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當89學運的浪潮席卷全國時,我正在中國北方一座城市裏上大學,是這個大潮激起的千萬浪花中的一朵。三十年後,我是被浪潮衝刷過的無數砂石中的一顆。 三十年間有很多關於六四的反思和評價,有的反思學生運動太過偏激,不夠成熟理性,把大好形勢拖入災難性的結局;有的認為學運並沒有對中國的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反而把中國的民主拖入一個更加黑暗的時期;有的讚同政府的鎮壓行動,社會穩定,才有了中國三十年的繁榮發展。作為當時的普通學生和現在的平頭百姓,我沒有曆史學家或社會學者那樣的眼界和和水平,高屋建瓴地去評價這麽大的一個曆史事件,我隻想發出一朵浪花的聲音。
那時我也許比身邊的同學更早更清楚地了解學運浪潮的到來。因為五一春假,我去北京旅遊,在北京的各大校園裏目睹了風起雲湧的學生活動,閱讀了張貼出來的觸目驚心的大字報,了解到一些學運的起因和真相。記得站在北大的三角地,聆聽一位早期西單民主牆人士的演講時,不由得跟著周圍的學生一起鼓掌喝彩。回校後,心潮澎湃,難以抑製,一個人躲在階梯教室的角落裏奮筆寫了一張大字報:“中國人需要民主和自由”,趁夜色偷貼在學校食堂門口的牆上。那張大字報成了文化大革命以後校園裏的第一張大字報,死水掀波瀾,搞得校領導們神經兮兮的,市公安局居然介入調查。好在學運浪潮很快席卷全國,那張大紙報被認為是北京串聯的學生所為,調查也不了了之。我從每日的惴惴不安中解脫出來,積極投身支持北京學生的聲援活動, 遊行、請願、進京聲援、罷課空校……在那些令人熱血沸騰,激情燃燒的日子裏,人的思想和靈魂仿佛得到了洗滌淨化。我想國民黨時期的那些愛國進步青年,也是懷著一腔熱血,一顆憂國憂民之心走上街頭,勇敢地麵對警察的皮鞭棍棒吧。
可是那時在我們這些熱情高漲,高呼口號的學生中,有多少人清楚誰是幕後的“官倒”,怎樣搞的“腐敗”呢? 記得各高校的遊行隊伍最後聚集在市府廣場,我參加了由各高校學生代表臨時組成的代表團與市長對話,除了提出反腐敗、反官倒、支持聲援北京這些空洞的訴求,具體點的就是改善學校食堂夥食了。我身邊的那位我們學校的學生籌委會主席,一直正襟端坐,歪頭睡著。那些坐在我們對麵的胸有城府的政府官員們一定在想:這些乳臭未幹的大學生,連自己想幹什麽都沒搞清楚,對個屁話!
巨變前夕的深夜裏, 槍炮聲敲碎了六四的夜。
潮來人隨,潮退人散。
六四以後校園內一片肅殺。新生軍訓、動亂反思, 一個又一個的政治活動在在各個高校中開展起來。在校領導們大人的眼裏,我是一隻組織鬧事的“黑手”,劣跡斑斑。一天上課時,我突然被學校保衛處帶走傳訊,坐在硬邦邦的板凳上,被喝令要老實交待。麵對著牆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幾個黑色的大字和對麵直視的冷冰陰森的眼神,我心生膽怯。從小到大,校門到校門,哪見過這樣的陣勢,但是心中抱定想法,無論怎樣,絕不交待牽連他人。那以後,往日親如兄弟的革命戰友都避之不及,不時有小道消息傳入耳中,某個信誓旦旦的革命同誌早就找領導談心悔過。我被警告要要認清形勢,否則後果自負。我每日如喪家犬般惶惶不安,不知厄運何時臨頭。在大學教書的姐姐特意趕來幫我疏通關係。那個年代大學生的頭銜還是令人羨慕的,哪家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斷送大好前程?
我不是強大的浪頭,隻是一朵破滅的浪花。
當我一個人拎著兩條香煙,徘徊在學生處長家前,平生第一次給人送禮,內心激烈鬥爭時;當我表麵上裝出一付畢恭畢敬,聆聽平日裏我最厭惡的領導對我訓話時;當我站在學校禮堂前麵向全校同學宣讀我的反思總結,低頭認錯時;我學會了識時務,學會了屈膝討好,學會了處事圓滑,可是我的“成熟”卻讓我感到內心的和墮落和悲哀。
反思活動雷聲大雨點小,最終沒有人進監獄或是被學校開除,也許是高層決策者們動了“善念”不想牽連打擊更多的學生。本來參加活動的學生就挺本分的,不過是上個街遊個行,喊幾句流行的口號,沒攔什麽軍車,也沒搞什麽破壞,反而是學校領導們煞有介事,小題大做,深挖思想。最終全校隻有兩個學生因學潮受到了紀律處分,我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高年級的學生,姓張。
在足球場上,張同學和我作為門將鎮守各自球隊的大門,相望不見,場下也沒有過接觸,隻是在校園裏打過照麵。印象中張同學沉默寡然,一臉的連鬢胡子,不修邊幅,一付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樣子。聽說過他的一些事兒,比如,白天大家去上課的時候,他在寢室裏睡覺,大家晚上回來睡覺,他卻拎著水壺去階梯教室通宵看書。據說他門門課程優異,第二年就把三年的基礎課都自學完了。他是全校英語四級考試得分最高的學生,也是唯一通過英語六級的人,而一向自負地認為英語挺好的我隻得了四十來分。張同學是偏遠窮苦地區出來的學生,據說他的目標就是留校保送研究生。
張同學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的人,不過在學潮期間有兩件事使他鶴立雞群。第一件:六四後,學校醫院部的高年級同學準備抬花圈上街遊行,悼念北京死難的學生。當時校領導堵在大門口威脅,誰膽敢跨出學校大門一步就立即開除,並交送公安機關處理。挑頭的幾個硬漢都怯步退縮了。這時張同學挺身走出隊伍,一個人抬起花圈昂首走出大門,學生隊伍遂蜂擁其後。第二件:在如火如荼的六四反思活動中,他是全校唯一拒絕寫反思材料的人。當校領導找其談話時,其態度蠻橫,思想頑固,拒不改悔。最終沒事找事的張同學受到了學校的紀律處分,更嚴重的後果是,他被取消了保送研究生的資格,甚至被剝奪了報考研究生的權利,畢業後直接分回原籍,從此再無音訊。
畢業十年後,作為一家外企公司的銷售代表,為了拓展市場,我回到了我曾經厭惡的母校。在老同學聚會的酒桌上,我跟當年學生會的幹部,我那時蔑稱為狗腿子的人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因為在我的盤算裏,他是一個日後用得上的人。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知道嗎,六四動亂時你們組織的那個主席,早就被學校領導收服了,你們開會商量的那點事,我們一清二楚。當初跟你一起扛著學校大旗進京聲援的哥們兒,把你在北京的一舉一動都報告給我們,你還瞎鬧騰個啥。我連聲說是,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懂事,無產階級專政鐵拳這麽大個兒,隻彈了我腦門兒一個小筋包,那真是輕的。在一片哄笑中,大家一飲而盡。
還記得當年從原單位辭職,把我的人事檔案移交人才交流中心之前,我偷拆看過,裏麵有好幾頁紙記錄著我六四期間的非法活動,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還有證人的供訴,比我自己的記憶還清晰準確。難怪當時保衛處的人冷笑著對我說,有些事兒,你不說我們也知道。時過境遷,那幾頁紙今天看來不足掛齒,但讓我看到人心叵測,那原本是一顆顆單純的心。結婚後太太告訴過我,在她跟我談戀愛時,單位的支部書記曾找她談話,善意地勸告她,某某是六四動亂分子,市公安局每年都來人跟蹤他的活動表現,你還跟這樣的人處朋友。我不過是學潮中一個表現激進的學生,沒有任何違法犯罪行為,卻仍被視為動亂分子,畢業後仍受到公安機關的監視。說是對學生不搞秋後算賬,卻外鬆內緊,我看到了這個體製對人的控製和它冠冕堂皇的外表下的陰暗。
彈指三十年過去了,當年街頭上遊行的熱血青年已經變成老於世故的中年人了。很多人已經成了這個體製的受益者,甚至淪落為當初他呼喊口號反對的腐敗官員。出國以後,通過自由開放的媒體,我更多地了解到事實和真相,更多地看到了那個體製中的謊言、欺騙和醜惡,同時那些褪下光環的學生領袖和海外民運組織為各自的利益內鬥也讓我感到失望。政治在我眼裏就像一盆髒水,還是遠離它,過好自己的日子吧。六四被淡忘了,有時它竟成了酒桌上娛樂和吹牛的談資,忘記了它血淋淋的殘酷。
心理學家說人是追求快樂原則的動物。我們總是盡量掩藏、忘掉痛苦的、不愉快的記憶,用一些淺薄的快樂加以粉飾,比如每年春晚的歌舞升平。
和現在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我有理由忘卻六四,我沒有在北京親眼目睹、親身經曆,沒流過血,受過傷,親戚朋友裏沒人受到牽連和打擊;
我有理由忘卻六四,現在我過著“歲月靜好”的生活,豐衣足食,一派欣欣向榮,三十年前的曆史與我何幹;
我有理由忘卻六四,一個沒有選舉權的屁民,生活在被網絡封鎖的鐵桶般的體製中,既然無力改變,又何必以卵擊石,給自己和家人找不痛快;
那些下令讓軍隊開槍,讓坦克碾壓學生的官員們更想讓民眾忘卻六四,誰願意背上屠夫和劊子手的罵名,讓自己的棺木在將來遭到人們的唾棄。
那些在六四中受到身心傷害的人會忘記嗎?
那些被投入監獄,喪失自由的人會忘記嗎?
那些痛失愛子的天安門母親們會忘記嗎?
曆史會忘記六四嗎?
在現實中,我和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選擇成為作家王小波所說的“沉默的大多數”,私下裏我們妙語連珠,切齒痛罵,可一到公開場合,就集體噤聲了。“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這樣的傳統智慧和哲學流淌在我們的血液裏,躲在“大多數”的群體裏,趨利避害,這是人性的本能。可當夜深人靜,我們摘下臉上的麵具,停止嘴裏的謊言,跟自己的內心對話,如果我們的良知尚在,還沒完全讓狗吃掉的話,那麽我們難免要受到良心的拷問:我們的人格和精神是健全和自由的嗎?如果一個民族沒有內在精神文明的提升,即便我們的國家發達強大,甚至稱霸世界,如果國家掌握在一個突破人類道德底線,動用軍隊屠殺自己人民的政權手中,這樣的國家能夠維護世界和平,為人類文明做出貢獻嗎?
我是沉默的大多數,但我心中始終藏有一個六四情節。每當我聽到有人稱它為動亂或暴亂的時候,就忍不住糾正:那是一場學生運動,無論多麽旗幟鮮明的政治謊言和強大的輿論宣傳工具怎樣詆毀粉飾。事實上,六四正在被刻意抹殺,被國人忘卻,它好像是一塊醜陋的傷疤,不願被人被揭開,包括那些親身經曆的人。可是如果我們這一代集體噤聲,那麽那些被被體製洗腦的年輕的一代怎麽會知道曆史真相?
六四三十年之際,思緒紛雜,如魚在哽。我想起了王小波筆下描寫的那隻特立獨行的豬。那位遺忘已久的張同學閃入我的腦海,他不是站在台上萬眾矚目的領袖人物,不是慷慨陳詞的演說家,也沒有可歌可泣的事跡,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可他卻成為很少的令我敬佩的人。在與強權對抗的時候,他明知要付出的代價和產生的後果,可他仍然堅定信念,挺身做人。在我的心中,我把我的這位學長,與在長安街頭孤身阻擋隆隆前進的坦克車隊的坦克人;違抗軍令,拒絕率領部隊進京鎮壓的38軍軍長徐勤先;入獄多年,最後病死在獄中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劉小波,擺放在一起,因為他們置個人安危於不顧,以一種非凡的勇氣對抗強權的威脅和壓迫,那是一種殉道者的精神,真正的英雄氣概!他們像黑暗的天空中幾顆耀眼的星星,照亮我們內心的迷茫和恐懼,讓我們看到正義和人性的光芒,讓我們看到六四精神的閃耀!
我們是沉默的大多數,我們是害怕的大多數,我們是屈服的大多數,所以我們仰視那隻特立獨行的豬。在無邊的曠野中,一個弱小的個體發出的聲音是微弱的,但是如果千百萬個弱小的個體發出同一個聲音,匯合在一起就是巨大的、震撼的!
江峰時刻的《紅色鼴鼠》以這樣的精句結尾:媽的,吃著豬腸子,長著豬腦子。我改變不了喜歡吃豬腸子的胃,可是我不想長著一顆豬腦子,尤其不想被那個體製灌成一顆豬腦子。
謹借此文向在六四事件中死難的無辜生命默哀!
向舍身取義的六四義士致敬!
沉默依然有力量。謝謝分享。
中國的戶籍製度,檔案製度,舉報製度就是封建專製連坐法的延續。
拒絕謊言,擁抱自由,坦蕩真誠。
共產黨不期待老百姓讚同,但是它最希望所有的中國人都保持沉默。沉默就是助紂為虐。
說出真相就讓那堵爛牆開始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