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樹下

走的多,見的就多,見的多,想的就多,想的多,悟的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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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

(2023-02-17 13:19:34) 下一個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妻一起去家附近的Cineplex 影院看電影。上次看電影還是疫情之前去看《小醜》。時下新冠也未消停,擁抱著各種流感病毒,一起在冬季裏起舞。前一陣兒童用的退熱止痛藥居然售罄了。

雖然心存顧慮,我們還是無法抗拒卡梅隆的科幻大作《阿凡達2-水之道》的吸引力。記得十三年前,我戴著3D眼鏡全身心投入了美輪美奐的潘多拉世界,劇終燈亮,還久久不能平複內心的澎湃,從那時起,阿凡達就占據了我的最愛。十年磨一劍,多少影迷翹首以待。觀賞這樣的大片,如果還是坐在自家的沙發上,看看網上的盜版片,那就如同端著粗瓷大碗灌茅台,把好東西糟蹋了。

為了有個好座位,第一次在網上購票。上來就被一堆專業名詞搞懵了,什麽3D IMAX ultraAVX HFR ATMOS D-BOX 怎麽三年沒進電影院,就跟不上時代發展了。認真搜索一下,搞明白了,簡而言之,這些技術名詞意味著更佳的畫麵質量、清晰度,音響效果,特別是D-Box動感座椅還原了電影中一些驚險動作產生的搖晃和震動,讓觀眾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這不新鮮啊,2017年在加州的環球影城看《Shrek 4》不就是坐在這種座椅上,跟著飛奔的馬車一起顛簸搖晃,忽然腦後吹過一陣涼風,腿下被荒草摩挲。

總體感覺第二部跟神作的第一部相比有所起落差。比如故事情節不夠精彩,最後之戰聚焦成尼克與上校之間的複仇和打鬥,未展現出水族部落與海洋生物對人類入侵者的反擊。反觀第一部的終極之戰,從天上到地下是多麽的波瀾壯闊、蕩氣回腸。人類入侵者對環境的破壞和對圖鯤的殘忍獵殺,令人感到沉悶壓抑,如鯁在喉。導演是不是在譴責當今人類破壞地球生態環境的種種惡行;是不是在警示:掌握了強大科技的人類,如果不提升自身的精神文明,隻會對地球或者其它星球,帶來地獄般的傷害和災難。

3小時12分鍾的視聽盛宴結束後,意猶未盡,我們又溜進其它小影院。這裏的影院裏麵有許多小影院,多部電影同時放映,一票入場,串場看,沒人管你。想當年曾一口氣連看了四場電影,《哈利波特與火焰杯》,《金剛》,《納尼亞傳奇》,直看得頭暈眼花,那種感覺就是,紅燒肉吃多了,惡心。

今天帶足了吃喝,打算來個報複性消費。看了一部科幻動作片《黑豹2》,還有一部關於20年代好萊塢的《巴比倫》,都沒看完就走人了。當下能像阿凡達那樣把觀眾的屁股牢牢吸在座位上的影片真是鳳毛麟角。

出來時影院的大廳裏已是燈火輝煌,賣爆米花的櫃台前排著長隊,電子遊戲機前蕩漾著孩子們串串笑聲。妻想拍照留念,我笑她,幾年沒進電影院,就成了劉姥姥進大觀園。

走出影院,寒風凜冽,大片雪花在空中飛舞。我們舒適地坐在車裏,空調吹出陣陣暖風,與外麵寒冷的天氣不相關。車子行駛在風雪交加的街道上,望著路上行色匆匆的身影,我想起小時候,在一個冬天裏去看電影,那天也下雪。

我還記得是一位鄰居叔叔帶我去看電影的。記不得他的模樣了,他是一位胖叔叔,有張圓乎乎的臉,總掛著笑容,我們叫他闞叔”。他不像其他大人們在小孩子麵前總是繃著一臉的嚴肅。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個上百戶人家的部隊大院裏,鄰裏間為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吵打架時有發生。闞叔是大家公認的老好人”。然而這樣一位老好人卻有個精神病老婆,我們叫她馮姨”。傳說馮姨犯病時很嚇人,還會打人,她的一雙兒女住在另一個地方。平日馮姨總是一個人在家,她喜歡小孩子去家裏玩,她晚上害怕一個人呆著,還讓我姐姐去陪她睡覺。我想去她家玩,卻又不太敢去,大人口中的她被妖魔化了。其實馮姨對院子裏的小孩蠻好的,她家裏有不少小人書,她高興了還會發糖果,闞叔特別會講西遊記的故事。在我長大後的一天,馮姨自殺了。大人說,她不想自己的病拖累丈夫和孩子。在我的眼裏,她比一些精神正常的父母還好。

那時我父親在外當兵,一個月回不來一次。對於年幼的我,如果有人想帶我去看電影,那真是難得的機會。在我的再三央求下,母親終於同意了。我家沒有自行車,坐在闞叔二八自行車的後座上,我興奮不已。那個年代的飛鴿”“永久”“鳳凰”就是現在的奧迪”“奔馳”“寶馬”,自行車不但是一個家庭最貴的奢飾品,也是重要的交通運輸工具。

雪越下越大,路越走越滑。我一度坐不穩,從後座上掉下去,闞叔就讓我坐在車座前麵的大梁上。我雙手緊抓住冰冷的鋼管,生怕從這輛走得七扭八歪的車上掉下去。偶爾回過頭,見闞叔眉毛、胡子上掛了一層雪霜,嘴裏噴出一團團的白氣,老牛一般呼哧呼哧,奮力蹬車。

後來地上的積雪太厚了,闞叔實在騎不動了,就讓我下來,推著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我頭戴棉帽子,脖子上掛著棉手悶子,像小白兔一樣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後麵,走得氣喘籲籲,一摘下帽子,頭頂就像開鍋一樣冒出一團蒸汽來。那個年代路上機動車輛少,偶爾頂著兩根大辮子的無軌電車駛過身邊,激起地上的積雪,像小船蕩起波浪。不留神,一個屁墩摔倒了,爬起來,撲嚕撲嚕身上的雪,趕緊跟上,不吭一聲。雖然渾身發冷,但我心裏跳動著一團溫暖的、希望的火焰——看電影,這團火焰支持著一個小孩子在漫天大雪中奮力前行。

我不記得那天去哪裏電影,看的是什麽電影,電影好不好看,但我還記得那次看電影的經曆。我們一大一小就像在風雪中跋涉前行的朝聖者,電影院就是那一時刻心中的廟堂。

雨刷器有節律地擺動著。車窗外的景物由模糊到清晰,由清晰變模糊,一如童年的記憶,雪片般紛紛落下。

 

小時候通常去軍區大院的禮堂看電影。禮堂不對外開放,軍人家屬可獲得免費的電影票。我家不是機關家屬,隻能粘些鄰居的光。每當我聽到禮堂放電影的消息,就會興奮地兩眼放光,可往往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興高采烈地去看電影。記得一次鄰居隻給了我家一張票,可三個孩子都吵著要去看電影,我更是死纏爛打,母親一怒之下,把電影票撕碎了,誰都沒得看。

記得那時一米以下兒童可以免費入場。於是幼年的我會被套上一件過膝的大衣,到檢票口的時候,就彎著腿走,蒙混過關。後來長大了,就跟著膽大的大孩子去混票。

軍區大院高牆聳立,牆頭架有鐵絲網,樓頂設有探照燈。院內柏油路筆直寬闊,兩旁鬆柏挺拔,空場上停著一輛輛軍車,不時一列身穿綠色軍裝喊著口號的士兵齊步走過。這裏令我感到敬畏和神秘。大院門口那個持槍挺立、目不斜視的哨兵,更令我心裏膽突突的。可大孩子卻泰然自若,大模大樣地進進出出。

哨兵要是盤問你,你就說是家屬,來看電影。”大孩子教導我。的確,一到看電影的時候,男女老少蜂湧而至,一個站崗的小戰士怎麽搞得清?

大門好入,禮堂難混。大孩子傳授的戰術之一:渾水摸魚。跟著一大幫子人,尤其隨在一個大人的屁股後麵,裝得像人家的小孩子一樣,檢票員也有粗心大意的時候。

戰術之二:假戲真做。禮堂發的電影票的版本基本一致,隻是票麵顏色變換,日期不同而已。大孩子會收集以往的廢票,看過別人手裏的真票後,他們會用同樣顏色的假票蒙混過關。這當然有風險,更需要膽子,我這樣的小孩子是沒有被膀大腰圓的檢票員厲聲嗬斥、揪著耳朵拎出去的勇氣。

戰術之三:乘虛而入。時間一長孩子們的小把戲就不靈了。有時候檢票員眼光一掃就能逮住那個企圖蒙混過關的小鬼頭。孩子們也就剩下最後一招:等。電影開演後,沒人入場了,檢票員也就鬆懈了,去抽根煙,喝口水,上個廁所,這時候我們就從隱身的暗影裏竄出來,迅速溜進禮堂的大門。

即使混進去,有時候座位是個問題。一般的電影,影院邊角地帶總會有空位。如果上映好電影,不但票查得嚴,難以混入,就算混進去了,裏麵也是座無虛席。劇場的過道不允許坐人,我們就隻好站在劇場入口處或者貼著牆壁站著看。有時檢票員會來驅逐我們這些沒票的孩子,於是在劇院裏,從樓上追到樓下,上演一出貓捉老鼠的遊戲,我們會藏身在大帷幔的後麵或躲在廁所的隔間裏。

我喜歡夏天去看電影。禮堂往往傍晚放電影,軍區大院離我們的住處挺遠的,冬天走去不容易,有的父母還不準許孩子晚上出門。夏天就好了,天熱,黑得晚,人們睡得也晚,精力旺盛的孩子們玩到天黑後才回家,那時的父母對孩子基本上就是放養,那時的孩子比現在的孩子野多了。

夏天禮堂悶熱,除了下雨天,就在大院內的空場上支起銀幕,放映露天電影。晚飯過後,孩子們三三兩兩,拎著小板凳,結伴去看電影。

坐在夜空下,呼吸著新鮮空氣,頭頂著星星月亮看電影真是別有情趣。平時進不去神秘的放映室,現在可以親眼目睹放映員如何操作放映機,機器不停轉動著,鏡頭投射出的一束白光在銀幕上變幻出各種奇妙的影像和聲音。我還繞到銀幕背後,倒著看。

說實話,那時候影片數量少,題材單調,多是些政治色彩的故事片和戰爭片,進口片大都是蘇聯的。可在我的眼裏,什麽電影都是新奇的,就像處於饑餓狀態的人,啃窩窩頭都香。跟今天一樣,電影的影響和魅力同樣潛移默化、深入人心。

當放學鈴響,大家迫不及待地湧出教室時,男同學一邊暗地相互推擠,一邊裝腔作勢地學著《列寧在1918》裏的腔調喊:讓列寧同誌先走!”;在玩打仗遊戲時,小夥伴們會端著木頭槍衝上院內的煤堆,高喊著《英雄兒女》中王成的那句經典:為了勝利,向我開炮!”;走過街頭巷尾,會聽見學校操場的揚聲器裏、個人家的收音機裏播放著《閃閃的紅星》的主題曲,小小竹排江中遊”  優美的旋律此起彼伏。

然而紅色影片播下的不一定就是紅色的種子。《奇襲白虎團》裏誌願軍機智勇敢的故事我沒記住,但美國大兵一邊喝啤酒一邊嚼香腸的場景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在那個一個月吃不上一回肉的年代,那個鏡頭帶來的感官刺激比現在看色情片香豔多了。那時我的拿手畫就是國民黨軍官的大蓋帽,雖然電影裏的國民黨軍總是被打得狼狽不堪,但他們的軍裝比解放軍帥多了。

雨刷器有節律地擺動著。童年的記憶似漫天飛舞的雪花,紛繁散亂卻片片完整,悄然落下,包埋頭腦。

 

記得看電影的路上經過一個十條菜市場。城郊的農民會趕著馬車卸下一筐筐的各色蔬菜水果,噴著響鼻的高頭大馬,熙熙攘攘、叫喊吵雜的各色人等,就是我眼中新奇的電影場景。菜市場裏有個副食商店,即使白天裏麵也是光線昏暗,一連串的電燈泡照耀著下麵一個連著一個的玻璃櫃台,裏麵擺著各種熟食、醬菜、糕點、糖果,散發著酸甜香辣各種誘人的味道,我牽著大人的手,戀戀不舍地走過,哈喇子淌一地。

記得曾經跟小侄女講起小時候沒糖吃,她立刻瞪大眼睛說:沒糖就吃巧克力唄。” 無疑就是古代皇帝對快餓死的百姓說:何不食肉糜?” 她不明白那時的孩子沒見過巧克力,更不明白別人給的一顆大白兔奶糖會在舌尖上激發出繞梁三日的回味。

爆米花是平日裏最好的零食。每當蹦爆米花的老頭推著小車來到大院,孩子們就會歡喜雀躍地圍在他的身旁,拿著自家的玉米或大米,端著大塑料盆,全神貫注於炭火上不停轉動的黑黢黢的烤爐(我們叫它小鋼炮)。耳聽得嘭”的一聲巨響,小鋼炮開鍋了,一顆顆蓬鬆的苞米花,熱氣騰騰,從小鋼炮的肚子裏流淌進一家家的塑料盆裏,再塞進孩子們大張開的急不可耐的口中。那時候的爆米花不過加點糖精調味而已,哪有現在香甜的奶油味道。

小時候的我兜裏沒有一分錢的零花錢。夏天媽媽會給每個孩子發冰果票,一個冰果票是一角錢,我總是先用完自己的那份,然後蹭姐姐的。雖然劇院裏禁止吃瓜子帶皮的食物,但大家還是偷帶零食吃,零食跟看電影是不可分割的。而我隻能羨慕地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幻梅止渴”默默地咽下口水。在那顆虛幻的梅子裏,我爸是身穿軍大衣的檢票叔叔,我媽是冬天賣糖葫蘆、烤地瓜,夏天賣冰棍、桔子汽水的白大褂阿姨。重要的事說三遍,我要一角錢一根的奶油雪糕,不是三分錢一根的糖精味的冰棍。我甩開腮幫子,盡情吃,可勁造,想著想著,一個鼻涕泡從凍得發紅的鼻頭裏美出來了,然而膨脹的鼻涕泡終會破裂,縮回到現實裏一條可憐的鼻涕蟲。

雨刷器有節律地擺動著。我喜歡下雪,雪中的城市幹淨了許多,安靜了許多,柔和了許多。

 

車子拐進小街。我們住的社區是老社區,道路兩旁長著高大的樹木,夏天枝繁葉茂,綠樹成蔭。現在那一棵棵被寒冬淩虐的枯樹重新煥發出生機,光禿禿的枝條上掛滿了豐潤的茸雪,像千百條雪白豐腴的手臂曼妙輕盈,撥弄著頭腦中的想象。眼前的景象一派銀裝素裹如同《納尼亞傳奇》裏的白色世界。

我想如同電影中的那四個孩子鑽入衣櫃進入一個美妙的世界,或者車子駛入一個時空隧道,帶我回到過去。我想找到小時候的我,那個冒著一路風雪去看電影的孩子,開心地在馬路牙子邊光溜溜的冰麵上打著刺溜滑。我要把他帶到現在,帶他來cineplex影院,玩電子遊戲機,坐在D-BOX的座椅上看《阿凡達》;帶他去坐豪華遊輪,在大海上、星空下看超大銀幕上的《變形金剛》,觀汽車大戰,聽地動山搖;我會跟他並肩而坐,給他講解電影裏的故事,把各式各樣的零食小山一般堆在他的麵前,看著他瞪圓眼睛,大張嘴巴,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暗自偷笑。他一定覺得是在做夢吧,不,做夢也夢不到眼前的一切,就如同把現在的我帶到另一個維度的星球,那裏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和想象。比起兒時的我,成年的我在物質上千百倍地富有,可看電影的樂趣不是一樣的嗎?我的眼中還會冒出小時候鼻涕泡般的單純和快樂嗎?

想一想,我們每個人從小到大的經曆,不就是一部人生電影嗎?不過我們不知道這部電影的編劇和導演是誰,結局怎樣。在這部電影裏,我們扮演過各種角色,小時候扮演孩子,長大了扮演父母,演過學生也演過老師,演過美也演過醜,演過善也演過惡,從生演到死。我們在自己的人生電影裏充當主角,同時也在別人的電影裏充當配角和群眾演員。

大多數的我們隻是演些平庸之輩,可無論精英也好,屁民也罷,我們懷有同樣的七情六欲,在人世的紅塵中掙紮翻滾,煎熬著愛恨情仇。我們拚命地想演好各種角色,哪怕這個角色其實多麽的無足輕重,哪怕我們演的電影連一個在意的觀眾都沒有,我們還是沉陷其中,難以自拔,即使離世時,也不願撒手退場。

民國的弘一法師是一代書法大家,離世時隻留下四個字:悲欣交集。然而這四個字卻如幼稚孩童所寫,毫無大師的痕跡,引發後人種種猜想。縱觀他的人生不就是一部傳奇電影,前半生風流才子,後半生苦修僧人。也許隻有像他那樣的得道高僧,才能覺悟,完全卸掉人世間的各種角色,包括他的才華和技藝,返璞歸真吧。

雨刷器停止了擺動。到家了,我走出車門。頭腦從虛幻的衣櫃裏回到了現實世界。我的五官告訴我: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眼前的房子是真實的,落在身上的雪是真實的,嘴裏呼出的哈氣是真實的,真實嗎?誰曉得我不是活在《楚門的世界》裏,或是《駭客帝國》的虛擬遊戲中?

據說有過瀕死經曆的人會有人生回顧的體驗,就像看電影一樣,快速觀看完自己的一生。如果人生是一部生命輪回的電影,誰曉得下一世我們接到什麽樣的劇本,出演什麽樣的角色?反正上帝手中已經編好了每個靈魂的電影劇本,就等著我們登場出演了。

雪停了。

Feb 16,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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