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若芙蓉,眉如剪柳。
蜜合色夾襖,配著滾著銀邊的紫羅蘭色坎肩,下著寶藍色細折裙。
我端詳著對麵的梅姨。
顧府這位當家姨娘的故事,聽來很像是話本子裏抄來的。
別提她外祖家當年是如何地富可敵國,更別提她祖父當年的官位是如何地顯赫,單
單就是當年她阿娘和阿爹的出眾才情和容貌,就羨煞了眾人。
大家都暗怪老天偏心,怎會將這諸多的好處都叫他們一家得了去。
但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直走好運的,難免有不走運的時候,且總有不走運的時候。
強大如神仙也不是時時都能走好運的,總有要被雷劈,要被罰下凡曆
劫的時候。
如同那花開到極致便要開始凋零一般,他們家的好運道也忽然一下就到了頭。
先是,她祖父不知怎麽就觸了紫禁城裏的那位皇帝的黴頭,忽地一下被鋃鐺下獄,不久竟
死在獄中。
禍不單行,本就受親家牽連而十分艱難的外祖家又平白遭了場天火,這沒天理的天火不僅
順走了外祖的大半積蓄,也將外祖送去了西天。
仿佛這壞運道開了頭,就停不下來了。
梅姨的不幸始於她阿爹與花樓頭牌相遇的那一刻。
失意的他從此混跡於青樓,他像所有的青樓孝子一樣,極快地染上了賭癮,沾上了毒癮。
由此她們一家人便被拖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衰敗之路。
毫無意外地,沒幾年,她阿爹便將萬貫家私揮霍得個幹幹淨淨。
等他回首,那花魁卻並不在燈火闌珊處,她早與別個相好卷了他的錢財,遠走高飛了,
這本就是他們早已設好的局。
她阿娘還癡癡盼著他浪子回頭,即便沒了錢,一家人在一起,日子再苦,也還能熬下去。
他卻已瘋癲成魔。
誰知一日,她才五歲的阿弟忽然就不見了。
她和阿娘瘋了似地四處去尋,有人卻告訴她們“莫尋了,那孩子可能是叫他阿爹給換了大煙。”
“虎毒還不食子呢。”她阿娘不信,隻是摟了她哭。
沒幾日,一頂小轎停在她們棲身的破屋外。
原來他阿爹將她賣了200塊大洋,給病中的顧府二老爺做小衝喜。
她阿娘慢慢地擦去淚水,整了整身上早已襤褸了的衣衫,又理了理
鬢邊散亂的發絲,然後靜靜地盯著她阿爹。
她仿佛又看到了阿娘昔日的威嚴。
阿爹終究將那200元大洋毫厘不差地交了出來。
“若想我阿囡嫁去顧府,需得依我個條件。”阿娘同來接人的顧府管家講。
“大娘子請講,隻要老奴能做到的,老奴一定會盡力的。”管家本是個老實人,又著實同
情落到如此地步的她們娘倆。
“明媒正娶,倘若你們老爺允了,這200銀洋就是嫁妝,不然的話,我寧死也
不會讓你們抬走我阿囡的”她阿娘說得甚是悲愴。
雖沒有宴請賓客,但顧府確是依了她娘,顧二老爺與她交換了紅綠庚帖。
在吉時用大紅花轎將她抬到顧府,盡管是別院。
讓她至少可以作個“明媒正娶”的姨太太,以後在婆家才不會活得太過憋屈。
這是一個娘最後能為女兒爭取的一點“尊嚴”
看著她進了顧府,她阿娘回到破廟裏用一根繩子結果了才30歲的自己。
得知阿娘離去,她不敢在人前流淚。
晚上回到下房獨自一人時,她才偷偷地躲在被子裏嗚咽,饒是如此,也不敢時間長,恐
怕第二日腫了眼睛,被人瞧見,嫌她不懂事,不喜歡她。
沒了阿娘的庇護,她一下子長大了。
她戰戰兢兢極力地討好著顧府的每一個人,哪怕是那些個不如她的老媽子,小丫頭。
二老爺在世,她巴心巴肺地伺候他,盡管他如她阿爹一般年紀,長得又差
強人意,盡管他總是縱容他身邊的那個柳絮欺負她,她還是希望他能好起來,願意跟著他
做小,惟如此,她才能卑微地活下去。
“活下去,找到你阿弟。”阿娘最後對她說。
可是,幾個月後,二老爺終究不治。
她哭得比任何人都傷心。
顧老太爺和顧老太感念她的孝心,也不忍耽誤她的青春,畢竟她還沒圓房,亦才十四歲。
可她竟不肯走。
“既然二爺沒了,我就留下來伺候老太爺和老太太,替二爺進孝。”
看眾人一時沒應允,她急了,一剪子剪去發辮,發誓此生絕不再嫁。
“求求你們讓我留下,隻當我是你們顧家多養的一條狗,賞我一口吃的就行。”她磕破了
頭皮,滿臉血淚。
“千萬別在落你阿爹手裏,再賣你就要被賣到青樓了。”阿娘的話讓她恐懼得發抖。
“天可憐見的,要不就留下吧。”顧老太太到底是吃齋念佛的,終是心軟。
“難得有這樣的貞潔烈婦!顧府何其有幸!”剛剛失去兒子的顧老太爺稍感安慰。
“大少奶奶找我來,所為何事?”梅姨輕輕地將我從她的故事裏拉了回來.
“不知能否請梅姨幫我個小忙?”
“大少奶奶請講,一家人無需客氣。”梅姨欠了欠身。
“曼兒,你將那些個賬簿拿了來。”我抬手指了指身側的八仙桌。
“這是要做什麽?”梅姨詫異地看著擺在她麵前的賬簿
“這些個是我們少奶奶娘家陪過來的兩處繡莊的賬目。”曼兒笑答。
“今早,老太爺和老太太叫了我去,說我娘家陪的這些個店鋪門麵,叫三老爺管了這些個
時日,竟是虧的多,賺的少,再這樣下去,恐怕不久就都要關門了呢。因知道,我在家
時,就幫阿爹打理過許多的生意,對這些是極熟悉不過的,故仍叫我來接手。”
“老太太怎麽大方起來了呢?畢竟三老爺才是她親生的。”梅姨臉上微微揚起一些不屑。
“我把城中幾處收租頗豐的宅子交與三老爺管了。”
“原來如此,大少奶奶倒是很通人情世故的呢。”梅姨看著我微點了下頭。
“但我精力有限,又看著梅姨於刺繡上是有些功夫的,就想著不如把這兩處繡莊托給梅
姨,不知梅姨可願意幫我這個忙?多操心些心!"
“你如何就能信我?”梅姨眉宇間滿是驚奇。
“昨日的事,倘不是梅姨出手相救,我很可能就著了那柳絮的道。這足看出梅姨是如何的
一個人了”想到昨日,我仍有些個後怕。
“你如何知道的?”梅姨臉上的神色顯得愈發吃驚。
“我當時隻覺得你的行為有些蹊蹺,但並未能明了你的苦心,隻是晚上睡下後回過頭想才
了然的,真要多謝梅姨呢。”
“這也沒什麽,隻是這柳絮行事一直陰毒得很。”梅姨似憶起往日舊事,好看的眉微微皺
了皺。
“不過也是你造化好,有佛祖保佑,才叫我曉得她那見不得人的計策,既叫我知道她要害
你,我便不能不管,好歹我還管著這個家,好歹你還敬我一聲姨娘。”梅姨的笑猶如春風
撲麵漾著微微的暖意。
“我也請了老太爺示下,老太爺也首肯你幫我掌管著這兩處繡莊。
若你肯接,不僅現如今可以多些個進項,就是日後你也可多個退路,還有我已和繡莊管事
講好,你可以將你阿弟送去跟他學徒,過幾年管事告了老,你和你阿弟一人管內一人管外
豈不兩全其美麽?”我不急不緩地說道。
“大少奶奶你.." 梅姨哽噎著說不出話來,眼中似有淚花.
“這是我對梅姨相救之恩的報答。”我站起來準備對梅姨拜了下去,卻被她伸手托住。
“你我之間從此不必言謝!”梅姨身上的這種俠氣勁,我竟十分地喜歡。
“小姐,昨天是怎麽回事?我和水兒咋都聽不明白呢?”不等梅姨和她的丫頭走遠,曼兒
就急切地輕聲問道。
“要叫你們明白了,你們家小姐恐早就叫那柳絮算計了去。平日看完戲,因我喜歡
聞那一樹的茉莉花香,我們不是總從後花園繞回來嗎?昨日不知柳絮怎麽就串通了那演小
生的戲子,讓他先去園子裏,單等我們路過,便要扯出個汙我清白的故事來。”
“怪不得昨日戲還沒唱完,梅姨就忽然就肚子疼得要打滾,抓住小姐的手不放,害得我們
戲也沒能聽完。及至將她送回房去,還留住我們不讓走,我昨日還有些怪她,小姐的手腕
都被她抓青了,卻原來是救了小姐。”曼兒嘟著嘴,很為自己作了個後知後覺的諸葛亮喪
氣。
“小姐,這柳絮這麽惡毒,以後我們怎麽辦呢?”曼兒臉上籠上了一層濃濃的憂色。