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鳳龜龍 第九十八回
阿毛心痛如割。良久,阿美才慢慢止住了哭聲,輕輕道:“你去吧,我不會攔你的。”
阿毛道:“我……”
阿美淒然道:“我實在沒什麽辦法可以幫你。可我,也是猛獸一族。我知道我們最可貴的,就是英勇二字,它深深銘刻在每一位真正勇士的熱血之中。我雖一萬個不想你去,可我若阻攔了你,那麽你我就都羞辱了勇士的榮耀。”
阿毛哽咽道:“阿美,謝謝你。”終於又道:“我臨走之前,還有一件事拜托你。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小狐狸,但是我要對你說,你不要太生她的氣,因為我真正喜歡的,其實永遠隻是你。隻是她身世可憐,無可反抗命運,被人卑賤不齒,我才對她有一絲憐憫之心。雖然她不辭而別,但我也還是願意相信她是出於不得以。我死之後,你也就不用那麽不喜歡她了。要是看見她,還望你對她好一點,好麽?”
阿美呆呆望著他,卻慢慢而又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不,我沒有辦法答應你。因為你死之後,我也會死。我已求過海天信使傳信給我父母了。我死了之後,你的心就永遠隻屬於我一個了。”
阿毛急道:“你千萬不要做傻事啊!”阿美淒然一笑,道:“我不阻止你,你也不能阻止我。你忘了,我也是虎族麽?”
遠方大地震動隱隱傳來,阿毛心如枯槁,緩慢而又堅定地走向了前方的彩穀。彩穀中七色奇異,鬼影祟祟,甚至連那似永遠堅不可摧的雷霆巨樹,也已開始枯槁歪斜,再無生息。可這一切都沒有打動阿毛一絲一毫的心,因為他已經完全不會思考了。他隻是堅定地走著,終於走到了他想到的地方,卻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竟已先於自己到達了那裏,正惡狠狠地要吞吃自己最想吃的息壤。
阿毛驚道:“阿易,是你麽?”
阿易回頭一看,也大是震驚:“你怎麽也來了?”
話音未落,忽然一隻巨鳥從天而降,冷冷道:“還有我。我也來了。”正是阿燕。
阿毛厲聲道:“你們忘了大樹爺爺的話了麽?你們沒有看見大樹爺爺現在的慘狀麽?息壤乃天地至邪,如此吞吃,必死無疑。我身有蠱聖,更心情極差,早已不想活了,你們知趣的就趁早別來湊這個熱鬧!”
阿燕怒道:“胡說八道!息壤乃天地至靈,最助修為,我早已誌在必得,豈可由你們來插上一腿?你們識相些,別惹我發火!”
阿易暴喝道:“息壤是邪也好,是正也好,總得有個先來後到。況且其是樹祖發現,更該我這屬木的獨得!你們是想打架麽?”
阿毛、阿燕和阿易劍拔弩張,彼此怒視,簡直恨不得象要吃了對方。久久之後,他們卻又都不約而同掉下淚來,同時奮起力氣,死命吞吃。
才沒吃幾口,忽然一個巨頭冷不丁躥來。阿毛等猝不及防,攔已不及,息壤已被其惡狠狠咬走了一大塊。
阿毛驚道:“你是阿黑?你怎麽能來?”
阿黑嘿嘿道:“我怎麽就不能來?”
阿燕怒吼道:“誰都能來,你不能來。你死了小妹誰去照顧?快住口!”
阿黑嘿嘿冷笑道:“來不及了,我已經吃下去很多了。你們看看自己身在哪裏?”
阿易等定神一看,卻見阿黑不知何時已大如小山,自己等竟是在其背甲邊緣而不自知。
阿易又急又痛:“你……怎麽能這樣急?這下悔之無及,如何是好?”
阿黑哈哈大笑,狀似瘋狂:“我自知醜陋粗笨,天生窩囊,何德何能,居然蒙小白垂青?這是彌天的福分,一個窩囊廢如何能消受得起?你等可是想讓我窩囊一世,連頂個福分之名聲也頂不起麽?”說罷已不顧一切,瘋狂吞吃起來。
阿毛哈哈笑道:“兄弟一場,雖非同日生,這次同日死,也是緣分。既有緣如此,拒之何為?來來來,我等將這息壤吃個幹淨!”
待到拂曉,他們已各自都已長大無數倍,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無窮氣力。忽然,又一聲大地震動又傳了過來,地動山搖。阿黑立刻躍起,厲聲道:“兄弟們,我要去了。來世再做兄弟!”
阿燕看了看那越來越可怕的日光,大聲道:“且慢!事急如火,我先送你一程。望阿易從旁保護,我好全力飛行。阿毛,這裏就先拜托你了!”
阿燕、阿易和阿黑飛速趕至大海,果見白煙滾滾,巨海如粥。透過煙塵,隱隱已可見下麵一片血紅,海底正被吞噬得不住崩塌。
阿黑叫道:“到了!”縱身躍入海中,頓如泰山傾海,波濤無匹,隱隱似還有龍妖笑聲傳來:“好家夥,忽然間這麽大了?那麽我就把這縫再弄大點罷!”
阿易大怒,但那龍妖早已觸手複原,漫天風雨中遁形無蹤,隻從遠方遠遠傳來桀桀怪笑:“阿易,你還是快來彩穀和我一戰罷,不然就來不及了!喲,太陽怎麽忽然這麽強呢?哈哈,哈哈!”
阿燕厲聲道:“阿易,我不能幫你了!”
阿易點了點頭,喊道:“你快去吧,不用管我!”
喊話聲中,阿燕已扶搖直上,萬千火靈立時蘇醒,個個便如依然有生命一般,與他相應。眨眼間,每一根精英火羽都似燃燒起來,漫天火光之下,堪堪將那炙入內心般的強光緩住。
阿燕催動火羽,正向彩穀方向飛去,但那剛剛才被蓋住的海麵,立刻又吃強光燒灼,白霧噴湧,便如煮沸一般。無數才得喘息的水族又紛紛奪路而逃,哭喊一片。恍惚中,更似見兩個正學飛的雀雛在烈日炙烤下痛苦哀鳴,一隻母鷂正慌忙想要用單薄羽翼遮蔽它們。
阿燕熱血上湧,心脈沸騰,奮身繼續飛升。每升一重天,下麵庇佑之地便擴張許多倍,但日光也倍加猛烈和慘毒,已不再僅僅是強光和奇熱,更像是要燒入熱血和靈魂之中,瘋狂折磨受者的意誌。就連那平時正好借力、隨心所欲的罡風,也忽然成了太陽火毒的同夥,每一絲都如要將他的火羽剝離,將他撕得支離破碎。但阿燕依然不顧一切,急速飛升,因為他心頭隻有一個意念,那就是一定要將庇護延伸至彩穀。
終於,他的陰影延伸到了彩穀,全身上下每一根火羽都似已重新化身昔日英靈,瘋狂與太陽毒火搏擊。阿燕正想喘息一下,但見彩穀外圍依然有無數樹木開始焦枯,無數飛禽走獸奔走逃避,隻得又咬牙繼續飛升。
那些火羽早已無魂無魄,僅憑一股英勇之氣駐留世間,烈焰大盛之下,個個瘋狂,壯懷激烈,沒有一根畏懼退縮。恍惚中,每一根火羽都似化成了一隻剛強無比的火鳳凰,不顧一切地捍衛著羽族精英的驕傲血氣。
阿燕已被那太陽真火之毒曬得神智恍惚,幾乎再也無法堅持。但他早已從內心裏告訴自己已經死了,心頭一點真靈,隻死死盤旋在昨夜那一刻的失落,因為每想到那一刻,麻木的心頭就會充滿一股來自月兒心靈的冰泉,更充滿了無窮的憤怒和力量。
恍惚中,阿燕的神魂,仿佛又回到了昨夜那個令他痛徹肝腸的時刻。那個時候,月兒隻默默無言地帶領萬般愧疚的自己,一起飛躍家鄉的火山,在那相遇時的森林、湯池和火山前,為自己默默祝禱。自己曾千萬次地問,可她卻總是隻呆呆凝望遠方,不發一言。
在那個歸途中的迷霧,歸途中的夢境裏,月兒忽然變了,變得既不象月兒,但又似乎更象月兒。自己呆呆望著她,渾如完全忘了自我,隻能聽到月兒那如夢似幻的聲音:“阿燕,我,其實也是彩穀的一員,因為……因為……我終於還是嫁給了你。我別的幫不上你,我隻能用我的幽冥神眼,助月靈脫離險境。隻是直麵月靈以後,我將再也不能陪伴你了。我曾以為,我能永遠這樣和你在一起,可我終於還是逃不脫媽媽說的宿命。謝謝你曾經讓我沐浴你的愛,我永遠也不會後悔這一切。我會在天上永遠祝福你的,而你,也會得到一個更純粹的月兒……”
當時的自己越來越糊塗,可月兒的身影更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飄忽不定。而正當自己要衝上去抓住時,卻又忽被天火烏鴉嚴厲的戒語驚醒,眼前隻有淒婉萬分卻一言不發的月兒。隻有在依依送別時,月兒才癡癡告訴自己,活著,她在陽世等自己;死了,她會在幽冥等著自己。
忽然,阿燕聽到一個聲音喝道:“你是何方來路?為何得馬齒筧精魂如此相護?”
阿燕下意識驚醒道:“你是太陽真靈?”
那聲音冷冷道:“我的確曾受馬齒莧大恩,脫難時曾指重獲自由之身為誓,永不相害。但今日老妹被奸人困住,我無論如何要救她出來。你讓開!”
阿燕用盡力氣喊道:“月兒一定會救月靈出來的,我兄弟們一定會救月靈出來的,求求你不要急!月靈乃天地幽冥之主,就算被暫時困住,誰又能傷得了她分毫?可你若大施威怒,不知多少大地生靈馬上就要塗炭。”
那太陽真靈大怒:“甚麽‘一定’?你憑什麽保證?這世上盡多奸詐之徒,我誰也信不過!生靈再多,也不及我老妹一根毫毛。今日你若不識相,莫怪我不顧一切,自毀誓言!”
阿燕熱血狂燒,怒道:“我就是保證!你有愛妹天尊地貴,但別人的妹妹也絕不是塵土草芥!今日但有我一口氣在,絕不讓你濫殺無辜!你若再逞強橫,我拚上這腔熱血,也要讓你永遠隻為紅日!”
那太陽真靈怒極,毒火狂熾,瘋狂噬燒阿燕靈魂。阿燕心火也全然爆發,正要與其最後一搏,頭頂一翎火羽忽然騰身飛天,直衝太陽心竅。
太陽真靈猝不及防,頓時被其躥入,正在狂怒翻滾,忽聽一個聲音喊道:“大哥,我出來了,我出來了!”
太陽真靈大喜:“老妹,是你麽?”那聲音道:“不錯,我們快走!”
眨眼之間,日月複位,再無火毒。九重天上罡風沉穩,便如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阿燕的體力幾已耗竭,完全隻靠意誌死拚,這下頓時支持不住,悶頭直墮下層風雲雷電之中,幸虧被阿易催動雲霧,總算緩了緩下降之勢。阿燕怒道:“別管我,快打龍妖!”
阿易奮力喊道:“他已被我破了法身,倉皇逃走了!”聲音亦是沙啞疲憊之極,顯也剛剛熬過惡戰,僅存半絲力氣。
阿燕大喜過望,幾乎暈去。二人無力下墜中,見大地兀自白煙直冒,山嶽變色,幸好尚未出現最擔心的火海一片。但就在山前,卻還有兩隻巨獸在舍生忘死地劇鬥,正是麒麟和阿毛。
阿燕和阿易正要奮起最後精神,前去相助,忽聽龍珠喊道:“不,阿毛還頂得住,先去救回阿黑要緊!地火雖被壓熄,但他已無餘力了,恐燈塔水母會趁機對他不利,圖謀其金甲!”
原來阿易昨夜與龍珠依依告別時,忽然莫名其妙進入了夢鄉,但覺龍珠似在向藏在身上的小電鰻施展法力,醒來後卻已不見龍珠,無處可尋。阿易雖然痛極,卻也隻能先行忍下。後來阿易見龍妖猖狂,十萬火急之下,如飛趕至,終於搶在龍妖之前,這才擋住了龍妖,暫時避免了彩穀被龍妖化為澤國之危。
那龍妖腕足已複,又得麒麟相助和燈塔水母指點,乃是誌在必得,如何肯放棄?當下十足齊飛,瘋狂進攻,極是可怖。但阿易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無論龍妖如何瘋狂,終還是苦苦頂住。
龍妖漸漸不奈,忽然使出魔霧幻影之絕技,天空盡墨,自己化身千萬,隱在其中,便要偷襲。不料此時龍珠忽然現身,飛身雲天,光華萬丈,頓時刺破魔霧,令其真身無所遁形。
龍妖恨極無奈,隻得再次回身血戰,但卻忽然瞅準一個機會,突襲龍珠。龍珠大驚,眼看就要被抓走,阿易已搏命趕至。危急之間,電鰻忽然發動,威力較前不啻更強百倍。
但那龍妖竟有準備,全然不懼,反而哈哈大笑:“這等伎倆,可一而不可再!”立時腕足狂繞,立下毒手。
阿易厲喝一聲,本已被困住的身體忽如利箭一般,硬帶著那一大團腕足,直衝龍妖之眼。龍妖吃了一驚:“好小子,這麽大力氣!莫非先前對我還留了一手?!”魔腕雖難驟阻,身形卻急忙一轉,堪堪避開阿易這一擊。
但就在這時,阿易尾巴突然離體,金剛利刃一般猛削其魔腕根部。淒厲瘋狂慘叫聲中,龍妖那根灌注畢生心血的魔腕,頓被齊根砍斷。
龍妖痛極,但斷腕兀自糾纏斷尾不放,另一根魔腕反而更為瘋狂:“我有兩根魔腕,你卻隻有一根尾巴!今天我不拔了你的皮,誓不為龍!”
阿易正全力抵禦,龍妖一根小觸手竟忽然離體騰飛,立時化為章魚精,輕輕巧巧便趁機抓住了龍珠。阿易目眥欲裂,但那龍妖魔手如影隨形,根本無一絲破綻可言。
阿易憤怒無及,怒吼一聲,風起雲湧。那章魚精一個趔趄,身形略頓。阿易大喜,剛不顧一切搶回龍珠,那魔腕卻已趁機將阿易又抓個正著,耳邊滿是龍妖的桀桀怪笑。阿易又驚又怒,電鰻催動,瘋狂搏命。但龍妖早已有備,不但身形顫動極微,魔腕反而越勒越緊,恨聲大笑:“今兒個我非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在這時,那電鰻一側不起眼處忽然現出小小一物,冷不丁紮了龍妖一下,竟是龍珠當初熬練阿易的聖手海葵。 龍妖頓時全身奇癢,顫抖無製。阿易立時抓住機會,不但又齊根斷掉其剩下的那根魔腕,還震裂其心竅泥丸,大破龍妖真元。
阿易這才明白,龍珠昨晚其實是將聖手海葵悄悄托付給了電鰻,但若是讓自己知道,以龍妖之奸詐通靈,必能猜到幾分。因此隻能讓自己以為隻是加強電鰻,從而讓龍妖也以為隻是故技重施,引其冒進,才致其最終上當。
龍妖慘敗,落荒而逃。阿易也已褪力難支,本以為其再不足慮,卻沒想到他還可能在燈塔水母助下,趁機暗算阿黑。
阿燕和阿易急忙拚盡最後力氣,再飛至阿黑所在,卻見龍妖竟已身死魂滅,身形散化為無數荒島。原來,燈塔水母居然趁龍妖之危,吸取其真元,正對阿黑動手。
阿燕和阿易急忙用盡餘力擊敗燈塔水母,將正苦苦死頂著的阿黑重新帶回。
他們本來就已耗盡心神,這下又在最後重新發力打了一架,等勉強支持到彩穀處,已徹底油盡燈枯,連話都說不出來,就一頭栽倒在地,山嶽為之聳動。
可更令他們震驚的是,那本隻是冒著白煙的彩穀,現在竟整個變成了一片邪異之極的通紅火海,簡直象極了當初在大鵬巫師那裏所見的煉魂血池,隻不過大了許多倍,更可怕了不知凡幾。
阿燕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千真萬確,確實如此。更可怕的是,火海中間,橫倒著一根衰朽巨木,火苗正從地坑向上一節節攀爬舔舐,居然是那雷霆竹鬆。火海邊緣的機簧上,還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竟是那半途失蹤的鮫人。她正被炙烤折磨,串串鮫珠滾落在雷霆巨樹上,每一串落下,火苗便幻出邪異的光芒,更加猖狂可怕。
原來燈塔巫師運化陰謀,準備縱出地魔,利用太陽威烈、雷霆巨樹支持不住的機會,想要引燃地火,從而越發吃住月靈。同時,阿燕、阿易、阿黑等浴血奮戰之際,麒麟大軍也已開近,不但有遠方的許多獅子、花豹、鬣狗、野狗之類,連山獅和阿美的四舅竟也在列。
阿毛正憂勢單力孤,顧此失彼,忽見自己守住的彩穀這邊隘口附近,也聚集起了一大批似曾相識的勇士,鼓噪著要對付麒麟大軍、保衛彩穀一線。急忙看時,卻見不但有許多大大小小、不知從哪裏來的猛虎、金錢豹、雲豹,更還有許多和自己從不對路的野狼和獒犬。更令人吃驚的是,遠遠更還有一隊獠牙飛舞的褐皮勇士守衛側翼,乃是由一隻身有花紋的大獸率領,定睛看時,竟是兒時玩伴花花。
阿毛又驚又喜,叫道:“謝謝大家,多謝大家幫我!”
一隻斑斕猛虎卻厲聲吼道:“你少套近乎,我們並非幫你!大夥不惜反抗麒麟,要麽是為了誓言,要麽是為了保護家園不被西荒外獸盤據蹂躪,跟你可沒半分關係!你好好頂住那個麒麟是正經!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