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鳳龜龍 第三十三回
阿易見那些藥房之人全無注意自己之象,折騰一通之後,心頭長歎:“罷了。他們若不是完全確信我無法逃出,又怎麽會連理都不理這邊?唉,他們怎麽就沒把絲線係在我的尾巴上呢。”當下尋思:“這明明就是藥房。那些紅色之物,隻怕是什麽毒藥,要用來拿我試驗毒性的。若真是如此,那我隻怕性命危在旦夕。這可怎麽辦?”
想來想去,依然無法,想到自己不日就要命喪於此,不由得鼻子發酸,幾乎就要哭將出來。忽然一個念頭起來:“他們要我吃的東西,我若偏偏不吃,必能打亂他們的盤算。那樣的話,會不會多一絲機會?”想到這裏,見幾隻蚊子在屋內紛紛擾擾,忽然心頭一動,不再掙紮,收斂聲息。過不一會,一隻蚊子果然放心地停留在缸邊。阿易猛地躥出,一口吞下,大快朵頤:“這麽個破東西,實在不是好口味。可連吃那麽多天的毒藥後,吃起這個來,真是無上美味啊。”
接下來他依法炮製,連連捉了好幾隻蚊子。屋內的人大少其擾,微覺驚異,但幸好也還沒有注意到是阿易所為。阿易正在慶幸,覺得他們沒發現自己攪亂喂食安排,忽然一隻大毒蚊掠過眼前。阿易情不自禁之下,躍起捕捉,動靜太大,終於被逮了個正著。
阿易見大群人嘈雜聲中圍了過來,心下大懼。一人喜道:“原來是這個東西啊。居然能跳這麽高?”另一人道:“買他時看他有些異象,出的價錢不低,都以為是上好的藥材。沒成想,在捉蚊子上麵,居然也是一把好手啊。且先用用再說。”
說話間,那些人將一些東西紛紛放入缸內,卻又密密用絲網蓋好,剛好令阿易無法染指。阿易正在驚疑,卻見蚊子三三兩兩成群結隊地過來,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引誘蚊子的。嗯,看來他們也是恨極了蚊子。要是我能幫他們多殺蚊子,那不就可以先保住性命了麽?”
想到這裏,阿易頓時精力百倍,他上躥下跳,左衝右突,不一會便將那些蚊子捉個幹幹淨淨。眾人歡呼聲中,一個領頭模樣的人果然道:“別的壁虎吃這麽久朱砂,早軟成泥了。這家夥吃了這麽多朱砂,居然還能有這樣的本事,真是沒想到。我們且先留著他,每天少喂點朱砂,等到冬天再說罷。”眾人哄應中散去。阿易心想:“原來那東西是朱砂。不知究竟為什麽要我吃朱砂?難道就是想折騰我麽?”
胡思亂想中又過了些時日,忽有一人來到缸前查看,還道:“此物確實乖巧幹練。管家,給我家主人包起來先用幾天。”那管家點頭哈腰中,阿易已被放入一個金籠中,連絲線也換成五彩。顛簸中,被幾個花團錦簇的女人,給帶到了一間極奢華的內室。阿易還沒回過神來,金籠已被打開。眾女觀望中,阿易抖擻精神,果然又博得滿場喝彩。隻聽一個女人道:“不錯不錯,這個真是不錯。來呀,把它係在外屋廊間,從此我們就不會被蚊子煩了。”
從此阿易便在這裏暫時住下了。這裏一無藥房刺鼻之味,二無人再來強迫喂朱砂,雖然仍是無法自由活動,但比之從前,已是天上地下了。唯一有些擔心的,就是房頂廊間時時有些聲響,不知是鼠是蛇,但幸好也從來沒有找過他的麻煩。那藥房之人倒也來過幾次,想要要回他,說是要繼續去喂朱砂,以備大王吩咐,但每次都被推托走。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易內心裏始終對那句“秋天再說”深為恐懼。但畢竟暫無燃眉之急,亦無法可想,這裏又無凍餓之愁,也就先養養身體再說。
忽有一晚,阿易忙了大半夜,迷迷糊糊之中,竟又被捉入籠中,被幾個人拎著朝回去藥房的方向走。阿易大驚,生怕回到藥房:自己這些時日,朱砂色已褪了不少,若是被那藥房總管再揪住,狠填朱砂,那可如何是好?
可阿易怕什麽,什麽就偏偏發生。不一會,阿易已被帶入藥房中。這次僅一個尖嘴猴腮的徒弟在缸旁點燭守候,一見總管進來,便迎上來道:“師父,幹嘛還要放那些啊?大王選秀女這麽急,我們不能擅自主張亂配料啊。”那師父道:“你懂什麽?拿刀來。”阿易大懼,急得拚命亂竄,但卻絲毫與事無補。那師父回過頭來看了看,笑道:“這物還真通人性,知道今個是他的死期,居然知道害怕。娘娘真是眼光老道,用他配催情藥,功效準錯不了。”
那徒弟奇道:“不是要用這隻守宮配守宮砂麽?這東西有了點小小名聲,連大王都知道了,這可是點了名的,事關我們腦袋呀。”那師父怒道:“你瞎說什麽?誰說不配守宮砂了?隻不過大王有吩咐,娘娘也有吩咐,我們給他們來個一人一半便是。娘娘那裏,少不了你的好處。”那徒弟不敢不應,說話間已備好藥刀藥鐮,接著就要將阿易拎入那小缸中。
阿易心頭已雪亮:“天哪!這缸和棍原來是研磨藥物的杵臼,他們要把我研碎,去做什麽守宮砂和催情物?”想到這裏,更是極力掙紮,那徒弟一不小心,竟被咬了一口。啊喲聲中,那師父急忙捂住他嘴巴,怒罵道:“混賬東西,怎麽能這麽大聲?你不要命了?”又道:“這家夥拚命了,確實有些凶惡。快拿金蟾珠來塞住他口,免得他亂咬。反正那也是催情配料,到時候把他前半段跟金蟾珠一起研磨就是。”阿易還沒反應過來,口中已被硬塞入一物,立刻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身形立緩。那徒弟奮力按住他拚命掙紮的身體,一手拿刀過來,便要砍下。
阿易知已到生死時刻,忽然尾巴斷開,劇烈躍至那徒弟眼前。那徒弟本能地便想抬手去擋,待覺不應如此時,阿易已奮力鑽出,騰身躍起,便要逃開。那師父大驚,總算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阿易腳上的絲線,死命回拉。阿易心頭絕望,忽見那燭台在側,靈光一閃,竭盡全力朝那燭台一躍。灼體劇痛中,那絲線居然被燒斷。師徒驚呼聲中燭火傾滅,徒弟急忙便要關門。但阿易早已身如離弦之箭,消失在門外房梁上。
阿易如飛般狂奔,直到自己幾乎支持不住,這才停在一處假山蓮池、花木幽深的房梁隱蔽處,喘息喘息。然而,還沒等他將那幾乎哽死自己的金蟾珠咳出,好幾個方向便都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阿易大驚,知是梁上家蛇就要包圍自己,眼見身側梁外有一空檔,顧不得思索,飛身躍去,卻撲通一聲掉落蓮池水中。
那幾條蛇見阿易落水,竟也都紛紛騰空躍入水中,依舊圍攻阿易。阿易大懼,但水中功夫極差,隻得極力勾住一絲水草,奮起全身力氣爬至水底。接著從水底一路硬爬,幾經迂回,終於躥上假山之側,又連爬帶鑽,瞅準機會躍上垂柳,總算逃出了蓮池。
那些蛇眼看到手的鴨子就要飛掉,依然拚命追趕,便追趕邊喊:“把金蟾珠交出來,饒你不死!”但一來金蟾珠在落水時已直入腹內,無法交出,二來哪敢相信?是以阿易使出吃奶的力氣一路狂奔,翻牆越梁,簡直連回頭看都不敢。直跑到東方發白,前麵已無房屋時,才找了一棵小樹停了下來,回頭張望喘息。
可還沒等他喘息兩下,一隻大手迅雷般從後麵將他一把抓起,拎在空中連晃數晃:“這可是上好的藥材啊!怎麽尾巴斷成這樣?”阿易一聽,頓覺自己千辛萬苦的逃亡努力,都刹那間化成了泡影,萬千痛悔湧上心頭,立刻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易才終於在搖晃中醒了過來,迷糊中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身體,但覺除了尾巴以外,頭、身體和手腳似乎都還在:“莫非我還活著?”這時耳邊也響起了一陣驚喜的聲音:“它醒了,它醒了!看來,我們這趟有福氣嘍。”阿易奮力打起精神一看,卻見四周一片碧藍,周圍無一樣東西不在搖晃,空中更有一種自己毫不熟悉的鹹腥氣息:原來,自己竟然已經到了海上。
接下來,那些人倒也並沒有難為他,反而還給他喂了些普通食水。阿易見四麵海天一色,根本無處可逃,身上傷勢又重,幹脆也把心一橫,該吃便吃,該喝便喝。
漸漸地,他明白了這些人乃是一群海客商旅,往來海上販賣貨品。由於大海上風波險惡,海客們最怕顛覆,是以大都極為迷信,對出發前後的好口彩之類極為偏執,甚至連吃完魚的一麵要吃另一麵時,都絕對不能說“把魚翻過來”,而一定要說“把魚正過來”。由於自己的名字叫壁虎,又叫守宮,前者暗喻“必福”,後者亦有“守衛泥丸宮”之吉祥,是以商旅中上上下下,都把捉到他當成了好兆頭,生怕他就此死去,那便預示著此行不吉,人人都大禍臨頭。
後來的日子裏,阿易又發現這些人還有一些其他的怪異。比如,他們中似頗還雇傭了一些精明強幹、極擅潛海的人,但卻每日無所事事,既無船夫之事,亦無商隊之份。船上除了那些珠寶、藥材、珍禽異獸皮毛等寶貨外,還有些跟自己類似的活物,如好幾對成對的海蟋蟀,還有大得嚇人、養在海水中的半死海馬,更還有幾隻外形奇醜的海蟾蜍之類。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易傷勢漸漸好了些,逃回彩穀的念頭又強烈起來。可周圍別說四麵環海,就算是四麵環陸,自己後腿係著這麽結實的繩子,又怎麽可能逃得出去?而且那些活物不知怎的,都一個個半死不活,完全不理自己。有的時候,自己瞅準他們有些精神的時候,主動打招呼,不是招來白眼,便是招來怒吼。尤其是那隻海蟾蜍,不但長得醜陋可怖,態度更是凶悍異常。別看平時總是對著水月發呆,可任何時候,隻要自己有半點靠近的意思,那蟾蜍便會立刻轉過頭來,朝著自己怒叫。
數十天過去了,月圓月缺,月缺月圓,阿易簡直都快憋壞了,也越來越絕望。一日半夜,阿易正在望月發呆,忽然滿船騷動起來:“海市蜃樓了,又海市蜃樓了!看,看,遠處是不是那明月又來了?還會動呢!”
阿易急忙看去,果見極遠極遠的水天線處,似又有一輪明月的影子朦朧晃動,海天相映之下,美麗非凡。阿易看了一氣,直待那水月消逝,偶一回頭,卻見那從來都跟自己不搭理的海蟾,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湊向了自己這邊,淚流滿麵。阿易心想:“原來這火爆脾氣的漢子,也會哭啊。嘿嘿,那裏八成是他家鄉。”
一想到故鄉,阿易自己也忍不住一陣鼻酸,急忙轉過頭去。好一會兒後,才平靜下來,卻見那蟾蜍不知何時起,又在怒視著自己。阿易吃了一驚,但見他穿不過籠子,也就放下心來,暗想:“真是豈有此理!難道隻許你傷心,不許我難過?”念未轉完,那海蟾忽冷冷道:“你練成了金蟾珠?”聲音甚是冷峻怪異。
阿易想不到他竟然會開口說話,吃了一驚,但還是回答道:“沒有。那金蟾珠不是我練的,是我被囚禁時,被人塞進我嘴巴的。現在吐不出來了。”那海蟾冷笑道:“小小年紀,便這麽會說謊。你是不是想逃走?”
阿易心頭大震,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但立刻又極後悔,忙想掩飾:“我……”卻又一時間圓不上來。那海蟾冷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若是想逃走,那便把金蟾珠給我。”阿易奇道:“為什麽?”那海蟾道:“金蟾珠是蟾類至寶,對你卻無甚大用。你若能將其給我,我便能快快發身長大,掙破籠子,大家一起逃走。”
阿易喜道:“真的?”但立刻又意識到自己太過輕信對方:此話無憑無據,如何可以相信?
那海蟾知他心意,冷冷道:“你不信我,也沒有關係,反正你我都隻有幾天的命了。”阿易一驚,道:“為什麽?”那海蟾遙望遠處,緩緩道:“此地已近海市。象你我這樣的奇珍,自然都是要賣錢合藥的。”阿易將信將疑,道:“你或許如此,我恐怕未必。我乃是他們的吉祥所在,豈可輕賣?”
那海蟾失笑道:“枉你金蟾珠在手,居然還如此幼稚?人類哪一天不虛偽?這等吉利之事,可圓可方,什麽不是由得他們說,由得他們騙?隻要有人出得起價,他們自然賣了你,到時候再花點小錢,買隻小得多的壁虎,不是一樣吉利?”
阿易一想也是,頓時倒吸一口冷氣,急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那海蟾蜍目光炯炯,道:“當務之急,便是將金蟾珠給我。”阿易道:“可是金蟾珠在我肚子裏,我怎麽也吐不出來啊!”那海蟾道:“有辦法。你身子細些,或可鑽進我籠子來。我用水族手法幫你揉胃,幾下便能吐出來。”阿易忙道:“好極好極,那樣最好。”說著自己奮力擠了進去。
那海蟾一把抓住他,前後用力幾下,並未吐出來,道:“你閉上眼睛,我把你倒過來再揉。”阿易應了一聲,才一翻身,忽覺身體劇痛,那還沒長全的斷尾幾乎又斷。外麵頓時一陣騷動,許多人聲叫道:“他們打起來了!快分開!快分開!”阿易還沒來得及反應,一人已一把抓住自己的腳邊繩子,將自己提了出來。
那海蟾眼睜睜看著他被提了出去,無可奈何,隻能望洋興歎。那些人怒極,以為海蟾攫取阿易,要毀掉好運,立時暴打。那海蟾眨眼間便被打得完全無法動彈,奄奄一息,眼淚複流。那些人見海蟾居然會流淚,有些奇異,本還要再打的,也就停了手,隻是將係住阿易的繩子係短了些,令他無論如何不能再夠著那籠子。
阿易見那些人手段凶狠毒辣,心下恐懼:“這些人好狠的手段!幸虧打的不是我。”待驚魂稍定之後,身上疼痛又起,又起了些懷疑:“這海蟾莫非沒安好心,真的想要吃我?如此說來,那些人也未全錯。”再看那海蟾,早已趴在地上,背上被打得如敗絮般坑坑窪窪,便如死了一樣,渾身上下紅綠之物滿地橫流,混著莫名的淚水。阿易有些心酸:“這樣一來,這海蟾自是逃不出去了。可是我,又能多活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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