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樹下
走的多，見的就多，見的多，想的就多，想的多，悟的就多
沙洲公園（Sandbanks Provincial Park）是位於多倫多東麵兩百多公裏，安大略湖畔的一個省立公園。這裏有世界最大的淡水灣口沙丘，沙質細膩，這裏的沙灘被認為是加拿大最好的沙灘之一。湖邊的沙丘連綿不絕，長達十幾公裏，徒步其中恍如走在沙漠地帶，身邊卻是大片的湖泊。
六月下旬的一個周二，我們來到沙洲公園露營。整個公園分布著五個營區，500多個露營地，在遊人如潮的夏季，是一位難求。現在中小學還沒有放假，天氣也不夠熱，在我們今晚露營的營區----Outlet River B，隻看到少數營地有人入住，諾大的營區顯得空蕩蕩，冷清清的。營區中有一條環形柏油路連通，一個個露營地分散在道路兩旁。營區中心的一處房子設有洗手間，熱水淋浴，還有洗衣房。從我們的營地沿柏油路走不多遠，有條捷徑通向營區中心的那處房子。我們利用營地中的鐵爐升起篝火，燒烤香腸、地瓜、苞米。炊煙在靜寂的黃昏中升起，一罐清涼的啤酒入肚，美好的感覺開始在心頭滋生，這不正是久居城市中向往的那份清靜嗎？晚飯後天色已黑，我們戴上頭燈沿著發現的那條捷徑走向營地中心的房子，頭上傳來隆隆的雷聲。等我和老婆從各自的洗手間走出來時，嘩嘩啦啦地下起雨來了，我們隻好站在屋簷下躲雨。這時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的少女從洗手間裏走出來，看了我們一眼，就衝進雨中，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也曾是喜歡在大雨裏玩耍的孩子，一轉眼己成為屋簷下躲雨的中年人。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不知還要困在這屋簷下多久，可以像少女一樣衝回營地，可難免來個透心涼。正待心情有些焦躁之際，那個紅色少女一手舉一把黑色的雨傘，一手拎著一盞玻璃罩的提燈重又出現在我們麵前。在洗手間透出的燈光下，她是個白人少女，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身材瘦高，麵龐白????清秀，縷縷濕漉漉的頭發貼在前額，她微笑著對我們說：“我爸爸說你們會需要雨傘，你們可以用我的傘。”
我被這出乎意料的雨傘怔到了，一時間不知怎麽回答。有傘當然好，可留下少女一個人站在這兒傻等不好吧。少女看到我們在猶豫就爽快地說，“我送你們回營地吧。”於是我們三個人走進黑咕隆咚的大雨裏。她對我們說，他們一家人今天淩晨才到，也是趕上下雨，冒雨搭了帳篷，真是晦氣！她說話間明顯帶著一種孩子的語氣，與她沉穩的舉止有些不相符。我與她共同擎著那把大雨傘，剛好罩住我們三個人。一路上，我感覺到她有意地把傘向我們這邊傾斜，為我們多擋些雨，使我不得不悄悄平衡傘在三個人頭上的分布。
回到營地，我們道謝後就鑽進車裏暫時避雨。紅衣少女離去的身影很快就被墨一樣的夜色吞沒，隻可見她手中的那一點燈光在雨中閃爍，漸行漸遠。車頂上劈裏啪啦的雨點聲暴豆般作響，我們慶幸回到了營地。老婆忽然說道，她一個人能走回去嗎？在這大雨中會不會迷路？我一下子反應過來，是啊，她走了有一陣子了，可那盞搖曳的燈光還在遠處晃動，忽明忽暗的。我們的營地是130號，我記得少女告訴我，她的營地是251號，就在洗手間的附近，如果她錯過了那條捷徑的路口，就要沿著營地中的環道走好遠才能轉回去，而且路上還有別的岔道，通向河邊的蘆葦地，她知道這些嗎？想到這兒，我操起座下的雨傘，衝進雨中。
四周漆黑一片，我頭上的頭燈隻能照亮一小段前路，根本看不清周圍環境。少女手中那盞提燈的照眀距離就更有限了。果不其然，在經過那條捷徑的路口時，那一點燈光還在我前麵，在黑布一樣包裹的夜色中像一隻若隱若現的熒火蟲。我不禁加快腳步，小跑起來去追趕那隻熒火蟲，那隻小蟲可能聽到了我的呼喊聲，停止了移動。
“你錯過了我告訴你的路口了。”我追上了少女，氣喘籲籲地說。
“我手裏還有燈呢，怎麽都能摸回去吧。”少女大大咧咧地說。
我和她轉身往回走，找到那條捷徑的岔路口，一起沿著小路走到看見房子的燈光。送別少女回到營地，我們繼續在車裏躲雨。雨一直下，車窗上起了一層濃濃的霧氣，我們毫無睡意，在被少女的雷鋒精神感動之餘，我們展開了一場夫妻間的雨夜對話。
如果今晚的場景發生在城市裏，那位少女還會主動幫助我們兩個陌生人嗎？少女的父親會放心未成年的女兒去獨自接觸兩個陌生人嗎？我們經常聽到父母對孩子的告誡：不要主動和陌生人接觸。然而少女的頭腦中好像缺少這樣一道防線，她的主動讓我們感到出乎意料。所以我們猜想少女一家也許住在小城鎮或鄉村，那裏的居民熱情友好，互相幫助，從少女的行為進一步可以想象她的父親一定是個古道熱腸的男人，才給她這般的影響和教育。記得我們在黃石公園的荒野中徙步時，每遇到其他的徒步者，都友好地向我們問候，深受感染的我們走到景點區仍然習慣地向遇到的人微笑問候，卻缺乏互動的反應，於是我們也就收回了微笑和問候。在人群聚集的城市中人們習慣戴上冷漠和警惕的麵具保持與陌生人的距離，在大自然中人們才似乎更願敞開心扉。
這位心地單純的少女肯定不會想到她今晚的舉動在他人心裏產生的溫暖和感動。對於她來說那可能就是一種本性使然，本性之中產生的行為就像水塘裏的水蓮花一樣自然綻放。設想一下，如果我們一直躲在車裏，她一個人在回途中迷失了方向，也許她最終能找到她的營地，可難免頗費周折，體驗到在漆黑的雨夜中踽踽獨行的艱難，或者她久久不歸，憂心忡忡的家人勢必去尋她，平添煩惱，於是她這次助人的行為卻換來一次痛苦的經驗，甚至在她的心靈中投下一道陰影。如果在她以後的成長過程中再經曆諸如此類的不快，經驗和挫折也許教會她一些“成熟”的信條：隻掃自家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明哲保身諸如此類的。如果我們今晚遇到的少女是“成熟”後的她，恐怕她隻會像我們一樣瞟上對方一眼，或者岀手相助的念頭隻是在心中一閃而過，但那把充滿了溫情的雨傘卻不會出現在我們麵前。
作為經驗和閱曆豐富的成年人，在那種情況下我理應考慮得更為周到細致。我應該讓老婆留下來陪少女，拿著她的傘走回自己的營地取傘，而不是讓一個小姑娘在大雨中送我們，如果那女孩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會忍心讓她獨自回去嗎？進一步想，如果我是那位少女，手中有傘，我會去主動幫助兩個躲雨的陌生人嗎？不會。我知道自己“成熟”的德性。相反，如果躲雨的兩個人是我的朋友或者熟人，我倒會體現出春天般的溫暖，甚至爭執得麵紅耳赤，堅持把傘讓給他人。在自己生活的小圈子裏，我會極力塑造出一個好人形象，擺出一付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樣子。我還有足夠的文化知識道貌岸然地給少女上一課，聽過孔融讓梨的故事嗎？什麽是上善若水？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意思嗎？可為什麽在那一時刻，漆黑的雨夜裏，我頭腦中閃耀的智慧和理性的光芒怎麽就黯淡無光了呢？那些無私和大愛哪兒去了？在少女的雨傘下我似乎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恩惠，而躲在車裏慶幸自己的好運時，卻沒有想到她會麵臨的困境。唯一有所慰藉的是，還沒有徹底的麻木不仁，亡羊補牢，去雨中尋她，不然的話，這一晩上都要良心不安。第二天早上，我在洗手間的外麵又巧遇了那位少女，她見麵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你昨晚的幫助！我說，應該是我謝謝你！那一刻我心裏不禁流過一道暖流，心慰沒有讓她的善意感到失望，沒有讓她心中那朵純潔的水蓮花因為我而受到汙染甚至破壞 ，繼續在她今後的人生中綻放。
也許在那位少女的記憶裏這隻是一次平常的露營經曆，昨晚隻是一個普通夜晚，在她受到的教育和日常生活中，向陌生人伸出援助之手隻是件平常事，沒什麽特別的，就像加拿大人經常把謝謝，對不起掛在嘴邊，已經成為一種做人的習慣。也許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少女，不是學校裏的學霸，也沒什麽值得她的父母向別人炫耀的才藝，可是她的一個小小舉動卻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我的心坎上，讓我這個知識閱曆比她豐富得多的成年人感到溫暖和慚愧，進而想了許多。
這個夏天結束後，最難忘的也許不是湖光山色的自然美景，不是靜觀花鳥魚蟲飛來遊走的點滴樂趣，不是在蛙聲中入睡在鳥鳴中醒來的休閑時光，是雨夜中的那盞燈。
慶賀加拿大150歲生日，願上帝保佑這片美麗的土地上所有善良的人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