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和非先天的不足加在一起,使我一出生就不足四斤。出生後被放進溫箱裏好幾天,生命體征才算穩定下來。由於生不逢時,母親沒有奶水,父母又忙於工作,沒多久就托給廣州的外婆撫養blog。不過,從大概還不到十歲開始,每年的暑假都有幾個星期去看望還在武漢居住的父母和妹妹。一年一次。武漢,就成了我兒時的第二故鄉。
記得,每一次北上,都坐上了京廣特快。母親把一對小雙胞胎交給了一位很有愛心的列車員,Z伯伯。Z伯伯把小兄弟安排好了坐位,便去忙他的事了。到了清晨,一般天還沒亮,Z伯伯常常可以找到一個空出的臥鋪,甚至列車員休息間,讓小兄弟倆睡上幾個小時。睡醒了,吃好了,帶著滿臉的黑炭塵(早年還沒有內燃機車),就可以?在窗前,伸著脖子,興奮地等待著(隆隆的火車聲)過長江大橋了。每一次都很期待,每一次都沒有落空。每一次都樂意和那些沒有看過(或者覺得他們沒有看過)的人分享。在我幼小的心裏,那寬寬的長江就等於武漢了。宏偉的長江大橋,勝過了天安門。兄妹三人手拿著巜毛主席語錄》,貼在胸前,精神抖擻地在大橋底下立存此照。
武漢的家,是鐵路局的住宅小區。那裏有鐵路部門的學校和學生、老師,有鐵路醫院的醫護人員,有鐵路乘務員和司機……大家都對這一對小雙胞胎的來臨充滿驚喜,深感好奇,經常串門來看"小雙雙"。家裏好象很稀罕地每年開一次動物展一樣。不時的會"評頭論足"一番。比如說:大雙(哥哥)老實,小雙最賊(武漢話,恰好我是小雙)。看得出來,他們都是帶著善意的。早年的生活,每天都要在住宅小區公用的水籠頭裏提水,把家裏的水缸裝滿備好。有一次我提著兩桶水,踉蹡地往家裏走,還沒到家,水就溢出一半。同座的一位大姐(其實大概也就二十上下)嘴裏邊用可憐的聲音:哎喲,看這個可憐的小雙噢……同時又把兩桶水重新裝滿了,親自幫我提回家。小雙很是感恩。
武漢家的鄰居老黃,是一家典型的當地鐵路工人,老家就緊挨著武漢北麵,叫黃陂縣(現在稱區)。我們跟他們家小孩很混熟。不知不覺間,學會了黃陂鄉音的武漢話。每當我跟老黃家小孩套熟乎時,妹妹就皺著眉頭,憋著嘴、蔑視地說:黃陂話,鄉裏人!
老黃膝下有六個兒女。可能因為生的太多了?隻有一個老四(兒子)有正經的名字,其他五個都是摸不著頭緒的怪名。什麽"碰碰","爛爛","丫頭","掃澇物"(糊北話:傻老五),"掃澇摟"(傻老六)。掃澇物跟我同歲,掃澇摟跟我妹妹則是同班同學。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吃量增加,成了家裏的一個負擔。有一天,掃澇物把他媽給的錢,一口氣吃了八個大油餅。回家後母親要他交出零錢。回答是:全"臍"(武漢話吃的意思)完了!母親大怒:你這個婊子養的傻老五啊,一口氣"臍"了我八個油餅的錢!掃澇物理直氣壯地回敬了她一句:麽樣啊?老子就"臍"了八個大油餅!
對比之下,"掃澇樓"算是一個人自由人。他八歲了,仍然(打條胯),光著全身滿銜跑,不怕"悼底子"(害忸),而且當著他同班女同學的麵(包括我妹妹)。雙胞胎兄弟和傻老六混的也不錯,比如翻跟鬥,倒立等等的"自由體操"就是從他那裏學到的(唯一沒學成的是裸體體操)。
武漢的夏天是三大火爐之一。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把竹床,竹椅子搬到屋外,一邊吃飯,一邊乘涼。這邊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那邊的收音機裏傳來了熟悉的湖北大鼓:豐收年阿哈哈,當窮日子過。男人和女人都隻穿一條單薄短褲,男人都"打赤膊",女人們也就穿一件單層上衣,揮動扇子呀,提水走路呀,各種活動都會使胸前的那兩個寶貝有韻律地舞動,大家都很自然。遮掩太多了反而引起不必要的暇想。
沒有進電影院,沒有音樂廳,沒有咖啡店,沒有茶花園,沒有豪華商場,但生活一點不乏味。天天都有"新節目"。白天,總有一個瘋婆婆在家屬區內自由自在地遊蕩,不時的指東指西,自言自語。有時又指著別人評頭論足一番。很少有攻擊性言行。有一天我在室外理發,她指著我的頭說:剃頭啊?你的頭上長了虱子!晚上,又有一位光頭大哥,長得像個武林漢子,在他師父的指導下揮刀弄槍,捶胸劈腿,喝酒助興。一場免費的少林表演。光頭大漢雖然長得滿臉凶相,可從來不隨便欺負別人。還有那些門前屋後的棋盤,二胡,湖北大鼓……
終於等到星期天,一家人過長江到東湖玩水啦(武漢人把遊泳說成玩水)!雙胞胎的遊泳就是在武漢玩水學會的。努力奮鬥的目標終於要測試了:兄妹三人那一年,為了一塊牛肉幹的獎勵,奮力遊了兩千米!父親很高興的給王者歸來的三兄妹立存此照:照片上那細胳膊細腿的幾個小丁丁活像幾隻小鴨子!
年複一年,小雙雙變成青少年了。再也沒有人抱著稀奇的眼光來看動物展了。隻是來訪的人群發生了變化。除了傻老五/六兄弟之外,妹妹的女同學呀,附近的女孩子也來得多了(一種描述不淸的,模糊的心態)。其中有一位住在同一棟第一個房子的女孩子,穿著比別家的女孩都要超前一些,體態也比比較俏一些,天天都走來聊天,也不知道聊了些什麽(也沒有做什麽,也沒有什麽躱躲閃閃的,也沒有導致什麽後果)。幾年後聽妹妹說,那一女孩跟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扯在一塊,"鬧出人命"了,導致人工流產。我嚇了一跳!
我很喜歡兒時的武漢。那個時候,我不需要住在一個自我封閉的房子裏圖個安全,不需要天天麵對繁重的作業,不需要穿戴打扮上銜,不需要凡事都要大人陪著,不需要鎖門,不需要iPhone ……當醫生的母親,教我看什麽是雞的心、胃、和腸,當工程師的父親,教我畫圖紙,放樣,和做三角架子。這個城市,有一條跟我的名字相同的大街,也有噴發出油餅和豆漿香味的小巷,有我兒時熟悉的夥伴,有我成長的足夠環境。她激發了我的童心。
我以前以為,武漢就是長江加上東湖,最近從Google Maps看了才知道,武漢,除了長江,漢水之外,還有很多長江的支流,除了東湖之外,還有很多其他湖泊。是一個名乎其實的江湖之城。
附:人物追蹤
鄰居老黃:七十年代不幸死於胃癌
老黃兒子老四:幾年前中風,一瘸一拐地撐了幾年,也不幸的走了。
掃澇物:武漢鋼鐵公司工人。前幾年大雙回武漢伴他吃飯伴酒。他興奮地說道:真想不到還能"火上救"(喝上酒)呢!
掃澇摟:幾年前死於肝癌
鄰居幫忙提水的大姐:嫁給一個調度小官,在武昌,活得不錯,麻將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