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鳳龜龍 第四十三回
良久,那兩人又推門進來,手持食水。早已神情恍惚的阿燕這次不再抗拒,也不再憤怒,安安靜靜將其吃了。那二人甚喜,審視一氣,放心得去了。阿燕冷冷閉上眼睛,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又暗了下來。阿燕精神也恢複了許多,開始重新振動翅膀,清理毛羽。
忽然,一個聲音冷冷道:“恭喜各位,我們這裏終於又多一個奴才了。”
阿燕全身一震,怒道:“誰在說話?”抬頭望去,果見一隻大雕,腹羽微黃,正蹲在一根粗枝上,居高臨下朝自己發話。那雕見阿燕反應激烈,冷笑道:“我在說話。怎麽,我說的不對麽?”阿燕怒極,正要大罵,忽然心頭一動,反而平靜了下來,隻冷冷道:“你罵誰奴才?是說我麽?”那大雕冷笑道:“既是說你,也是說這裏麵這許多鷹隼。”阿燕冷笑道:“也包括你麽?”那大雕冷冷道:“我是奴隸,卻不是奴才。”
阿燕奇道:“奴隸和奴才,有何分別?”那大雕冷笑道:“我和你,這就是分別。”阿燕怒道:“你說話一直這麽無禮麽?我究竟有什麽得罪你了?”
那大雕悠然道:“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在人麵前搖尾乞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奴才。你這家夥,血脈卑賤,無從選擇,也就罷了。隻可惜,這些本來自命為鳥中王者的,如今卻也和奴才們越來越象了。”
阿燕氣極,但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頭從來沒說過話的獵鷹忽然怒道:“你煩不煩?我們敬你是長輩,這才讓你三分口德,你莫要得寸進尺!我們大都是還沒開眼時就被人養大的,就算認人為親,有什麽錯?倒是你這自命不凡、倚老賣老的家夥,中年後才被捉住,現在都老成這樣了,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替人打獵,為人驅策?還有臉笑我們?”
那大雕大怒,厲聲道:“我起碼還沒忘了外麵的自由!你們這些認人為親的家夥,空有自由之身,可知道自由是什麽樣子麽?”另一頭鶻鷹冷笑道:“好,好,你知道滋味。可惜啊,卻還在這裏人前恭順,人後跋扈。口是心非的家夥!你怎麽不跟那隻雀隼跑掉?”那大雕怒不可遏,擺撲連連,但卻始終被腳鏈鎖住。群鷹也不甘示弱,個個奮翅示威,滿屋中一片怒罵撲擊之聲。
阿燕定了定神,道:“各位,何必呢?人有好有壞,我雖也被壞人折磨過,但我也是被好人養大的……”那大雕暴怒道:“閉嘴!這裏沒有你這種賤奴才說話的餘地!滾,滾得遠遠的!”
阿燕本想勸架,但聽他罵得如此難聽,心頭亦是大怒。但見群鷹已罵得極厲害,又見他年老,心誌也似與自己有暗合之處,總算勉強忍住,沒有也跟著怒罵回去。
正在這時,那門忽然打開,幾人衝了進來,吼道:“怎麽又吵成這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群鷹頓時平靜了許多。一人怒道:“不會又是這老家夥惹起來的罷?我早說過它沒什麽用,隻會壞事,你們非不聽。”
另一人望了一氣,笑道:“我看未必。說不定是這小的新來,異誌尚存。你們可別忘了,它雖然明明經人豢養過,卻還敢啄傷公子。”又一人嘿嘿笑道:“這哪裏可能?經過我的手,連這老的都馴了,這小的還能例外?你別不是信不過我的手段吧。”
先一人道:“好了好了,既沒親眼看見,也就先別亂怪。我看哪,他們不是心存異誌,而是知道鷹獵將近,都激動起來了。再說了,就算是這老的,鷹獵將近,也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畢竟也養了這麽久了。”另一人道:“來來來,既然被吵醒了,我們給這個新來的準備準備罷。這次乃是大典,這個小的也去見識監視。”說著一把捏得阿燕動彈不得,另一人在尾後似乎紮了什麽東西。阿燕頓覺尾巴難以完全舒展開來,極不舒服,但也無可反抗。
幾夜過後,終於到了鷹獵之日,但見冠蓋雲集,犬馬奔騰,人聲鼎沸,極是喧鬧。阿燕也被架在一人肩上隨行,因畢竟既非壯年,又非調馴,被和那大雕編在一起,落在隊伍後乘。那大雕極是鄙夷阿燕,根本不看阿燕一眼。阿燕心頭也有氣,但見隻有他和自己一樣,都被布條綁住了尾羽和爪子,心下也稍稍起了同病相憐之感:“算了,人老話多,看什麽都不順眼。但既然被如此對待,肯定也是個曾想逃跑的老家夥。我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眾人呼喝驅馳,圍獵酣暢,一次次縱收鷹隼,不時有獲,但大都是些鼠兔豺狼之屬。那貴公子眼見無甚稀罕之物,漸漸臉色不快。眾人見了,越發催促鷹犬,四處賣力尋覓。
不一會,幾乎鷹隼都已騰空,連後隊的放鷹人也不時去幫忙,阿燕和那大雕被晾在一旁。阿燕見無人理睬,乃是絕好機會,頓時按耐不住,便想逃跑。不料才啄開綁住腳的布條,甫一騰空,便覺尾部調轉極度不便,若想飛高一分,簡直要付出十二分的氣力,根本難以為繼。無奈之下,隻得厚起臉皮,湊近道:“大爺,我幫你解縛,你也幫我逃跑,怎麽樣?”
那大雕冷眼而望,冷耳而聽,完全不予理睬。阿燕心頭火起,但現在機會難得,又實在無它法可想,隻得先咽下這口氣,奮力挨到那大雕尾部。那大雕本要閃避,不料阿燕動作極速,使出山中水仙姐姐的巧手和火鴉大伯教給自己的本事,三下兩下,居然真的就啄開了那尾羽束縛,隻在外麵留下依然像是捆縛般的樣子。那大雕扭頭過來,不但不感激,反而怒目而視。
阿燕正要再說話,忽然心頭大駭:“莫非這家夥真的如那些鷹隼所說,人前諂媚,人後跋扈?難不成是馴鷹人的奸細,是來套我的,看我是不是真的服了?”想到這裏,頓時大為後悔,急忙奮力跳回,三兩下又將自己腳上布條重又恢複原狀,極力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那大雕冷眼望著他來回動作,既未出聲,亦無動作,隻冷冷旁觀。
正在這時,忽聽遠處人群喧囂,“一隻眼”“一隻眼”的呼聲震天。阿燕定睛望去,果見遠遠一道白練直衝眼前,乃是一隻毛茸茸的巨大狐狸正甩開狗群,如飛般朝這邊飛竄。其一眼似已失去,麵門上依稀能辨出大大小小幾道抓痕,有的還是新傷,鮮血直流入空空如也的眼眶。
阿燕還沒來得及多想,那老雕已身形怒展,極力要飛騰起來。本來去幫別人的鷹奴見白狐逃了過來,老雕也撲騰激烈,也趕緊回歸本位。那白狐極是剽悍狡猾,空中幾隻獵鷹追過來,但每撲下一隻,隻一抓及其頭,立刻便吃其迎頭猛撞,翻滾折翼。而那白狐隻在地上滾撲幾轉,便又能躍起,掉個方向繼續逃跑。幾次之後,放鷹人群心疼獵鷹折損太多,雖極眼紅這白狐之皮,但已舍不得再縱鷹了。
那貴公子怒罵道:“廢物!一群廢物!上次就被他跑了,這次難道又要被他跑掉?我養你們這麽多蠢材幹什麽?”一名鷹奴小心翼翼道:“公子息怒。此狐實在是成了精了,尋常凡鷹實在不是靈物對手啊。獵隼訓練不易,不如我們齊齊放箭?”那貴公子怒道:“豬腦啊,豬腦啊!我還用你教?要能放箭早放了,還等到現在?這可是萬中無一的狐皮,是要送給大王和娘娘的!就算這次抓不到,下次怎麽也要想法抓到,怎麽能壞了身上皮相?”
那名鷹奴用手肘攛掇了身邊之人,立刻便有一名鷹奴喊道:“公子爺,看這老的好像暴怒的樣子,不如就放它去,死了也不可惜?”那公子瞧了一眼,點了點頭。一名鷹奴鬆開爪上布條,那老雕頓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直取那巨狐之眼。
那巨狐一見老雕,居然也似暴怒起來,定身揚尾,頭部略偏,竟主動將傷眼迎向利爪。老雕知其計謀,利爪虛揮,身形微側,另一爪已直撲那巨狐未傷之眼。那巨狐怒吼一聲,長尾忽掉轉過來,猛抽在老雕身上,翻身滾轉,已和老雕滾作一團。頓時,塵土飛揚,煙塵彌漫。放鷹人喜道:“果然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這老家夥還真不賴。快,快把那些狗群調過來圍好……蠢材,別放箭,別放箭!快把箭都放下!”
喊話間,眾人都極力向這邊跑來,要去合圍這巨狐。那巨狐和老雕都殺紅了眼,長尾、利爪、鷹翼、白牙煙塵中反反複複,搏殺極烈。阿燕正看得目不轉睛,忽然全身一振,自己已被抖入空中,一個聲音吼道:“快去幫忙!”阿燕無法飛高逃跑,眼見遠近鷹奴們虎視眈眈,無奈之下,隻得奮力飛前。不料才一近前,那老雕忽然暴怒:“滾開!”
阿燕不敢回頭,隻得喊道:“我是來幫你的!”那老雕吼道:“這是我的事!滾開!”阿燕見他不可理喻,不再回嘴,隻瞅準巨狐一個側麵,猛衝過去。然而還未衝至,自己身側翅尖忽然劇痛,竟是那老雕狠狠啄了自己一口。
阿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眨眼間,尾側居然又是一口,更加疼痛鑽心。阿燕怒極,熱血上湧,也不顧那老雕比自己大得多得多,丟開那巨狐,反過身來與那老雕打成一團。那巨狐得隙,一個翻身擺脫了老雕接觸。白影連晃間,那巨狐已堪堪從即將合圍的狗群間一個縫隙躥了出去,眨眼間便消失於長草中。
眾人驚呼中,那貴公子七竅生煙,躥下馬來,三步兩步衝至跟前,馬鞭劈頭蓋臉猛抽下來。阿燕本就恨極此人,這時更是怒發如狂,雖然傷重,依然毫不猶豫迎著鞭影,身形暴起,直取其麵,卻偏偏又和那老雕撞個正著。一時間,怒罵聲、撲騰聲、鷹唳聲、風沙聲和眾人奔跑呼喊聲輪番暴起,二鳥一人鬥得難解難分。忽然,幾隻巨網撲頭蓋下,頓將那老雕和阿燕按得動彈不得。那貴公子雖未受重傷,受驚卻非輕,連連咆哮:“做掉它們!做掉它們!不喝它們的鷹肉煲,我誓不為人!”
等阿燕神智恢複清醒的時候,見自己又已在先前那昏暗擁擠的廚房內,那大白鵝正鄙夷地冷冷看著自己。阿燕知自己難逃毒手,隻想速死,叫道:“你這廢物,可敢跟我再戰一場?”那大白鵝冷笑道:“想痛痛快快地死?沒那麽容易。大爺我最不喜歡成人之美。現在好戲將近,豈能放過?嘿嘿,你小子膽子可真夠大,居然前前後後敢啄主人兩回,看主人這次不把你抽筋扒皮,好好品嚐?我先養好精神,再來賞看你小子在砧板上的樣子,看看你到時候還嘴硬不。哈哈,哈哈!”說罷哈哈大笑,施施然回到了原來的角落。
阿燕怒罵連聲,但那大白鵝不但不理不睬,反而不一會便極誇張地打起了鼾聲。阿燕氣極,正要奮力掙紮著挪步去啄它,忽覺全身抽搐般劇痛,腦中一片暈眩,一口氣幾乎接不上來。再看周身上下,早已是毛羽亂飛,血肉模糊,都是那老雕和眾鷹奴所致之傷。
阿燕極力定神,過了好一會,才終於略略清醒了些。他正要再動,卻忽聽一個唏噓的聲音傳了過來,似是老鼠之類。阿燕側頭一看,卻見廚房另一角髒兮兮的泔水溝裏,不知何時竟現出一隻鳥的形狀,嘴側還叼著絲絲紅白蒼翠細物。
阿燕正要發問,忽見那物邊打量大白鵝邊低聲道:“雕爺,雕爺?你怎麽樣了?”連喊幾聲,終有一個聲音從阿燕身後傳來:“我還好。你來啦?”那物循聲過來,道:“是啊。小的探知雕爺受了傷,采了些藥物,給雕爺養傷。”
阿燕知那“雕爺”必是那老雕,心頭恨極,硬是忍住循聲回頭望去的本能,全身一動不動。那老雕緩緩歎息道:“小魚兒,我落難至此,你竟然還記得,真是難為你了。隻可惜,現在已經沒什麽用了。”那小魚兒道:“雕爺別灰心,萬事皆有緣分。雕爺其實受傷不重,我有兄弟們幫忙,若有機會一起鼓噪,雕爺定能趁亂奪門而出。這裏的事,畢竟難以回天,雕爺也就不用再牽掛了。”
那老雕苦笑道:“難以回天?難以回天?嘿嘿,果然是天意最大。我跟天鬥,能有什麽好下場?”那小魚兒搖搖擺擺湊近看了看,道:“原來雕爺爪有束縛。”忽然用力啄了幾下,但除了徒增疼痛外,那線繩反而更緊了。那老雕笑道:“你別費力了。這解繩的本事,我除了見過一個外,哪裏又有別人?隻不過我把他啄得這麽慘,他豈肯幫我之忙?”
那小魚兒奇道:“是誰?”那老雕凝神望著阿燕,冷笑不語。小魚兒察言觀色,環望四周,更是糊塗,湊近阿燕道:“這位小老弟,不會是你吧?”阿燕不答。
那老雕笑道:“正是他。我將他拖到這裏來的,他怎肯幫我?”那小魚兒驚得嘴張得老大,但來來回回打量一氣,也不得不信,道:“怪不得,怪不得,膽子大到天,想來手段也必是上天的。嗨,我說小老弟,現在大家都在羅網,生死關頭,就不要太計較過往恩怨了。我看你手段再高,也還是夠不著被綁的尾羽。你不如幫雕爺解脫,好好教我們,我們學了本事,也幫你解脫,這樣大家都可活命。你意下如何?”
阿燕完全懶得搭理他,幹脆將頭別了過去。那老雕笑道:“他生就一副庸俗血脈,哪裏能有這等氣量,知大知小?別說他不放心我們會不會使釁子,就算我們真幫他,他傷成這樣,又能怎樣逃脫?他八成是覺得自己反正得不到,幹脆來個損人不利己,大家都倒黴。隻要能拉個墊背的,他也好顯得不那麽倒黴。”阿燕冷冷道:“你不用激我。我不想理你,不是因為想拉你墊背,而是因為你言語行動皆太過傷人,全無長者風範。嘿嘿,我幫誰也不幫你這樣的。”
那老雕失笑道:“喲,脾氣還挺大。”小魚兒急道:“小老弟,別呀。雕爺經曆甚苦,年紀也大了,口沒遮攔,也是難免。您就別跟他生氣了。”阿燕哼了一聲,幹脆奮力想要將身轉過去不理他,不料身側血肉模糊,竟已與亂草粘連,痛得全身抽搐,終還是沒能翻過身來。那小魚兒本待再言,但見阿燕竟被雕爺傷成這樣,也不由得心頭直打鼓,這話便說不出口。
忽聽那老雕正容道:“小老弟,我是錯了。我確實不該如此損你們。”阿燕冷笑一聲,轉過頭來,正要諷刺,忽見他目光炯炯,依然直瞪著自己,全無半分乞求誠意,心下更是厭惡,嘿道:“現在再說,是不是晚了呢?”那老雕冷冷道:“是晚了,不過朝聞道,夕死可也。我隻是有些心願未了,還有孩子在外,想要最後看他們一眼。你若是覺得這沒誠意,便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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