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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夫在QQ上注冊了一個網名──“農民的兒子”。他的手顫抖著,向若小安──“大地的女兒”發出了加好友的邀請。
對方接受了他的請求。
QQ上的頭像雀躍著,發出“嘀嘀嘀嘀”的鳴叫聲。
“大地的女兒”竟然先和他說話了:“我們很像一對哎!”
當然像,因為也夫是有備而來。
也夫遲疑著不知該如何答複。他承認他很土,從來沒有網聊過。他不清楚這種自來熟的說話方式究竟是網聊的風格還是若小安的性格。
“你真是農民的兒子嗎?那你現在在哪兒?”
也夫想了想,打上兩個字:“城市。”
“大地的女兒”:“你喜歡城市嗎?”
“農民的兒子”:“愛恨交加。”
“大地的女兒”:“我倒從來沒有恨過。我依戀這個城市,那麽多燈紅酒綠,那麽多聲色犬馬。”
也夫心一動,若小安在微博中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小心翼翼地措辭,生怕一不留神會將她嚇跑。這個女孩戴著這麽多麵具在網絡上穿梭往來長袖善舞,究竟哪一個才是最真實的她?
“農民的兒子”:“因為愛它,所以想屬於它,因為不屬於,所以恨。”
“大地的女兒”:“我知道了,故鄉是因為屬於,所以恨,又因為愛,無法遠離。”
也夫不禁笑了,這個女孩真是冰雪聰明。
和她聊天,無疑是愉快的。她有與生俱來的親和力,能讓所有的距離感於瞬間分崩離析。她思辯敏捷,談吐不俗,和他站在同等的高度。他們都不屬於城市,又都在城市中掙紮,一樣的境遇令他們惺惺相惜。
這年頭,想找一個好的談話對象都是奢望。每個人都急於傾訴,卻很少有人有耐心傾聽,懂得傾聽。
有時逢敵手,對局到深更。
這就是網聊的魅力嗎?
它將也夫從現在這個猥瑣潦倒黴氣衝天的軀殼中剝離出來,又回複到原先那個才高八鬥風華正茂的翩翩少年郎。
也夫在釣魚。魚兒已經吞餌了,他卻不忍心收鉤。
倒是“大地的女兒”率先發出邀請。“見個麵,好不好?城市冷漠,我們更應該依偎著相互取暖。”
也夫倍感意外。
喂!喂!有沒有搞錯?誰給誰下鉤呢?
他禁不住邪惡地揣測,她就是這樣開始一單新生意的嗎?可轉瞬間他又自慚自責,為什麽竟會有這樣的念頭?他寧願是他褻瀆誤讀了若小安。
也夫給了她自己的電話號碼。一分鍾後,手機響了。
是“大地的女兒,”若小安。
“喂,‘農民的兒子’,你叫什麽呀?”若小安在電話上調笑著說。
也夫遲疑了一下,“劉滿囤,”他說。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說,一直以來,他都是告訴別人他叫也夫。
“真的嗎?”若小安驚喜道,“我哥叫滿倉哎。”
她的聲音不是也夫原來想象的那般嬌柔甜美百轉千回,卻仿佛最普通不過的鄰家女孩兒,說話時一驚一乍的,笑起來沒心沒肺。
在這樣的聲音裏,也夫恍惚了。他憶起若小安在微博中記載的那些悲慟哀號。
“求求你們,今晚我不得過了,誰私信我個電話,就聽我哭一場,救救我”⒀。
“走一步遺忘一段,將心淩遲,一點點丟在無人的荒野裏”⒁。
“我想把這麽多年的事都翻出來痛哭一場,然後找個人狠狠操我,把今晚過過去”⒂。……
也夫心痛了。像她這樣的女孩,值得擁有天底下最幹淨最美好的生活,而不是現在。
“我能叫你‘哥’嗎?”若小安在電話那邊輕快地問。
“哥!”
“……哎。”也夫答應得猶猶疑疑。
“哥!”若小安又喚了一聲。
“哎!”這一次,也夫回答得響亮了些。如果他真有這樣一個妹妹,他能為她做些什麽呢?
很舒服很自然地,他們在電話上談天說地,談文學。多可笑啊,這年頭,竟然還有人在談文學。
他們聊卡爾維諾、高行健、格瓦拉,談《挪威的森林》、《尤利西斯》和《動物農莊》,他們甚至一同背誦起狄更斯《雙城記》裏的句子:“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任的紀元,這是懷疑的紀元;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日,這是失望的冬日;我們麵前應有盡有,我們麵前一無所有;我們都將直上天堂,我們都將直下地獄。”
啊呀呀,真是酣暢淋漓!
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激揚文字,揮斥方遒。
世間真有這般性靈的女子。他說的,她都懂。他不說的,她也知道。
“小安,若小安。”
也夫情不自禁地輕輕喚了一聲。
若小安卻沉默了,仿似大吃一驚。
“你怎麽知道?”過了許久,她才幽幽地問。
也夫實話實說:“我一直在找你。一直。”
是的,一直。
有多久?半個月?不,半生。
“說吧,找我幹什麽?求交友還求做愛?隻要你付得起錢,我全滿足你。”若小安冷腔冷調冷言冷語。那個職業妓女又回來了,隻是渾身奓著刺。
也夫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說得磕磕巴巴,笨嘴笨舌。他痛恨這樣的嘴臉。霎那間,他又成了圖書編輯,若小安是他的約稿對象。一切的相知相惜親近默契全都消失了,他們間隔得山高水遠。
“謝謝抬愛,我沒有興趣。”若小安幹脆利落地拒絕了。
“怎麽可能?”也夫大感意外。“是寫書呀!你這麽有才氣,完全可以成為一個作家的,不用再像現在這樣。”
若小安冷笑一聲。“怎麽?你覺得我像現在這樣不好嗎?”
也夫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可是已經遲了。
若小安一字一頓地說,“我就喜歡做妓女,做小姐,做雞!承蒙拯救,我不想上岸!”隨即掛斷了電話。
也夫呆若木雞。
他費勁周折終於找到了若小安,卻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種結局。
也夫不甘心,他按手機上留下的來電顯示,一遍遍地撥過去,得到的答複卻總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
若小安的彩鈴是陳楚生的歌,撕心裂肺的悲情,讓也夫不忍卒聽。
有沒有人曾告訴你我很愛你,
有沒有人曾在你日記裏哭泣。
有沒有人曾告訴你我很在意,
在意這座城市的距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