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輩的人生
下篇
重返武漢
海南島解放了,爺爺和他的工廠被接管。解放軍給每人發了一張失業證,鼓勵他們要麽回原廠要麽回原籍,因為當初新政權的打算是以海南島作為基地一鼓作氣拿下台灣。爺爺奶奶拿著失業證和遣散費,領著一家老小,除了衣服和被褥再無身外之物於1950年9月回到了武漢。因為照著他們對共產主義的理解,爺爺奶奶在回武漢之前將不薄的家底連同L家數代相傳的珠玉首飾悉數上交了新政權。
雖然拿著失業證,但是爺爺的原廠(武漢軍需服裝廠,現3506廠)已不再需要他這個舊政權的舊職員,他是切切實實地失業了。可是隨著抗美援朝戰爭的爆發,解放軍太需要各種物資也太需要生產各種物資的人了。於是廠裏派人來問舊職員家屬,鼓勵她去上班。家裏也實在是需要一份收入:解放軍給的遣散費已所剩無幾。雖然位於礄口那個貧民區的兩間房要不了幾個房租,但一家人這幾張嘴,沒有進項,難以為繼。況且奶奶還有八九個月的身孕。奶奶想也沒想就應允了,但一看她的身形,廠裏不願意了,爺爺奶奶也不擅長好說歹說,隻好作罷。奶奶在當年10月生下次女芬,大概還沒等到滿月就去了漢口機場(現王家墩機場)給一空軍軍官當住家保姆,照顧小孩做家務。她自己大大小小四個孩子就交給同住的母親看管。
無事可做的爺爺迎來了新政權的第一個政治運動——鎮壓反革命運動。居委會主任親自上門,嫌屋小孩子吵,讓爺爺搬一小桌兩把小椅在1951年寒冷的二月裏坐在門前"了解一下情況"。爺爺性子耿直,有一說一,將自己哪年上國民黨軍校,哪年加入國民黨以及各個時期的任職都講得清清楚楚。好在主任帶足了墨水和紙張,爺爺的話也前所未有地一字不落地被記錄下來。也不知是因為天冷還是因為這個"簡單了解"的意外收獲,最後主任紅光滿麵地帶著那疊厚厚的稿子離去,留下爺爺在冷風中呆坐了半日。
在住進礄口那兩間矮小的破房當天,奶奶就親手剪去了精心維護多年的秀發,有了一頭新時代的短發。好在她有"天然腳",在以往的優裕生活中也是事必親躬的,洗衣做飯帶孩子一實踐都會。還擅長女紅,裁剪、織毛衣也拿手,所以住家保姆她還是很能勝任的。加上懂規矩識舊禮,雖然新社會已不再講舊禮,但識舊禮的人主人用著既省心也舒心。奶奶幹活又幹淨利索,和軍官一家相處還算融洽。軍官太太也會將家中孩子穿小了的衣物給奶奶,這下可幫了大忙,讓食不裏腹的孩子們不再衣不遮體。可是食物一直都是個問題。每月20元傭金總不夠吃,孩子們常常餓肚子。記得兒時寒暑假上奶奶家,起初的那些日子吃得可真好:糖醋排骨、紅燒武昌魚、珍珠丸子之類的變著花樣上來,接下來好長時間卻隻是蘿卜白菜。還記得問奶奶"什麽時候能再吃好的?"她總是說"快了,快了!"想必她的孩子們在那樣的歲月裏每月也會有幾天好日子過吧。
革命運動
鎮壓反革命運動在武漢如火如荼地深入展開了,爺爺有了新的政治任務:參加晚上的批鬥會。主席台上坐著大大小小的領導,台前站一排深深埋下腦袋,胸前掛塊貼白紙的木牌,上書其罪行:反革命、壞分子等等。台下坐滿了熱情高漲的群眾和灰溜溜的家屬,還有那些追逐熱鬧不肯在家睡覺、穿梭在座位中的孩子們。而這個時候奶奶的孩子們都是早早地關在家睡覺了。第一次批鬥會下來,在台上低頭認罪站了三個小時的爺爺被奶奶攙扶著回了家,夜已深,爺爺倒頭就睡了。
接下來的幾天人都很恍惚。奶奶瞄出了不對勁,問他是不是病了?爺爺一個勁地搖腦袋說"搞不懂!":解放前不過是政府的一介文職,做著份內的工作過著守紀的生活;解放後也未曾發過一句牢騷,怎麽就成了"反革命"呢?沒有反過呀!是不是跟主任再談談?會不會是他上次寫錯了?奶奶也覺得有必要再找找居委會主任,跟他解釋清楚。隔天主任在辦公室裏接待了來"討擾"的爺爺奶奶,耐心地聽了爺爺的解釋,也耐心地解釋了黨的政策。於是爺爺奶奶就明白了:誰讓他們出生在那樣的家庭,又沒有追求進步投身革命(爺爺隻是追求過自己的自由擺脫了封建婚姻),還替反動的國民黨賣命。他們過去的經曆就是反動的,所以是反革命,是曆史反革命!奶奶後來私下同爺爺講:那這樣,全天下人的祖祖輩輩都替反動的封建朝廷賣過命,要是活到今天,全都是反革命!這樣一想,爺爺的心倒平靜了。隻是問奶奶能不能給他換塊木牌,那個板子太重勒得脖子生疼。於是當晚在參加批鬥會之前他們用數塊硬紙板糊了個足以亂真的"木牌",隻是從那時起爺爺都格外小心,不讓他人"窺其究竟"。
參加了幾次批鬥會後,一個偶爾得閑的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奶奶摟著繈褓中的芬,將淼、毓及森召集到跟前"有要事講"。問他們"爸爸媽媽是不是好人?"兩個小的不解地看著媽媽用勁地點著頭,十一歲的淼雖然自海南島回漢後因家貧還未複學,但家庭接連的變故在他稚嫩的腦袋裏早已印滿了問號。現在媽媽又問了這麽怪的一個問題。"爸爸媽媽當然是好人啦!你為什麽這樣問呢?"奶奶騰出一隻手撫了淼漸漸痩下去的小臉頰說道:"現在爸爸媽媽,尤其是爸爸遇到了很大一個難題。外麵的人們開始隨便說別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也許你們的小朋友或者別的什麽人會對你們說爸爸是壞人,你們不要氣憤更不要因此去打架,因為他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全是跟著別人瞎說。無論外邊的人說什麽,你們自己心裏要相信自己的爸爸,他是好人,他是我們的親人。我們都是親人,要彼此關心,彼此相護。你們也更不能學外邊的人隨便說人是壞人,再說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壞人呢?"
反革命光參加批鬥會是不夠的,還得接受勞動改造,這樣才有可能從思想和身體上脫胎換骨。在居委會的領導下,爺爺每天都早早地等候任務:時而掃大街,時而掏公廁,時而參加工地勞動...每天都是一身髒累地回來,有時累得連飯都不想吃。這樣倒好,因為不少時候家中是無米下炊的。一個周日,是孩子們盼望媽媽回家的日子,奶奶背了大半麻袋鍋巴回來了。原來空軍食堂大鍋飯裏每天都會留下鍋巴,炊事員會將這些鍋巴攢下來喂空軍飼養場的豬。不知奶奶如何知道的,也不知她怎麽說服炊事員的,從那時起每個周日她都能背上大半麻袋鍋巴回家。孩子們的外婆會將鍋巴淘洗幹淨、曬幹,煮稀飯,將那些滴米不粘的日子盡量推得稍遠些。
命懸一線
1951年的某個冬日奶奶的心圓(淼)病了,燒得很厲害,在家裏躺了兩天,人都快迷糊了。爺爺奶奶嚇壞了,趕緊抱起孩子往醫院跑,醫生診斷是"急性肺炎",要救命隻有penicillin (青黴素)。可是哪有錢去買那昂貴且稀少的penicillin 呐!抗美援朝期間penicillin 一直是緊俏藥品,當時國內尚無生產能力全靠進口。奶奶仿佛聽見了死刑宣判,僵死在那一瞬間。不行,她不能失去她的心圓,奶奶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求好心的醫生救命。醫生無奈的解釋她全聽不見,隻是一個勁地求醫生發慈悲救孩子。也許醫生也有孩子,能體會這種錐心之痛,也許醫生知道這是救一而救倆的病,遂用3針penicillin將奶奶的心圓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寫到這裏我也要默默地銘記這位心慈的醫生,因為他的仁心仁術才有今天的我,呼吸著這自由的空氣、沐浴在這溫暖的陽光裏!
居委會的革命幹部也許有更重要的革命工作,兩個月後的某天早上爺爺和其他的反革命壞分子等候分配任務時,主任宣布本期勞動改造結束,他們可以自行回家。眾人你望我我望你焦急地等待下文,主任揮揮手自行離開,讓這一夥新政權的"敵人"將那個天大的問題硬塞回了胸中"我改造好了嗎?"這個問題爺爺無暇顧及,他內心有比這更緊迫的事:怎麽才能讓家人不餓肚子?第二天,爺爺不知從哪弄來一輛破舊的板車,到漢江邊給靠岸的船卸貨。漸漸地手上有了幾個塊八毛的,他又從商販那弄些青菜黃瓜走街串巷地叫賣。幾次後發現那幾個塊八毛的又漸漸地沒了。不得其解。回去同奶奶這一分析,弄明白了。原來這賣小菜要善於應對那些婆婆媽媽的討價還價,還要善於適當製止那些婆婆媽媽的左挑右選,這兩個"善於"他都不善於,所以隻能賠本。
就這樣捱到了1953年,空軍軍官的孩子長大了,要上幼兒園了,奶奶就失業了。家裏頓時陷入了更嚴重的困頓:經常是好幾天都沒有糧食。小的孩子餓得哇哇哭,懂事的淼帶著毓整天在外拾破爛,毓還會挽個小籃子,她已經很會挖野菜了。爺爺奶奶在家糊水泥袋。這時居委會找上門來,問孩子們為什麽不去上學?一看家中的情形,這個問題他們自己就回答了。還是勸爺爺奶奶送孩子們上學,因為當時掃盲運動也進行得如火如荼,新中國的花朵怎麽能失學呢?可是連飯都吃不上哪有錢繳學費付書本費呢?
拾破爛時會碰上一些印了字的紙,淼就將它們弄齊整了拿回家。白天有空的時候就念念,慢慢地將那三年小學學過的字重拾了回來。妹妹毓也很想認字,哥哥也盡可能地教她。這樣在當年9月份學校答應免學費、老師捐助書本費的情況下,淼、毓及森入學了,分別就讀五年級、二年級和一年級。孩子們早上去上學接受新的知識,可人的身體光吸收知識營養大腦肚子卻空癟癟的,難受呀!在53年至55年間孩子們中午放學回家,見沒有吃的調頭返校的情況頻頻出現。
失學
賣小菜行不通,爺爺又賣起了冰棒,統一售價又不存在挑選。這個生意雖揚不了長卻"避了短"。武漢夏天酷暑難耐,可那個年代的爺爺每天都盼著天再熱些,好多賣幾根冰棒讓孩子們多吃上幾頓飽飯。可是再美好的夏天也不久長。沒冰棒可賣的日子爺爺就去拾破爛。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集貿市場有煙葉賣,爺爺用僅有的幾塊錢買了幾張。回到家切細,再買來煙紙卷起煙來。那時盒裝卷煙供應比較緊張,爺爺將卷好的煙零賣,不多久就收回了小本。那幾年爺爺夏天賣冰棒,其它時候賣卷煙,日子就那樣慢慢地撐了下來。
解放前走動頻繁的親戚,解放後爺爺奶奶也自覺地不去聯係了。他們自己已如一艘破船沉埋到了海底,不能再牽連洋麵上乘風破浪的輕舟了,因為他們知道淼的五舅舅(奶奶的表兄)早已當上了武漢公安局江漢分局局長。遠在重慶的親舅舅(奶奶的哥哥)也如黃雀了無音訊。那樣的年代又那樣的出身,大家都很默契地從彼此生活中隱遁,隻求各自安好。
1955年奶奶進了武漢南洋卷煙廠當臨時工,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家裏的饑荒從根本上得到緩解。淼已上中學有了助學金,毓聰慧勤奮學習一向優異,森頑皮貪玩學業不精。這幾年每逢開學家裏就要接待"上門求情"的毓班主任,因為家貧毓每年都麵臨失學。可是小小的毓太喜歡上學了,那些功課的相伴讓她灰暗的童年有了一抹亮色,還有每次拿回家的獎狀都能給爸爸媽媽帶來喜悅。雖然學費全免,又哪能總讓老師捐贈書本費呢?這樣每到學年結束奶奶就決定讓毓暫時輟學,她有空的時候再教些古文,數學淼假期也可幫忙補上。可是好心的班主任憐惜這個孩子,每年都來"求"爺爺奶奶讓毓再讀一年,因為她"實在是太聰慧,不讀書太可惜了!"而且"書本費其實也是學校承擔的!"毓就在這樣的情形下讀完了小學。小學一畢業班主任老師又上門了,希望能讓毓上初中,因為"她實在是個好苗子,將來肯定能考上好的大學!"奶奶隻能在心裏為她可憐的毓流淚,她又何償不想她的毓有那樣的一條人生大道呀!初中是上不成的,毓考上了武漢地質學校(現武漢地質大學,當時辦有接收小學畢業生的班),不光學費全免還有助學金。全家人都很高興,因為大家都知道隻要有學上,毓都是開心的。可是這個學上了沒多久,因為調整,這個小學部被取消了,毓再次失學。隨後毓又去考了武漢幼兒師範,上了沒多久,學校又遭受了同樣的調整,毓再一次失學。
曲終
1961年國家經濟大調整,奶奶煙廠的臨時工就做不成了,又失業了。好在1960年湖北省柴油機廠鬧人荒,實在是太缺人了,像爺爺這樣的反革命居然也被招了進去。爺爺終於有了新政權下的第一份也是唯一的一份正式工作:柴油機廠臨時工。淼已上了大學,雖然隻是農大,爺爺奶奶已心滿意足了。因為他們那樣的成份隻能上農、林、牧、地質,還有師範。這個起初我有點想不通:反革命的狗崽子能上師範,當老師,不怕把祖國的紅苗苗教黑了?後來弄清楚了,原來是因為出身好的有為青年不屑於上師範,學校招不滿人遂拿這些有為的狗崽子填缺。毓也於那年招工進了武漢巿體育用品廠。家裏的日子應該是漸漸好過起來了,至少不會再餓肚子了。
多年的勞作奶奶早已是閑不住的!不去煙廠上班了,她每天天麻麻亮就等在礄口商場門口,一開門就衝進去,拿手上所有的錢買一隻箱子及毛巾、肥皂、火柴等日用品,然後趕到原漢口火車站(現車站路)市場上賣掉,賺取差價。那時奶奶還挺個大肚子,後來身體不方便時就從礄口商場接毛線活,一天織一件,賺2元手工費。1962年幺子豹出生。當年秋天奶奶的母親無疾而終,享年八十有餘。爺爺無力厚葬但能讓"落葉歸根",心中也少了一份愧疚。
1964年淼大學畢業了,被分配到農場當技術員。每月發工資的那天他就去郵局給爺爺奶奶寄上十塊錢,這樣的匯款一直持續到奶奶生命的最後一個月。森也上山下鄉了,一輩子留在了京山。芬插隊後於1971年返城在紗廠做女工。奶奶也於1963年被招入武漢市毛巾廠做了名檔車工。爺爺柴油機廠的臨時工是名符其實的,當工廠有了新的血液後,第一個遭清退的就是他了。想必當時工廠也承擔了不小的政治壓力。這樣1963年爺爺又成為了社會上的無業人員,重拾起夏日賣冰棒別的日子賣卷煙的生活。漸漸地卷煙不好賣了,人們都抽盒裝煙了,這個可以讓煙癮大的他聞個夠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好在奶奶還能從街道上領些糊信封、火柴盒的活計回來,爺爺的歲月就和漿糊粘上了。爺爺去世於1977年,享年72歲!生於70年代的我對爺爺的記憶是模糊的,隻是一個高大的背影坐在門前的小矮桌前,將撿回的煙屁股頭一個個拆開,慢慢地抖出煙絲,拌勻了,然後拿早已裁成小條的舊報紙卷上,點上火,悠悠地抽著,視野投向無限的遠方...
爺爺的遺體被火化,骨灰裝在一個小罐裏,由淼帶回農場,悄悄地埋在了那棵老鬆樹下...反革命是死無葬身之地的,好在也偷偷地入了土。
淼隻想在農場靜靜地當他的技術員,可是政治上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得進學習班。兒時老有叔叔阿姨逗我"淼去哪了?"我準一張嘴就答"住學習班去了!"以為那是件很驕傲的事情。1980年豹進了毛巾廠頂職,奶奶退休。她也開始在兒女的小家住住,可是每次都住不長,然後都匆匆地趕回她自己的小屋,要照顧她的豹。1990年奶奶腦溢血住進了醫院,昏迷了一個月後於五月三十日去世,享年73歲。在我父親的印象中那是奶奶唯一的一次生病,漫長的歲月中連個感冒都不曾有過。奶奶葬於武漢獨山公墓,同入墓穴的還有爺爺的骨灰,陰陽相隔13年後他們在天國相聚!
——全篇完
補記:兒時隻要上奶奶家或者奶奶來我們家小住,我總會纏著她:“奶奶,講。”:讓她講故事。她腦子裏有數不清的民間傳說,但我更喜歡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講到“解放前”就停了,之後的故事都是我從爸爸姑姑那聽來或打聽來的。現在想想,奶奶的一生,以1949作分水嶺。之前,是人生。之後,是活著。對於活著,又有什麽可說的呢?
謝謝分享!
有的是蘇州的望族。但是許多人也就是父母開個小Business。 雇傭了10來個人。 其實那些Small Business是經濟的支柱。提供了大量就業機會。
當然同學中也有出生好的,但是那批人的平均成績要比出身差的差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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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說這個是從1958年招生(反右以後)開始的。他們去的江蘇師範學院(現在叫蘇州大學,49年前是東吳大學)58年入學的(62年畢業)的那一屆78年以後成為王牌屆。我中學畢業那年蘇州中學,蘇州第10中學(蘇州第二重點)和我所讀的中學的校長都是62屆畢業的。 其他從市縣教育正付局長,教研室正付主任,教研員,各個重點中學的正副校長教導主任教研組長,說起來好多都是他們同屆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