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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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姆叔的愛情故事

(2020-08-29 09:39:24) 下一個

2020年 八月一號星期六,我和太太參加了一個葬禮。這是我第一次在加拿大參加葬禮,也是平生第一次參加葬禮。從心裏講,我不願去葬禮,不願去感受悲傷和痛苦,更不願去麵對死亡。事實上,在我們報喜不報憂的文化裏,在這個追求所謂正能量的時代裏,談論死亡是一種忌諱,不受歡迎,即使跟病入膏肓、來日不多的家人也避免談起,唯恐刺激他們本以脆弱的神經,引發死亡來臨的恐懼。雖然人們在竭力躲避死亡的陰影,而且明知是人難免一死,可有多少人能對死亡有清醒的認識,在死亡降臨時能夠內心安定,從容麵對?

葬禮在當地一家殯葬館內舉行,來者不多,疫情之下,大家都戴著口罩,分散而坐。死者是一位我交往已久的客人,我們叫他山姆叔。移民早期,我在一家日式按摩店打工時結識了他,一路下來,已經有17年了,緣份啊。山姆叔無兒無女,他的親戚遠在愛爾蘭,來參加葬禮的沒有一個是跟他有血緣關係的人。另外我注意到,他是個白人,然而參加葬禮的大多數是黑人,他教堂的教友。我知道,那位坐在輪椅上的黑人,西蒙,是他的好友,來自牙買加,跟他同住在一棟公寓樓裏幾十年了,是他最親近的人。

十點鍾,來賓瞻仰遺容後,棺材蓋合上了,死者徹底與這個世界隔絕了。在一位牧師的主持下,追悼儀式開始了。在葬禮開始前,西蒙遞給我一個信封,裏麵是一個相框。一星期前,西蒙打電話給我告知山姆叔去世的消息和葬禮的安排,我向他要求一張山姆夫婦的合影照片作為紀念。相框裏,穿著冬裝的山姆夫婦站在一棵掛滿彩燈的聖誕樹下。我想起那是多年前,山姆叔帶我們去他的教堂參加新年活動時, 我為他們夫婦拍下的合影照,後來我把照片裝在那個相框裏送給了他們。不想今日,相框重回我的手中,緣分啊。那張照片勾起往日的記憶,林林總總,點點滴滴,浮現眼前。

 

還記得當年山姆夫婦帶著我們夫妻二人去逛多倫多中國城附近的Kensington Market,我們穿行在熙熙攘攘、膚色各異的人流中,一間間風情各異的小店裏。記得在一個專賣奶酪的商店裏,望著櫃台裏擺放的上百種奶酪,我的眼中充滿新鮮和好奇,強烈地感受到這座城市豐富多彩的多元文化。逛完街,大家坐在一家咖啡店裏聊天,那時我還喝不慣咖啡。坐在對麵的山姆夫婦穿戴整潔講究,神清氣爽,在午後陽光的映照下,散發著一種和藹可親的溫暖,那時的他們是那樣的鮮活生動。從那天起,我們就私下稱呼他為山姆叔。

山姆叔是愛爾蘭人,年輕時一個人從愛爾蘭來到加拿大。他瘦高個頭,總戴著一頂遮陽的圓布帽,鼻梁上架著眼鏡,像一位儒雅的大學教授。他講話語速相當快,思維跳躍,讓你有種跟著他跑的感覺。這讓本來英語就磕磕絆絆的我們感到力不從心,連聽帶猜,囫圇吞棗。我跟太太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能自如地跟山姆叔聊天了,我們的英語就過關了。

山姆叔的太太貝茜卻是一個在加拿大出生的、血統純正的中國人。貝茜生長在安省北部的Sudbury地區,離多倫多十多個小時的車程,地處偏僻,氣候寒冷,不知到當初她的父母為什麽選擇那個地方移民定居。貝茜早年就離家出走,一個人來到多倫多闖蕩生活。貝茜打扮細致,一付成熟穩重的老婦人形象。她隻會說英語,除了她的中國麵孔,她身上沒有其它的中國元素。一次參加山姆夫婦的結婚紀念慶祝,除了我們,餐桌上的其他人都說著地道的英語,可是細一追究,隻有貝茜是本土出生,正宗的加拿大人,其他人都是來自各個國家的移民。有人打趣貝茜,為什麽你長著一付中國麵孔,卻不會說中國話?她急著辯解,我是加拿大人,為什麽會說中國話?好像急於撇清她跟中國的淵源。

我一直好奇山姆叔和貝茜,兩個不同種族,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是怎樣走到一起的。在與山姆叔多年的交往中,在跟他一次次的聊天中,我聽懂了山姆叔的愛情故事。

山姆叔說,在他遇到貝茜以前,他就是個混蛋。可以想象,一個二十來歲獨自闖蕩異鄉,沒什麽文化的毛頭小子,會遭遇多少艱難。山姆叔說,什麽樣的髒活累活他都幹過,後來他混出來了,有了一份正經的工作,在一個生產空調的公司一直幹到退休。那時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吃喝嫖賭,放浪形骸。他沒想過結婚,也不想拖累另一個人,他認為像他這樣不負責、下半身支配上半身的混蛋不應該結婚。

直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的到來。  

那一天他去一個郵局寄包裹。就像電影中的浪漫場景,站在櫃台裏麵,那個長著東方麵孔的女人轉身回眸的一瞬間,他的心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那個女人就是貝茜。然而山姆叔的愛情之路卻非一帆風順。貝茜一直在躲避、拒絕這個突然闖入她生活的白男,這不僅因為貝茜是個傳統保守的東方女性,更是因為她所遭受過的心理創傷。

山姆叔說,貝茜的家庭缺少溫情,父母對子女管束嚴格粗暴,而且沿襲中國男尊女卑的傳統。生長在那樣的家庭環境裏,貝茜埋下了心理陰影,以至於長大以後的她不信任男人,懼怕男人,害怕與男人交往,她就像一隻受過傷害的小鳥,不再輕易接受別人的善意和關懷。

可是山姆叔並未知難而退。她的冷漠和拒絕反而激發出他更深的愛憐。他努力改變自我,戒掉以往的不良嗜好,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通情達理的好男人。他陪她一起去教堂,在那裏也找到了自己內心的平靜。更可貴的是,他對愛的執著從未動搖過——此女子,吾之所愛。

終於山姆叔抱得美人歸。在他家櫥櫃上那個舊相框的黑白照片裏,穿著婚禮服的山姆和貝茜深情相望。那年貝茜已年過四十,山姆叔年過五十,這是他們第一次結婚,在經曆半程的人生旅途,漂泊的浪子找到了停泊的港口,受傷的女人找到幸福的歸宿。

山姆叔和貝茜並不是什麽有錢人,他們是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他們無兒無女,一直居住在一棟老式出租公寓樓裏。如果按國人看來,他們這對孤寡老人,無房無車,算是低端人口了。從物質的角度看,他們並不富有,可是他們夫妻間的恩愛卻令我們羨慕。

他們有個傳統,每年都邀請朋友去同一家飯店慶祝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即便那家飯店離他們的住所很遠,需要搭車前往,他們一如既往,因為在那裏曾留下他們美好的回憶。記得第一次受邀,我們還沒有車,坐地鐵,乘公車,輾轉來到山姆叔家,然後跟他們夫婦一起擠在一位朋友的車裏前往那家飯店。那是我記憶中貝茜打扮得最精致漂亮的一次,山姆叔說她那蓬鬆的發型是花了上百元做出的。那天晚上,頭上下雨,腳下濕滑,山姆把手中的雨傘盡量罩在貝茜這一邊,自己的半個身子淋在雨裏,他緊緊地摟著她,就像護著一件心愛的寶貝,生怕磕了碰了,令我們心生感慨。

結婚多年,山姆叔仍然把貝茜當作他眼中的蘋果。年輕時受苦的山姆叔是個節省的男人,可他從不吝惜把錢花在妻子的身上。他一次不無誇耀地對我說,貝茜穿的鞋子是花幾百元訂做的,因為她的腿腳不好。其實他自己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走路腿腳也不利索,隻穿著普通的鞋子。山姆叔說,他要讓貝茜的家人看看,那個曾經被輕視的女孩,現在是個受寵的公主。

相由心生, 有人說女人的婚姻狀況寫在她的臉上。從貝茜開心的笑容和舒展的眉頭,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裏如浴春風。與山姆叔性格相反,她是個不多言語、性情沉靜的女性,可我有機會窺見她閃現出的單純活潑的一麵。在做完按摩後,貝茜會故意賴在床上不起來,說沒有力氣,等著山姆叔好說歹說,摟著脖子把她抱起來,低下身,為她穿上襪子,她隻是咯咯地笑著,憑他擺布,像個撒嬌的小姑娘。山姆叔一句責備也沒有,滿心歡喜地放任“撒潑”的妻子。看著這兩個七八十歲的老奶奶、老爺爺在我麵前“打情罵俏”,我有些難為情。在我的傳統觀念裏,老要有老樣,一把胡子的人,在晚輩麵前,要端起架子,矜持穩重。可眼前這一幕的溫情流露,讓我的心中不禁湧過一道暖流。我不記得我的父母曾在我麵前甜言蜜語,更不要說擁抱親吻,在我成長的記憶裏,更多的是他們之間的冷臉和粗暴。

十幾年來,山姆叔的生活狀況沒什麽變化,而我們一路腳步匆匆,經曆著移民生活的各個階段,打工、上學、工作、買房、安家。我們曾請山姆夫婦來我們的新家做客,以後雖然還保持往來,但一年見不上一二麵,更多是逢年過節,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他們老了,尤其貝茜,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行動遲緩,反應遲鈍,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莫名地咯咯傻笑。然而山姆叔說話仍然如崩豆一般的快,經常是他在電話裏滔滔不絕地講,我隻是插插嘴,打打邊場。

我們最後一次見到貝茜是2014年夏季的一個傍晚,在一家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裏。

那一天鬼使神差,我想起好久沒有跟山姆叔聯係了,就打電話過去。山姆叔家的電話沒有留言,晚上終於接通了電話,山姆叔說他剛從醫院回來,貝茜住院了,因為她吃的越來越少,沒有力氣走路了。現在她從普通病房轉到了臨終關懷病房,因為她吃不了東西了。山姆叔說,醫生認為貝茜得了老年癡呆症,不過山姆叔相信她還會好起來,她沒有什麽特別的疾病。我聽了他的話,卻有一種不詳之感。在醫院,我見過很多老年癡呆的病人,那是一種可怕的疾病,病人的身體機能連同精神智力慢慢地衰退,如同慢慢退化回嬰兒時期,不知道吃喝,不知道大小便,不認識親人,最後變成病床上的一具行屍走肉。

第二天傍晚,我和太太帶著鮮花去醫院看望貝茜。好久不見,躺在床上的貝茜讓我吃了一驚,她形容枯槁,眼窩深陷,眼神呆滯,不再是那個記憶中麵色潤朗,笑容可掬的老婦人了。貝茜已經不能說話了,不過她看到我們時,眼神亮了,這令山姆叔很高興。山姆叔扶著她,耐心地喂她喝果汁,可她一口也喝不下去了。我太太輕輕地為貝茜按摩肩背,我坐在一旁,聽著山姆叔說話。貝茜雖然臥床已久,但麵龐幹淨,頭發整齊,房間裏沒有一點屎尿的異味,這與山姆叔的細心照料是分不開的。山姆叔說,他通常陪護到很晚才回家休息,她今天的精神很好,你們來看她,她心裏明白,不然大部分時間裏她都是閉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最後我們起身道別時,山姆叔說跟我們一起走,鑒於她今天的狀況不錯,他想早點回家,幹些家務。臨走時,他彎下腰,抱著貝茜,用手輕輕梳理她的頭發,親吻著她幹癟的額頭,喃喃地說:“親愛的,你還是我那個漂亮的小姑娘...”

走出醫院的大門,我們跟山姆叔揮手道別,他的白發被夕陽映成了金色,看著他孤獨的身影在落日的餘暉中遠去,我心裏不免湧起一陣的酸楚,直覺告訴我,貝茜這樣的狀態,可能撐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不忍心告訴山姆叔,打破他生活的精神支柱。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山姆叔的電話,貝茜在淩晨去世了。他遺憾沒能在最後的時候陪在她的身邊,不過護士說,她走的很安詳。他感謝我們在她生命最後的時候來看她。我在電話裏默默地聽著他哭泣著訴說,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發自心底的悲傷,不敢想象今後他如何渡過獨守空房的漫漫長夜。

 

六年後,我站在這裏,望著躺在棺木裏,穿戴整齊,臉像蠟像一般的的山姆叔的遺體,跟他說再見。

最後一次真正見山姆叔,是在一個秋天裏,我們帶著他一起吃晚飯。他的腳步明顯地遲緩了,在過人行道時,我太太需要攙扶著他。我們去了他家附近,那家他喜歡的牙買加飯店。多年前,他領我來這家飯店,我第一次品嚐到牙買加食物,那裏美味的卷餅,令我難忘。山姆叔的嘴還是那麽能講,可他的胃口不行了,勉強吃下一個卷餅。他跟我們講他一個人的生活,一天裏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街頭的咖啡店,手端一杯咖啡,看著眼前過往的、形形色色的人。他說在多倫多的街頭,你會看到不同種族的結合,黑男摟著白女,黃女依著白男,你會聽到各國語言,看到五花八門的服飾,你會感到幸運地生活在這麽一個包容的、多元文化的城市,不用坐飛機去旅行,即可享用到世界各國的美食。他的這番話,我已經聽了N遍了;他說他想念貝茜,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就開始想念她,他的這番話,我已經聽了N遍了;臨別的時候,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有一位善良可愛的妻子,像貝茜一樣,你要好好待她,他的這番話,我已經聽了N遍了,可是我做到了嗎?

“我們終究要回到來的地方.....”牧師抑揚頓挫的聲音在靜默的房間裏回蕩。我坐在那裏,望著前麵鮮花團簇、油漆發亮的棺材,感覺時空恍惚。我應該為山姆叔的去世感到傷感嗎?也許他的靈魂正看著我們笑呢,他會輕鬆地對下麵表情凝重的來賓說,我活了91歲了,現在要去跟我親愛的貝茜見麵了,這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嗎?

那我為什麽要來參加他的葬禮,走這樣的一個過場呢?他不過是我的一個客人而已,不過是一個喜歡嘮叨的普通老頭,平凡一生,他有什麽令我懷念的呢?

一個胖胖的黑人老兄正在前麵發言,他回憶小時候山姆叔帶著他去吃冰激淩的情景,對於缺乏父愛的他,那隻普通的冰激淩留下了多麽香甜的記憶,他從小到大吃過無數的冰激淩,唯有那隻冰激淩,令他記憶猶新。

望著手中山姆夫婦的合影照片,我明白了,山姆叔打動我的那隻冰激淩是他對貝茜的愛,因為我是他的愛情故事17年的見證人。

從小到大,電影裏小說裏,我看過那麽多令人傾倒的愛情故事,浪漫美好,可歌可泣,可象牙塔裏的愛情落到人間凡塵,就變成了一幕幕虛偽和謊言的現實劇,昨天還在人們麵前大秀恩愛的楷模夫妻,今天就反目成仇,分道揚鑣。環視周圍,大多數人的婚姻不過是在一起搭伴過日子,骨頭和肉不得不長在一起,左手天天麻木地握著右手。看了那麽多假的,我懷疑還有真的存在。然而在山姆叔那裏,我找到了象牙塔裏的愛情故事,原來它也會藏身於平凡。

大家起身,跟著牧師一起做最後的祈禱,舒緩的音樂拖著長音在房間裏縈繞,在這之後,山姆叔將被送入墓地埋葬。棺木、鮮花、牧師漸漸在我的眼裏模糊了、輕淡了,腦海中昔日重現:餘暉照耀在病房床前,蒼老的他俯下身,親吻著她額頭上的皺紋,喃喃地說:“親愛的,你還是我那個漂亮的小姑娘...”

 

那晚上我和太太重看2017年奧斯卡最佳動畫片“Coco”,當看到那個場景,從亡靈世界回到現實世界的小男孩Miguel為喚起祖母對她爸爸的記憶,為她彈唱起那首“記住我”的歌曲時,瞬間淚崩。墨西哥的亡靈節,如果死去的亡靈沒有在活人的世界裏留下一張照片,被活著的人記著和懷念,那個亡靈就會永遠消失掉。想一想,多少人在死後留下了自己的照片,可有多少人被活著的人真正懷念著呢?

山姆叔沒有兒女,可他的亡靈不會很快消失,他和貝茜的照片就擺在我的書架上,我還記著他的愛情故事,寫下這個故事來懷念他。人生往事,過往煙雲。從生到死,我們如同一朵朵的雲從人世間飄過,如果一朵雲未曾打動過另一朵雲的心靈,有誰會記著廣闊的天空中一朵飄走的雲?

完稿: 2020年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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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狗2014 回複 悄悄話 加拿大才能有的愛情故事
雪狗2014 回複 悄悄話 感人
墨爾本大叔 回複 悄悄話 平凡又偉大的愛情。
陽響 回複 悄悄話 奇怪禱告的icon竟然變成了四個問號,我沒辦法改,抱歉
陽響 回複 悄悄話 平凡感人的愛情故事,願Sam和他美麗的妻子在天堂裏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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