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困在401高速路上的時候,開始想念奧林匹克的雨林。
前方灰蒙蒙的天空下是同樣灰蒙蒙的、鋼筋水泥的叢林。周圍大大小小的車輛如我一樣寸步難行,困在車窗裏麵的一張張臉上寫著同樣的焦躁不安。一個個轟鳴的馬達不間歇地排放著嗆人的尾氣,收音機裏在播放著各種新聞,洪水幹旱,極端氣候、戰爭瘟疫、通貨膨脹。
我是身處於一個科學發達、文明進步的時代嗎?我恍惚了。
吧嗒吧嗒,一顆顆豆大的雨點掉落在車窗玻璃上。是誰無法承受內心之苦流下了眼淚?
我忍受不了那種無形的壓抑,伸手調換收音機的頻道。同樣的音響裏流淌出輕柔舒緩的爵士樂伴著女歌手低沉沙啞的嗓音,歌聲綿綿如母親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嬰兒的頭。
在雨刷器一左一右的擺動中,我思緒飄忽。
我躺在黑暗中,周圍是一棵棵高大的樹木。頭頂上劈啪作響,那是雨滴落在帳篷頂上。那時我躺在一大片森林的懷抱裏,那是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雨林。
2023秋天我們坐輪渡從加拿大的溫哥華島穿過薩利什海(Salish Sea)來到美國的奧林匹克國家公園。剛入公園就看到路邊的幾隻野鹿,送上一個小驚喜。妻問我為什麽選擇來這兒旅遊?我說世界上有幾個公園能將冰川、大山、河流、湖泊、雨林、大海各種自然景觀集於一地?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特殊的生態係統使它在1981年成為聯合國自然遺產的保護地。
奧林匹克國家公園占地近百萬英畝,我們在公園裏呆了七天六晚也隻是去了一些主要景區。公園以雨林著名,一百三十萬英畝的古老溫帶雨林,從美國北加州一直延伸到加拿大的哥倫比亞,從冰川覆蓋的山峰下一直延伸到礁石林立的海岸線。在北美生活多年,我卻不知道北美大陸上還有雨林。來到Forks小鎮,我才知道原來著名的吸血鬼電影《暮光之城》就是在這片雨林中取景拍攝的。鎮中心有一個電影博物館,收集了影片拍攝時的各種服裝道具,供影迷們觀賞。
是什麽造就了這裏特殊的雨林?當然是雨,大量的雨,年降雨量高達12-14英尺。還有四季溫和的氣候,冬天不冷,氣溫很少降到零度以下;夏天不熱,氣溫很少超過30度。
Hoh河穀數千年前由冰川演化形成,穀中的雨林是公園內的知名景點。奧林匹克公園年遊客量達二百萬人,現在雖是旅遊淡季,進入Hoh景區的唯一公路上往來的車輛絡繹不絕。景點區建有遊客中心,開設了兩條短距離的步道,讓遊客可以親身體驗雨林。有名氣的地方人們自然趨之若鶩,在遊客穿梭不斷、人聲喧嘩的步道上,可見麋鹿留下的足跡,卻難見它們的身影了。
來到公園,不就是向往走在古老的雨林中,體驗靜寂的自然之美嗎?可在哪裏能找到這種感覺呢?
從公園內的101主路進入Sol Duc valley的營地需要二十多分鍾的車程。說也奇怪,本來晴朗的天空,一進入河穀,就陰沉了下來。一路上車輛寥寥無幾,微風細雨中這條穿行在茂密森林間的公路有種把人引入秘境的感覺。
來到營地,我們搭好帳篷,生火做飯。整個營地坐落在一片森林之中,舉目盡是挺拔的雲杉直入天空。現在是淡季,營地大多空閑。我們的營地在Loop B,背靠峽穀,左右無人,異常安靜。這裏的環境頓時讓我心生歡喜,臨時決定多住一晚。
天黑得早,無事可做,早早鑽進帳篷睡覺,這是城市生活不可想象的事。
通常11月至四月是降雨最多的季節。現在是九月末,陰雨是每天的常態,尤其夜晚,雨一直在下。從早到晚,空氣中總是彌散著一股濕氣,沒有幹爽的時候。
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植物清新的氣息,寂靜中斷枝發出清脆的聲響,遠處傳來動物悠長的鳴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滴滴答答的雨是最好的催眠曲。我就像水中的魚兒舒展放鬆,沉入夢鄉。大自然是最好的藥物,消除了頭腦中的各種焦慮妄想。
早晨起來不見八九點鍾的太陽。我們營地邊就是Lover’s Lane trailhead,順著這條步道可以走到雨林深處的Sol Duc瀑布。這條林中小徑是我的最愛,不僅因它浪漫的名字。
吸一口清涼濕潤的空氣,那是成千上萬棵樹木釋放出來的富含芬多精的空氣。走在雨林這個大氧吧裏,肺腑舒暢,精神抖擻。
常年濕潤的雨林內苔蘚蕨藻叢生,愛人小徑旁邊的地麵上爬滿了各種綠色植物,吸飽了水份的植物油光發亮。同樣的植物栽種在家中的花盆裏需要細心照料,在這裏它們野生野長,枝肥葉大,生機勃勃。
此時薄霧繚繞,更為雨林增添了一層神秘的氣氛。一縷縷厚重的、浸滿雨水的白色苔蘚掛滿了樹幹枝頭,懸掛的串串水珠就像閃亮的水晶項鏈。記得當年在雲南的老君山,我們第一次看到這種苔蘚時頗為驚奇,不知是何物,揪下一綹掛在下巴頦照相留念,給它起名:樹胡子。當地人說,隻有在生態環境相當幹淨的森林裏才可見這種樹胡子。
綠是這裏的主色調,鮮亮的綠,嫩滑的綠,飽滿的綠,目光所及,由近及遠,從地上蔓延到空中,從眼裏流淌進心裏,心裏就充滿了綠色生機。
走在一棵棵參天大樹下,我們就像童話世界裏的小矮人。我們不僅是走在上千年古老的雨林中,而是走在一個龐大複雜的生態網中。從空中的樹冠到地上的花草,從飛鳥到爬蟲,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動植物,看見的,看不見的,都參與構成了這張大網。我們所見的大樹不過是這張網的一小部分。上千年來這張網不斷變遷著,雨水滋養了網中的各個生態係統。大風吹倒了樹,倒樹變成朽木,朽木為新生命提供了空間和營養。舊亡新生,循環往複。
我們有時停下駐足欣賞周圍的風景和植被。這裏是Roosevelt elk的棲息保護區,見到它們需要些運氣。不過這裏有許多我們以前沒有見過的動植物:居住在高高樹冠上會飛的鬆鼠(Flying Squirrel );在地麵上緩緩蠕動的一種黃色的鼻涕蟲,身上褐色的斑點如同熟透後的香蕉,它們有一個形象的名字:Banana Slug;難得遇見行蹤詭秘的美洲獅(Cougar),那晚在Heart O' the Hills露營,聽見它們連續不斷的尖銳吼叫聲,寂靜黑夜裏,動人心魄。
雨林中隨處可見一棵棵參天大樹。跟熱帶雨林的樹種不同,這裏主要是Sitka spruce, western hemlock, Douglas-fir, western red cedar and bigleaf maple 。怎樣分別這些大樹?簡單的辦法就是查看樹皮的紋路。在Kalaloch海岸,我們見到了號稱世界上最大的紅雪鬆, 樹高178英尺,周長20英尺;在Quinault湖邊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雲杉,樹高191英尺,周長59英尺,已屹立千年。
當你第一次仰望巨樹,它們超脫現實的龐大身軀夢幻般地聳立在你的眼前,令你張大嘴巴發出“哇”的一聲驚歎;當你站在樹下,試圖張開雙臂去擁抱大樹的時候,你會切身體會到樹的偉岸和自身的渺小;當你用手去摩挲粗糙結實的樹身,用鼻子嗅聞樹皮散發的氣味,你會切身感受到一個活的生命體的存在,而非一根直立的、被砍伐成建築材料的木頭。
此時偌大的雨林安靜異常,少有鳥啼蟲鳴,是不是小動物們還在自己的安樂窩裏睡覺呢?一路上我們靜靜地走,很少說話。此時人的聲音是多餘的,會幹擾天籟之音。嘴巴閉上了,耳朵就變得敏銳起來,草木中的窸窣聲也聽見了。
忽然不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叫聲,隨聲望去,一隻羽毛漂亮的藍鳥正在枝頭跳躍。我連忙掏出相機,可鏡頭無法捕捉它靈活的身影。正當我放棄了追逐的努力,那鳥兒卻飛到近處,停在一根枯木上,不厭其煩地變換姿勢給我擺拍。來來來,今天鳥兒我心情好,讓你照個夠。真讓我有些受寵若驚。後來得知這隻藍鳥是Steller’ Jay,居住在北美的西部地區,跟生活在加拿大的Blue Jay相似。
這個小驚喜不禁令我喜上眉梢。想要驚喜?你是有緣人,大自然就會賜給你驚喜。
走在前麵的妻突然停下腳步並舉起手。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前方有異常情況。果然,幾隻黑尾野鹿現身不遠處的樹叢中,踏著枝葉發出哢嚓的聲響。我抑製不住心頭的興奮,手握相機,慢慢靠近它們。
三隻鹿,一大兩小,一個母親帶著兩個孩子。開始它們豎起耳朵對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保持警惕和距離,察覺我們並無惡意之後,它們就隻顧低頭覓食,專心地吃著地上的苔蘚和蘑菇。一隻小鹿居然迎著鏡頭向我走來,瞪大眼睛注視著我,如同小孩子對遇到的陌生人充滿新鮮好奇。
如果你在動物園看到籠子裏圈著的野鹿,不會覺得有什麽新奇。可在大自然中發現它們,觀賞它們在自然狀態下的一舉一動,那是一種美妙的感覺。在古老雨林的背景中,它們就像森林中的精靈,可遇而不可求。我久久站在那裏,直到這些精靈消失在密林深處。
除了腳下的小徑,我們周圍被繁茂的綠色植物所包圍。千百年來雨林就這樣自然地存在著、生長著,沒有人類的幹擾和破壞,它得以保持原始風貌。我們走在其中,如同走在電影《阿凡達》的虛幻境地中,走在一個童話世界裏,古老而神秘。感受著雨林活潑潑的存在,欣賞著它原生態的美,吸收著它蘊含千年的能量,是一種怎樣的幸運和享受。
我們坐在河岸邊的一個樹樁上休息。Sol Duc River在麵前潺潺流過,水淺處清澈見底。遠處山峰雲霧繚繞,近處的一棵楓樹,楓葉正紅,萬綠叢中的這一點紅,格外醒目。河水平靜處的水麵上綠樹倒影,清亮如鏡。偶爾咕嚕一聲冒出一個水泡,攪動微波,光影迷離。是水下的魚兒在吐氣嗎?
每年秋天是Coho三文魚的回流季節。在鋪著鵝卵石的河床裏誕生後,三文魚幼苗將沿著七十英裏的河道遊向大海。二年後成年的三文魚憑借它們的驚人記憶,從大海深處經過幾百英裏的長途跋涉返回它們的出生地,在那裏繁殖產卵候死亡,完成一輪生命的循環。
這樣幹淨的雨林裏,才流淌著這樣幹淨的河流,這樣幹淨的河水才孕育出三文魚。
公路旁的一處景點是觀看三文魚回流的佳地。在河道落差形成的湍急瀑布中,一尾尾的三文魚逆流而上,奮力躍過激流,一躍再躍,不屈不撓地前往它們生命的終點。它們騰空而起的身姿,讓我不禁感歎生命的力量。
在一天的徒步後,最愜意的就是來到營地附近的旅館去泡露天溫泉。三個大小不同的池子水溫高低不同,還有一個冷水的遊泳池。來唱一曲冰火之歌吧,從熱氣騰騰的溫泉中出來轉身跳入冷水池中。天色已暗,四周環繞的山峰變成黝黑的輪廓。淅淅瀝瀝的雨絲穿過昏黃的燈光落在臉上,激起一股涼意,然而泡在溫泉裏的身體卻是暖暖的,熱乎乎的水流除去了一身的濕冷和疲勞,此刻每個汗毛孔都打開了,吸收著那種舒服到骨頭裏的熱。周圍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是紅光滿麵,神采飛揚,一串串歡聲笑語在夜空下蕩漾。人真享福啊,不必像森林裏的動物那樣風餐露宿,土裏刨食。
泡在溫泉裏的我想到了三文魚辛苦奔波的一生。它們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後,變成食物和養料供給其他的生物,最終回歸雨林這個龐大的生態係統。千萬年來這個大自然的係統有序地運轉著、平衡著,不浪費任何的資源,讓係統中的各種生物各安其命。反觀人類創建的社會也有幾千年的曆史,然而具有高等智慧的人類創造出了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能讓人類和其他生物一起和諧共生嗎?在我們生命結束之時,對這個世界做過什麽真正有益的事?我們究竟是這個美麗星球的建設者還是破壞者?
在公園的這些日子裏,我徒步在 Hurricane Ridge雲霧籠罩的山頂眺望四周的雪峰和秋日高地風光;漫步在Rialto 崎嶇的海岸線觀看落日餘暉下海中的奇礁怪石;閑坐在Quinault湖畔欣賞風景如畫的湖光山色、藍天綠地。
然而讓我最難忘的是奧林匹克的雨林,一大片一大片覆蓋著的、原始的、鬱鬱蔥蔥的、長著參天大樹的雨林。
未曾離開,想念已經開始。
雨停了,陽光穿透雲層重新照耀大地。一道彩虹懸掛天際,在世人眼前呈現出超凡脫俗的美。可有多少人會抬起頭去欣賞著它的美?高速上的鋼鐵車流開始徐徐蠕動。我手握著方向盤,卻不知心之所往。
在喧囂的人類城市裏我想念著奧林匹克的雨林,在那裏,塵世中遊蕩的靈魂變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