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讀了一段聖人書,念了幾頁佛經,突然眼前一亮,心底一驚,好像真明白了些什麽。或看了一幅畫,聽了一個曲子,境界一下子上去了。正縹緲高興地時候,旁邊有人告訴他;你的股票跌了;職稱沒通過;當局長的事泡湯了;體檢結果出來了,腦子裏發現一個東西。聽了這些話之後,這個人仍在那個境界上,下不來,就叫受活。從境界上下來了,不叫受活,叫活受罪。僅有受活還不夠,接下來還要保持下去,叫受用。
王大平先生是《美文》雜誌創刊時的奠基人物,今年七十歲了。六十四歲那一年給血管裏搭了幾個支架,上手術台的時候,情況急迫,醫生請他留下幾句話,他想了想,說,“台灣仍孤懸海外,見不到解放台灣了,就這一個遺憾。”幾天前去和老漢聊天,又說及這件事,他自己聽了也開心地笑。“荊棘叢中下腳易,月明窗前轉身難”。我從大平先生身上學到了一堆編輯手藝,但境界這種東西學不來。
一個中學生做幾何數學題,已知求證了一大通,最後證明的東西出不來,老師告訴他,你求證的方法錯了。這是被方法蒙蔽了。
一輛汽車東拐西拐找不著要去的目的地,這輛車是被道路蒙蔽了。
一個事業家忙天忙地的,有一天煩了,抽個空去廟裏燒幾炷香,或捐個金剛什麽的,從廟裏出來,仍然又什麽都敢做敢幹。這不是被佛蒙蔽了,也不是讓事業蒙蔽了,這是自己把自己蒙蔽了。
傳說有一個官人,是高官,因貪墨過重被政府拿下了。清髒的時候,家裏有一個保險櫃打不開,密碼是聲控的。辦案人員經驗多,也熟悉這種聲控技術,知道密碼一般是四個字,“菩薩保佑”、“得天獨厚”、“芝麻開門”、“武運長久”,幾個人圍著櫃子喊了一天,也不見動靜。隻好押解官人回家,讓他自理。官人鄉音重,清了清嗓子,說,“執政為民”,啪,櫃門應聲洞開,裏邊滿滿的全是硬通貨。
一個人活著,或多或少或長或短都有想不開的時候,想不開,就是心底有個愚字在鬧騰。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愚字,抱著它是一種活法,想辦法扔又扔不掉也是一種活法,眼不見心不煩還是一種活法。但怎麽樣活,就是怎麽樣的人生。(作者 穆濤)
《會說話》
嘴是工具,主要用途是吃飯喝水說話。至於其它的功能,由個人喜好而定,比如吹簫,吹笛子,吹嗩呐。再比如接吻,飛吻什麽的。
說話直來直去著好,拐彎抹角的人不招待見。但有些特殊的場合,也是不宜開門見山的,要講究說話的藝術,要會說話。
說三位大臣與帝王說話的典故:
晏嬰是齊國的上大夫,相當於宰相。齊國有人得罪了齊景公,被綁押到大殿。齊景公發天威,下令把這個人肢解了,並且說,誰敢上諫一起殺。晏嬰挽起袖子,親自主刀。左手按著那個人腦袋,右手霍霍霍磨著刀,朗聲詢問景公,“陛下,古代明王聖主肢解人,從哪裏下刀?”齊景公聞言,立即說,“縱之,罪在寡人”。
簡雍是劉備的“從事郎中”,相當於外交部長。這個人很有水平,深得劉備的偏愛。朝中議事的時候,“獨擅一榻”,僅在諸葛亮之下。這一年蜀逢大旱,政府出台禁止釀私酒的法令,估計是為了節約用水。官員執法時,抓了一批家裏藏著釀酒工具的人,準備對這些人依法論罪。一天,劉備和簡雍在大街上微服私訪,見一男一女有說有笑著閑走,簡雍說,“這兩人要行淫事,應該逮起來。”劉備問,“你怎麽知道?”簡雍回答,“這兩人都帶著行淫的工具呢。”劉備大笑,立即下令釋放藏釀酒工具的人。
有時候不說話,就是會說話。漢武帝劉徹的奶媽有恃無恐,做了一些過分事,武帝知道後很生氣,要嚴辦。奶媽為保住一條命,去找東方朔求救。東方朔給出的“救命稻草”是:“無論皇帝怎麽訓責你,都聽著,不要辯解。皇帝著人拉你出去的時候,也不要說話,多回頭看他幾眼,有眼淚最好。”奶媽就是這麽做的。人心是肉長的,養育之恩 比天高,比海深,武帝心底最柔軟的那塊肉被激活了。“帝淒然,即赦免罪”。
中國的政治史有兩條主線索,一條是皇帝線,一條是宰相線。皇帝是拋物線,因為我們的皇帝是家庭承包製,個人能力的差異起伏巨大。宰相是水平線,基本上都在高水準上運行。好皇帝身邊有名相,窩囊廢皇帝更離不開名相。皇帝一言九鼎,無所謂會不會說話。但宰相必須具備兩個基本功,會辦事,會說話,曆史中因為不會說話掉腦袋的宰相和名醫不可勝數。
嘴是工具,說話時是傳聲筒,吃飯時是飯桶,真正的後台老板是心,是腦子。“說話要憑良心”,“亂講話,沒腦子”,坊間這兩句俗話指的就是這層意思。其實寫文章也是說話,隻是工具變了,把嘴換成了筆。我覺著,會說五句話,差不多就是一流文章,這五句話是,說人話,說實話,說家常話,說中肯的話,說有個性有水平的話。
《睡 覺》
睡而覺,這個詞裏,隱著禪機呢。
覺是人的意識流,覺醒,覺察,覺悟。視覺,是眼睛體會到的,觸覺是肢體的,感覺是諸器官的,五髒六腑各盡其責,自負盈虧。知覺則要深入一層,是思慮之後的。佛有十大名號,其中一個叫應正等覺,“無樂與不樂,是名極樂;無求與不求,是名至尊;無是與不是,是名等正覺正遍知。”
《列子·周穆王》裏講“覺有八征”:故與為,得與喪,哀與樂,生與死。故與為是典型的中國式智慧,故是前世種子,為是此生功德。一個孩子出生了,鼻子隨媽媽,眉毛隨爸爸,額頭隔輩傳,像極了爺爺。還有更玄乎的,一個人來到一處地方,分明是頭一遭,卻沒有陌生感,躺著的水熟悉,立著的石頭熟悉,尤其那棵老槐樹最親切,恍惚去年才別過,但一切如故。得與喪是取和舍,取是吸納,舍是揚棄,人活著,要提防“舍不得”那種心理,隻吃不屙,身體要出大麻煩的。哀與樂,生與死是老生常談,裏邊包含著的東西,讓哲學家往高深裏去說吧。
“睡個囫圇覺”,這句俗話指的是睡而不覺,是睡舒坦了,是深睡眠好睡眠的意思。
睡和夢密切聯絡著,夢也是意識流,但和覺是一個大係統裏的兩種思路,夢是特別行政區,屬一國兩製範疇。關於夢,《列子》裏也有具體的說道,“夢有六候,正夢,噩夢,思夢,寤夢,喜夢,懼夢”。
正夢守本,什麽人做什麽夢,茄子一行,豇豆一行。藏這個字,最充分的詮釋是在夢裏。賊窩贓是窩不住的,紙包不住火。但大盜能窩住,大盜盜國,所有的東西都成了他的。一杯水藏在哪裏才得以保全,老祖宗說的明明白白,要收藏進河流裏。人生的頂級理想叫夢想,一個士兵想當將軍,是可以說出口的。但一個將軍想當軍委主席,是不敢說的,必須深藏在肚子的最深處。人生如夢的正解在哪裏?我的理解就在諸葛亮的那首詩裏,“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噩夢無須說了,一個人多行善事,可避噩夢。成功人士喜夢多,心懷鬼胎的人夢也多,但多是懼夢。寤夢在半睡半醒兩可之間,但這多是身子骨弱的人睡不踏實造就的。擅長思夢的人是智者,“我思故我在”。卻也不是大智,“至人無夢”,“愚人亦無夢”,大智是大愚,用佛門檻裏邊的話講,叫“言語道斷,心行處滅”。
人體內最深奧處潛伏著兩個能量源,一個叫魂,一個叫魄,魂是意誌力層麵的,比如有一個詞叫靈魂。魄是生物鍾層麵的,還有一個詞叫體魄。魂是上層建築,是精神領袖。魄是物理基礎,是生理主管。魂和魄兩個字的結構,皆從鬼,都是可意會不可捉摸的東西。“魂魄失和,神遇為夢。”魂和魄高度統一了,是大清和的境界,也就無所謂夢不夢了。但這樣的人生,俗人能有幾回合呢?
癡人會說夢。抄兩句白日裏的夢話,是戲詞,是舞台上醜角說的:“獨坐深山悶幽幽,兩眼瞪著貓兒頭。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豆花(兒)拌醬油。”“小子力量大如天,紙糊的燈籠打得穿。開箱豆腐打得爛,打不爛除非豆腐幹。”這些話裏,同樣是有隱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