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清晨在機場興高采烈接到我,吃早點時分進團結湖家門,老媽弄茶水遞毛巾一陣瞎忙,老爹跟在我屁股後麵笑逐顏開虛寒問暖。稍微安頓下來後,去家門口"金鼎軒"飲早茶,要它一大桌。拿著美元換成人民幣好使,就像是腰裏別個死耗子,貌似打獵的、屎殼郎趴城門假充大鉚釘。老爹可憐兮兮的跟我說,我和你媽平時就去馬路對麵大眾飯館"紫光園",偶爾來"金鼎軒"就要一份豆腐腦、一碟鳳爪、一盤蘿卜糕、分而食之。我聽了挺不高興的,你們沒錢嗎?我弟弟在一旁插話,他們就是喜歡看你從口袋裏掏錢出來大把的花,爽!
上午聊會天,很快就又是飯點,我讓弟弟給我妹妹打電話,中午接她出去一起吃飯。我妹妹在學校教書,中午有兩小時休息時間。閑人就著忙人,我弟弟開車,我們四人到學校門口等她下課,並就近去"大宅門"老北京菜餐館,一車正好五個人。我知道二老的那點心思,最希望的是我們自家五個人在一起。媳婦女婿來 不來無所謂,孫子外孫女上中學小學,課務繁忙也最好不要打擾。
二老午睡時間去趟丈人家送貨,並略坐片刻,完成任務。晚上我和父母三人坐夜行火車去杭州,老媽早早入睡,我是夜行動物,很少有淩晨兩點以前睡覺。加上是自由職業,老板說話不用聽、睡覺睡到自然醒。時間還早,便去餐車溜達溜達。我走到哪老爹就想跟到哪,就像小時候他走到哪我想跟到哪。我來杯啤酒,其實就半杯的量,不像我弟弟能豪飲。老爹一口酒不能喝也要陪我喝,以喝可樂代替酒,喝什麽不是喝。火車上發現老爹包裏一本宋詩三百首,微微一笑,這老家夥要開始和我磨牙鬥嘴,打筆墨官司了,還專找比較生僻的宋詩。自從在異國他鄉打拚,忙於生計,中華文化那些東西又不能當飯吃,早就讓我給扔到爪窪國去了,唐詩都快給忘光光,就別說宋詩了,隨他怎麽說,就當是聽唱歌。
我老爹挺有學問,八歲時我從外婆的南京家回到父母身邊,父親就給我灌輸古代文學,我也好這一口,小學生時代便自己猛攻古謠漢賦,詩詞格律,沒有人強迫,那個時代被強迫的是讀紅寶書。後來我們父子倆就算是誌同道合,有共同話題,隻不過老爹抱殘守缺,食古不化,經常會有爭論。我出國後,老爹沒了對手,有點失落感,弟弟妹妹和我媽才不聽他瞎白活呢。
夕發朝至,一覺醒來到達有著天堂美景的錢塘餘杭,入住西湖旁邊的華僑飯店,三星級很普通,價錢並不便宜,貴在地段好。要了個小套間,可以加一張床,這也是沒讓我弟弟一起來的原因之一,三個人可以湊合一間房。加一張簡易床,不舒服,沒關係,我睡,好床當然要給父母。剛來美國打地鋪都睡過,能屈能伸,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享不了的福。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三秋桂子,綿延十裏荷花。九月底月的西湖,金風送爽,皓月當空,一色湖光萬頃秋,有著說不盡道不完的魅力。雖然西湖有許多名勝古跡,這些好像對我們並不重要。我們的時間悠閑,每天就是吃吃喝喝那點事,"樓外樓"、"知味觀"這樣的老字號肯定要去,吃飽喝足便四處遊蕩。老人走不了太多的路,沒事就坐環湖電瓶車,想下來就下來走走,累了等下班車再上去。
和國內的許多知名旅遊景點一樣,西湖到處人滿為患很煞風景。真乃曲院有風、柳浪無鶯、孤山不孤、花港觀人。除了自助遊客,更有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的旅遊團都殺奔過來,烏秧烏秧的。遇到導遊講解人文曆史,跟著後麵聽一耳朵,免費學點曆史知識。路過嶽飛墓時,正趕上導遊繪聲繪色講解嶽飛生平,剛好聽到嶽母刺字,"精忠報國",才知道往身上刺字是很疼的,漲知識,隻有嶽母才敢動刀子,親生老母下不了手。
華僑飯店前麵便是從一公園到六公園依次排開,西湖的早晨,熹微破曉,旭日東升。花開柳絮,草長鶯飛。最愛東湖行不足,綠楊蔭裏白沙堤。遊客還在夢裏水鄉,多是周邊晨練居民已經成群結隊朝湖邊湧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我媽指著六公園的一塊空地說到,這裏曾經是你外公的一個修車場,小時候曾經度過歡樂童年。百歲光陰如夢蝶,今日花開明日花謝。桃花依舊,物是人休。外公是寧波人,十幾歲起在shell殼牌石油公司學徒,精通機械和汽車修理,自學成才,英文非常好,後被提拔給美國資本家做買辦。寧波人很會做生意,時機成熟便自己開汽車修理廠,德士古公司Texas company。日本人打進來時,母親還很小,外公開汽車帶一大家人,加上夥計傭人逃難,一路走南昌,長沙,在貴陽賣掉汽車,兩年後逃到重慶。
在重慶又重打鼓另開張,憑著自己的本事,安頓好家眷,自己闖印度的加爾各答Kolkata,找汽車零配件,販運到重慶,把修車廠搞起來。抗戰勝利後,又立即殺回杭州開業,不久便去南京搶得商機。我外公不懂政治,做生意方麵就是一個牛,而且幾起幾落不死鳥。老蔣搞權術厲害,對做生意人倒是不為難,隻要你有本事就能把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如火如荼。
四九年後,不懂政治的外公徹底傻逼了,懂不懂政治的商人一樣傻逼。所謂的公私合營,就是敲羅打鼓放鞭炮,把資本家的財產拿筆一勾就徹底消失了。我外公外婆被劃歸街道管理,變成沒有收入的老人,靠我媽等幾個年長子女匯款接濟。
最後一次見到外公是四人幫倒台後,我還上中學,外公單身一人來京住在我家裏。為的是學習取經,設計改造自己為街道搞的燒煤取暖爐,為社會發揮最後的餘熱。南京的房子四麵透風,冬天冷的要死,北煤要南運,許多還是劣質煤,不好使。
外婆剛剛過世,外公也已風燭殘年,淒淒慘慘戚戚。到黃昏,更難將息。很小就讀過父親藏書裏高爾基的三部曲,晚上望著白發蒼顏,暮景殘光的慈祥外公,腦海裏浮現出高爾基破產後的外祖父屈卷倒臥在我家簡易沙發床裏。這個人曾經有自己的別墅、自己的汽車、自己的工廠、給我母親買鋼琴、讓子女受好的教育。他沒有去偷沒有去搶,憑的是自己艱苦奮鬥真本事。到了晚年卻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在我幼小心靈深處,不禁扣心血淚,滿腔悲泣。
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漲,賢士無名。我的偉光正厲害國,你憑什麽來拯救我的靈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