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史上有記載的癡情種,不可謂不多也。上古可溯及射日的後羿,為與常娥相守而藏起西王母的長生不老丹;論今有民國才子徐誌摩,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為情而生,為情而死;貴可位居九鼎,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以博冰美人褒姒一笑;貧寒位卑者更是不計其數,如那牛郎慕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西子湖畔的許仙……
但要我說,可稱情聖者唯有尾生與李煜。
《莊子》記載說,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今人多笑尾生抱柱之愚。哪怕是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化蝶和羅密歐朱麗葉的殉情,皆是雙向奔赴的至死不渝。尾生抱柱卻是以命許君的一諾千金。尾生的承諾更有一種縱然不可為,亦要為你為之的大氣。這種不設前提的承諾,是寧可君負我,不可教我負君的大氣。尾生抱柱的過人之處,李白有詩《長幹行》可表: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與尾生不同,南唐後主李煜貴為一國之君。他並不需要苦期苦候一個女子。曆史上的君王們不乏環肥燕瘦,不乏一力專寵,也不乏愛江山更愛美人。
環肥燕瘦的,有被人反複細說的乾隆,萬花叢中過,卻無片葉粘身,猶記否,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故此不可稱聖。
一力專寵的,如唐玄宗,紅塵一騎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隻是再寵,也在馬嵬驛賜死了楊貴妃,以平安史之亂。玄宗究竟還是更愛自己,愛美人更愛江山。留得江山在,何愁無佳人?故此不可稱聖。
也有那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如風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或是酒池肉林的商紂王。這兩人卻是荒淫無道和見色起意的代表。周幽王為討褒姒歡心,不僅廢了申後,連帶著把親兒子宜臼的太子位也廢了,此為無情。那褒姒雖頗有姿色,卻是冷若冰霜,且是《詩經》裏所載的“婦有長舌,維厲之階”。專寵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有文字記載的搬弄是非的“長舌婦”,不僅是無情,也是無品味。故此亦不可稱情聖也。
倒是李後主,雖也貴為人君,卻並無荒淫。和周娥皇琴棋書畫吟詩作對,頗有高山流水之意。周娥皇身故之後,一國之君敢以“鰥夫煜”自謂,古往今來僅此一例。而後迎娶其妹小周後,亦是愛屋及烏的延續。後宮中其他佳麗若要爭寵,也得絞盡腦汁模仿已身故的大周後,才可得垂憐一二。
隻是南唐江山在李煜登基之時就早已是風雨飄搖,終難逃脫後主的境地。不過南唐舊臣也說他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厭戰之心,雖孔明在世,也難保社稷;既已躬行仁義,雖亡國又有何愧?
後世之人對李煜極盡奚落之能事,其因概莫能外於二:其一者,妒忌李煜之才,寫詩寫不過李煜,便杜撰其史毀其人;其二者,服務於政治目的,貶低前朝後主,獻媚今上。倒是看不上唐宗宋祖和成吉思汗的毛澤東說了句公道話,李煜也是亡於金陵的末代君王,難免要遭到後世的斥責非議,但也要辯證地看。故此可見,李後主並非亡於女色荒淫。
南唐亡後,李煜被迫帶著小周後遷居汴京,寄人籬下。宋太祖趙匡胤倒也算有幾分仁義,並無太多歹毒。李煜也還可以守著小周後寫下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到了宋太宗趙匡義,便是好生無徳。不僅見色起意,日日強留小周後“行幸”,還要招來畫師在一旁寫生,畫下“行幸小周後圖”。袒肉降你便罷了,江山讓與你也便罷了,你又怎可辱我心愛之人?
所以,李煜終是寫下了那首中國詩詞史上的經典之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寫完這首詞,便被趙匡義賜死了。若說他歎息的是故國的雕欄玉砌,那他更是絕望於無力護得小周後周全的“朱顏改”。曾經筆下是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花不老,月又圓。不老的後庭花,成了被人奚落的“商女不知亡國恨”,看著“朱顏改”,心裏便隻剩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多少哀愁,便如那一江春水,玲玎而流,長東不複返。
這才是真正的愛江山更愛美人啊,豈能不稱情聖?
好在李煜那些“花間詩”與“亡國恨”都流傳了下來,讓我們有幸一窺這其中的千種滋味與萬般曲折。
讀罷李後主的詩詞,不得不歎:
千思無憑尺素箋
萬念筆墨意難全
吳王後庭花不老
伶仃一夢改朱顏
其情之深,又有誰堪與之比肩?
。。。太平興國三年(978年)七夕,李煜死於北宋京師,時年四十二歲整(李煜亦生於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