洗雪罵名,否則他就無法自信地生存。

“我參加你們的‘滿鐵’,在我們中國人眼中,就是漢奸啊!”

中西功注意地聽著。

“漢奸,在中文叫做賣國賊,在日文就是賣國奴,一樣的。我們兩個是一樣的,我們都是賣國奴。”

“不一樣!”中西功火山爆發,“我們不一樣!你這個賣國奴是假的,你假裝漢奸拿到了抗日情報。我這個賣國奴是真的,我提供情報傷害了我的祖國!”

鄭文道也怒了:“你傷害的不是你的祖國,是那些戰爭狂人,你才是真的為了你的祖國好。”

中西功何嚐不懂這個道理。共產黨人鬧革命,從來都把統治集團和人民群眾區別開來。可是,中西功沒有想到,自己的秘密反抗活動,還沒有傷及上層統治集團,先害死了自己的人民鄉親。

“我當然是為了我的祖國好,可我的媽媽相信嗎……”苦苦思索的中西功,沉醉睡去。

鄭文道心如刀絞。人們都說隱蔽戰線工作危險,豈不知,最難的不是舍生忘死,而是忍辱負重。舍棄生命隻在一念之間,忍受罵名,卻是心理煎熬,無期徒刑。

賣國奴!中西功必須背著這個沉重的負擔前行,他能堅持下去嗎?

漢奸!我鄭文道也背著罵名,何時能夠解脫?

輕輕把中西功手中的酒瓶拿過來,鄭文道仰頭就灌!

好兄弟,你是日奸,我是漢奸,我們兩個都是賣國奴。

今夜與君共醉……

大日本皇軍,全軍將士都是天皇陛下的禦林軍,豈容賣國奴?中支派遣軍嚴厲追查泄密事件,特高課劃定知密人圈子,逐個排查。

中西功可疑!

老練的軍方特工金原,很快將懷疑目標集中到中西功身上。“桐工作”和“清鄉”作戰,兩大泄密案件,知密人是兩個不同的圈子,“桐工作”是情報圈,“清鄉”是作戰圈,兩圈相交隻有兩人,金原和中西功。金原當然不會懷疑自己,那麽隻能懷疑中西功了。

對於中西功這樣的中級軍官,不能因其知密就輕易判罪,必須拿到切實證據。

證據何在?中西功的經曆可以說無懈可擊,出道就是東亞同文書院,日本的間諜學校。身份無漏洞,隻能查行為,埋藏再深的間諜也會露出破綻,這破綻就是傳遞情報的過程。

金原親自布置,特高課暗中偵察、蹲守、跟蹤,三個月過去,沒有發覺中西功聯絡外人,“清鄉”作戰卻繼續失敗。

中西功早已發現身邊有狗,卻也裝作不知。就讓你跟,越跟越能證明我沒事。我傳遞情報就在我的辦公室交給我的部下,哪裏有什麽外人!

秘密偵察抓不到中西功的行為破綻,金原又施一計——請客吃飯。

請客吃飯也是反間作戰,可以麻痹對手心理,使其無意中暴露了弱點。金原選擇了兩個能讓中西功放鬆的陪客,老師洞井、女同學韓霜。

三個同文書院人親切相會,談得金原都插不上嘴。旁聽也能聽出名堂,這中西功在同文書院接觸華生很多,具有賣國的可能和機會。

為中西功送上一碟生魚片,金原似乎無意地問:“中西君,你喜歡吃日本菜還是中國菜?”

“中國有句俗語:到什麽山,唱什麽歌。”

“入鄉隨俗嘛。”洞井向來主張,同文書院學生應該學會吃中國菜。

“韓小姐喜歡日本菜呢!”中西功把話題轉向韓霜。

金原頓時想起,這韓霜是軍統的人,也是“桐工作”的參與者。如果她也知道“清鄉”計劃,就比中西功更可疑。

“中西君,我很羨慕你。你在中國有這麽漂亮的女同學。”

中西功得意揚揚:“她還是個反共專家呢。我們兩個的關係,那是無話不談!”

醇酒美人,這家夥果然放鬆了,這家夥果然承認自己把情報交給中國人了!

金原欣慰地向洞井敬酒:“洞井先生,祝賀您桃李滿天下。”

洞井欣然:“中西是我最好的男學生,韓霜是我最好的女學生。”

“最好?”

老練的洞井,早已覺察金原這場宴會的背後目的。作為外務省的高級特工,洞井看不起這些跋扈的軍人,更不允許他們侵入自己的地盤。

洞井故意強調:“不但最好,而且最可靠。我看著他們成長,就像我的孩子。”

最可靠?金原不得不懷疑,不是懷疑中西功可靠,而是懷疑自己的判斷力。洞井是上海資格最老的特工,他的判斷應該不會錯,他親手調教的間諜,應該不會背叛祖國。

也許,中西功隻是在無意中向韓霜泄露了秘密,而韓霜又報告了軍統上級?

恍然大悟!金原想到,軍統同中共有情報交換關係,一定是陳幕把“清鄉”情報交給了中共。

懷疑,反間諜工作的職能就是懷疑。可是,你不該懷疑日本人,賣國不會給日本特工帶來任何好處,卻隻能帶來不堪忍受的恥辱。依照這個邏輯,中西功不可能是賣國奴。

那麽,韓霜呢?韓霜不是日本人,出賣日本情報也不算賣國,而且,在中國人眼中還是個愛國誌士!

金原親熱地纏住韓霜,色眯眯地非要喝個交杯酒。韓霜當然樂得結交這個日軍高級間諜,一雙美目熱辣辣放電。金原眼光蒙矓,從中西功轉向韓霜,下步反間諜偵察的重點,轉向這中國女間諜……

中西功的身邊沒了狗,也就來了客人,鄭文道開始到中西功家裏做客,尋找日本式家庭氣氛。中西功的妻子中西方子,帶著小妹妹會子,來上海探親。常年夫妻分居的中西功,不再上街吃飯,在家享受團聚生活。

中西功也特意邀請鄭文道來家裏做客,讓妻子和小妹結識中國朋友。

鄭文道進入這個家庭,很快贏得充分的好感。中西功夫婦不說,最有趣的還是小會子。

一見麵,中西功就故意考試:“你看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日本人!”小女孩毫不猶豫,“他會說日本話。”

待到鄭文道告辭的時候,中西功又問:“你看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中國人!”小女孩還是毫不猶豫,“他會做中國菜。”

這種變化引起了大人的興趣,來往幾次以後,鄭文道試探:“你喜歡中國人還是喜歡日本人?”

“中國人!”小女孩還是毫不猶豫。

“為什麽?”

“中國男人對女人好,日本男人欺負女人。”

三個大人哄堂大笑,中西功問:“你將來嫁中國男人還是嫁日本男人?”

“我不嫁中國男人也不嫁日本男人。”大人們詫異了:“那你嫁給誰?”“我嫁給他!”小會子直指鄭文道。

中西功夫婦拍掌大笑,鄭文道臉紅了:“會子,你還小呢。”

小會子十分認真:“我會長大的。”

小會子還沒長大,鄭文道又結識了一個成年的日本女子。

自從中西方子來上海,中西功家中有了女客,同文書院女同學龍子,常常來看方子。

這龍子是個奇怪的日本女子,出身貴族,在日本前程很好,卻非要到中國留學;畢業於日本間諜學校,卻不肯到外交部門任職,非要學習中國畫;年逾婚齡,卻不肯回國相親,非要找個中國女婿。

在中西功家裏碰見鄭文道,龍子就向這個中國文人請教中國繪畫知識。鄭文道也是世家子弟,父親收藏過不少名畫,隨便講上幾句,那龍子就要拜師。

這可嚇壞了鄭文道,我接觸中西功是為了抗日工作,從來沒打算接近日本女人。

龍子的誠意,得到方子的讚成,樂得看到兩個朋友常來家裏做客。方子勸說鄭文道,她向你學中文,你也可以向她學日文啊!

小會子樂了,這種關係實在古怪。“你是她的老師,她是你的老師,你們到底誰是老師,誰是學生?”

中西功也笑了:“互為師生,這就是他倆的關係,也是我和你鄭叔叔的關係。”

鄭文道心中感歎,中西功啊中西功,你不要太謙遜,你在工作中總是我的老師,我怎麽是你的老師呢?

中西功仿佛看透鄭文道的心,故意對龍子說:“鄭君身上,中華文化積澱很深,我們這些留學生是比不上的。”

與中西家庭的交往,與龍子的交往,鄭文道都一一向組織匯報。薛有朋欣賞這種關係——互為師生。叮囑鄭文道:一定要好好向中西功學習,日本人搞間諜工作還是很有一套。

鄭文道有所不明,日本有什麽可學的,他們的文化還是從我們唐朝甚至秦朝學的,你還是中西功的老師呢!

薛有朋坦然相告:我接觸共產主義思想,還是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我的老師是社會主義學家河上肇。近代以來,我們中國人學習西方先進文化,大多通過日本中轉。嚴複、林紓、陳獨秀、魯迅,都有留日經曆。

鄭文道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中日關係,互為敵國的時間很短,大部分時候還是互為師生。

至於同龍子的關係,薛有朋提醒鄭文道謹慎,共產黨人不反對跨國婚姻,但是,決不能讓跨國情感幹擾秘密工作。

至於鄭文道同中西功的關係,可以比同誌更近,兄弟之誼吧!

談起中西功兄弟,鄭文道又相當同情,他給我們提供日軍情報,自己卻遭到賣國奴的罵名。組織上可有什麽辦法,能讓中西功支持抗日又心安理得?

學養深厚的薛有朋,也被這道難題考住了。你鄭文道當漢奸,這是秘密抗日的必要掩護。他中西功秘密抗日,在敵人眼中隻能是賣國奴。

這就是我們隱蔽戰線的工作特性,我們命中注定要忍辱負重……

“忍辱負重,忍辱負重……”

心中叨念著這個難受的詞匯,鄭文道行走在日本租界。

胸前別著“滿鐵”徽章,鄭文道路過日軍崗哨不必鞠躬。身後一個華人跟著,卻被日軍一槍托打倒,華人必須向日本人低頭!

麵對這種差別待遇,鄭文道尷尬難受。表麵上,自己的地位與日本人平等,不再像一般華人那樣忍受屈辱。實際上,自己的地位來自更深的屈辱——當了漢奸的華人。腦海中思索著尷尬的題目,鄭文道茫然前行,不知所向。

“打漢奸!打漢奸!”尖銳的喊聲驚醒了鄭文道,誰來打我?

定下神來,才看到幾個小孩兒正在抽打陀螺。上海灘的華人兒童,把打陀螺叫做打漢奸。可見華人鄙視漢奸之深!

打漢奸吧!我也讚成打漢奸。鄭文道的心情豁然開朗,打漢奸是打真漢奸,我鄭文道卻是個假漢奸,我是在為了祖國而忍辱負重。

中國兒童把打陀螺叫做打漢奸,那麽,日本兒童呢?一定叫做打日奸吧。

中西功如果聽到“打日奸”,能接受嗎?

我這邊能夠理解,他那邊的道理卻要曲折得多。

你組織上,總該給人家解脫解脫嘛……

 

六、“國際諜報團”案的牽連

 

一九四一年的上海,肯定是國際間諜最活躍的地方。

公共租界的咖啡館,日本租界的料理店,到處都在交換情報,就連歌伎向客人敬酒也會詢問軍隊動向。方興未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給情報界帶來無比繁榮的業務,小間諜忙著賺小錢,大間諜瞄準大情報,大小間諜無不熱議三大戰略情報。

“遠東慕尼黑陰謀”,美國、英國、蘇聯以及中國的重慶,都同日本秘密談判。五月,中共中央予以公開揭露,弄得秘密媾和難以進行。圈內猜測,遠在延安的中共中央怎能偵獲這種絕密?

“德國東線戰略”,六月二十二日,德國突然襲擊蘇聯,揭穿了謎底。圈內猜測,斯大林是否事先得到情報?

“日本前進戰略”,這懸疑隨著天氣進入酷熱。德國攻蘇,必然要求軍事同盟國日本配合,兩麵夾攻。圈內猜測,日軍將在冬季到來之前攻擊蘇聯的西伯利亞?

三大戰略情報,誰能拿到其中任何一項,誰就是頂尖國際情報大師!

搞情報的,誰不想當大師?可是,想當也要有條件,不是內線,很難拿到內部絕密。三大戰略情報,兩大已成曆史,圈內目前隻關注第三項。這第三大事必由日本發動,因此,上海的國際間諜都瞄準了日本人。

日本人?提起日本人,國際大諜人人頭痛。在上海,收買情報相當容易,中國人從來不缺漢奸,可你找個日奸試試?

日本人團體精神甚強,軍隊按家鄉編組,企業也世代繼承,全國擁戴天皇,全民動員參戰,就連妓女也拒絕接客外國富商。你很難在日本核心機構中發展間諜內線,日本人沒有賣國奴!

困擾國際間諜界的無解之題,無聲破解。遙遠的延安,輕輕一劍,斬斷死結。

鄭文道把中西功約到小酒館,先碰杯後報喜:“中央指示,日本人小組不搞戰術情報,隻搞戰略情報。”

不搞戰術情報,這意味中西功不再偵察日軍的“清鄉”作戰計劃。這樣,中西功的工作就不會直接導致日本鄉親犧牲,也就沒了“賣國奴”的顧慮。

中西功高興得一飲而盡,鄭文道高興地給中西功再次斟滿。鄭文道替中西功感激,感激上級領導給基層卸包袱。

鄭文道也給自己再斟一杯,鄭文道也替自己慶幸。領導如此通情達理,說不定哪天也會解脫我,允許我離開這討厭的租界,戰場拚殺!

中西功卻按住鄭文道的酒杯,不準再喝。“隻搞戰略情報,這是什麽任務?”

鄭文道不得不佩服這個老師。自己聽到新的指令,隻是想到如何解脫自己,沒有好好想想,這戰略情報,其實是更加重要的任務……

這時,韓霜和龍子來了。兩個女人插在兩個男人間落座,韓霜湊近中西功,龍子貼近鄭文道。

鄭文道感到不快,我們兩個正在秘密交談重要任務,討厭的女人!

可中西功卻是興致勃勃,沒有露出半點驚擾。鄭文道想到忍辱負重,趕緊對龍子笑笑。

這表情讓龍子敏感起來。中國男人的笑,龍子見得多了,那是一種中國人叫做諂媚的態度,令人不快。鄭文道的笑,龍子從來沒見過,這男人像日本男人一樣傲慢。由於他不是日本男人,龍子就把這種態度看做真誠。盡管鄭文道的真誠不含笑意,龍子卻喜歡這種態度,真誠的傲慢可以變成真誠的友誼,虛偽的諂媚卻隻有虛偽的內涵。

今天,他終於笑了,這笑容裏麵,沒有諂媚,也不夠真誠,似乎是一種中國人叫做應付的態度。龍子不喜歡這種態度,這不像鄭君你啊!

韓霜才不顧忌別人的態度,此來有任務。“中西君,圈內都說你是情報專家,你能不能給我們說說,這日軍的前進方向,於我們女人何幹?”

“女人?我可不敢把你當女人。”

中西功打趣,明知韓霜是前來打探情報的軍統間諜,中西功還是樂得講述,正需要繼續同鄭文道探討這個話題。老練的間諜善於把握分寸,在公開談天中攫取情報,卻不泄機密。

日軍的前進方向,將改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略格局!北進,日本和德國東西夾攻,蘇聯將兩麵作戰,難以為繼。

也許你們會問,那於我中國何幹?

幹係甚大!你們蔣委員長不是正在壓迫共產黨北上嗎?新四軍開往長江以北,八路軍開往黃河以北。一旦日軍北進,國民黨大軍也會全線北進,攻擊中共駐地延安!

國際反蘇,中國反共,日軍北進的後果是什麽?

中共主席毛澤東說過:東方大黑暗!

南進呢?太平洋諸島和東南亞各國是歐美殖民地,日軍南進將迫使美英參戰!這樣,國際上就會形成蘇聯與英美合盟,中國就會繼續國民黨同共產黨合作。

南進的後果是什麽?國際反法西斯戰線形成。

危言聳聽!三聽眾被中西功的分析嚇得冷汗直流。

龍子不喜歡打仗:“能不能既不北進也不南進呢?”

“婦人之見!”婦人韓霜拉起婦人龍子,離開兩個男人。趕緊去向陳幕匯報,日本的戰略動向確實重要啊。

婦人走了,現場就剩兩個男人了。

鄭文道這才明白,什麽是戰略情報。戰略情報關乎世上千千萬萬人群的生死存亡,可不隻是你的幾個親人。中共中央為何指令中西功小組隻搞戰略情報,這才是大才大用。

“你能判斷日軍的戰略方向嗎?”

“不能。”興奮的中西功,陷入痛苦的思考。

北進還是南進,這是日本統治集團也難下決心的兩難選擇。

北進試過,張鼓峰、綏芬河慘敗於蘇軍。陸軍決心雪恥,在中國東北部署了強大的關東軍。

南進要用海軍,甲午海戰以來,有勝無敗的日本海軍,憋著勁要和陸軍競賽,組建了強大的聯合艦隊。

軍隊兩派爭執不下,文官係統也有分歧。外交界反對南進,國際上不宜樹敵太多。經濟界主張南進,戰略資源在南方。

日本內部舉棋不定,外國人卻判定日本必將北進。德意日三國軍事同盟規定,日本有義務支援德國。

北進是趁火打劫,南進是火中取栗,日本又何必激怒強大的英美?

可中西功卻認為,南進的可能更大。馬克思有個著名論斷:經濟決定政治,政治決定軍事。現在日本的經濟決定日本必須南進。

日本是個資源稀少的國家,鐵礦、煤炭、石油、橡膠等戰略物資,都靠進口。占領中國東北就有了煤炭和鐵礦,可石油和橡膠的產地卻遠在東南亞。近來,美國切斷了對日本的石油輸出,日本的油料儲備隻能維持到年底。

不管你陸軍派還是海軍派,不管你北進派還是南進派,日本經濟要求你持續供應能源,戰爭機器要求你保證油料供給,你不南進就沒有出路!

“不能依靠主觀願望。”鄭文道出言提醒,這是中西功曾經提醒自己的話。盡管我們都不希望北進,但是,作出南進判斷,還要依靠切實的情報證據。

“我能拿到情報,請組織放心。”

望著神情堅定的中西功,鄭文道沒有再問。以前,中西功曾經提到“東京小組”,看來那是他在日本高層的內線。秘密工作的規則是單線聯係,鄭文道不能打聽那個內線是誰。

中西功沒有說出那個內線的名字,那是一個必須嚴守的絕密。德國進攻蘇聯是突然襲擊,日軍進攻也將是突然襲擊,突然襲擊就要嚴格保密,能夠突破絕密的人,隻能是打入日本高層核心的內線。

中西功在日本國內有個誌同道合的密友,尾崎秀實。那個出身上層卻思想進步的文人,被近衛聘請為首相府顧問,什麽秘密拿不到!

最關注日本戰略動向的人,不止中西功,還有塚下。

別的間諜拿情報關乎仕途,塚下卻在情報中看到個人婚姻前景。同學四年,塚下不敢向龍子吐露情愫,社會地位相差太大。分別四月,塚下卻添了膽量,全憑戰略情報之賜。德攻蘇的戰略轉變,導致塚下被調回國內重用。富於境外偵察經驗的塚下,給東京帶來新的視角。

在國內偵察共產黨很難,他們有多年就地潛伏的基礎。從國外聯絡著手,往往能有意外收獲,上海抓捕佐野學就是明證。塚下主導,追查從美國回來的日本人,果然發現了一個共產黨員。追蹤這個宮城宇德。居然連到德國記者佐爾格。此人深受德國大使信任,參與多項機密,居然是秘密共產黨員,在東京經營國際間諜網,偵獲德攻蘇的情報,提前密報莫斯科。特高課追查佐爾格的同夥,又發現有日本人暗中協助,其中最危險的就是尾崎秀實,近衛首相的親近顧問!

“國際諜報團”案件,導致近衛下台,內閣改組,十月十八日,東條英機繼任首相。塚下奉命徹查案件,這一查,就查出尾崎秀實曾經長期在中國上海活動。

上海!上海不但有尾崎秀實的同夥,還有龍子小姐。

塚下立即申請,親自到上海追查尾崎秀實的同黨。

離開上海四個月,塚下已經有了追求龍子的底氣。

想當年,上海東亞同文書院有兩大才子,十年來,中西功成為日本情報界屈指可數的中國問題專家,而塚下不過是駐滬領事館的普通警察。幸虧有了德攻蘇,塚下四個月就升任高級警官!

重逢龍子,塚下不必再講任何軟話,隻要說出戰略情報,塚下君的重要就不言而喻!

龍子聽到塚下帶來的東京“國際諜報團”大案,立即轉告鄭文道。雖然不知這消息有何價值,但龍子判斷,鄭君肯定感興趣。不知何時起,龍子開始以鄭文道的興趣為自己的樂趣,這是愛情嗎?

塚下離開龍子,這才去領事館,履行正常的報到手續。

沒想到,洞井總領事聽到大案,立即端出一遝早已準備好的檔案——中西功案卷。

自從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上海事變”,洞井就開始關注中西功,他參與反戰傳單的傳遞!中西功被捕,尚未交代任何問題,就被洞井保出。但是,釋放中西功並不等於解除對他的懷疑。

一九四○年“清鄉”作戰失敗,金原懷疑中西功泄密,洞井雖然再次出麵擔保,卻加深了對中西功的懷疑。不過洞井還需要這個中國問題專家,沒有他,駐滬領事館就拿不出像樣的調查報告向東京交差,有了他,洞井還能拿出些共黨秘情向上請功。

現在不同了,進入一九四一年,日本戰車瘋狂加速,驚天大案引起內部大清查,就連老官僚洞井也要尋求軍人內閣的信任,隻能拋出自己的愛徒了。

洞井的檔案支持了塚下的判斷。塚下早已嫉恨這個中西功,隻是顧忌領事館而不敢下手。現在機會來了,顧忌卻沒有完全消除,除了領事館職務外,中西功還身兼“滿鐵”的調查班長。

洞井提示,偵察中西功,還得從他那個“滿鐵”調查班著手,聽說他招募了一夥華人探員。

華人?塚下立即想到,其中有個鄭文道,且正在糾纏龍子小姐……

驚天的“國際諜報團”大案,到了中西功這裏,似乎鵝毛落水,不起漣漪。

按照約定,鄭文道來到靜安寺,鬧市中一塊淨土。淨土之中的淨土,後院禪房,寬袍大袖的中西功,瞑目打坐。

“東京出事了!”

中西功眼皮一跳,仍端坐不動。

鄭文道急促地介紹龍子提供的情況,塚下帶來的案情。同時說出自己的判斷,那“國際諜報團”肯定就是你說的東京小組,那首相顧問尾崎秀實肯定就是你的秘密內線,那東京大案很快就會牽連我們上海,你怎麽辦?

中西功閉目不語,摸出一張電報紙。“向西走。白川次郎。”

向西走?鄭文道牢記這句暗號,這是通知接信人立即逃跑,從上海向西是新四軍根據地,再向西是延安,所有共產黨員的家鄉。

白川次郎?這代號鄭文道沒聽說過,看來是中西功單線聯係的東京關係。

中西功當然知道這個名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白川次郎的名字頻頻出現於日本的各種社會科學刊物,有論文,有譯文,大力批駁全麵占領中國的右翼觀點。時人不知,這是中西功和尾崎秀實共用的筆名,或是合用,或是單獨使用。現在白川次郎通知中西功撤離,確實說明尾崎秀實出事了!

瞑目打坐的中西功,眼皮下,眼球在迅速跳動。閉眼思考利於集中精力,這是中西功從中華文化中悟出的方式,越是緊張越要冷靜。

鄭文道隻看到中西功不肯睜眼,急不可耐:“不管這人是誰,東京發來的電報表明,你中西功已經受到佐爾格案件的牽連!按照秘密工作的規則,一旦有同誌被捕,所有與其聯係的人員必須立即撤離,你現在必須立即行動!”

中西功還是閉著眼睛,緩緩地說:“這東條英機上台,會導致什麽戰略轉變呢?”

我說你,你卻說他?鄭文道不解,中西功在這種時候怎麽還能想到情報。那東條英機上台,帶來什麽戰略變化我不知道,他會追查你我卻毫不懷疑!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再不走就會被捕!”

那中西功充耳不聞,還是閉著眼睛自說自話。

“尾崎秀實被捕,東京小組就拿不到內部情報了。”

“尾崎秀實被捕會牽連你!”

“我得想想,必須找到別的情報渠道。”

“你就是最珍貴的渠道,你必須立即向西走!”

“我應該向東走,去東京才能拿到情報……”

兩人總是說到兩岔,鄭文道瞪著中西功,中西功卻不肯睜眼,鄭文道要及時拯救中西功,中西功卻要及時偵獲情報。

拯救不得回答,偵獲不得辦法,兩人都無話可說。屋內靜謐,屋外靜謐,靜謐的空氣不斷膨脹,持續增壓,馬上就要爆炸!

鄭文道急死了,中西功是我的同誌,中西功又是我的老師,中西功還是我的兄長!同誌老師兄長遇到危險,我必須拯救!

可是,這個同誌老師兄長,這個比我更成熟更老練的人物,似乎並未認識自身的危險?

那中西功還在瞑目打坐,似乎已經進入忘我的狀態。

忘我?鄭文道頓時醒悟:中西功心裏,隻有戰略情報,沒有個人安危。

這是他的習慣,這是他的覺悟,這是他的境界!

他這人,為了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寧願背上賣國奴的罵名。他這人,為了國際和平事業,也不會顧及個人安危。這又恰恰是我最擔心的事情,進入這種忘我狀態的他,離不開我這個朋友的關照……

中西功心裏確實隻有戰略情報,所以,鄭文道的告急,並未引起中西功對自身安全的顧慮,反而促使中西功更加抓緊尋找偵獲戰略情報的途徑。

麵對焦慮的戰友,中西功再次閉上眼睛,理清思路。

佐爾格小組,那是蘇聯紅軍情報部從一九三二年就在東京安下的釘子。佐爾格在上海工作時,結識了尾崎秀實等共產主義者。就是依靠這些日本同誌,佐爾格在東京結成有效的情報網絡。

德國侵蘇,日本何向?我本來指望尾崎秀實,可關鍵時刻東京小組失手了!

間諜為情報而存在,一個間諜失手,那情報還沒拿到,另一個間諜必須頂上去,就像戰士一樣前赴後繼。現在是個關鍵時刻,相比戰略情報任務,我中西功的安危微不足道。可是,盡管你像戰士一樣勇敢,盡管你要前仆後繼,你卻無法及時潛伏到那個內線位置,你還是拿不到情報。頂級間諜必須具有超人的膽識。發揮自己的潛能,又要達到忘我的境界。

忘我!中西功豁然貫通,睜開眼睛卻發現屋中已經沒有鄭文道。

空空蕩蕩的禪房,令人想起老子的一句話:“大象無形。”

不露形跡,方為大師……

 

七、女特工的眼淚與槍口

鄭文道不能說動中西功,立即請示薛有朋。薛有朋是中西功的上級,薛有朋是中西功的老師,現在唯有薛有朋才能說服中西功避難。

沒到約定的聯絡時間,常去的茶館沒有薛有朋的身影。鄭文道跑遍了上海租界的所有秘密聯絡點,還是找不到薛有朋。

再遲些,中西功就可能被捕!

鄭文道急了,貿然闖進薛有朋的住宅。這個地點,鄭文道本來不該知道,按照秘密工作的規則,上級知道下級的住處,下級卻不知上級的地址。隻是一次偶然,鄭文道看見薛有朋走進這幢房屋。現在是非常時刻,連組織紀律也顧不上了。

薛有朋見到鄭文道,並未批評下屬的冒失。這個聯絡員向來嚴守紀律,不是急事,不會冒險。從鄭文道這裏聽到,東京有個白川次郎通知中西功撤退,薛有朋立即陷入緊張的思考。

東京出事,組織上已經有所察覺,隻是不知東京小組暴露到什麽程度,那小組不屬中共係統,沒有橫向聯係。當然也想到,東京小組也許會牽連到上海,但是,中西功小組現在還不能撤!

國際戰略情報任務,給中共情報係統帶來極大的壓力。

佐爾格小組提前偵獲德攻蘇情報,可莫斯科同時又接到反麵情報,於是猶豫不決。這時,中共的上海、香港、重慶小組都拿到有關情報,延安綜合判斷,急報莫斯科。斯大林提前一天進入全麵備戰,戰爭打響後,又專門致電延安表示感謝。中共同誌異常興奮,建黨以來,總是我們感激老大哥,現在第一次接到莫斯科的感謝電!

正在高興的時候,莫斯科的電報紛至遝來,不僅感謝,而且求援。

蘇軍遭受突然襲擊,損失慘重,開戰不到四個月,防線就退到首都城下。莫斯科全城戒嚴,工廠和居民遷往西伯利亞,現在又撤出政府機關。隻有最高統帥部依然堅守,卻得到敵軍即將發動總攻的情報。危急時刻,斯大林緊急調兵防禦西線,又擔心東線的日本也來趁火打劫。莫斯科緊急致電延安,請中共派兵出擊東北,牽製日本關東軍。

東北淪亡已經十年,日本關東軍“清鄉並屯”,挖壕築壘,將抗日民主聯軍擠壓到境外,形成了鞏固的陣地。在這種情況下,八路軍開赴東北作戰,那就是勞師遠征,兵家大忌!

可是,作為共產國際的下屬成員,中共有義務支援蘇共。

此刻,毛澤東堅持不出兵,理由隻有一個:日本不會向蘇聯發動進攻。

而這個戰略判斷,又必須有準確的情報來支持。

六月,德國襲擊蘇聯,八月,中共中央成立情報部。中央情報部通令全黨各情報係統:不惜一切代價,全力偵察日本的戰略動向!

上海情報科得到中央指令,正要倚重中西功的日本人小組。此刻撤離,無異於臨陣脫逃……

見薛有朋猶豫不決,鄭文道急了:“不能拖,再拖中西功危險!”

薛有朋也為難,同時接到兩個信息:上級指令不惜代價,下級報告安全危急,這也是兩難選擇啊!

工作重要還是工作人員的安全重要?所有的行業都會回答:人的生命最重要。

可是,如果你問隱蔽戰線,情報重要還是情報人員的安全重要?所有的回答都是——情報重於生命。

一份戰略情報,往往關乎國家之命運。難道千萬人的生死比不過你一個情報員?

薛有朋嚴肅地看著鄭文道:“現在不能撤,不但他中西功不能撤,你,我,整個上海小組,都不能撤。”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完不成任務就不能撤。

任何一個戰士,麵對這樣嚴厲的命令,隻有服從,不成功,毋寧死!

鄭文道卻跳起來:“你我不撤可以,中西功卻必須撤!”

薛有朋第一次遇到下級的頂撞,不禁大怒。

鄭文道熱淚迸發:“他是日本人啊……”

聽此一言,薛有朋也熱淚盈眶。

“他是日本人啊!”這句話鄭文道說過,那時說出來是強烈反對組織上吸收中西功,不相信日本人也會支持中國抗日。

現在,鄭文道再次說出這句話,卻是把日本同誌的安全擺在首位。這說明,我們中國同誌已經克服了對日本人的誤判。

誤判,這是情報人員的大忌,也是跨國關係的大忌。

即使你拿到情報,但是,如果你或是上級作出誤判,那情報還是不能發生作用。莫斯科誤判外籍情報員佐爾格的可靠性,從而誤判德國不會攻蘇,就是誤判的例證。

現在中國也不能誤判!

不誤判中西功這個外籍情報員的可靠性,才能正確地使用這個珍貴的日本人小組,才能拿到極密的戰略情報。拿到可靠的戰略情報,才能保證我們中央不作出誤判。

克服誤判,首先要從正確對待中西功做起。

無論從黨性還是民族大義出發,我們中國人都有義務為了中國人民的抗日事業獻出自己的生命。可人家是日本人,你憑什麽讓外國人為你中國犧牲?

那麽,中西功是撤退還是堅守?

這也不能誤判啊……

無論撤退還是堅守,無論向西走還是向東行,中西功必須立即隱身,讓所有人都忘記自己,忽略自己,然後才有機會脫身。

可是,中西功卻不斷接到邀請,大連“滿鐵”、中支軍方,搶著索要國際形勢分析,大家都在爭奪戰略情報,大家也都想到情報專家。一時間,中西功成了上海灘的焦點人物。最令中西功頭痛的,還不是這些大機構的邀約,那畢竟是可以推托回避的公事。被私人盯上,那才是無路可逃!

北四川路的橋頭,日租界與華界的分界處。橋上軍警嚴格盤查,橋下卻是士女如雲。沿江灌木叢生,正是情侶幽會的上佳去處。

就連行動謹慎的中西功,也不反對在這裏約會,頭上有軍警保衛,相對安全些。這些日子,軍統和七十六號相互仇殺,就連驕狂的日本特工都不敢輕易跨出日租界。

身著素裝的韓霜,淚水漣漣。一個向來敢作敢為的女子,今日楚楚可憐。

身邊的中西功的心髒緊縮了,莫非韓霜有親人遇難?難道又是我日本同胞的惡行?

“你一定要幫我。”韓霜吞吞吐吐。

中西功趕緊應承:“老同學,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在學校裏,你對我最好。”

“我現在也……”

韓霜閃電般望了中西功一眼,看到的全是溫柔。

依在男人懷中,女人哀哀地說:“這事隻有你能辦,其他任何人都不行,所有的華人都不行,日本人也不行。”

中西功不禁困惑,原以為韓霜有什麽親友被捕,拜托日本特務打撈出來,現在看來,這事情格外蹊蹺。

靠得緊緊的,抱得緊緊的,女人哀哀述說。

我確實是國民黨軍統的女特工,我也知道你是大日本帝國的高級特工,我們雖然各為其主,卻不能改變私人之間的友好關係。雖然你過去對我並不親密,但我感覺,在東亞同文書院的所有日本男生中,你對中國人最好,你對我最好!

中西功感動了,也抱緊了懷中的女友,隻有這個中國女人最了解自己。我中西功恨不得向所有中國人呼喊:我不是日本鬼子!我愛中國!

淚眼婆娑的韓霜,抬頭盯著中西功:“我的上級命令我,必須提前掌握日軍行動的時間。我說這個重大情報任務不能交給一個女人,可他們說隻有我和日本特務關係最近……”

原來你還是要情報?中西功感到悲哀,自己期望的跨國友誼,原來還是利益,赤裸裸的政治利益。

聰明的韓霜,立即從中西功的神態中看出反感:“你不是幫我的上級,而是幫我!”韓霜小心翼翼地望著中西功的眼睛:“我要是不能完成這個任務,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你就當幫我,幫我個人,行嗎?”

中西功這時,反而清醒了。原以為這是異國同學之間的私交,現在看來,這是國民黨特務組織精心策劃的陰謀,就是想從我這裏套出戰略情報!

軍統為何急著要日軍的行動時間,他們甚至都不問行動方向?這說明,國民黨方麵,堅信日軍北進,他們打算乘著日軍進攻蘇聯的機會攻打延安,共同反共。

你們這樣的中國人,心裏哪有中國抗戰的大局,你們完全是為了黨派的私利!

鬆開懷中的女人,中西功冷冷地說:“你學過日語,你說說,一個日本人向敵對方提供情報,日語會怎麽稱呼。”

“賣國奴?”韓霜脫口而出,又覺不對,“這不是賣國,這是幫助朋友。”

“幫助朋友也看是做什麽。”中西功推開懷中的女人,“請你轉告你的上司,我不喜歡賣國奴。”

“你把我也當賣國賊了?”韓霜急不擇言,“我讓你賣你的國,是為了愛我的國。“

見中西功笑了,韓霜頓時窘了,自己說漏了嘴。

“看來你還得重新上學。”中西功居高臨下地笑道,“你應該知道,我的一切行為,都不是賣我的國。你也應該知道,你的行為,不是愛你的國。”

冰雪聰明的韓霜,被這些話鎮住了。你中西功不肯賣國還能理解,可你居然譴責我不愛國,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為軍統搞日本情報還不算愛國?

看看發呆的韓霜,中西功輕鬆地站起來,剛要離去,突然腦門頂上一支手槍!

“日本鬼子,少囉唆,拿情報來換命!”

中西功盡力保持冷靜,辨認來人。

“認不出來了?”來人收下槍口,頂在中西功腰間,“我過去放過你一次。”

中西功這才認出,此人就是在咖啡館行刺的那個韓國義勇軍。

“林得山。”韓霜介紹,“我的抗日戰友。”

林得山威脅:“我的脾氣很急,我不像韓霜那樣喜歡日本男人,我一心煩就要殺日本人。”

你要殺我?中西功迅速判斷,這林得山顯然是韓霜的助手,他們的行動一軟一硬,共同目標都是戰略情報。既然他們要的是情報而不是人命,那麽,他們就不會輕易動手。

“林君,你以為我怕死嗎?”

槍口狠捅腰間一下,反而撤回了,持槍人質問:“你是男人嗎?韓霜小姐這樣求你,你難道不動心?”

中西功心中暗笑,硬的不行,你也來軟的?“一個真正的男人,不會藏在女人的裙子下麵。”

林得山頓時急了:“我斃了你!”

韓霜趕緊阻攔,林得山卻呆了——一支手槍頂在林得山後腦勺!

金原現身,身後的幾隻槍口直指林得山和韓霜。“你們以為,中西君這樣的日本武士,就能輕易被你們拿下?”日軍士兵上來,野蠻地捆綁韓霜和林得山。

中西功微笑著,看著,直待捆綁完畢,直待韓霜露出絕望的眼神,才走過去,解開捆綁韓霜的繩索。

“韓霜小姐不能抓,這裏不是日租界的地盤,這裏是中國的土地。至於你嘛……”中西功看著林得山,“你,我就不能救了,你在別國領土實施恐怖行動,這是違犯法律的。”

林得山慌了:“韓小姐救我……”

“誰也救不了誰,隻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中西功鄙夷地麵對林得山,“看你這個樣子,很容易成為賣國奴的。”

中西功又轉向韓霜:“我還要提醒您女士,我中西功,永遠不會當賣國奴。”

韓霜不服:“世間有漢奸,為何不能有日奸?”

金原欣賞地搭著中西功的肩膀:“我們日本人,絕對沒有賣國奴。”

“我不信!”韓霜狂呼著跑了。

中西功欣慰地笑了,終於渡過一場危機。

這時,金原身後,又轉出個塚下。

塚下友好地伸手,中西功也友好地握手,卻被捏疼了。

塚下惡狠狠地說:“中西功,你不該落到中國女人手裏……”

中西功頓時明白,自己今天的所有行為,都在這個反間諜警察的監視控製之下。

中西功瀟灑地說:“塚下君,我也不會落到日本男人手裏。”

塚下憤憤地揚長而去。金原帶著士兵也走了。

現場隻剩中西功一人,搖曳的樹叢,靜靜的江水。中西功頹喪地坐下,太累了。這一切說明什麽?

韓霜、林得山、金原、塚下……所有人都在盯著我!

眾目睽睽之下,我還怎麽隱身,怎麽搞情報?看來隻有撤離了。那塚下的公然挑釁,顯然在逼我走。那麽,我若逃走,豈不中了敵人的圈套?

一個身影,悄然立在麵前。

“老師?”中西功熱淚盈眶,眼前的人物,正是薛有朋。

老師、上級、同誌,自己現在最需要的人……

薛有朋鄭重通知,組織上決定:中西功的去留,由中西功自己決定。

這通知就這樣簡短,簡明扼要。但是,中西功卻理解其中深意。

組織上需要中西功堅守,堅守才能拿到戰略情報。可是,組織上又不願強令中西功冒險,冒險會導致犧牲。

犧牲算什麽?我中西功主動尋找中共,早已下定決心,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和平事業獻出自己的生命!我獻出生命算什麽?多少中國的抗日誌士已經獻出了多少生命。為何我就不能獻出生命?中國共產黨黨員從不吝惜犧牲,為何對我格外珍惜?就因為我是日本人?

中西功抑製情緒,鎮定地說:“據我判斷,東京小組雖然被捕,卻不會叛變,尾崎秀實更不會出賣我。所以,我目前尚無危險。”

“還有那個塚下!”

“以我目前在日本特務機關的地位,抓不到切實證據,塚下不敢動手。”

“可他們已經懷疑你了……”

“不用很長時間了,日本撐不了許久了,我隻要再堅持一個月,就能完成任務。”

“這一個月比一年還危險!”

仰望星空,中西功表情平靜,語氣平和。

“老師,你曾經教導我們,一個優秀的情報分析家,必須克服誤判。而克服誤判的首要前提,就是排除幹擾。我想,那最大的幹擾,就是私欲了。”

一顆流星,從夜空劃過,消失於不知處。

“宇宙,地球,國家,個人……同頭上的星空相比,我算什麽?”

中西功望著薛有朋,充滿喜悅地說:“老師您說過,人活世間,必須修養得忘我,忘我才能摒棄幹擾,忘我才能克服誤判,這就是中華文化的最高境界啊。”

望著心情愉悅的中西功,薛有朋知道,無須自己再作任何解釋了。這個完全的國際主義者,已經超越國籍之別,已經超脫誤判之擾。

“這是中華文化,這也是我們中日兩國共同的文化遺產。”

“東方文化!”

中西功恭敬地鞠躬告別。薛有朋突然激動起來,衝動地擁抱中西功。這是生死決戰之前的告別啊……

 

八、向東走 向西走

 

和煦的陽光探入窗欞,居室充滿溫馨。可是,主人卻沉默不語,冰封雪凍。

中西方子見丈夫心情不好,就鼓動小會子搗鬼。小會子舉起放大鏡,投射陽光騷擾中西功的眼睛。中西功趕緊躲開,在地下滴了一個水珠,讓小會子照。放大鏡將陽光聚焦在水滴上,那水滴立即氣化,蒸發,很快就無影無蹤。小會子嚇了一跳,中西功告誡,經過聚焦的陽光能量極高,能燒焦紙張木屑,千萬不能照眼睛。小會子乖乖地躲開,中西功卻陷入更深的思索。

我現在的處境,就是聚焦的對象啊!韓霜糾纏我,塚下懷疑我,後麵還有金原洞井和陳幕。作為焦點人物,我的一言一行,都處於敵特監控之下,別說竊密了,就連逃脫也難,一動就會授人以柄,塚下等著抓我的證據呢。可是,不動也不行,水滴不動,還是在聚焦中消失了,我不能坐以待斃。動不行,不動也不行,我現在應該怎麽辦?思來想去,隻靠自己獨立行動,很難應對如此局麵。還得依靠組織,還得寄望中國同誌。可是,聯絡時間已過,鄭文道卻不見蹤跡……

鄭文道有意回避與中西功接頭,正是執行薛有朋的部署。

薛有朋密會洞井,報告軍統動向:韓霜向我打聽日美會談的內幕。

這讓洞井大吃一驚,日本和美國秘密會談,這是外務省的絕密,中國人怎麽知道了?

美國反對日本將戰爭擴大到中國華北,停止對日供應戰略物資。日本積極同美密談,目標是爭取美國在中日之間保持中立,繼續供應石油和廢鋼。這計劃若是被中國公開揭露,美國就會退出談判,那時,日本將不得不對美開戰!

是否對美開戰,關乎日本的國運。到目前為止,日本隻是欺負相對弱勢的中國,沒有多大風險。一旦將戰火擴大到歐美,那就是列強對列強,強強相拚!

想到這種前景,洞井不寒而栗。但是,洞井並不打算就此發表個人見解,國家的戰略決策,那是禦前會議的使命。作為一個公務員,洞井的職責隻是執行,執行對美密談,也執行對美開戰。但是,作為一個老牌間諜,洞井絕不容忍自己在諜戰中落敗,這是職業操守啊!

洞井立即部署,禁止韓霜這樣的軍統特務進入日租界。切斷你接觸日本人的渠道,你這個美女間諜也難以施展。

不戰而屈人之兵。中西功坐在家裏不動,韓霜就不再上門糾纏。不但韓霜不上門,鄭文道也不上門。薛有朋同時布置鄭文道,暫停與中西功的聯絡。

鄭文道轉而聯絡龍子,華男日女,兩人整日在上海灘遊蕩,氣煞塚下。

塚下本來就在跟蹤鄭文道,中西功在“滿鐵”調查班聘用的華人探員,都是塚下的懷疑對象。既然一時抓不到你老板的把柄,那我就先從你的雇員下手。

沒想到,這偵察居然偵察出個情敵。塚下詳細記錄,記錄下龍子曾經十七次挽著鄭文道的肘彎,記錄下鄭文道三次在過馬路時伸手護著龍子的後背。

塚下暗下決心,一旦兩人有接吻動作,立即出手製止,不管那男子是不是共產黨間諜,先抓了再說!

可是,那鄭文道卻始終沒有任何褻瀆舉止,倒是龍子,看那男子的眼神充滿愛意。塚下又嫉妒,又無奈。你可以任意誣陷一個華人男子,卻不能輕易開罪日本的上層人物。上層人物有什麽了不起?佐爾格案件,不但逮捕了貴族出身的尾崎秀實,還牽連了西園寺公一,那可是公爵世家!

塚下內心深恨日本的貴族上層,就是他們優柔寡斷不敢放手大打。打仗,那會毀滅你們上層的既得利益,卻給我們平民子弟帶來立功的機會。

不過,塚下痛恨上層,隻限於男人。對於上層的女子,塚下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愛好。這種愛好很難說清,其中包含諸多矛盾因素,嫉妒和羨慕,反感和喜愛,就像上海人愛吃油炸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塚下的人生目標,就是吃掉龍子!阻礙塚下的大敵,以前是日本男人如中西功之流,現在是個華人男子鄭文道。塚下傾用全部精力,跟蹤偵察這鄭文道。這就放過了中西功……

中西功謹言慎行,卻發現身邊沒有尾巴。白天上街,身後沒有特務跟蹤。

夜晚挑簾觀察,屋外沒有警察蹲守。焦點,反而平安。這種處境,類似台風眼,周邊全是狂風暴雨,中心卻風平浪靜。這種特殊環境,肯定來自組織的經營。我必須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及早偵獲戰略情報!

這些日子,中西功始終沒有放棄工作。多年經營多條渠道,各種信息不斷匯聚到自己手邊,中西功沒日沒夜地分析這些信息。

海軍陸戰隊的朋友歎息,日本軍艦的油料儲備隻剩三十天!這種信息表明,日本必將南進,南進才能在東南亞搶奪石油、橡膠等戰略物資。

陸軍的朋友炫耀“關特演”,新任首相出身陸軍,正在籌備空前規模的關東軍大演習!這種信息表明,日本陸軍圖謀北進,假借演習襲擊蘇聯。

信息不等於情報,許多信息相互矛盾,隻有真實的信息才是情報。

作為一個情報人員,你不但要搜集信息,還要拿到準確的情報。

什麽情報準確?秘密戰爭,敵我雙方都在隱真示假,你拿到任何信息,都必須去偽存真,這又要分析驗證。

如何分析信息?一要有足夠的信息量,二要靠直覺。

這也是受到鄭文道的啟發。那兄弟搞情報是個新手,直覺卻相當敏銳。他對日本人的感覺總是異常準確,能夠判定我中西功可信,也能夠判定那塚下危險,還能夠判定龍子可交。

為了拿到第一手信息,為了喚醒自己的直覺,我必須向東走,返回祖國,到東京大本營去現場偵察!

向東走危險,與敵人越來越近。向西走安全,離敵人越來越遠。可我必須向東,隻能向東,中國有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越向東走越心痛,離別三年的祖國,慘不忍睹。

中西功偷偷離開上海,乘船返回日本。登岸所見,青壯從軍去,唯餘老與姑,以往人丁擁擠的島國,現在居然出現勞力稀少的狀況。

直奔東京,沿路不忘打聽家鄉消息。神奈川是日本的紡織基地,父親也開了家絲廠,可自從美國停止采購日本紡織品,神奈川的農民就失業了,維持生活全靠女人到東京賣淫。

這都是侵略戰爭造成的惡果!

中西功深深痛恨那些統治國家的法西斯集團,中西功理直氣壯地反對那種侵略國策。賣國奴是有的,不是我中西功,而是你東條英機!

潛入東京,中西功如魚得水,畢竟是祖國,語言人文都熟悉。

情報判斷也很快找到感覺:日本將南進!

陸軍大臣和海軍大臣,並肩參拜伊勢神宮,向來相互競爭的陸海兩軍,從未有過這種親密團結。這表明,軍方在戰略決策上已經取得一致。

時近冬季,國內駐軍卻在配發夏裝,而且有短褲。這表明,日軍將開赴炎熱的東南亞。

中西功異常興奮,頻頻活動於軍部和報社。

晚上回到匿名寄居的小旅店,看門人遞交了個信封。關上房門一看——“向西走。白川次郎!”

這是誰?我這次秘密潛回東京,沒有告訴任何人,不但沒有告訴妻子,甚至沒有告訴上級,就連鄭文道和薛有朋也不知情。可是,國內居然有同誌在暗中保護我?

中西功十分感激同誌的提醒,從安全考慮,從工作考慮,我都該向西走了。

國內的情報搞得差不多了,下步還得返回中國,現地偵察那個“關特演”。

日本國內的駐軍,每日大批登船,都說要去大連參戰,這信息表明日軍仍然可能北進?

返回中國,中西功在大連登岸。

大連“滿鐵”的同事告知,從日本來的輪船,其實都是空載,返回日本卻裝滿了關東軍的士兵。東北的關東軍確實在演習,演習的課目不是陸地進攻,而是搶灘登島。現場觀察判定:所謂“關特演”隻是演戲,一出聲北擊南的戲劇。

戰爭機器,一旦開動就不能停下。現在,日本戰車已經發動,一場大戰即將爆發,方位向南!

戰略情報顯露真形,中西功急忙出發,返回上海向中共組織匯報。

路過南京,西裏龍夫登車。包廂中,西裏龍夫送上日軍南進部署。

部隊數量,司令官姓名,這翔實的情報表明,日軍南進已成定局。

中西功長出一口氣,日本的戰略方向已經判定,我們的情報任務完成了!

兩個老同學老同誌異常興奮:我們贖罪了!

我們以自己的秘密行動,代表善良的日本人民,支援了苦難的中國人民。

西裏龍夫安慰中西功:完成這項戰略任務,你可以向西走了,走向同誌,當然也走向安全。

可中西功又緊張起來:戰略方向有了,可開戰時間呢?襲擊地點呢?

西裏龍夫埋頭思索,中西功埋頭思索,良久良久,兩人抬起頭來,說了同樣的話:“我們不能走。”

 

九、永生的隱蔽戰線忠誠戰士

 

中西功從上海失蹤了?半個月來,鄭文道每晚來到留青小築,在中西功窗下探望。窗簾後麵的身影,有方子,有會子,沒有中西功。整夜整夜,鄭文道在樓外徘徊,擔憂自己的同誌加兄長,卻不敢登樓探問,不能給他帶來任何麻煩。這一晚,終於看到窗簾上投射熟悉的身影!鄭文道正要上樓,卻被塚下抓了……

中西功並不知道鄭文道被捕,卻有一種直覺:要出事了!

也許是自己的安全要出事,也許是世界的安全要出事,反正是要出事了。空氣中彌漫詭異的氣氛,上海灘所有日本人都感到了,人人緊張。

中西功保持鎮定,照常到“滿鐵”上班,每日到檔案室看文件。昨天發來的《每日簡報》異常醒目:“日美談判將於十一月底結束,皇軍將視勢采取行動。”

這信息表明,日軍將在本月底下月初開戰,今天七號,還有不到一月的時間!

不,不是一個月,我總不能在開戰前夕才發出情報,還得留出戰備的時間。

我必須及早拿到進一步情報,昨天的簡報預示開戰,今天的簡報也許就有開戰部署?索要今日簡報,值班人告知:從今天起,所有的國內郵件,一律由駐滬海軍控管……

塚下揮鞭狠打中西功,十字架上銬著的雖然是鄭文道,但塚下把他當做中西功,打一鞭心裏罵一句:

讓你的分數比我高!

讓你的女生朋友比我多!

讓你升官比我快!

隻要打得你出賣他,我就能再破大案,我就能再升高官,我就能吃掉龍子!

鄭文道一聲不吭,忍受著暴打。

你打死我,我也不會出賣他。在黨的情報係統中,他的作用無可替代。

即使在心中,鄭文道也不再叨念中西功的名字,生怕失口暴露秘密。

我隻說他,我早已下定決心,誓死保衛他,他比我重要。

早在何時?剛剛接觸他時,我心裏還在反感,他是日本特務啊!

從何時開始信任他?從他提供日軍“清鄉”情報挽救了中國軍民?

從何時開始尊敬他?從他講解《論持久戰》傳授情報業務?

從何時開始愛戴他?從他臨危不撤堅守情報崗位?

說不準了,算不清了,鄭文道的意識漸漸模糊,皮肉的疼痛渾然無覺,腦海中浮現溫馨的畫麵:

他家的小丫頭非說要嫁給我,他家的大嫂跟我學做山東煎餅,大哥他掏出日本軍票交黨費……

塚下的鞭子越打越狠,犯人已經昏厥,塚下依然揮鞭狠打。既然你不肯出賣中西功,那我就打死你,打死你我就再無情敵,打死你我就可以獨吞龍子!

洞井出手了,製止塚下。同塚下不同,洞井不要鄭文道的性命,洞井隻要鄭文道說出內奸的姓名。洞井至今吃不準,那中西功到底是忠誠的學生還是賣國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對於眼前這個中國男兒,用刑無效,必須采用特殊手段。

熟悉中國曆史的洞井,想到一個成功的戰例。清軍俘虜明軍大將洪承疇,用盡勸降手段卻不能得手。這時,皇太極的寵妃親自出麵,美人軟語,那堅貞不屈的漢人就乖乖就範。

洞井喚來龍子,親自交代任務:為了實現帝國的使命,你有義務獻身。

龍子沒有拒絕這個怪異的任務,龍子也想拯救自己的愛人……

中西功必須潛入海軍基地,拿到最新的情報。

根據已經拿到的大量情報,綜合分析,日軍將南進。但是,這些情報雖然可靠,卻不夠直接,不夠確實。你從日本的戰略物資儲備,可以判斷南進才能獲取資源;你從日軍的備戰部署,可以判斷南進即將實施;但是,這資源需求和備戰部署,並不等於作戰計劃,何時打,打哪裏,還要拿到確實情報。

拿到確實情報,不能依靠道聽途說,不能等待簡報送達,必須行動,親自行動,去偷,去搶,去拚命!可是,中西功手邊有“滿鐵”通行證,有陸軍通行證,卻沒有海軍的證件。潛入海軍基地,分外危險……

涼爽,溫柔的涼爽,鄭文道從昏厥中蘇醒,這就看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受到溫柔的對待,擦拭人,還是個女子。

龍子沒有發覺鄭文道醒來,還在輕輕地、小心地擦著,他被打得太慘了!

龍子深愛這個男人,雖然他是中國人。龍子就是偏愛中華文化,龍子就是偏愛中國男人,比起那個狹隘狠毒的塚下,這鄭文道才是真君子。

鄭文道這時才辨認出,這女子居然是龍子!緊繃的心情頓時鬆弛了,龍子來了,這就是親人來了啊。盡管一直回避龍子的愛情表示,鄭文道還是喜歡龍子的。回避龍子,那是工作保密的需要,而不是因為龍子是日本人。

什麽日本人中國人,這世界判斷一個人,國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是什麽人。你要和平還是要打仗?你搞團結還是搞結束?日本人也是人,男人或女人。日本男人中西功就是最好的男人,日本女人龍子也是極好的女人……

龍子欣慰地看到,鄭文道的眼神充滿溫柔,龍子趕緊為男人解開手銬腳銬……

密室中,洞井和塚下,緊張地監聽著訊問室裏的動靜。

女人的軟語,男人的呻吟……

洞井十分滿意,隻要你接受她的獻身,你個共產黨特工就被我搞定,不怕你不當叛徒。

塚下萬分仇恨,嫉恨那個得到龍子童貞的中國男人,痛恨這個出賣日本女人的老特務。塚下隻能聽著別人男歡女愛……

今夜的軍港戒備森嚴,就連軍艦的舷梯都收起了,全體海軍官兵禁止下艦,一級戰備。

暗影中,一個身影悄悄潛入,接近軍艦。中西功掏出繩索,剛要拋上甲板,突然躥來個黑影,狼狗!中西功立即掏出匕首,又趕緊掏出手槍。動刀可以殺死狼狗,卻未必能夠製止其吼叫,那會立即招來衛兵,中西功準備拚命!狼狗卻偎依在中西功腿邊,搖頭擺尾,認出熟人了!

原來,海軍從來不準動物上艦,近日加強戒備,隻能從陸軍借用狼狗,而這些狼狗經常被調查班運用,把班長中西功當主人!中西功手抓繩索,攀緣而上,腳下,大狼狗忠誠地護衛著……

癡迷中的鄭文道突然醒悟,推開龍子。這是美人計!龍子卻緊緊抱住鄭文道。

“我知道你是什麽人,我不請求你背叛。”

“我知道你寧死不屈,可是,我不能讓你在死前沒有女人。”

鄭文道深深歎息……

監聽的洞井十分得意,我找到了他的死穴!

這個鄭文道也許不怕死,他自幼受到舍生取義的中華文化教育,但是,他會恐懼留下遺憾。一個男人,從未嚐過女人滋味,那才是終生憾事,死也不甘。

現在他終於上鉤了,那麽,我也該出場了。洞井得意地招呼塚下出門,我們去錄口供……

中西功溜下繩索,匆匆離開軍艦。狼狗在身後緊緊追隨,中西功不禁停下腳步。明天早晨,海軍就會發覺情報丟失,那時,這隻狼狗就是破案線索!中西功蹲下,撫摸著狼狗,緊張地思索。狼狗親熱地蹭著,好似遇到親人。一刀割斷咽喉!中西功把狼狗的屍身丟下大海,水聲驚動,一個衛兵持槍走來!

中西功緊握匕首,隨時準備出手。那衛兵沒有發覺什麽,轉身走了。

中西功仰天長歎,為了這份拯救億萬人的戰略情報,必須除掉任何阻礙,哪怕他與自己國籍相同……

鄭文道被龍子抱著,感動不已。

這不是美人計,這是一個女人真誠無私的愛。一個日本女人,公然愛上一個中國男人,而且是日本帝國的敵人,這要多大勇氣!可是,我不能接受這個愛,這愛的力量太大,她也許會軟化我的意誌,她也許會讓我珍惜愛情而不敢再死。

“我不讓你死,我不讓你死。”女人在耳邊喃喃。

活下去?鄭文道心弦顫抖,這顫抖令人恐懼,我怎能想活呢?

我早已下定決心,為了保護大哥他,一旦被捕就自殺。可這次被捕非常突然,手銬腳鐐,我連自殺的機會都沒有。現在怎麽,有了龍子的溫柔,我居然不想死了?我不死,他就會死。既然我在女人的溫柔中不敢再死,那麽,我就會在女人的溫柔中出賣兄長中西功……

不,不能提起這個名字,說夢話也不能說出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即使我不肯出賣這個名字,但我也許會在溫柔的夢鄉說出這個名字……

人人都想活,但不是人人都能活。我的最大願望是讓他活,那麽,我就隻能死。

鄭文道溫柔地對龍子說:“打開窗戶吧,我要透透氣……”

洞井剛要進入訊問室,卻聽到一聲撞碎玻璃的巨響!

塚下剛要衝進訊問室,卻聽到龍子的一聲慘叫!

燈火輝煌的租界,也有暗淡的街道。閣樓小間,正在密寫情報的薛有朋,突然聽到樓頂有響動!趕緊把情報紙塞進嘴裏,從桌下摸出手槍,指向樓頂。樓頂發出輕輕的敲擊聲,那節奏是熟悉的暗號。薛有朋收起手槍,打開樓窗,中西功掩身而入!

中西功不及解釋,立即遞上密文。薛有朋不及詢問,立即閱看。

反複思量,薛有朋終於果斷地說:“你的判斷是正確的,日本海軍將於十二月七日襲擊夏威夷美國海軍基地。”

中西功欣慰地笑了。現在,我終於可以自豪地說:我不是鬼子,我是人……

洞井和塚下跑出大樓,隻見樓窗破碎,跳樓者橫躺地麵。

鄭文道自殺了,破案的線索斷了,那中西功還是不能抓。

 

十、曆史長久的回聲

 

延安的中共中央情報部,綜合分析上海潘漢年係統、重慶閻寶航係統提供的情報,判定日軍將於十二月七日襲擊珍珠港。

中共中央立即將這個戰略情報通報莫斯科,斯大林不再要求八路軍開赴東北作戰,還把防禦東線的二十萬大軍調往西線,取得莫斯科保衛戰的勝利。

中共同美國尚無情報交換關係,但還是通過上海關係,由一位軍統少將把情報轉達美國。重慶的電訊偵察部門也發現了日軍動向,通過外交途徑轉告美方。但是,美國情報部門輕視中國人的情報能力,不予采信。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海軍聯合艦隊轟炸珍珠港,美國太平洋艦隊損失慘重。日軍隨即進占上海公共租界,攻擊太平洋諸島,攻擊香港和東南亞。

此前,周恩來已經部署上海和香港的民主人士撤離,毛澤東也調整了八路軍和新四軍的部署。

此前,蔣介石在重慶得到駐美大使胡適的密報,判斷日美談判即將成功,麵對相互矛盾的情報,國民黨中央無法判定日軍動向,沒能提前采取應對措施。

十二月八日,美國對日宣戰,蔣介石領導的中國政府,也在抗戰十年後對日宣戰。中國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更加鞏固,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得以形成。

及時偵獲並正確判斷這個戰略情報,使中共中央贏得戰略先機,中國抗日戰爭取得戰略主動。

這時,已經圓滿完成戰略任務的中西功,該向西走了。

但是,中西功還是堅持不撤。多年經營的日本人情報小組,已經打入上海、南京、天津、太原、大連等日本特務機關深處,撤離就前功盡棄!

堅持半年,中西功小組繼續偵獲諸多重要情報。一九四二年六月,這個小組終於被偵破,所有的日籍情報員都被逮捕。為了掩護日本同誌反訊問,相關的中國人繼續堅守不撤。不久,李德森、汪錦元等人也被逮捕。

出賣中西功的人,就是那個曾經行刺日本軍官的林得山。韓霜義憤填膺,除掉奸細為中西功大哥報仇。中共上海情報科將情報轉送軍統,韓霜因而立功,深深敬佩這些無私抗戰的共產黨人。

中西功被押回日本,在巢鴨監獄撰寫《中共黨史》。檢察官塚下為其折服,偷偷抄出訊問記錄,戰後傳之於世。

轟動日本的“國際諜報團”和“中共諜報團”兩案,主犯都被判處死刑。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七日,佐爾格和尾崎秀實被處死。

一九四五年九月美軍進駐日本,尚未執行死刑的中西功和西裏龍夫等人,無罪釋放。但是,白井行幸、尾崎莊太郎等人,已在獄中病逝。

作為日本的反戰英雄,中西功和西裏龍夫當選參議員,中西功長期主持研究中國問題,西裏龍夫任日共熊本縣委員長。尾崎秀實的弟弟尾崎秀樹撰書懷念兄長,當選日本筆會會長。

中西功於一九七三年病逝,死前撰文懷念中國戰友,稱讚鄭文道是五千年中華文化培育的精英。西裏龍夫於一九八三年訪華,重逢中國戰友。

德籍蘇聯情報員佐爾格,真實身份長期隱秘。直到一九六四年,佐爾格死去二十年後,蘇聯當局終於承認並紀念這個諜戰英雄。

國際情報界轟動了,西方公認佐爾格是超級大間諜。

超級大諜不該埋沒。

中西功和鄭文道,堪稱“東方大諜”。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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