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達尼和伊利莎懇求的目光裏,我甚不情願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遲疑了一下後才慢騰騰
地向樓梯口走去。
我竭力平定著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緒,將細碎的步子邁得盡可能地穩定。那個叫朱莉
的法國看護正站在樓梯的盡頭第一個房間的門口笑眯眯地看著我,像大多數法國女子那
樣,朱莉的五官生的十分精致,可惜的是她的身材已微微發福,不過這反倒讓人覺得溫暖
和踏實,很合她看護的身份。
剛剛她向達尼先生報告說,她的病人已經醒了,且精神還不錯,正可以會見我這個客
人;我一下恍然,原來他們早已籌劃好了一切。他們為何不與我商量,還使出這等手段逼
我,委實讓人生氣,我心裏湧起一股要扭身離去拋開這一切的衝動,可我扭臉卻瞥到,朱
莉,達尼還有伊利莎正在不遠處默默地瞧著我,我感覺他們的目光早已在我頭上織了一張
厚厚的網,哪裏能輕易就讓我走出去了?
再說,想到初來咋到時達尼和伊利莎對我的照顧,於情於理我也下不了這個狠心。
人生在世,總要知恩圖報的。算了,隻好隨機應變,把今天先應付過去再說吧。
朱莉在前麵輕輕地幫我把門推開,隨著聲響,一個年輕的仆人模樣的中國男子迎了出來。
”程姑娘好,我叫顧福,我家少爺正在裏邊盼著姑娘呢。“顧福邊說邊按著古城的習慣給
我深深地打了個千,他一口的江南口音讓我聽著十分地受用。
我剛跨進房間,門就叫顧福在後麵悄悄給帶上了,朱莉並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跟著進來,
這讓我多少有些緊張。
”程靜婉,鎮定,既然來了,就不要怕,再說做錯事的又不是你,你心虛什麽?“我暗暗
地在心中給自己鼓氣。
“是阿婉嗎?”一個有些嘶啞不甚有力但卻欣喜的熟悉的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來,順著聲音
看去,那舒適而寬闊的雕花大床上正有一人,微微翹起頭,向這邊望來。
看到他,我心裏很有些迷糊,不知是該稱他是鄭驀然還是顧兆麟或其他什麽的?
“請坐,先喝點茶吧”在我發愣的當兒,他已指了床邊的椅子和櫃子上已砌著的茶。
“你病得厲害?”我的口氣聽上去不太好,因他的氣色並不如我所料想的那樣蒼白,這讓
我疑心他們在合夥騙我。
“你握一下我的手,就知道了。”他仿佛看透我的心思,但也並不生氣,隻是很溫柔地把
他燒的滾燙的手伸給了我。
“這麽燙!”我給他手上的溫度嚇了一跳。
“沒事的,不用擔心,隻是感了點風寒而已,不會死人的。”他說得甚是輕鬆,仿佛躺在
床上生病發燒的是個和他全不相幹的人。
“你來巴黎多久了?”
“聖誕節的時候就來了,是和戚嫣然他們一船來的。”他微微有些氣喘地說。
“什麽?你們一道來的?怪不得大家都曉得我在巴黎,這是誰告訴你們的?”我激動得一
下站了起來,不小心還把茶水 潑到了裙子上,但我已顧不得這些,天哪,巴黎究竟有多
少熟人曉得我在這?我一陣心慌。
“戚嫣然也曉得你在巴黎?“他看起來比我還吃驚。
”是的,新年聚會時,我們還遇到過。“我又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我很為自己的一驚一咋
臉紅,在他麵前,我也太沉不住氣了。
”你這人不是不喜交際的嗎?“他有些好奇地笑著問。
”可我新交了一個朋友,她是很喜歡湊熱鬧的。“我覺得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回答的聲音
也一下輕了許多。
”呃 ,這對你很有好處,你原也太安靜了一些,女孩子還是活潑一些好。“他這話說得
很出我意料,想當年他才做我先生時,卻是常常批評我不夠安靜,他要我在靜上下功夫,
他說心思浮躁愛熱鬧的人決計是成不了畫家的。
“你找我來有事嗎?”我不覺得他找我來,隻是為了說這些不疼不癢的話的。
“你已曉得我的真實身份了吧。”他小心地問道,看我點了點頭,他臉上浮起些許滿意的
表情來。
頓了好一會兒,他才又接著道“找你來,是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講,這些話憋在我心裏很久
了,隻有把這些話對你講出來我的病才能好。”
“可你這身體?”
“不要緊的,我慢慢說就是了,你看,我這場病就是叫這些話給憋的,我怕再不說出來,
我就沒有機會和你說了。“
”和我有關?”我有些困惑。
“當然,至少我覺得說了後,你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厭惡我了。”
“怎麽會? 我哪裏敢?。”我被他戳破心思,臉上有些發燙。
“我曉得,你們都在怪我,覺得要不是我,阿瑩也不會.......”他忽然聲音有些發哽,眼睛
也開始有些發紅,停在那裏說不下去了。
“達尼和伊利莎已告訴過我,你也是叫人陷害的。”我趕忙安慰他。
“可你並未原諒我,不是嗎?否則你也不會不願來見我,”因為激動,他的臉有些發紅呼
吸也有些急促。
“你還病著呢?”我趕忙提醒他。
“這不要緊,求你讓我把話講出來,再不說出來,我恐怕要給這些憋死了,醫生也說我
如果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興許這病也就好了。”他講這些話時,聲調很是急切,好像是
擔心我一個轉身走了,他再沒機會講一般。
我不忍拒絕也無法拒絕,因為他那雙很好看的眼睛正充滿乞求地望著我,何況他還是個病
人,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個沒風度且很冷酷的人。
於是,我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這讓他很是興奮。
他示意我扶他起來,我先扶他坐好後,趕忙又跑去窗口的沙發上拿來兩個抱枕墊在他背
後,看他朝邊上茶壺看,我便又為他沏了一碗清水,遞給他,他看我甚是熟練地做著這一
切,眼睛裏忽然就升了一層霧氣,接著便有兩顆大滴的淚珠從他瘦消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滴進了麵前的碗裏。他轉過頭去將碗端起遮住臉,假裝喝水,我便也裝著沒看見,他定然
想起從前他受傷,表姐對他的殷勤照顧,看他如此,我不覺有些心軟。
“那兩本中文的聽課筆記,是你叫達尼先生轉給我的?”我想把他從悲傷的情緒裏引出
來,故意這樣問他。
“我曉得,你一看就會認出我的筆跡的,不過我很高興,你能接受它。”他迅速地擦了擦
眼睛,回答道。
“那上麵墨跡還很新,想必是你新整理的,你如此用心,又曾做過我的先生,我好像也不
便拒絕。不是嗎?”我裝作調皮地問。
“原來你看出來了,我是擔心你法語不夠,上課不能完全領會教授的意圖,功課吃力才又
將從前的筆記給整理出來,務求簡潔明了。”他有些孩子氣地得意起來,且臉上有了笑
意。
可這笑意十分地短暫,很快他便又陷入了沉思。
“阿婉,你還記得嗎?當初為何你姑父姑母匆匆將你從尼庵中接回?”他突然問道。
”好像與你們顧府有關。“
”確實如此,那時正好我們顧府的柳姨娘叫人發現是土匪胡大膽的女兒。“
”我聽說也是她害死表姐的,你竟為何不追究?你曉得我表姐死得有多冤嗎?“想起這
些,我心頭就有一股火起,恨不得立馬拔腳摔門而去,眼前這個人,他怎可裝得和沒事的
人兒一般。
”阿婉,你先切莫生氣,慢慢聽我講,其實我們顧府也是細細審了柳姨娘的,發現她雖然
要給阿瑩下毒,卻並沒有下成,剛開始就叫人我們顧府的當家姨娘梅姨發現了,然後梅姨
和你姑母來了個將計就計,讓眾人以為阿瑩快不行了,才把她接回娘家的,因為人命關
天,這點梅姨也站出來承認了。“
顧兆麟他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他心裏可曾有過我表姐?
我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我聽著自己帶著哭音道
”即便不是她直接害死表姐的,她也與表姐的死是脫不了幹係的,好些事,我光是聽曼兒
講講就覺得很可怕,很驚心,已無法忍受,可曼兒卻告訴我說,這竟是表姐的親身經曆,
我不知表姐是如何一天天熬過那樣悲慘的時光的,你竟還為那柳姨娘開脫?你心裏到底有
沒有愛過我表姐?“我這一番話已在心中存了許多年,我一直想著,等有一天,我見著那
個叫顧兆麟的人,要當麵替表姐問一問。
我這番話說得甚是鏗鏘,把那顧兆麟問得一時作聲不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又青一陣,瞬
間換了幾個顏色。
”阿瑩,你竟如此恨我不肯原諒我麽?“這顧兆麟大約是發燒又受了刺激,竟把我當成表
姐了。
”你自己做成這樣,你要我表姐如何能原諒你!“我抹去臉上的大片水澤,恨聲說道。
”其實.....不是我不想追究,.....隻是我阿娘勸我,那柳姨娘畢竟為顧家生了兩個孩子,如果把
她給抓到牢裏去,三叔那一房也完了,我阿娘說那樣顧家也就完了."
" 顧兆麟,你就這樣放過欺負我表姐的人,有沒有想過我九泉之下表姐的感受?" 看著對麵的
這個人,我的眼裏似要噴出火來,表姐那樣出色能幹的一個人竟會上了他這副臭皮囊的當,真
的叫人吐血.
" 阿瑩,你不要這樣激動,將來你回顧府,我終究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顧兆麟在我的窮追猛打
下,徹底糊塗了。
“你不要癡心妄想,誰還會願去顧府?即便表姐能夠重生,我想,她也不願再踏進你顧府
一步,那樣的日子我想著都會心痛,那樣不堪的境地,你怎能再要求我表姐回去?”
我的這一番話,竟讓他的臉一下蒼白了許多,接著神情也一點點灰敗下去,他眼中顯出驚
恐的神色來,接著大滴的淚珠從他臉上滾滾而下。這次他沒有偏過頭去,任他的淚水在我
麵前肆意地流淌著。
時間凝滯,空氣燥熱,從前那個讓人敬仰讓人動心的人物,如今竟這樣讓我不能忍受,我
仿佛揭去了他的畫皮,看到了他那真實而又不堪的一麵,終究在他心裏,想的最多的還是
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