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鳳龜龍 第四十六回
阿燕不知她所說真假,但連問幾次,依然無可知道蜻蜓叔叔確切方位,隻被告知可能在更偏南得多、極濕熱的地方。阿燕沉思良久,結合自己所見,心下甚慮:“蜻蜓叔叔慢慢找也就罷了。但這裏毒蚊這麽多,已有疾疫流行之象,若不阻止,恐怕小魚兒那邊堅持不了多久。”當下也就扭頭道:“多謝。我得先去剿滅毒蚊。你的孩子得我精華,日後當不懼毒蚊疾疫。你我後會有期。”
那母鳥並不答話,隻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雀雛。阿燕知她心頭尚未全信自己,也不見怪,忽然騰身而起,上下翻飛,激水四濺。群蚊頓時鼓噪而起。阿燕天生便是蚊蠅克星,嘴咬爪抓,翅拍身搖,不一會便將還敢成團的蚊蠅殺得七零八落。每當飛起的蚊蠅被殺滅,阿燕便又飛回水麵拍打水花,再又激起新的蚊團。如此反複一夜,至天明之時,滿灣蚊蠅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水麵上、地上已隱約可見層層蚊蠅屍體。
阿燕雖然累得直喘氣,但見戰果輝煌,也自得意:“從來沒有一戰能象今天這麽爽快。嘿嘿,看來我的身法又有精進。”正要振翅離去,忽聽一個聲音喊道:“且慢!你這身法羽毛,從何而來?”正是那母鳥。阿燕見她神情激顫,目光灼灼,直盯自己的那根結義絨羽,和身後隱藏的靈明尾羽,心頭忽然一動,正要問話,那母鳥已顫聲道:“你可認識一隻極大的卷尾雀?”
阿燕驚道:“你怎麽知道我二伯父?”那母鳥道:“你是不是叫阿燕?”阿燕道:“莫非你……您就是那隻逃脫鷹園的雀隼?”那母鳥淚流滿麵:“不錯,我就是你的二伯母。你看。”說著微微別過身來,其尾部羽毛果似有曾被纏結之象。
阿燕再無懷疑,鼻中一酸,脫口道:“二伯母!二伯父他……他已不在人世了!”那雀隼垂淚道:“我知道。如果不是沒了他,我又怎需苦苦隱藏在此?多少天來,我總擔心哪天孩子們的病要是挺不過去,我也就要去見他了,天幸竟然遇到了你。”
原來此雀隼,竟然真的就是阿燕二伯父之妻。她從小天資聰穎,學藝初成時曾戰勝父母宗親,嬌蠻無比,竟然異想天開,想偷偷去參加傳說中大型羽族的戰會,不料半路上就結結實實敗在一隻卷尾雀翅下。那大卷尾雖是偶遇,但卻也對她一見鍾情,不但翅法高強,而且妙解音律,但凡禽類鳴叫,一學便會,惟妙惟肖,總是變著方逗她開心,終於斬獲佳人芳心。
後來她有孕在身,養鷹人趁其丈夫出外打食時,團團偷襲獵捕,遂被擒入鷹園。因不願自己孩子以後世世為人驅策,她遂拚命欲逃,幸得丈夫舍命為自己擋下利箭,這才逃出。但她畢竟已受了傷,又被鷹園追捕,不能再獵取雀鳥,隻能藏在這無人關注的野水灣,產下子女,艱難渡日。此處雖隱蔽,但食水皆暗有毒疫,子女皆病弱,若非阿燕救護,大驅毒蚊,後果不堪設想。
阿燕聽到這些往事,心頭更是酸楚萬分。良久,那雀隼方才止住了淚意,慢慢道:“阿燕,謝謝你治好了我的孩子。你是不是要去南方?”
阿燕歎息道:“本來是要去的,可是這裏……”那雀隼搖頭道:“這裏不用你擔心。隻要孩子們身體好轉,我便有辦法了。你既是他的結拜侄兒,能有他當年那份好男兒誌在四方的誌氣,正是我最欣賞的。當年他練就天羽十二,威行天下,若能在你身上重遊四海,亦是我之心願。”阿燕急道:“不,這靈明天羽,是二伯父的,當然該留給弟弟妹妹。”
那雀隼點頭道:“果然是彩穀兄弟,情深意重。你有這份心,我替弟弟妹妹們心領了。隻是卷尾雀一族,多有誌氣,勇者無不以超越父母,才為無上光榮。假以時日,我必要讓孩子們也練出自己的如意天羽,才好繼承他的遺誌。否則,日後如何有臉見他?你去罷!這些天羽,就算是我賜給你的吧,也好讓你二伯父的心血,再多一份光榮。隻是臨別之前,我有一言,不知你願不願聽?”
阿燕見她語氣堅決,隻得躬身道:“既是二伯母所賜,小侄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請二伯母教誨。”那雀隼緩緩道:“你身形雖大,身法也極厲害,但在我看來,卻尚不能運翅成熟。”阿燕道:“何以見得?”那雀隼道:“我鷹隼之族,亦有堂望。那些雕、鷲、巨鷹之屬,向來傲氣十足,看不起我們隼鷂一類,認為我們小得可憐,根本不屑一提。但是我們雀隼能生活至今,卻有一樣至今不外傳的秘密,那就是我們是世上身形最靈活的猛禽。”
阿燕想起昨夜被她偷襲情形,頓時一拍大腿,叫道:“沒錯!昨天晚上打架時,您實在是太敏捷了,我簡直都憋悶得不行。您是怎麽做到的?”
那雀隼沒直接回答他的話,隻道:“鷹雕之類,雖然體型甚大,力氣極強,對地上、水中獵物威脅巨大,但單論起空中打架,卻未必有多大優勢。無論你多麽有力,多麽強悍,可你速度沒有我快,身法沒有我敏捷,咬不著我,抓不著我,有力無處使,再強悍也是白搭。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雀隼即使麵對金雕,也敢衝上去肉搏的原因。你若是自己觀察的話,可曾發現,雕、鷲騰空,地麵獵物嚇得半死,可空中飛的雀鳥卻不見得有多畏懼。但隻要我們雀隼一發聲,即使比我們還大的雀鳥,也都嚇得急忙要隱藏起來?”
阿燕回想所見,更是心悅誠服:“還真是如此。以前我怎麽從來沒有注意到?”
那雀隼道:“我們雀隼身形奇靈,除了因為身形小以外,更重要的就是我們永不服輸。我們拚了命,也要往死裏磨煉雙翅和身形,賦予它風霜不衰、剛柔不敗的無上翅法。若能融會貫通,便是比我們大十幾倍的天鵝,也能擊敗。你雖然已體大如鷹,但要前往遠方尋親,路途遙遠,其險不測,若能有此翅法,當極有助益。但我們這雀隼一門的絕技是絕不外傳的,尤其是不能傳給雕鷲堂口,而你卻與那老雕有淵源,我無法破例。但是,我可以傳給你一套你二伯父的翅法,其奧妙不在我之下。能不能領會,就看你的悟性了。”
阿燕喜道:“多謝二伯母!”那雀隼道:“你看好了。”本來紋絲不動的身形突如閃電般竄起,阿燕還沒來得及眨下眼睛,卻又筆直地墜如星矢。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那雀隼身形已在極小的一個圈子裏連轉三轉,上下不啻百丈。
阿燕驚得下巴都快要掉出來了:“我要是能這樣,便是比我厲害十倍的猛禽,也不能把我怎麽樣。”頓時對那雀隼佩服得五體投地。接下來一日一夜,簡直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在學,都在練,都在揣摩。待到第三日上,那雀隼道:“我已將這不傳之秘傳給了你,日後你能練到什麽程度,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去罷!望你莫要辜負我和你二伯父的一片心。”
阿燕無奈,隻得離開,回到小魚兒那裏告別。小魚兒母子聽說那死水灣竟有毒蚊如此陰謀,嚇得心驚肉跳,連連希望阿燕留下來別走。阿燕感小魚兒母子之助,雖不能留下,卻也答應一定要找到那些奇大毒蚊的巢穴,從根本上摧毀其發源之地,拔除毒源。
阿燕一路走走停停,飛往西南方,得小魚兒的潛水本事,十分安全順利。過了幾日,阿燕終於飛到了一處奇異所在,但見一座依稀圓錐形的火山山側,無數的野花、鬆蘿、榕樹密密麻麻,交錯彌漫,到處陽光普照,炎熱之極。
一路上阿燕本來甚是陌生,但飛到這裏,卻居然覺得有些親切,不由得暗想:“怪不得蜻蜓叔叔說,爸爸當初是飛到南方才娶到媽媽金絲燕的,因此還約定以後每年陪老婆回娘家幾個月,看來確實不是瞎說。嗯,蜻蜓叔叔還說,當年他也是到南方修煉時遭遇劫數,被蜘蛛精所困,所幸媽媽看他修為可惜,就喊爸爸撞破那隻蜘蛛網,這才救他下來。這些年過去,那蜘蛛精可別懷恨在心,又要暗算蜻蜓叔叔和蜻蜓阿姨。嗯,這裏似有些大鳥骨殖散落,不知何故?不會是蜘蛛精幹的吧?我可要小心在意些,眼尖些才好。”
阿燕正看的入神,忽然一隻大黑蚊飛起,再看下麵,果然不時閃現出水色,毒蛇、毒蠍、蚊蟲之類,彌天彌地。阿燕大喜:“莫非這就是其根源所在?起碼是根源之一吧。嗯,如此之多,我得找些幫手,不能單打獨鬥。”
想到這裏,阿燕飛騰起來,四麵尋找。可惜周圍鳥雀雖不少,但喜愛吃蚊蠅、降服蛇類、蠍子等的鷹、燕、杜鵑等物卻絕少,半天沒見一個。阿燕無奈,隻得再往左近尋去,又飛許久,才終於見到一處雀鳥種類更多的地方。但那些雀鳥卻都不甚願與其打招呼,好幾次都是自討沒趣。阿燕心頭甚是沮喪:“難道真得自己來幹?那得幹到什麽時候?”
正在這時,忽然一陣微風掃過,阿燕耳邊隱隱飄來絲絲極優美、極柔順、仙樂般的歌聲。阿燕不由自主便朝那邊飛去,才過一會,山形倏然直落數十丈,淩空望去,但見萬花掩映間,一排排極美麗的大鳥正在翩翩起舞。它們個個頭擎粉頂,身披五彩,尾羽更七色奇光,飛舞流溢,連帶著那些尾羽上一隻隻美麗的大眼睛,當真是動人心魄,心曠神怡。
阿燕幾乎看得呆了:“難道,這就是小魚兒口中的孔雀、龍鳥?”他情不自禁地飛了下來,想要湊前去看,可卻又莫名其妙地有些自慚形穢,隻得遠遠躲在一棵榕樹上偷看,仿佛再近一些,自己就會窒息一樣。那些孔雀似是圍繞著一個最美麗、也最朦朧的孔雀女王舞著,個個鳳頭顫顫,纖腰款款,翅羽微振間,便如柄柄小刷,直刷心頭,舒爽得無以複加。
良久,良久,那些孔雀終於停了下來。阿燕也如夢初醒,做賊般慌不擇路逃了開去,仿佛一被它們發現偷看,就會罪大惡極、罪無可恕一般。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什麽這般沉迷:“按說小妹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可這些孔雀怎麽還能如此讓我失態?難道……我真的長大了?”
阿燕失魂落魄般飛飛停停,不覺已是天色漸晚。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前方冷意逼人,頓時清醒過來:“這般炎熱的地方,居然還有如此涼意?也好,我也是該清醒一下。”可是越飛,那股冷意就越透人心寒。但那寒意卻又不似嚴冬刺骨那種冷,而象是有千百萬神秘幽靈為伴,每一絲冷意都似能刺人靈魂,仿佛就要穿透心靈,將自己靈魂最深處的本源一點點剝離出來。
阿燕越飛越冷,越飛越擔心,但又莫名其妙地難以自已,仿佛一個聲音在如夢似幻般召喚著自己,要讓自己好好看一看自己的靈魂究竟是什麽樣。漸漸地,阿燕來到了一處雲鑲霧嵌、朦朧得幾乎虛無縹緲的地方。那地方的下方,似是隱現著一泓奇光掩映的的幽泉,寒幽之意就如波紋一般,一圈圈、一段段、一絲絲蕩漾過來,讓人簡直無法抗拒地想要被它吞噬。
阿燕終於停了下來。他定了定神,正要走近,卻忽見一個身形已在自己前方,呆呆望著那泓霧水,既似是在臨泉自照,又似是在自怨自艾。阿燕止住了腳步,久久等待,但終於還是按耐不住,一步步靠近,來到了那身形旁邊。隻見水中奇光幻化,光韻流轉中仿佛化生無數幻影,每一個幻影中的仙子都如花如夢,如真似幻,隨著清幽的泉水微微顫動,個個嬌羞萬轉,柔美無限,比之在外麵看見的那些孔雀,還要美麗不知幾千幾萬倍。
一日之間,接連被美麗與美麗中的美麗層層征服,阿燕簡直不知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他定了定神,終於走到那幻影主人的身邊,嘎聲道:“姑娘……”不料這聲音一出,頓覺聽起來醜惡之極,阿燕簡直恨不得將自己碎成十八段。
果然,那些幻影霎時破碎於無形,真實的主人轉過身來,呆呆望著他,顫聲道:“你……是誰?你怎麽在這裏?”
阿燕頓時頭腦一陣清醒,卻又更是暈眩,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世上最美麗幻影的主人,怎麽會是一個相貌平平無奇,連尾羽都沒幾根的灰褐色雀鳥?”
那雀鳥見他情形,似是明白了他的所想,兩顆晶瑩的淚珠慢慢爬出眼眶,忽然轉過身去,發狂般奔跑。阿燕如夢初醒,立刻明白自己的失態傷害了這位姑娘,急忙追上前去,攔住她道:“姑娘,真對不起,是我……是我……迷路了。請問姑娘是誰?哪裏才能走出去?”
那雀鳥不答,隻低下頭,輕輕道:“你轉過頭,直著走,便可以走出去了。”說著便又轉過身軀,直奔那泉的方向跑去,似對一切都不管不顧,隻想要逃離阿燕。
阿燕呆呆望著她的背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眼見她的身影就要完全消失在雲氣中,阿燕忽然大聲喊道:“姑娘,那泉中幻影,究竟是不是你的?”遠遠隻聽那姑娘細弱的聲音傳來:“不是!你怎麽還沒出去?”
阿燕怔怔望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一時間完全不知所措。忽聽撲通一聲,似是那姑娘已跌入水中。阿燕大驚,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奔至泉旁,果見那姑娘已經跌落水中,眼看就要被寒泉吞沒。阿燕顧不得多想,急忙一躍入水,顧不得那泉水冰寒透骨,奮力與泉中無形的吞噬力搏鬥,終於將那姑娘救回了岸上。
那姑娘雙眼緊閉,已完全暈了過去,全身更還不自覺地顫抖著,似是冷極。阿燕急忙想要將她背至那炎熱火山所在,但一時卻又濕又滑,怎麽也背不動。眼看她氣若遊絲,直似命在頃刻,阿燕心頭悔恨之極,一個勁地痛罵自己:“不管這姑娘多麽平庸,我怎麽能這樣揭她傷心之痛?若是她死了,那可怎麽辦?”
正在自怨自艾時,那姑娘忽身形一震,嘔出了幾口水。她眼睛也慢慢睜了開來,但一見是阿燕,卻又用力閉了回去,怒道:“你已經羞辱了我,為什麽還硬要讓我在羞辱中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