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從來到這個世界,無論是何人,隻要活著,就要經受一撇一捺的考驗。撇為舍(撇棄),捺為得(接納)。舍多得少,則撇長捺短,是為“人”或稱真人、聖人;得多舍少,形成“入”,與人相悖,不是人,則或鬼或魔,入地棄世,總之,不能久立於人間;得舍平衡,通常斤斤計較,是為“八”(發),或市井或商賈,也不算作人。因此,人生在世,最高境界是人,但世人往往舍人求入或求八,計較得失,結果誤入歧途。也因此佛家求舍,道家求無為,其實都是在探索為人的真諦。但真人難求更難做,有心人(凡人)頗多。即使儒、釋、道三家,聖人也隻有那麽一兩個,其餘皆為凡夫俗子。因此,聖人雖勝人,然卻是剩人,是世間鳳毛麟角的純粹之人,故能與世長存。
道衍此次西遊東訪,曆時五年有餘。當他重回徑山寺的時候,已然物是人非,他的掌寺恩師愚庵大師此時已經退休回了蘇州海雲院,新的徑山寺住持是愚庵大師徒孫輩的宗泐。雖說論起來宗泐是道衍的晚輩,但他無論在歲數上還是名氣上都大大超出道衍。論年歲,宗泐比道衍大十七歲(師叔級別的年齡);論名氣,宗泐八歲出家,那時道衍還沒出生,宗泐二十歲拜杭州淨慈寺高僧笑隱大師為師,弟子以師顯赫,因此已然小有名氣,那時的道衍恐怕剛斷奶;之後,宗泐又再接再勵,連續拜了幾位高僧為師,聲名一時大振。宗泐不僅在佛教界大有名氣,在文壇上也是一位大放光彩的人物,尤其是他的詩文和書法,更被譽為博遠古雅、禪機淵味,是那個時代的宏秀之宗。
而道衍,隻不過避實就虛走了一條捷徑,從而捷足先登、後來居上而已。但這種捷足先登的取巧做法也引來不少人的側目甚至是嫉妒恨。因此,當道衍再回到徑山寺的時候,已然沒有他的一席之地了,理由很簡單:既然出遊,自然不謀其政,而不謀其政自然就不設其位了。
道衍甚至不能在徑山寺注冊掛名,原因是自從朱元璋登基後,為了加強對僧眾的管理,要求各地寺院的僧徒重新登記造冊,而道衍出家在妙智庵,所以宗泐要求他去妙智庵的上院覺林寺登記注冊。
道衍此次徑直歸來徑山寺的目的,是因為他在南京時曾聽說朝廷正要下發公文征召各地有名望的僧人前往南京作大法會,道衍自視是佛教界小有名氣的僧人,又在名寺擔任教職,那麽征召他的行文一定會下發到徑山寺。
如今宗泐絕口不提征召之事,反而注銷了道衍在徑山寺的僧籍,要他回覺林寺重新注冊,他道衍不是一下子成了水上的浮萍,沒根沒落了嗎?
更讓道衍擔憂的是,覺林寺屬於天台宗,和徑山寺的禪宗門派不同。想當年他離開妙智庵投師北禪寺,繼而又投奔徑山寺,當時隻想著攀高枝投名師,並未顧及門派之嫌,現在再回覺林寺,不知道人家是否還接納他?如果覺林寺不承認他的話,他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嘍!
想到此,道衍不覺冷汗淋漓。
但心魔卻不著急,他不無巴結地對宗泐說:“大師,聽說朝廷正在征召當世佛學界精英名流,像大師這樣佛學造詣頗深、又享譽文壇的當世一流雙料人物,定能當之無愧地拿下頭把交椅,我在此先恭賀您了!”
宗泐對道衍這番雅俗並存的讚譽頗感費解,當他勉強搞清意思後,不禁為自己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感到慚愧,在心裏暗暗佩服道衍的“學識淵深” 。心下吃驚,但表麵上他忙應酬道:“貧僧豈敢?共勉之!共勉之!”
心魔道:“大師當之無愧!何必過謙?嗨!我還勉什麽勉呀?要說免的話,我恐怕連佛籍都難保嘍!大師猶如天上的日月,小僧隻是世間的螢火,螢火之光豈能同日月共輝?還望大師見憐小僧!”
宗泐見狀,不無同情道:“還望道衍大師前途珍重!如果事出萬一,盡可回本寺補辦手續,畢竟大師曾是本寺的記室,我作為住持願為大師竭盡全力!”
“多謝住持大師!我預祝大師一舉揚名天下,也為咱徑山寺增色添彩。就此告別!”
道衍離開徑山寺,一路上心急如焚往覺林寺趕,並因鄙夷心魔,所以默默不語。
心魔並不計較,插科打諢道:`走那麽快幹嘛?你連和尚都要做不成了,還想著去南京應召?…… 唉,咱停下來歇一歇,好好聊聊?…… 不會吧?為這麽點芝麻大僧官就紅眼啦?你們出家人不是不貪圖功名嗎?…… 我勸過你多少次了,別去為朱元璋賣命,他不是個東西!…… 我把話放這兒,此次誰去誰將來倒黴!…… 怎麽,你不再需要我替你參謀啦?你還太嫩!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可就睡大覺了,一睡睡他個一千年!'
道衍終於開口了:`你這個人,小人也!卑鄙!你口口聲聲說淡泊名利,實則趨炎附勢得緊!口是心非之輩!'
`咱小人,卑鄙,口是心非,都沒錯!但我沒有趨炎附勢!我那是在害他!你等著瞧吧,瞧他能猖狂多久?如果非要說我趨炎附勢也可以,我那是為你留條後路!你想,你們倆冤冤相湊,都是人精,你現在跟他較勁能落什麽好?況且你有大事要辦,何必在乎一時得失呢?你要忍,忍過方方麵麵,忍受千難萬難,方為人上之人!他現在正在強勢,咱就示弱,這樣既可以消除他對你的芥蒂,爭取到他的一點憐憫;同時也少樹一個敵人,少一些麻煩。萬一你覺林寺登記不成,不是還得回來求他幫忙嗎?這叫兩全之計!'
`他既然現在注銷了我的僧籍,難保他今後能幫忙!'
`這一點你盡可放心!他的目的不是將咱趕盡殺絕,人家也是大師級別的人物,隻是因為你現在與他齊名,他不太舒服。等他應召成功後,你又因登記注冊僧籍之事耽誤了應召,你倆差距拉大,他也就不會再和你計較了。'
`你也承認應召之事非比尋常?成功則飛龍在天,不成則龍門無望,為何還要阻止我應召呢?'
`我不是阻止你,一來天命使然,該你命中注定多磨難,強求無用;二來槍打出頭鳥,你以為他成了天下第一就是好事?命若不夠硬,第一更要命!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如何妥善處理覺林寺的事吧!'
道衍歎口氣道:`我現在心亂如麻!你是知道我的,凡事不甘落後。現在既然已經知道,即使能在覺林寺注冊入籍,也將錯失赴南京作法會這樣的千古難逢的盛事,我心裏實實不甘啊!'
`不甘也得甘!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有機會去南京,你也不能去!你個愚(榆)木疙瘩腦袋,怎麽就不開竅呢!你的明主不是朱元璋而是他兒子朱棣!與朱元璋有關的任何事我勸你最好都別做,否則後果自負!我可沒讀過什麽大書,超出電視劇和小報範疇的一切事我一概不懂,別指望我會幫你收拾殘局!我隻知道你現在還需要繼續蟄伏!'
道衍跋山涉水,來到覺林寺時已然心力交瘁。
覺林寺的住持僧倒很通融,看在道衍是佛教界名流的份上不但替他登記備案,還幫他將備案送至南京去爭取詔文。但當詔文下發到覺林寺時,道衍卻因為旅途疲憊和期盼的煎熬,已經病入膏肓了。
無奈,住持僧隻好據實上奏,南京方麵於是取消了對道衍的應召,這更使道衍病情加劇。
病塌中,心魔不免日日勸慰,道衍也不斷感慨和唏噓,臆語偶爾從大病失控的嘴裏吐露出,在旁人看來,更覺他意亂神迷,病得不輕。
這場大病持續了一年多,好容易大病初愈,南京方麵便傳來了消息,宗泐大師應對稱旨,出主南京的天界寺。
要知道,天界寺在當時明朝,號稱天下第一寺,那麽,宗泐便不言而喻地成為當時佛教界的官方領袖了。
一個是佛教界官方領袖,一個是剛剛恢複教籍的病僧,道衍自感天壤之別,他奮筆寫道:五彩全彰欺眾鳥,肯求燕伴離雲表。斐然自喜不同群,何慮此身盈握小 …… 午出庭除幸相遇,燁燁光輝來又去。野田飽粟縱高飛,他年佇看棲瓊樹!
心魔看不大明白,但他讀到最後一句時,卻一拍大腿道:`好個[他年佇看棲瓊樹]!靠!你這禿驢,原來和道貌岸然的大魔頭宋江如出一轍!他題的反詩[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膾炙人口,痛快淋漓啊!'
`哦?宋江何許人也?'
`宋江你都不知道?你以前不是認識張士誠府裏那兩個幕僚嗎?就那施耐庵和羅貫中!噢!我明白了,他倆當時還沒功夫寫《水滸》,現在大概正在埋頭苦寫,大作也許還沒問世。宋江,那可是他們筆下了不起的是非人物,他的誌向和你差不多!'
`哦?宋江有何誌向?'
`聽著,他在詩裏寫道:[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快哉!快哉!'
`是吧?有仇必報!我猜,你跟施耐庵、羅貫中他們大概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學生,你的[他年佇看棲瓊樹]也很豪情滿懷,隻不過你比他們文明些,透著和尚的含蓄。但說歸說,咱可不能總這麽空想!你現在大病初愈,該做點實事了!'
`我能何為?覺林寺僅有我一席容身之地,並無半點可為之事也!'
`你在覺林寺是沒有什麽可做之事,人家能收容你已經是相當禮遇了,但咱不能就此被冷藏在這兒,咱要折騰折騰!上哪兒折騰去呢?…… 對!還找你恩師愚庵去!他不是在海雲院嗎?那也是個了不得的地方!'
`我去何為?'
`你還去傍(依附)他。我們打麻將管這叫傍家!因為他原本名聲就響亮,又是如今官方認證的天下第一名僧宗泐的師祖,隻有傍著他,宗泐發揚光大,咱們跟著沾光,宗泐發多大光,咱收多大效益,這叫水漲船高,不必咱親自出馬四處張揚…… '
`你不是讓我等著瞧宗泐出事嗎?'
`那也得十幾年以後了,他現在正春風得意,咱以師叔身份正好借光借光借光!'
`此計甚妙!'
`妙可是妙,但你絕對不能再摻和朱元璋的事了!起碼幾年內不能摻和,咱有更大的事要做!咱得以雲遊四方為借口,熟悉各地地形,交通要塞,以及明碉暗堡。再運用你的丹青妙手,畫成一幅幅錦繡河山圖,為將來早作準備。啊!錦繡河山美如畫,祖國建設跨駿馬……拋開憂鬱,忘掉那不如意,走出戶外,讓我們看雲去!看—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