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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憶起的詩課

(2017-12-19 07:27:47) 下一個
 
上周歐洲腹地下了兩天雪。雪很大。照片是雪後第二天的村湖  -常拍天鵝的地方。
 
 
 
多年來,每當下大雪時,我的腦海裏總會湧出白居易的一句詩:“秦中歲雲暮,大雪滿皇州”。不可思議吧?詩出自白居易詩集中 《秦中吟》集,詩名為:‘歌舞’。個人私下以為這首詩在白居易存留下的近3000首詩文中在各方麵都說不上出色,- 恐怕即使是白居易的專家對此詩也不會拿出太專門的注意力。當年我在課堂上初次讀到此詩之前對它是很正常的茫然無知。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在我注冊做了一年學生的某大學的漢學院,選了一門屬於寫master畢業論文前的高級課程,即是包括此詩在內的白居易的幾首不著名的詩
課上第一次自己瀏覽完此詩時內心不禁感慨:寫“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送別》,“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琵琶行》,當然還有淒楚婉約的絕唱《長恨歌》…,還有敲點人心惻隱之穴的《賣炭翁》等等的白居易,竟然也有這樣筆調冷冷的直、憤對比且明顯模仿前人(比如杜甫)立意手法的詩。這真有點令人心灰了。
不過,在右耳關注著課堂上的緩慢攀行著的節奏同時左眼再一次讀詩一遍時,心情就在驟然間起了變化:我注意到,這是一首譴責虐囚的詩作。譴責所用的對比武器竟是出入朝廷的國家高管們日日不倦怠的紅燭笙歌奢華而忽略公務的‘不法’的生活。
 
請看原詩:(橫讀)
 
秦中歲雲暮,大雪滿皇州。/ 雪中退朝者,朱紫盡公侯。/ 貴有風雲興,富無饑寒憂。
所營唯第宅,所務在追遊。/ 朱輪車馬客,紅燭歌舞樓。/ 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
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 日中為一樂,夜半不能休。/ 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
 
確實,此詩的寫法很像杜甫的“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一句,不過杜甫是拿當時社會的高端中的一組與極低端的一組人的境況作對比,意在描繪在某社會情形下的極其不公平、缺乏秩序與良心。而白居易呢,用秋官、廷尉(二者均為管刑獄的官職)的奢華輕鬆生活對比囚徒的慘狀。這無疑是在說,囚徒是罪犯,但他們仍然是人。官員們有義務保證他們起碼的生活境況。自己夜夜歌舞笙簫飲酒作樂不管囚徒的死活不僅是玩忽職守且是違背起碼官員之道的行為。-白居易在講官員瀆職的同時是在更深一步的講人權層麵的問題。
 
哈哈,人權。
 
首先白居易為什麽能明明白白理直氣壯的公開寫這樣的詩?因為他當時是為皇帝政策糾錯的諫官 -左拾遺。就是說啊,在白居易所生活的中國唐朝之時皇帝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貫英明永遠正確兼高瞻遠矚,會有疏忽遺漏的時候也會陷入消息欠靈通的境況,需要專設左、右拾遺二官職讓科舉考試中高中的英才們時而為自己提醒及通耳目。所以寫諷喻詩當時在白居易是出於工作的需要。
再者,白居易寫此詩的潛在主導思想無外乎儒家的社會理念,比如‘仁政’。這不僅是白居易一向所受的教育也是他要通過科舉考試做官所必備的學養素質。亦是社會對官員道德上的期待。…。也就是說,白居易腦中的理念總體來說是當時社會意識的精神支柱。
 
任何事情的價值都是通過比較才得以顯現的。這就是當時看到‘歌舞’一詩的人權意義時讓我震驚的緣故,-因不自覺中做了簡短的如下比較。
?**
 
先縱比。在一千多年後的二十世紀後半葉的中國,‘皇帝’改名為人民領袖,身畔不再設諫官。“歌舞”那樣的社會諷喻詩成了從上到下的大禁忌,-隻許唱頌歌。
 
所以,白居易的時代那樣的的執政理念在前世紀的中國顯然是截然改變了:
由前者的‘仁政’,變為被宣稱為“真理”的主義。既是:領導革命勝利者認為自己掌握了真理,是唯一永遠的正確。並認為社會必需摒棄一般的人性,-人人之仁,以專政、禁言、統一思想,階級鬥爭方法以達到‘真理’所設定的人類目標。
 
有人會說,白居易時代那樣的仁政並非為仁而仁政,是為皇家的政權千秋萬代。
 
沒錯,肯定有這個因素。但是這同時說明,一千直至兩千多年前的皇帝們都知道施仁政對維持自己的江山永不‘變色’是關鍵的。 仁政之仁是有永在的現實根據的:即人自己的內心經驗。(如白居易那樣為善的詩能千百年感人)。
而一兩千年後的領袖以為人之仁心不存在,以為靠(無任何經驗得以證其真的)永恒的邏輯“真理”便能維持政權並達到‘真理’的社會。 
 
以上比較的結果是這樣的一問:何來上世紀中國人心性智慧的大退化?
 
再橫比。像白居易那樣的朝廷諫官向皇帝為末端群體呼籲社會公平的詩,在近代以前的其它文化的曆史上有過嗎?我不知道有。如果你知道請指出來。
 
隻說與白居易同時的歐洲。基督教本是起於社會底層的宗教且主張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但是在中世紀退場前的神權最彰顯的時代,社會中當然存在末端群體,但卻不會找得出‘白居易現象’。(原因請感興趣的讀者自己讀相關曆史甚至通讀《聖經》。)
 
歐洲文人為末端群體呼籲公平是其‘人文’化後才有的,尤其是工業化後的近現代。……
 
此比較的結果是一結論:公平、人權這樣的觀念的直接的出處是人心,而非信仰。以文化喚醒前者時才有文明。而宏大具體而又高遠的‘真理’性信仰往往把人心引入歧途。因為它經常會忽略人活著和人本身的價值。(-後來知道,此話在我之前西方已有哲學家說過大致類似的。-並非我的原創。不過有幸我當時也不是在胡思亂想。)
 
回說那堂課上。當時上課的有五六個人,每人輪著由上至下翻譯詩中一句。
本來如此直白表述情景的詩,字麵上翻譯起來應該不難。但是想想看:去掉了韻腳,對仗,及五言的格式…再加上兩個官職名,變成洋文後的“歌舞”會成了什麽?…,我反正當時是隻在努力忍住笑。其它在此就不再多做評論。
 
好在還沒輪到我就下課了。而詩中更深的意義就是在以後的課時裏也是無需費神期待的。
 
那天下午出了學院去火車站的路上仍是滿腦白居易。看見淡藍的天空間已掛上了白而不圓的月亮。俄而,竟然開始零星的飄雪。。再抬頭看看,哈,也許這情景恰好形容當時我腦中的白居易,  -越過雪看到的瑞月。
 
上片,另一角度的湖景,是常拍天鵝的安家的後院。也是在雪後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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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甫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雲本無心' 的評論 : 事實上歐洲啟蒙時代的優秀作家受到過中國儒與道思想的啟發,-雖然小的方麵有誤解-,這樣的啟發是隻有以“局外人” 的眼光才可能獲得的。沒有真正打開過視閾的(中國)人這樣的眼光就不會有,無論對外還是對內。
雲本無心 回複 悄悄話 同感。啟蒙和時代的歐洲人還曾經驚訝過中國明朝那點殘存的人文之光。後來...
甫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erdong' 的評論 : 天鵝們在村外自然保護區旁的牧場。還有一隻小天鵝與父母親在一起。其它三隻已遠走高飛了。

問好 erdong。很高興見你到訪。一月再接著寫天鵝。
erdong 回複 悄悄話 湖景真漂亮,冬天天鵝都去哪裏了?
問好甫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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