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雪越飄越大,好像要重新走回寒冷的冬季。終於到了父親所在的醫院門口,方青紫感覺過了一世般的漫長。她付車錢時專門多給了小費。司機遞過票據時很誠懇地致謝,同時問:“需要我等著載你回去嗎?”方青紫一愣,她心頭湧起溫暖:“不用!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我的父親剛過世!”
美國的醫院除了急症室給人的感覺像酒店更多。方青紫進大廳時遲疑了一下,父親應該不在病房了吧。牧師師母已經等在那裏了,牧師臉色平靜地說:“相信方弟兄已安息在主的懷中,一切世上的勞苦和疾病都不能再臨到他。並且在神的國度裏享受永遠的福氣!主也會安慰幫助你的悲傷痛苦,”
方青紫除了不停地說謝謝,不知該說些做些什麽合適。父親於她,真的很陌生了,她一無所知很多的事情。不過單從這句世上一切的勞苦和疾病都不能降臨到他,方青紫覺得真那樣,父親應該很高興離去。自己更沒有什麽悲傷痛苦。
“你現在要去看看方弟兄嗎?”牧師小心翼翼地問。
“我,我……”方青紫似乎還是被驚嚇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往後傾著。
“算了,不要嚇著孩子,後麵教堂守靈和葬禮都可以看到的!”師母打圓場道。
沒結婚就是孩子,中國人這個陳舊的觀念算是救了方青紫,她定了定神,問道:“我可以做什麽?”其實也在心底問自己,為何衝口而出說過來,既然來了又不去看。
“守靈和葬禮的事情我們都在著手安排。對了,方弟兄留了張銀行卡給你……”
“不用給我,葬禮也是需要花費的。如果有剩就捐獻給教堂吧!你們在最後一刻都在照顧他!”方青紫想也沒想就拒絕:“守靈的時間和葬禮細節安排告訴我一下就好!”
“噢,好的。”談話似乎無需再繼續了。
方青紫覺得此行應該結束了,師母突然問:“方弟兄還有其他親戚朋友需要通知嗎?”
方青紫苦笑了:“這個,你們應該比我清楚啊!”
“你知道你有個弟弟嗎?怎麽可以聯係到他?”方青紫持續著僵硬的笑容搖著頭,心裏卻是翻江倒海。她怎麽會不知道這個弟弟?從某種程度講就是這個弟弟才給她們家覆滅的一擊。
那時母親雖然心中怨恨很多,卻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不帶著她跟父親來到美國。更何況那時的父親對綠卡拿到可以大展的宏圖有無限的期待。有了綠卡,所有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他們一家已拿到了天堂通行證。母親對此也不曾有過懷疑。
方青紫母女的到來解決了分居問題,可也增添了開支和費用。母親一口咬定在國內已經吃了那麽多苦,來了美國就是要享福的。拒絕出去做任何體力工作,英文幾乎為零的母親又到哪裏找得到辦公室工作?
父親時竭盡所能,開餐館,賣保險,做傳銷,搞裝修,幫人剪草,所有想到的都嚐試了。但沒有一行做得賺了大錢,也因此沒有一行做長了,綠卡並沒有為父親鋪開光明燦爛的前景。父親最後還是到熟人的餐館去打工。他的生活繞了一圈美夢,又回到剛來美國的最初,依然是暗無天日的打餐館工,隻不過由非法變成了合法。
母親的發財發達夢就那樣一點一點灰飛煙滅了。不過期間母親還經常聊以自慰:“我家青紫學習成績好,到時直接上美國大學。國內的要來留學要幾百萬吧,還不一定可以申請到綠卡留在美國呢!”母親也會把二手店裏買來的LV包拍照給家鄉親友炫耀一下再賣掉。隻不過那時國內親友買香奈兒包包的都已經很多了。
父母也時常吵吵鬧鬧,但方青紫以為至少著彌漫著家的氣息。母親抱怨歸抱怨,日子還是一樣在過。試問哪一位婚姻生活裏久了的女性對自己的生活沒有抱怨呢?如果沒有所謂的弟弟事件,日子應該是按部就班地下去,方青紫上大學工作結婚生孩子,父母也應該是幫著帶孩子養老享受怡孫之樂!
是母親無意中發現了父親每個月都瞞著她有筆錢不知去向,而追查下來,錢就是在養這個弟弟。母親猶如炸藥桶碰到了火一樣,不管父親如何解釋:他事先並不知情,那時他剛拿了綠卡回國探親去了。是那女的因為打胎要付五百美金,而生下孩子可以獲得很多福利資助,如即刻就可以領取超市免費的食品券等。腦袋一熱決定留下孩子。等他回美,胎兒已過24周,這時流產已是違法。那女的現在早已經嫁給別人,除了孩子沒有其它瓜葛……
母親充耳不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國了。同時帶走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儲蓄賬戶上隻留下了五十美金,而信用卡全都刷到了極限。還借走了親友五萬塊。使得方青紫堅信母親這一行動是有預謀的,尤其自己哭著求母親帶自己一起走的時候,母親毫不猶豫一口拒絕,雖然事後解釋是為了方青紫的前途。
母親的突然離去,家沒有癱瘓,青紫十六歲了,她可以料理。可經濟上卻癱瘓了好久,父親的脾氣變得很壞,還酗酒,動不動就大罵,大摔,說養著方青紫還不如養頭豬,養條狗……
那樣再一次被罵後,方青紫走出了家門。也是四月的一個夜晚,繁星滿天,暖風襲襲。她找到了一份麥當勞的工作,五塊美金一小時,晚班高五毛錢,她選擇的都是晚班,白天她去上學。
社區大學畢業找到算白領的工作,日子在別人眼裏是苦盡甘來,方青紫沒有感覺,千帆過後,她好像都麻木了。木舟小帆和萬丈高帆有何區別,不一樣掛著嗎?父母後麵都找過她幾次,隻是她沒有什麽反應。親友都紛紛指責她太薄情,太計較。方青紫覺得不管什麽感情都是鏡子,摔碎了就是碎了,破鏡重圓不過是美好願望。父母對她來講變成遙遠的傳說,她雲淡風輕地聽著傳過來的一切。母親回國後爛賭成性,父親依舊做著辛苦的各種工作,養著兒子,雖然兒子都已經跟著那女人再嫁的人姓了。父母的影子偶爾會閃現在方青紫過於亮堂的屋子裏的角落裏,猶如那些虛假的夢境,過後了無痕跡……
聽說父親查出肝癌,醫生預料過不了半年時。方青紫悄無聲息地走了回來,一如當年的離去。父親看到她情緒波動還蠻大的,但方青紫阻止了他的表達。她隻是想靜靜地陪他一段時光,就像當年他把還是幼兒的她緊緊擁抱一樣。她就那樣陪著他去教堂,去醫院,做飯吃飯,如所有尋常的父女,隻是他們幾乎不怎麽交談。
“那算了,你先回去吧!或者你弟弟會從別人那知道消息找過來,不管怎樣,你父親也供到了他大學畢業!他應該來送送最後一程。”師母的這句話刺到了方青紫,父親終究還是把兒子供出來了,她這個女兒卻是十六歲就掃地出門了。不過她轉而想,那些和錢沒有關係的部分呢?這個掛著私生子牌子的弟弟又比自己幸福得了多少?父親都沒有他的聯係方式。他們的關係又可以好到哪裏去?
方青紫出醫院時發現雪已經停了,明天一早,這地上的積雪就會了無痕跡,像沒有來過一樣。她想應該告知一下母親,那住著父親買的房子,揮霍光了父親血汗錢而又怨恨了父親一世的母親,不曉得聽到了這消息會這樣?母親是否後悔當年讓父親出國,後悔離他們父女而去?是否一切重新選擇他們會是快樂幸福的一家三口。
方青紫猛然想起那段話:“這世間沒有誰對不起誰,誰都難免有錯誤的抉擇,要說錯也隻是命運的捉弄!”她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流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