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茴香豆”是同學們給青伯伯起的外號,他一直不知道他還有這個諢名,因為同
學們是絕對不敢當麵這樣去叫他的,他那時正教著我們語文,作了我們短暫的語文老師
後,便又到大學裏教中文去了。
我生來討厭打小報告的人,即便他和我很親,我也並不想去悄悄告訴他這件事。
我打小就認識他,他因沒有結過婚,沒有孩子便特別疼我。
可我三歲時,他有一次去老鄉家喝酒,將我帶了去。
結果回來時,大約是喝多了,腳步有些虛浮,一個收不住抱著我就滾下了山溝。
盡管他將自己磕得頭破血流,我在他懷裏卻毫發無傷,我阿爹阿娘卻從此把他當著了要吃
我的大灰狼,不許他再帶我玩耍。
阿爹再帶我去見他時,已是好多年後。
我那時正為如何作文而苦惱。
阿爹說他曾是個作家,可看著他兩顆焦黃焦黃的且齜出嘴外的大門牙,我實在無法相信,
他是個能寫出錦繡文章的作家。
他大約是看出我眼裏的疑問,便有些炫耀地說他是魯迅先生學生的學生。
那時,我們課本上正好有幾篇魯迅先生的文章,於是我在心裏便對他有些肅然起敬起
來。
大約是為了證明他是魯迅先生學生的學生,他便特意選了迅先生的,《秋夜》來講解。
“...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他念這幾句時,甚是陶醉。
然後便講了一大堆它們的妙處,可憐那時我並不能領會,讓他有些失望。
好在阿爹拿出了伯伯剛送給他的中央特供的二鍋頭,他便又重新高興起來。
我記得我當時拿去請教他的作文題目是《我的老師》
為了將他教我的妙句用在文章裏,而且也為了顯示我有一個作家伯伯在教我作文,在文
章的一開頭我便寫道“:我有一個語文老師,還有一個與語文老師相好的數學老師”
那時我並不知道”相好“這個詞的確切含義,也並不知道我們學校正在傳關於我們語文老
師和數學老師的緋聞。
作文交上去的那個晚上,還在做夢等著老師表揚的我,直接被老師拎到了校長室。
那個晚上我哭得冒了許多鼻涕泡,但著實不知道老師為麽那樣氣急敗壞。
還好,老師們並沒再追究下去,否則,我阿爹一定不會再讓青伯伯教我作文,也就不會再
讓他誑了我阿爹的許多好酒去,讓阿爹好多年後想起,都心疼不已。
因為自伯伯退居二線後,他就再沒那樣的好酒喝,有錢也買不到。
慢慢地,我知道青伯伯原真是作家,他本姓顧,因他寫文章時署名青野,大家便漸漸忘了
他原來的名。
好像有個叫碧野的作家,是他大學同學,那時,我們課文裏正有一篇這位先生的文章。
青伯伯說起他這位同學時,很有些黯然。
據阿爹講,青伯伯原本是《解放軍文藝》的編輯,後不知怎麽被人發現了他的曆史問題--他欠有勞動人民的血債。
於是還有幾天就要洞房的他,立馬被投進了牢房。
他未婚妻四處替他奔走,她不明白,一個專偷窮學生書本,甚至衣物被褥去換大煙的大
煙鬼怎麽一下子就成了勞動人民?還有那個大煙鬼被氣瘋的學生捉住後,學生們打他泄
憤,還是作為他們校長的青野製止的,而且那個煙鬼是半年後在家死的。
怎麽就成了自己未婚夫欠的人命?
青野被判了十五年。
他美麗的未婚妻在接到他判決書的不久,失足落水,等人發現早已香消玉殞了。
青伯伯出來後,才30多歲,但他再也沒有了成家的念頭,隻是逢年過節,他都要要到未
婚妻的墳頭去坐一坐。
他越發地好酒嗜煙。
他給我們代課時,我們正處在對愛情懵懂的時刻。
一眾女孩子因他的堅貞,便在心中把他作了愛情的典範來崇拜,唯一的遺憾便是他不夠帥氣。
但男生們並不買這個帳,因他在給我們上《孔乙己》時,搖頭晃腦,講得甚是陶醉,且提
到茴香豆時,嘴不停地咂,仿佛有滿滿的口水,於是便把他叫做“茴香豆”老師。
待我大學暑假要去看他時,阿爹卻忽然告訴我他居然結婚了。
最後一次見他,他滿臉紅光,可能是剛喝了酒,也可能他到底有個家了,他很是興奮。
講起他夫人,他兒子來很是滔滔不絕,讓我有些厭煩。
“那本不是他兒子,他有什麽好自豪的。”我頗不高興地對阿爹講。
“你應該為你青伯伯高興,他終於有了一個家。”阿娘說。
可我和我的女同學們覺得他將我們對愛情的美好想象給打破了,大家於是便不肯原諒他。
倒是那些叫他“茴香豆”的男生們去看過他幾回。
聽他們講,他也問起過我,後來終於不再問。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是何其的自私和殘忍。
青伯伯,可否原諒年少時不懂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