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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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子小說——鬥“熊”記 (一)

(2018-05-27 09:02:32) 下一個

明媚的陽光下,修剪整齊的草坪已經透露出盎然的綠色生機。幾隻加拿大鵝慢吞吞地在草地上麵走著。每年寒冷而漫長的冬天過後,它們就又飛回來了。溫暖的春風剛吹過街頭的樹梢,吹得人們的心情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在春寒料峭的街頭,你會看到各種穿戴打扮的行人,羽絨服,夾克衫,裙子、體恤衫,讓你懷疑現在究竟是什麽季節?

三子透過玻璃窗看著草地上悠閑自在的鵝。他的臉隱藏在窗戶後的暗影中,緊皺的眉頭讓那張臉看起來更加的陰沉。可每當有人來到他的桌前,那張臉就會從暗影中浮現出來,就像從幽暗的水底浮出水麵的魚,他的眉毛像變魔術一般倏然展開,配合臉部肌肉的調整擠出一臉的笑容,多年訓練的職場笑容。可等到他一個人獨坐,那張臉又像魚一樣縮回到暗影中陰沉的水下。

三子羨慕地望著陽光下伸著長頸,悠閑踱步的鵝。這些家夥多幸運,天冷了,拍拍屁股飛走了;天暖了,拍拍翅膀飛回來,哪裏舒服就去哪裏。而他這個萬物主宰的人類,卻一年到頭困在這棟玻璃大樓裏的一張辦公桌後麵。七年前他和老婆揣著一張技術移民紙來到加拿大。他們像許多新移民一樣,打工,上學,工作,買房,一步步地在生活中努力前進,像上滿發條、不知疲倦的玩具小人。剛畢業進公司那陣兒,每天早晨他穿著西裝,拎著皮包走出擁擠的地鐵站口,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望著一座座被朝陽照耀得金光閃閃的玻璃大廈,心中充滿對新生活的熱情和向往。現在他的工作熱情就像麵前這杯涼了的咖啡,喝一口,溫吞吞的,缺少那令人精神振奮的熱度。公司就像是一部不停運轉的龐大機器,他隻不過是機器上一個微不足道的零件。如果哪天這個零件破舊了或者失去了功用,他就會像隻皮球一樣被毫不留情地踢出這棟金光閃閃的大廈。

今天又是一堆不順心的事。幾分鍾前,他在電話裏不得不忍受一個態度粗魯的客戶對他大吵大嚷。上午開會,他的主管對他的工作報告橫加指責。開始他還不明白,他為人處事小心謹慎,從不抱怨,埋頭幹活,為什麽那個印度主管還總是敲打他。後來他品出來了,無論他幹得好壞,主管在他麵前總是板著一付挑剔的麵孔,讓人心裏不爽;而對自己族裔的人,則春風滿麵,拍肩搭背的。這讓他不免想起了小時候雷鋒日記裏的一句話:對待同誌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嘴上可以講得冠冕堂皇,但心裏的偏見甚至歧視還是有的,就像大城市人看不起小城市的,小城市的看不起農村的,鎮上的看不起鄉下的。別管外國人中國人,都是那個操行。就說那個印度主管吧,雖然在北美生活工作多年,總愛把楓葉冰球隊(Maple Leaf)的隊服穿在身上,他那夾印度口音的英語就像他身上散發著咖喱味的古龍香水,永遠是那個味。

然而粗魯的客戶和挑剔的主管都不是令他心煩的主要原因。他的煩惱來自家裏。昨晚三子加班後回到家已近午夜,剛進門,老婆就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鳥撲進他的懷裏,連聲說:“你可回來了,嚇死我了!我躺在床上等你回來,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被一陣響聲驚醒,好像是從房頂傳來的,咚咚的像人在走路,來回幾趟。嚇得我鎖上房門,躲在被窩裏一動不敢動。我想如果是賊進來了,隻要他不進臥室,他愛拿啥就拿啥吧。後來聲音卻消失了。”老婆述說時仍然心有餘悸。

三子在屋裏屋外巡視了一圈。門窗都關得好好的。賊會從哪裏進來呢,難道從房頂上?他們剛搬進這所房子還不到幾個月,地下室還扔著十來個搬家的紙殼箱子沒有拆開呢。兩口子攢下的全部積蓄幾乎都用來付房子的首付款了。家裏沒什麽像樣的家具,電視櫃上的還是住公寓樓時的舊電視,反正他們也沒什麽時間看電視。如果賊進來了,真沒什麽可偷的。三子知道老婆神經比較敏感。她小時候受過驚嚇,有心理恐懼症。如果一個人在家,對著鏡子洗臉,都不敢把兩隻眼睛同時閉上洗,還要睜開一隻,瞄著鏡子,生怕有人突然出現在背後。

三子安撫了老婆一番,夫妻倆就洗洗睡了。不知什麽時候,三子被一陣響聲驚醒。睡在一旁的老婆用手指捅他,同時指著臥室的天花板,響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沉重的、咚咚的聲音好似一個人行走發出的,似乎還伴隨著低沉的喘息聲。三子不禁汗毛豎立,不由得在被窩裏攥緊了拳頭。可過了一陣兒,咚咚的聲音就消失了,一切又恢複了寧靜。三子悄悄起身,披上衣服,在房子裏樓上樓下轉了一圈。門窗都嚴嚴實實地關著,沒什麽可疑的跡象。窗外,路燈泛著慘白的燈光照在空無人影的街道上。那聲音是怎麽回事呢?他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午休的時候,大家通常去辦公樓的地下餐廳吃飯。那裏還有洋快餐賣,漢堡、披薩、意大利麵條什麽的,可是價格偏貴,不合口。過了這麽多年,還要每天拎著自家的飯盒去上班,讓三子不禁懷念移民前單位食堂裏花樣繁多的飯菜。

物以類聚,群以族分,吃飯時就可以看出來。聚在一個桌子旁吃飯的通常是同一膚色的人,白人跟白人,黑人跟黑人,亞洲人跟亞洲人。三子的部門十多個人,就他一個中國人,難免覺得孤單。他也試圖融入別人的圈子,可是最後他發現難度不是語言的問題,而是文化背景的不同。女同事喜歡談論衣服時尚、家長裏短,他沒興趣。男同事會就周末的一場冰球比賽或音樂會聊得熱火朝天,他隻能在一旁幹咽唾沫。來加拿大這麽多年,他也沒看明白國球——冰球是怎麽回事。要是擺一張乒乓球桌在這裏,他肯定能把這幫誇誇其談、趾高氣揚的家夥收拾得找不著北。

他聊天最多的就是鄰桌的同事彼得,一個意大利裔的白人,五十多歲,熱心腸,總跟他擠眼睛說,“別幹的太多了,Piano, Piano (悠著點的意思)”。他跟彼得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足球。移民前,三子是個足球迷。“體育周刊”、“足球報”每周必買,意大利足球甲級聯賽每播必看,對當時那些意甲、德甲、英超的球星如數家珍。現在他好久沒看過一場球賽了,那些熟悉的名字已經被新一代球星的生名字替代了。看著睡眠不足的三子連連打著哈欠,彼得就關切地詢問。三子忍不住講了昨夜發生的事。

“不是什麽賊,我敢打賭一定有動物鑽進你屋頂的閣樓裏了。”彼得語氣堅定地說。 “很可能是浣熊,鬆鼠那樣的小動物不會產生那麽大的響動。幾年前我家閣樓就鑽進過一隻浣熊。” 彼得土生土長,很有生活經驗。

三子在中國北方人口稠密的城市裏長大,在公園裏見到一隻鬆鼠都會感到興奮,那就是他所能看到的野生動物了,剩下的都關在動物園的籠子裏呢。他在腦海裏搜尋著關於浣熊的記憶。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他和老婆在一個湖畔公園裏散步,旁邊的路人指著一個趴在樹上的動物說:看,浣熊。他還記得那個樹上的家夥渾身毛茸茸的,像貓又像狗,拖著條花紋長尾巴,印象最深的就是臉上兩個熊貓一樣的黑眼圈,一付羞澀可愛的樣子。

下午空閑的時候,三子用穀歌搜索有關浣熊(Raccoon)的信息,越看心裏越不安。浣熊跟熊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一種浣熊科的哺乳動物,身長65-75厘米,眼睛周圍是黑色,尾巴有黑色環紋,皮毛大部分為灰色,部分為黑色和棕色。在北美浣熊已經習慣生活於人類社會。在多倫多這樣的大城市裏,浣熊司空見慣。它們是夜行動物,雜食性,什麽都吃,人類丟棄的食物和垃圾給它們提供了豐富的食物來源。問題是它們不光翻翻你的垃圾桶,還會偷偷侵入你的房子做窩,比如閣樓、煙囪、後園,並且造成破壞。三子想象不到這個看似可愛,長著熊貓眼的動物會跟他的生活牽扯起來,還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在他眼裏,動物和人,各行其道,互不相幹。不過他也沒太在意,不就是個動物嘛,趕跑了不就完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三子展開了行動。他特意去Canadian Tire買了一個長梯子回來,從二樓臥室衣帽間天花板上的入口爬進了屋頂下麵的閣樓。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想到爬進閣樓裏看看。他彎著腰,打著手電,踩在一道道木梁上小心地移動步伐。閣樓裏幹燥悶熱,飛舞著保溫棉的飛絮和灰塵,實在不是什麽好地方。閣樓從臥室上麵一直通到二樓的客廳上麵,麵積不小。頂棚的木板有任何破壞的跡象,他不知道那個動物是從哪裏,怎樣鑽進來,躲在哪裏。不過他發現了證據,幾顆褐色的、幹硬的小糞球,一團棉絮上留有黃色漬跡,一股子尿騷味。他皺皺眉,毋庸置疑,不管是不是浣熊,反正有動物在這裏活動。

三子從閣樓下來,讓老婆翻箱倒櫃,找出家裏所有的樟腦球。然後他回到閣樓,把那些白色的球丸一股腦地撒在那裏。第二天早上起床後,三子把一個手提收音機拎到臥室,找到一個搖滾樂頻道,把音量調到最大,然後夫妻倆出門上班了。浣熊是夜行動物,晝伏夜出,播放噪音就是要吵得它不得安寧。這是他從網上學到的騷擾驅趕戰術。搖滾樂加樟腦球,沒準哪一樣就讓浣熊抓狂呢。

在此之後,果然安靜了幾天。三子暗中得意,看來他的招數管用。可是好景不長,一個周末的下午,在瘋狂的搖滾樂中咚咚的腳步聲又在頭頂的天花板響起。大白天也敢猖獗。三子操起拖布,氣急敗壞地爬入閣樓,準備和那個看不見的家夥決一雌雄。可是他站在閣樓裏四下觀望,卻不見蹤影,無處發力。等他剛從梯子上下來,咚咚的腳步聲卻又在頭頂上響起來,仿佛在故意逗他玩。氣得他用拖布咚咚地搥天花板,卻無計可施。還沒殺敵,已經自傷,夫妻倆都被收音機裏刺耳的音樂震得頭昏腦脹。看來搖滾樂加樟腦球不好使了。

傍晚三子在車庫前碰到隔壁的黑人鄰居安迪,告訴了他一條重要的信息。安迪說他昨天清晨回家,恰好看見一隻毛茸茸的動物正順著三子家車庫牆角的排水管往屋頂上爬,借著黎明的曙光,看起來像似一隻浣熊。知道了這個家夥的行蹤路線,三子又開始研究對策。他讓老婆去韓國超市買了最辣的辣椒粉回來,調製出辣椒水,裝在澆花的噴壺裏。晚上睡覺前,夫妻兩人戴上口罩,把排水管周圍的牆上地下徹底噴了一遍。三子還鑽進閣樓,把那裏也噴了一遍,自己都嗆得咳嗽起來,心想:讓你狗日的嚐嚐辣妹子的厲害!

可是幾天後的淩晨,頭上照例聽見那熟悉的咚咚的腳步聲。辣招不行再來一招。根據網上獲得的信息,三子又去Canadian Tire買了一個驅趕動物的超聲儀回來,插在臥室牆上的插座裏。這種超聲波儀會發出高頻的超聲波,讓動物難以忍受,而人卻聽不到,因此對人無害,比搖滾樂強多了。三子得意地對老婆說,這回讓浣熊領教一下高科技的厲害。超聲波儀安了一段日子,可頭頂上那咚咚的腳步聲仍舊。隻是那家夥現在似乎有所忌憚,不再像以前那樣我行我素,而是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的。木質結構的房子有時由於熱脹冷縮會發出輕微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裏都清晰入耳,更何況浣熊踩在房梁上的腳步聲,無論如何,隻隔著一層薄薄的天花板。這些日子裏,夫妻倆就像兩隻神經過敏的兔子,半夜裏有點動靜就會豎起耳朵,提心吊膽的。

這天早會上,印度主管因為三子遲到點了他的名。三子心中不忿,公司那麽多人,有人經常遲到,他隻偶爾遲到,為什麽偏跟他過不去。可小辮子抓在人家手裏,無話可說。這段時間,閣樓裏的浣熊鬧得他有些心神不寧,晚上睡不好覺,白天自然提不起精神。老婆本來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這一來頭疼病又犯了。

三子還清楚地記得房子交接那天的情景。他們從律師手裏拿到鑰匙後,就直奔他們的房子,一路上像兩隻快樂的小鳥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他們興奮地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樓上樓下,跑來跑去,一遍遍地查看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就像小孩子興致勃勃地玩弄著寶貝玩具。三子還記得小時候他們一家四口人擠在一間十來平米的房間裏,做飯就在門外走廊的過道中。他對筒子樓裏的那個公共廁所充滿了痛苦的回憶。一塊髒兮兮的白布掛在門框上就當是門了,走廊裏四季都能聞到從那肮髒的糞池裏飄出的臭味。他大便的時候喜歡安靜,而樓道裏不斷傳來的各種噪音嘈雜讓他蹲在那裏飽受便秘之苦。現在他們的新家有三個臥室,三個洗手間。早晨他再也不用跟老婆商量誰先用廁所了,公寓租房的日子結束了。可日子久了,這個寶貝房子就如同娶回家的女人,開始光彩照人,令人滿心歡喜,漸漸的,罩在身上的光環褪下來暴露出諸多毛病,不再是眼中的那朵鮮花。馬桶堵了,窗戶漏水了,後院的圍欄需要修理了,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現在閣樓裏又莫名其妙地闖進了浣熊,多了一件讓人心煩的事。

午休時彼得私下對三子說:“早晨主管對你有些過份了,這家夥有時是讓人感到不舒服。不過小心點,我聽說公司下半年要裁人。”

三子謝謝彼得的提醒,然後他們又聊到了閣樓裏的動物。三子講了這些日子他所使用的招數。他說現在閣樓裏的浣熊不像以前那樣活動頻繁了,有時好幾天都聽不到一點動靜。他心存幻想,也許以後那家夥不再回來了。

彼得搖了搖頭說,你不能抱著僥幸的心理。 樟腦球、辣椒水和超聲波也許有些作用,但是短期的,一旦浣熊適應了,就沒用了。最可怕的是,如果浣熊一旦選定你家的閣樓作為它的安樂窩,那你的麻煩就大了。它會執著地呆在那裏,不但會擾亂你的生活,還會拉屎撒尿,搞破壞,甚至咬斷閣樓裏的電線。作為野生動物,它可能攜帶跳蚤、虱子一類的髒東西,甚至狂犬病。現在正值春季,正是浣熊產崽的季節,如果侵入你家閣樓的是一隻懷孕的母浣熊,以後再生出一窩子小浣熊,你將永無寧日。

三子忙問:“我該怎麽辦?”

彼得說,一定要請專業人士來處理了。

辦公室的幾個同事又就支持保守黨還是自由黨爭論起來。這個老話題卻總是大家爭論的焦點。戰火很快燒到這邊來了。

“喂,三子,這次省選你會投票給哪個黨?”有人問道。

“哪個黨收拾浣熊,我就投票給哪個黨。”三子沒好氣地說。

一頭霧水的同事聽了他的敘述後,爭論的矛頭指向了浣熊。現在城市裏浣熊泛濫,侵擾社區,是不爭的事實。一派認為政府應該頒布法律,捕殺控製日益猖獗的浣熊;另一派認為浣熊本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人類建造城市,侵占了它們的家園,使得它們的生活更加艱難,我們應該保護它們的自由活動。

最後戰火又燒到他頭上,“喂,三子,你的意見如何?”

三子一向對什麽政治黨派不感興趣。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把自己擺在一個無足輕重的屁民位置上。現在他忽然覺得,原來與他的日常生活毫不沾邊的政治選舉會直接影響他的生活。兩邊的言論聽起來都挺有道理,他反倒不知道應該倒向哪一邊。

同事們還在喋喋不休地爭論著。三子坐在那兒沉默不語,在心裏默默地盤算。請人就意味著一筆不菲的開銷。以前在中國,家裏有什麽活兒,到街上的勞務市場找個民工就解決了。現在大事小情都要親自動手,這裏的人工貴呀。他感覺自己的生活就是被一堆瑣碎的雞毛蒜皮所糾纏,可哪根雞毛沒有理順,哪片蒜皮沒弄好,都會給他的生活添堵。現在閣樓裏的那個不速之客已經成為壓在他心頭最沉的那根雞毛,直接影響了他生活的幸福指數。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更何況頭頂乎?他必需拔掉這根讓他心煩的雞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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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仁 回複 悄悄話 那畜生。。。
劉大仁 回複 悄悄話 有趣。 不能槍殺你畜生麽?
五湖以北 回複 悄悄話 故事很有趣,繼續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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