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的四月半,正是滿月。天上卻有一些淡淡的雲,月亮在這雲層後躲躲閃閃的猶如害羞
的新婦,間或有月光漏下來,也十分地稀疏,倘若平日遇著這樣夜晚,我定然會早就叫周
公領了去捉蝴蝶了。
可今日我卻反常得很,那顧兆麟的事早在我腦中攪成了一鍋粥,把我那原該濃的化不開的
睡意硬生生給擠到了九霄雲外。
我的靈台一片清明,平日夜晚很是寂靜的街道今日也有些鼓噪,不時有馬車行過,馬蹄在
石板路麵上敲出的嗒嗒響聲,雜著三三兩兩地說話聲,不時鑽進我的耳朵裏,十分地擾
人。
我索性披衣下床,坐到窗前,透過窗戶去瞧外麵有些朦朧的夜景。
巴黎的夜色是很值得欣賞和稱讚的,可今日我卻完全失了這樣的心情。
達尼先生白日裏說的話,還響在我耳邊。
他說:“你表姐死後,顧一時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終日恍恍惚惚的;他說當時如果不是念
著他母親年輕守寡將他養大不易,他真想立時就追了你 .......表姐去。不過.....幸好.."達尼先
生忽然停了下來,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半天不吱聲.
達尼先生平日說話做事都很爽利得讓人佩服,可現如今幾次三番地吞吐磕絆,著實令人費解.
"幸好什麽?" 我隻輕輕地問了這麽一句,達尼先生卻葛地一驚,麵上似有一絲慌亂但很快便
一閃而過了。
達尼先生何等樣人,見過的世麵何其多,他如今的形容是在替顧兆麟掩蓋什麽嗎?
我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來的疑問唬了一跳。
"Rien(不,沒什麽),可能是我的中文不夠好,讓你聽叉了."達尼先生一急,竟冒出個法語
單詞,他匆匆答了我的問話後,竟還掏出帕子來拭汗,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腦門上竟掛
了幾顆亮閃閃的汗珠,我低頭看著身上的夾襖,奇怪,我今日衣服比他穿得厚多了,都不覺得
熱,為何他卻熱成這樣?
達尼先生很快恢複了鎮定,輕咳了一聲,重新拿捏好神情,又緩緩說道:
"顧府的家長們原以為顧傷心消沉不過一陣子的事,等過些時候他們再為他尋個漂亮的妻
子,那時他自然會忘記你的表姐,然後顧仍會是顧家出色孝順的長孫。
可是大家卻沒能如願,顧很快就被心中巨大的悲痛擊倒了,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這讓他
母親看著又痛又恨,她痛自己兒子的執迷不悟,為著一個女子竟要把命送了,她恨你表姐不僅
害死了她丈夫,如今還要害死她這唯一的兒子.看著快要油盡燈枯的兒子,顧的母親一下子多
了許多白發。
顧府請遍名醫,可卻沒有一個能治得了顧。
哎 , 誰能治得了一個萬念俱灰,一心求死的人呢?"達尼先生滿臉無奈地歎息道
“那他又是怎樣好起來的呢?”我聽到自己好奇地在問,不知何時我竟對顧兆麟的事如此
感興趣了,這樣一想,我自己都有些吃驚。
“你們中國不是有一句老話心病還需心藥治麽。顧說他有一個嬸娘,為人很是端方,你表
姐在日,與她甚為投契,私交頗厚,每次她來探病,顧總要強打了精神,詢問你表姐在顧
府時的種種細節,隻是這嬸娘來一次,顧便要大大地傷心上一回,非得要哭濕幾條帕子才
甘休。可若是這嬸娘不來,他便一副萬念俱灰的神情,連水都不肯多飲一口。那嬸娘起先
還怪著他對你表姐的薄情,不肯跟他多說你表姐的事,後來見他這副癡情模樣確實不像是
憑空裝出來的,便又覺得錯怪了他。又眼見他母親可憐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到底有些於心
不忍,於是咬了幾回牙終將你在尼庵的事悄悄對顧說了。”達尼先生說這些話時,看我的
眼光很有些意味深長。
”這和我有何關係?“我十分地詫異,我不過是大病一場後,記不得從前的許多事,姑
母才將我送去尼庵修養的。
達尼先生並沒立即答我的話,他頓了頓才接著說道:
“興許顧的嬸娘知道你和你表姐生得極像吧,所以她誆顧說,你表姐其實並沒死,至於那
場葬禮或許隻是徐府作的一出戲,好叫自已的寶貝女兒從此同顧府脫了幹係。顧起先並不
肯信,可及至聽他嬸娘篤定地說到你表姐正隱在某處尼庵將養,就有些相信了,他馬上
來了精氣神兒,他打算去尼庵一趟,要眼見為實。
顧假托他父親托夢要救他,並說他父親囑他務必要去一尼庵還願。
你知道的,你們中國人是很相信這托夢一說的,且天下做長輩的沒有哪個是不希望自己子
孫能平平安安的,尤其顧的母親,她覺得隻要兒子能好起來,沒有她不能應允的事的,我
想那時,即便顧問她要月亮,她也會設法去替他摘的,這就是你們中國式的母親,為
了孩子,任何付出都是願意的。
於是顧的母親便依了顧的請求,從外麵請了人護送顧秘密地去敬香,至於這庵堂在何處,
顧死活是不肯說的,陪顧一起去的隻有他的一個心腹書童。
十天後顧回來,雖然旅途勞頓,顧看上去卻很精神,以後更是一日好過一日,眾人隻道那
遠處的香火到底比本地靈驗,竟能救得回這樣一個垂死之人,並不懷疑這內裏還會有其他
。
顧的母親在高興的同時又有了新的擔心,顧的身體是暫時好了,可他的神經卻似乎出了問
題,進香回來後他不再是一副古波不驚的樣子,他的情緒時常波動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背地裏常常一忽兒哭一忽兒笑的,讓人瞧著很不正常。
後來顧告訴我,那時他並沒有什麽不正常的,他笑,是高興你竟還活著,他流淚,是
傷心你已完全不記得他了,他在你眼裏如陌生人一般。“
達尼先生的話裏分明有哪裏不對,可我聽得有些發昏的腦袋卻也一時想不透他的話錯在了
何處,便隻好強打著精神,接著聽他絮叨。
”恰巧那時我們也回到了古城,於是顧的母親同我們商量,盼望我們能將顧帶離那塊
傷心之地,她認為唯有這樣顧才有可能恢複到過去正常的樣子。”
“那顧兆麟怎麽就肯了呢?”我很有些奇怪,他既把我認作了表姐,必不肯輕易放手罷
休的。
“你猜得沒錯,起先顧是很不願意的離開古城的,即便不能時時見到你,他也想呆在離你
最近的地方,可是忽然顧府就鬧出窩藏匪患的事,然後又揭出你表姐在顧府時曾被人下
毒,甚至有傳聞說你表姐是被毒死的,顧說他祖父為了不使家醜外揚,便強行將事情壓了
下來,沒想到此舉卻徹底激怒了他嶽丈徐老爺-你的姑父。“說了這半天,達尼終於停了
下來,大約是口幹的厲害,他幾口就將杯子裏的茶水飲去大半。
看我仍支著耳朵要聽他講,於是達尼先生將杯子放回原處後,便又接著剛才的話茬:”
這件事讓本就交了惡的顧徐兩府關係更是雪上加霜。也讓剛剛才振作了一些的顧又跌回絕
望裏,於是顧的母親又去求他那個嬸娘,顧的這個嬸娘很有利口覆家邦的本領,很快她便
化解了顧心中的疑慮。那時顧府還特地請了一個很有名的道士替顧推了一卦,那卦像上說
隻要他暫且忍耐一些時候,過後他必有和你表姐重聚的一天。
顧決定隨我們來巴黎遊學,眾人皆以為顧是信了那道士所言。隻有我們知道顧那時真正的
想法,那時你已被接回徐府,顧因一時無法再看到你,很受煎熬,所以他想倒不如索性走
遠些以後好再作圖謀”達尼先生絮絮叨叨了這一大堆,恐怕比他老人家平時給人布道還要
累些。
因為他老人家在絮叨的過程裏,總是和伊利莎不時地來瞧我的反應。
他們那帶著一些探索的眼神,讓我很是局促,我想起伊利莎曾偷偷問過我“親愛的,你真
不記得過去的事了嗎?”
“是,我曾努力去想過,可我一這樣做時,頭便痛得厲害,結果什麽也想不起。”我
記得我是愣了許久才回答伊利莎的,沒有人能知道,我內心是多麽地盼望能想起過去,能
找回失去了的那塊記憶。這樣別人就不會像打量怪物一樣打量我。
我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胡思亂想。
石孝武和顧兆麟似乎都對我表姐情深似海,看著也都是長情之人,按我看了那樣多才子佳
人的戲碼子的經驗,他們即便不跟著表姐殉情,也至少該來個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才算
了結,怎麽忽然一下子全跑到我麵前來,非要和我來一段風花雪月的故事,這情移得也忒
快了些吧。
若說他們因相思表姐不得,才轉而求其次地拿我充數,那我又算什麽?他們這樣的抬愛我
是萬萬消受不起的的。
我想起,那日石孝武也終於承認我和他從來就沒訂過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