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狀元紅好喝呀,酒香撲鼻,色濃味醇。評彈好聽呀,軟糯溫香,醉裏吳音。
也夫已近微醺。這種感覺真好啊,半醉半醒,釋放了心靈,脫離了軀殼,重溫生命裏的愛與哀愁,飄飄蕩蕩,飄飄蕩蕩……
忽然間盜魂鈴響,將他拽回了現實。
是小雅。
“事情都辦完了吧,什麽時候回來呀?女兒想你了,一直吵著要和你打電話。”小雅的聲音是那麽親切,一點都不像是他的──前妻。
也夫不說話。他懶得說話。他還想飄,飄,越遠越好。
“爸爸,爸爸!”電話裏傳來女兒清脆的童音。
也夫卻還在雲遊幻境。佛陀說,親人之愛是餓鬼愛,“汝負我命,我還汝債。”百劫千生輪回六道,生生世世的糾纏。
“爸爸,你怎麽不說話呀?爸爸……媽媽,電話壞了!”
“也夫,喂,喂,說話呀,也夫!我聽得到你,你說話,快說話!發生什麽事了?你說話!是不是書沒談成?房子泡湯了?那錢呢?我的錢呢?我的錢還拿得回來嗎?”
也夫歎了口氣,靈魂歸竅。那個頤指氣使、刨根問底、喋喋不休、暴躁易怒的小雅又回來了。
“小雅,我到現在都還沒找到作者。”也夫累了,他實話實說,不想再掩飾。他委屈呀,找了這麽多天,卻是越找越迷茫,越找越困惑。他現在甚至連若小安是男是女、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你騙我?!你一直都在騙我?!”小雅在話筒裏尖叫。
也夫皺緊了眉頭。她為什麽就不能在他最脆弱的時候給他一點點安慰?
“劉滿囤你出息了你!你竟然騙你老婆孩子的錢?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啊你?你,你……”
電話斷了。是小雅掛斷的。也夫知道,小雅一定是意識到了格格正在她身邊,睜著大眼睛驚慌失措地看著她。小雅從不當女兒的麵和他爭吵,也夫為此一直心存感激。
電話斷了,也夫的耳畔卻沒有清靜,一直耳鳴一般回蕩著小雅的哭聲,“嗚嗚嗚,嗚嗚嗚……”
也夫忽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他們結婚登記的那一天,小雅偷出了家裏的戶口本,站在民政局門口的老槐樹下等他。遠遠地看見他過來,就眼兒彎彎嘴兒彎彎地衝他笑著,笑著。
那麽好那麽好的一個女子,真是上天眷顧,送給了他這樣一個窮小子。
也夫感動了,問小雅:“你找我,圖什麽呀?”
“圖財呀,害命呀。”小雅和他開著玩笑。“不是那個‘貝’字邊的‘財’,是‘才華’的‘才’。誰有我老公這樣的才華橫溢呀?詩人啊,博士啊。”
“才”是什麽?也夫苦笑。“才”是這天下最他媽靠不住的東西。也夫決定,等格格長大了,他一定要親口告訴她,別走她媽媽的老路,要圖還是圖“貝”字邊的“財”吧。
電話又響了。也夫接起來,沒好氣地“喂”了一聲。
“您好,是我。”電話裏的聲音很是陌生。“請問您能到我家來一趟嗎?”
也夫終於想起來了,是那個訛詐他並且帶人揍了他一頓的半大小子。
也夫火了:“你還有完沒完?你要再騷擾我,我就報警了!”
這一次那孩子的聲音聽上去倒是怯怯的:“是我爺爺。我爺爺醒了,他想見您。我還得還您的身份證呢。您能來一趟嗎?”
那孩子越客氣,也夫越狐疑。又是個陷阱吧?態度這樣180度大轉彎,當我是傻子?
救助老人卻反遭誣陷,這樣的事情還少嗎?就在兩天前,江蘇如皋有個公交司機扶起跌倒老人卻被誣肇事,不就是這樣的嗎?幸好有車前監控錄像證明其清白。可是有誰能整天隨身帶著個攝像機呢?那鬧得沸沸揚揚的南京彭宇案和天津許雲鶴案都是救了老人卻惹上官司的,他們可就沒那麽幸運了,找誰說理去?讓人不禁要問,這些老人都怎麽了?還有道德良知嗎?
也夫雖是一介書生,但他畢竟是剛板硬正的關中人,絕不會向歪風邪氣低頭的。再說他已經衰成這樣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呢?去就去!
也夫果然就去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也夫很難相信號稱“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的杭州還有這樣破敗的棚戶區。窄巷陰仄,屋簷低矮,處處彌漫著一股黴濕氣。在這種地方生活的都是社會底層,日子過得艱難,也許連醫保都沒有,難怪會訛人呢。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飽暖思淫欲,貧賤起盜心。”
也夫終於見到了那個老人。他那天跌倒突發中風,現在留下了明顯的後遺症,下不了床,身上卻依然齊整地穿著那套沒有警銜的警服。
看著老人這身裝束,也夫滿心警惕,時刻防備著從門外衝出一幫人來將他五花大綁,私設公堂,敲詐勒索。
老人卻支撐著坐起來,出其不意地給也夫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謝謝,謝謝,謝謝你救了我。”
也夫一時無法適應這轉變,滿是怨氣。“噢,總算承認我是救你了,我那天差點……”
“您喝水。”一杯茶突然潑潑灑灑地送將過來,濺了也夫一手。
是老人的孫子。眼神裏充滿乞求,盯著也夫。
“瞧你這孩子,這麽不小心。”老人不住地責備孫子。
也夫看那孩子,那小崽子目光躲閃著,一副知錯認錯的神情。
也夫心軟了。既然他沒有說出實情,也夫也還是不說了吧。
“那天不是你伸手相救,我這條老命估計就交代在那兒了。你不知道,現在這社會風氣太差。報上說上回武漢有個老人倒在街上沒有人管,結果真就死了。”
也夫苦笑。人和人之間已是這樣的相互防備,如此的缺乏信任。若小安說,“不信任感讓一切交往都危機四伏”⑼。 是誰賦予了她這樣犀利的洞察力?她還說,她是“這世界最後最美好的溫暖和堅持,而恰恰是你們,如此冷漠”⑽。 可現在,連這“最後最美好的溫暖和堅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是男是女,那麽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是可以相信的呢?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呀。”老人感喟著,痛心疾首。“都是這個網絡給害的。成天的這個‘門’那個‘門’,不是色情暴力,就是炫富拜金。現在連個做小姐的都敢這麽張揚,在網上淨寫些不要臉的事,這社會風氣還能不壞嗎?”
“您是說若小安?”也夫有些不太確定。
“就是她!也在我們杭州!所以我找她啊。我得告訴她,她選擇什麽樣的生活是她自己的事,但她不能寫這樣的東西出來毒害青少年,更不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她不是你說的那樣。”男孩忽然插話,情緒激動。
“大人說話,你不要插嘴!”老人大聲嗬斥了一句。
男孩頭一擰,不再說什麽,卻是滿臉的不服。
老人也生氣了,衝也夫抱怨:“你看是不是?成天看她的那些東西,把好好的孩子都給教壞了,是非不明,良莠不分!可居然還有十多萬人追捧她,你說這社會是怎麽了?這都什麽價值觀什麽道德取向呀?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嗎?”
也夫不免有些尷尬。不得不承認,老人的話有幾分道理。隻是他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別人是炫富,若小安是炫性。殊不知炫性比炫富更可怕。成年人對於若小安的高調炫性,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判斷和價值取向。可那些毫無閱曆白紙一張的孩子呢?他也是做父親的。如果他知道格格也看若小安,也談論若小安,他還會這麽坦然嗎?
“您是警察?”看著那身褪色的警服,也夫畢恭畢敬地問了一句。
“退了,早就退了。唉。按說這事也不該我管,可現在的這些警察都不管啊。我找他們了,他們說現實社會裏的事都還忙不過來呢,哪還管得了網上那些沒憑沒據的事啊。是,要說若小安寫寫微博也不算犯法,但她觸碰了道德底線呀,怎麽就沒人管了呢?你看我現在這樣子,想管也管不了嘍。”老人懊惱地捶著自己的腿。
也夫無語,陪坐一旁,心裏是一樣的苦澀。
黃昏時分,男孩送也夫出來,帶著他在迷宮一樣的窄巷裏穿行。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不時側身讓避著對麵的行人。
“你別聽我爺爺的,他不懂。”男孩忽然說。
孩子這樣指責家長的口氣讓也夫有些躥火:“他不懂,你懂?!”
“若小安就不是他說的那樣。他連微博都沒有看多少,就斷章取義,上綱上線。若小安……”
也夫無名地煩躁,粗暴地打斷他:“你別整天若小安若小安的,這不是你這個年齡該談論的事情。你們還是孩子,管好學習就行了。”
男孩猛地停住,憤憤地瞪了也夫一眼,竟然扔下他自己走了。
“哎,哎!”也夫喚他不應,無奈地歎口氣。
現在的這些孩子們哪,該懂的不懂,不該懂的都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